◎丁龍海
遇見特木爾,絕對是偶然,如果特木爾遇到了其他人,就與李春陽沒什么關系了??赡翘炀湍敲雌婀?,下了零點班,他沒有和以往那樣,回宿舍補覺,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向了草原。草原深邃,藍天白云,沒有悠哉的牛羊和駿馬。他突然想把自己變成馬,在草原上撒歡兒。這也難怪,和秦老大的五年之約,日子一天天近了,原本期待的心情卻淡了下來,就像眼前的草原一樣,春風化雨潤物無聲。
他回頭望向中轉(zhuǎn)站,綠色的圍墻護欄里,銀光閃閃的六座龐大儲油罐,白色的房子藍色的邊檐,被縱橫交錯的粗壯管道懸空連接在一起,兩根百余米高的煙囪吐著火舌。與中轉(zhuǎn)站相鄰的,是一座五層的灰色大樓,頂部是紅色的。大樓的兩側(cè)是兩層的小樓,這些建筑同樣都被綠色的護欄圍著。中轉(zhuǎn)站和辦公生活區(qū)的地面都鋪著灰色的水泥地面,兩者相連的,是一條水泥路,如果從空中鳥瞰,像鑲嵌在草原上似的。工作區(qū)和辦公生活區(qū)涇渭分明,加之四周散落的抽油機,形成了草原上獨特的一方世界。
這是個遠離塵囂的天地,離最近的巴爾虎旗還有一百多公里。兩年前,他讀了一年多采油培訓班,從油城坐了一夜火車,在海拉爾總部集訓了一周,就被大客車送到了這里。同行的十二個男女,離開市區(qū)看到一望無垠的草原,都驚喜得坐不住了,歡呼雀躍難以自制。但沒多久,眼里就剩下枯燥和疲憊了。大客車如一葉輕舟,在沒有盡頭的草原上飄蕩,偶爾有吃草的羊群,漫步的牛馬,還有零星的蒙古包。兩小時后,有人問司機還有多遠,司機是個中年漢子,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說,快了。坐在副駕駛位置的陳干事,一臉燦爛地扭過身來,倡議說,我們唱首歌吧,我起頭,“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他率先唱了起來。
遠處有百靈鳥在歌唱,他聞聲望去,看不到蹤影。他有種迷離之惑,仿佛在夢境中醒來,一切又回歸于本真。昨天,秦老大在視頻里對他說:“老五,我這就等你了,五年,真快?!?/p>
秦老大霸氣,大學報到的第一天,李春陽就被這份豪爽折服了。
同寢六個同學,報到那天就按照年齡排好了名次。秦老大說,既然我是老大,晚上我請兄弟們撮一頓。喝了一杯酒,同學們都血氣方剛了,名字用數(shù)字代替了。李春陽對李五這個新稱謂很適應,胖三有點抵觸,他說你們不能把我的姓丟了吧?秦老大說,丟不了,畢業(yè)證上有?;蚴桥判锌亢螅畲宏栆郧乩洗篑R首是瞻。秦老大家是雞西開煤礦的,有錢就是有范,再說吃人家嘴短,腰也不直溜。第三次聚餐的時候,王老二提出AA制,大家舉雙手贊成,只有胖三略有失望。胖三家是伊春的,父母都是林場工人,下崗后他父親開出租車,母親開了家小超市,這樣的家庭不應該寒酸吧?開學的第二個月,胖三就貸款買了部蘋果手機,還說什么是自食其力,這讓靠父母的同學都汗顏了。胖三說,誰家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都是父母汗水摔八瓣掙來的,我爸起早貪黑騎電驢子跑活兒,他問我每月生活費要多少?我說五百,我媽不干,說這咋夠呢,餓瘦了咋整,沒辦法,就定成了八百。告訴你們,我下個目標是蘋果筆記本。
胖三話里話外大家都懂,秦老大沉思片刻,果斷地拍了下大腿說,胖三的錢算我的。在大家沒反過味兒的時候,胖三不愿意了,他瞪著秦老大說,老大,如果是你掙的錢,兄弟笑納了,可都是家里給的,兄弟受之有愧。誰都沒想到胖三這么有骨氣。秦老大先是一愣,隨后就哈哈大笑起來,用贊賞的目光瞅著胖三說,行,胖三,這話接地氣,哥們兒聚時你要缺席,看我不踢死你。胖三揚了下脖子說,行,缺席,哥幾個一起踢我。
李春陽哭笑不得,胖三典型的窮裝,昨天在食堂吃飯,就鼓動他一起賣賀年卡。胖三胸有成竹地說,虹博地下批發(fā)市場有貨,兩毛五一張,最貴的批發(fā)價才五毛,快過年了,咱們學院有兩萬多學生吧,一張賺五毛,就發(fā)了。見李春陽沒反應,就伸手搭在他的肩上說,兄弟,這是個機會,小試牛刀,咱們?nèi)雽W的時候,你看學長們向咱們推銷過鎖吧,還有床墊子,你不也買了嗎?李春陽心不在焉地說,三哥,咱們上高中玩的東西,這可是大學,太俗氣了吧?胖三心有不甘,在李春陽肩上拍了兩下說,大學怎么了,我調(diào)查過,大一的學生都會給同學互寄賀年卡,千里相思寄卡中。
現(xiàn)在想來,李春陽不禁感慨萬千。此刻,他坐在草地上,看著遠處的抽油機,一上一下地叩著大地。鉆出泥土的小草一寸多高了,還有紫色、黃色的小花兒,貼著地面昂起了花蕊,在春風中顫動著。他隨手牽下一朵花,這么美麗的小花,怎么是草原的毒瘤呢?蒙古族的員工是這么說的,他沒好意思問。記得第一次看到草原時,草原像大海一樣,在他胸腔里波濤洶涌,這種美帶給他無盡的向往,有了一種久違的感覺。對母親的怨與恨,在這個綠意盎然的天地間淡化了。
大學畢業(yè)那年,母親還愁眉苦臉地糾結(jié),說你那死爹也沒本事把你弄回油田,你說早幾年多好啊!油田年年招工,咱娘倆的點兒怎么那么背呢!嚶嚶的哭聲從電話里傳來。他安慰母親說,媽,您放心,我和幾個同學約好,到杭州發(fā)展了。他心里話沒敢對母親說,在學院的招聘會上,他抱著簡歷經(jīng)過了石油招聘的條幅,秦老大說得對,資源型企業(yè)發(fā)展都是有限的,說他父親掙得盆滿缽滿,轉(zhuǎn)行搞房地產(chǎn)了。什么鐵飯碗。李春陽想到了父母,不禁悲催起來。他相信,他的計算機專業(yè)、滿學分、學生會干部,這硬件投給石油一投一個準。
秦老大送他到機場,痛心地說,兄弟,誰讓你是獨生子女呢,陪在父母身邊,也對。秦老大有兩個姐姐,他的話語間帶著同情。秦老大張開臂膀,用力抱了抱他說,老五,等我打下一片天地,你就回來,五年,怎么樣。李春陽用力點著頭,淚嘩嘩地流了下來。他說,老大,我讓你失望了。秦老大說,天大地大沒有父母大,哥理解阿姨。
到杭州創(chuàng)業(yè),除了胖三和陳六,其他人都跟秦老大來了,還把他家在杭州的房子當成了根據(jù)地。哥幾個各有分工,被秦老大安排到了不同的影視公司里。秦老大的要求是,把制作手法學到手,最好能復制拷貝到軟件,他負責熟悉市場。秦老大高瞻遠矚目標明確,在實踐中摸索,五年內(nèi)成立公司。大學的時候,秦老大是校電視臺的記者部主任,兼職主持人。李春陽是節(jié)目制作,兩人一個鏡前一個鏡后,配合得嚴絲合縫。正要著手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母親的電話打過來,說有好消息通知他,而這個消息,對他無疑是個夢魘。
母親痛哭流涕地說,陽陽啊,有個正經(jīng)工作媽才安心,從小到大媽容易嘛,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培養(yǎng)你上了大學……難怪母親傷心,在他成長的路上,母親都安排好了,各種補習班目不暇接,他就像個陀螺,轉(zhuǎn)得慢了,母親就會給上不疼不癢的一鞭子。
五歲那年,一個暴雨梨花的夏天,母親用塑料布把他包裹得嚴嚴實實,然后就抱起他下樓。他坐在自行車后架上,母親推著自行車,艱難地往書法班走。書法班在藝術活動中心的二樓,老師是個長頭發(fā)的瘦男人,有一面墻上貼著老師的獲獎作品,還有復印的獲獎證書,另一面墻上貼著學生的作品。他說不上喜歡但也不排斥,第一次去,認認真真地臨摹了老師的橫,老師看了,夸贊說有天賦,起筆落筆水到渠成。母親興奮不已,說我家陽陽就是悟性好,一歲多就在墻上畫畫,不讓畫就哭。老師捏了下他的鼻子,愛惜地說,有天賦。
母親的藍色條紋塑料雨衣扎得嚴實,身上綁了兩條繩子,口也扎緊了。母親一手扶著車把,一手扶著他,路上積滿了水。風嗚嗚地吹著,揚起的雨珠打在身上叭叭響。紅色的雨靴踩在水里,濺起了水花。李春陽在杭州聽到母親電話里的哭訴,腦海里就出現(xiàn)了那雙踏水而行的雨靴,那雨靴像是血染紅的,勇往直前義無反顧。
而如今,他轉(zhuǎn)了一圈又回來了,母親那激動興奮的神情,仿佛中了一千萬的雙色球彩票。安排他到天價補習班惡補了兩個月,以第五名的成績考進了采油班,這種回爐重造絕對是創(chuàng)舉,顛覆了知識改變命運的初衷。他打電話告訴了秦老大,秦老大說,可惜了你四年大學了。李春陽說,我算個屁,班里還有研究生呢!秦老大說,當初不攔你就好了,簽回去就是干部了。李春陽說,攔得對,在杭州三年,讓我受益匪淺。秦老大說,什么意思,我欺負你了?李春陽說,誰都他媽能欺負我。
人的生命,就像草原的草,需要陽光雨露。李春陽這么想著,就看到不遠處的那片花海,興奮地跑去拍照。他躺在花海里,黃色、白色、紫色的花朵爭奇斗艷,他的思緒飄到了藍天上。遠處傳來了馬蹄聲,他坐起身來,看到一匹棗紅馬急奔而來,馬上的人影揮舞著馬鞭。近了,那馬嘶鳴了兩聲,停在了十米遠的地方,一個戴著寬檐氈帽面色黑紅干瘦的男人跳下馬,露出了一口白牙說,兄弟,是石油人?李春陽站起身點了點頭。
那就好!干瘦男人松了馬韁繩,右手的馬鞭向地上的花抽了一下,嘿嘿笑了起來。
李春陽毛骨悚然,牧民們抵觸油田開發(fā),說是打的井抽去了地脈,草原的水沒了,草原的毒花多了。李春陽聽了有些困惑,花點綴著草原多漂亮啊!現(xiàn)在,他盯著走來的男人,深吸一口氣,肌肉緊繃著攥緊了拳頭。
干瘦男人掏出了煙,向李春陽走來,這是個善意的舉動。李春陽臉上擠出了笑,和牧民處好關系,牧民是水,石油人是魚,魚水情深。來油田報到的第一天,培訓的老師就多次強調(diào),作業(yè)區(qū)的經(jīng)理書記隊長班長都千叮嚀萬囑咐。
我叫特木爾,來,抽支煙。走到李春陽的對面,干瘦男人自我介紹,從煙盒里抽出一支遞了過來。李春陽遲疑了一下,接過了香煙,笑著說,我叫李春陽。
這個叫特木爾的男人頭發(fā)蓬亂,深藍色的夾克服,灰色寬松的褲腿塞進了皮靴子里。他低頭從煙盒里叼出一支,就把煙盒裝進衣兜里,隨手帶出了一只綠色的打火機。他用胳膊夾住馬鞭,另一只手擋著風,示意李春陽點煙。
這是李春陽第一次接觸真正的蒙古族人,按照當?shù)貏澐郑莸孛晒抛宀攀钦嬲拿晒抛迦?,作業(yè)區(qū)在當?shù)卣械拿晒抛鍐T工,與漢人沒什么區(qū)別。
特木爾說話舌頭發(fā)硬,似乎不會打彎。他說在附近放羊,聽說石油人的手套好,想要一雙。李春陽想都沒想,就讓他在這里等他,小跑著回駐地了。李春陽在宿舍找了兩雙線手套和兩雙噴膠的布手套,急匆匆跑出辦公樓,看到特木爾騎著馬,在大門口等待著。他看到了李春陽,就跳下馬,滿臉的興奮。
特木爾絕塵而去,李春陽若有所思,蒙古族人太直接了,接過他遞過去的手套,跳上馬就走了。至少,得說句謝謝吧。李春陽突然惆悵起來,他選擇到草原上工作,也是一種逃避。當初母親逼他回來,他的心情一直壓抑著,光明和前程斷送了,他還無力反抗。他偶爾向秦老大訴苦,秦老大安慰他說,怎么都是活,有吃有喝抱怨個屁呀。秦老大突然轉(zhuǎn)變的態(tài)度,讓他的心拔涼拔涼的,轉(zhuǎn)念一想,秦老大肯定受挫了。這些年自媒體如雨后春筍,網(wǎng)紅都帶貨了,秦老大的影視公司肯定要挺不住了。
目送特木爾消失在草原深處,李春陽回宿舍補覺了。作業(yè)區(qū)倡導家文化,室外有籃球場,室內(nèi)有臺球、乒乓球和羽毛球場地,同事間相處和睦,工作氛圍融洽和諧,沒有爾虞我詐。過生日食堂還有長壽面和生日蛋糕。但在他的心里,自己不過是個過客,與同事間的交往,都蜻蜓點水。人情薄如紙,交往深了絕對不是什么好事情,在杭州的時候,不論到哪家公司,起初大家見面都互相客氣,實質(zhì)是互相防范,雖然不爭吵,可也沒笑聲,讓人如履薄冰,一不小心,就掉到陰冷恐怖的深淵里。
但用不上兩個月,矛盾就莫名地浮現(xiàn)出來,誰不想干來錢快又輕松的活呢。工作間永遠是最陰暗的,他面對電腦編輯畫面制作特效,嗡嗡的機鳴聲和叭叭的敲擊鍵盤聲,想說句話都找不到對象。而在作業(yè)區(qū),想不說話都難,吃了嗎?幾點班?晚上打球去呀?雖然都是客套話,但充滿了真誠。這樣的環(huán)境到了秦老大的嘴里,卻說成了混吃等死。他說,人脫離不了動物的本能,叢林法則你懂吧?就是物競天擇、優(yōu)勝劣汰、弱肉強食。李春陽若有所思也不反駁,每月拿著比杭州低了兩倍的工資,心里就有了躁動和期待。
辦公樓前的籃球場上,幾個人在打半籃,看到了李春陽,有人停下來喊他,春陽,過來扔兩個?他擺著手說,不了,下夜班,補個覺。有人問,騎馬的兄弟是誰呀?他說,特木爾,來要手套的。
李春陽的工作是三班倒,每月有八天假回油城休息。起初,母親不挑剔他的工作,只要是個鐵飯碗就行。可現(xiàn)在變了,張羅著給他調(diào)工作,如果沒個好工作,找個媳婦都難。他覺得母親咸吃蘿卜淡操心,高中就有過女朋友,大學交往過兩個,如果不是看女孩奢侈虛榮,他不會放手的。秦老大就說他不會腦筋急轉(zhuǎn)彎,上了床解決問題再說,可他怕說不清。
一個月前,胖三考上了公務員,在視頻里喜形于色。同學里胖三攀比心最強了,貸款買的蘋果手機剛?cè)胧?,就和他的三星手機比,對六寸屏的三星贊不絕口。這手機就是屏幕大,但沒有蘋果精致,你們看這手感都不一樣。言外之意,李春陽的手機不入流??吭诖差^打游戲的秦老大看不過去了,挖苦胖三說,胖三,你真是個窮逼,下里巴的眼光,李五的手機能買兩個蘋果。胖三驚得啞口無言,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李五,老大說的是真的嗎?李春陽笑了笑,不置可否。秦老大說,你上網(wǎng)查查。胖三真查了起來,過了一會兒,笑呵呵說,老大,能買一個半,你夸張了。
李春陽的手機是高考后第二天買的,母親帶他到市里最大的電器城,在手機賣場,給他選了新款的蘋果手機。母親笑瞇瞇地瞅著他說,陽陽,媽以前不是舍不得錢,就怕你和同學攀比影響學習,高考完事了,咱就買最貴的。他嗤之以鼻,沒有攀比心是假,只是不表現(xiàn)出來。他說,媽,我的手機挺好的。母親說,上大學了,咱不能比別人差,會讓同學瞧不起的。他說,能不能考上還說不上呢。母親說,兒子,要對自己有信心。李春陽討厭蘋果,泛濫的牌子顯不出個性來。他猶豫了一會兒,瞅著玻璃柜上的蘋果手機說,媽,我不想和別人用一樣的。母親怔了怔,很快回過神來說,是呀,我兒子是誰,咱要找個比蘋果還蘋果的,讓人咬了一口的蘋果,多惡心??!
特木爾是三天后來的,他騎著馬在辦公樓的院子外高喊,李春陽,李春陽!他隔一會兒喊兩聲。在書記的眼里,李春陽穩(wěn)重寡語,別看長得人高馬大,不是惹是生非的人。書記考慮到民族矛盾,就警惕地打電話到中轉(zhuǎn)站,讓李春陽趕緊回來平事兒。
特木爾看到從中轉(zhuǎn)站跑出來的李春陽,就策馬揚鞭迎了上去。他手里還牽著一匹白馬,目的不言而喻。
特木爾探了下身,把韁繩遞到李春陽的手里。他毫不猶豫地接過韁繩,手扶著馬鞍,腳伸進馬鐙,雙膀一較力,人就飛到了馬上。李春陽騎過馬,是在杭州的一個馬場,秦老大拍宣傳廣告片,他裝公子哥,在馴馬師的指導下,策馬奔騰了一回。
在特木爾驚詫的目光中,他一氣呵成地完成了這些動作。特木爾沒再說話,一提韁繩,雙腿猛地磕了幾下馬肚,那馬咴兒咴兒叫了幾聲,箭一樣向草原深處射去。李春陽調(diào)轉(zhuǎn)馬頭,沒待他喊駕,這白馬通了靈性似的追了上去。
特木爾呼喊著,聲音如天空的飛鷹長鳴,尖銳地沖霄而上。李春陽被感染了,把內(nèi)心的抑郁都在號叫中宣泄了出去。
敖包附近有一棵榆樹,樹齡有百年以上了,奇形怪狀的樹干充滿了滄桑,枝葉蓬勃伸展開來,像一個巨大的傘。這是百十公里唯一的一棵樹,是長生天授意讓鳥兒帶來的種子。特木爾說著,就在樹下跳下了馬,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從懷里掏出了一瓶二鍋頭,還有塑料袋裝著的馬肉干花生米,他把擰開瓶蓋的酒遞給了李春陽,目光灼熱充滿了期待,豪氣沖天地說,李安答,喝。李春陽坐在他身旁,接過酒瓶仰脖喝了一大口,火辣辣的液體沖進了喉管,嗆得咳嗽起來。特木爾遞給他馬肉干,他抓過來用力咬,沒咬動,他只能含在嘴里,沖特木爾笑。特木爾又拿起一條馬肉干,用指尖撕成了肉絲,一條條地如火柴棍那么粗細。
特木爾說,你們喝酒吃,不好,我,尊重安答。他把塑料袋放在李春陽面前?;ㄉ缀茫驼ǖ?,香。他抓出幾粒,一粒一粒地送進了嘴里。
特木爾在海拉爾讀過中學,畢業(yè)到飯店打過工,家里牛羊多了,父母照顧不過來,前不久又回到了草原。他說城市好,熱鬧,有酒。李春陽說,還有KTV。特木爾說,KTV不好。蒙古族人能歌善舞,KTV就是唱歌跳舞的地方,怎么不好呢?李春陽疑惑??刺啬緺柕哪挲g,與他相仿,怎么才讀到初中呢?
特木爾說,城市好!
李春陽問,城市好,為什么還回來呢?
特木爾搖了搖頭,又攤開雙手說,沒文化,工作,找不到好的。
李春陽把酒瓶遞給特木爾,若有所思地撕著馬肉干。特木爾接連喝了兩口酒,注視著碎石堆起的敖包。那敖包不是很大,上面插著幾枝干樹枝,樹枝上掛著紅色、藍色、白色的布條。
李春陽說,特木爾,你們?yōu)槭裁凑f草原上花是毒呢?特木爾說,開花的草原,就沒草,羊不吃,餓死啦。
李春陽看向吃草的白馬,那是匹溫順的馬,一路行來,跑得平穩(wěn)、不急不躁,他說,特木爾,你的白馬漂亮。
特木爾笑了,眼睛瞇縫著瞅向白馬說,阿茹娜的馬,她到北京上學去了,讓我照顧它。特木爾又補充說,我妹妹阿茹娜,像白云一樣純潔,她學習好,上了民族大學。他加重語氣說,北京!首都!紅太陽!
李春陽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漂亮的姑娘,穿著蒙古族色彩絢麗的服裝,在翩翩起舞。
特木爾抓起了酒瓶,喝了一口,嘴里哼起歌來。李春陽起初沒聽懂,以為是蒙古的長調(diào),他跟著特木爾哼哼,漸漸地,他找到了韻律,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來……教拳腳武術的老板、練鐵砂掌、耍楊家槍,硬底子功夫最擅長,還會金鐘罩鐵布衫,他們兒子我習慣,從小就耳濡目染,什么刀槍跟棍棒,我都耍得有模有樣,什么兵器最喜歡,雙截棍柔中帶剛。特木爾突然提高聲說唱起來,想要去河南嵩山,學少林跟武當,干什么(客)干什么(客)呼吸吐納心自在。李春陽高聲地喊,干什么(客)干什么(客)氣沉丹田手心開,干什么(客)干什么(客)日行千里系沙袋。
特木爾的說唱聲戛然而止,目光閃亮起來,流露出驚喜之色。他說,《雙截棍》,周杰倫,你,喜歡?
李春陽點了點頭。
特木爾伸手摟住李春陽的肩,激動地用力搖晃。我的,偶像。
李春陽承受著巨大的重力擠壓,這力量來自特木爾對偶像的虔誠。周杰倫和 《雙截棍》是他初三時喜歡上的。放學回家的路邊,有一家學生用品超市,那里有筆墨書本,也有復讀機光碟。有一天,他路過超市,門口的音箱播放著《雙截棍》,當時他就蒙圈了,從沒聽過這樣好聽的搖滾說唱。
音箱里重復播放,他聽了一會兒,就走進了超市,認識了穿著MV黑背心的周杰倫,果斷地買了一本光盤。他開心地往家走,哼唱著,巖燒店的煙味彌漫,隔壁是國術館,店里面的媽媽桑、茶道、燒烤……日行千里系沙袋,飛檐走壁莫奇怪,去去就來。他當時感覺很酷,簡直酷斃了。回到家,他就拉著母親去燒烤店吃烤串。后來,他的房間墻壁貼的都是周杰倫。他還特意跑到體育用品商店,買了一根木質(zhì)的雙截棍。上高中后,他喜歡上了籃球,周杰倫換成了喬丹、科比、勒布朗·詹姆斯。
特木爾遇到了知己,他站起身拉起李春陽往敖包走。在敖包前,特木爾點燃了三支香煙,并排擺在敖包的一塊石頭上,回身按著李春陽一同跪在地面上。他高聲說,我,特木爾,今天與李結(jié)為安答,長生天做證。說完,他目光火熱地注視著李春陽。李春陽感到心口發(fā)熱,他高聲地重復說,我,李春陽,今天與特木爾結(jié)為兄弟,長生天做證。
夕陽西下,草原籠罩著金色光暈,低伏的小草染成了淺綠、鵝黃的顏色,天邊那牛乳般的云朵,也變得火焰般鮮紅。作業(yè)區(qū)的大門旁,李春陽注視著一人兩匹馬,漸漸地融入光暈里,他心中莫名地泛起了五味雜陳。特木爾的率真令他猝不及防,所有的一切都是被動而為的。兄弟,安答,對這個突然多出來的兄弟,幸好沒發(fā)誓說同生共死。
遇到特木爾,李春陽有種心靈被洗滌的清爽之感,他突然迷戀起這片草原了,輕聲吟唱起來,呼吸吐納心自在,干什么(客)干什么(客),氣沉丹田手心開,干什么(客)干什么(客),日行千里系沙袋,飛檐走壁莫奇怪,去去就來……他仿佛看到了特木爾家的蒙古包升起的裊裊炊煙。他相信,與秦老大約定沒有結(jié)束,和兄弟安答特木爾的交集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