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育群

一

民國二十九年，于右任古稀之年，不辭跋涉之勞，來汶川訪尋禹跡。他寫下一詩：“石紐山上沙尚飛，刳兒坪上黍初肥。茫茫禹跡從何得，蹀躞荒山汗?jié)褚??！?/p>

在汶川大地震的第二年，沿著岷江，我到了這個高山深谷地帶。從四川大盆地進入岷山，海拔一路上升，湍急的岷江水，波飛浪涌，一座一座山峰，裸露褐黃一色的巨大山體?！?·12”大地震，這些山體上的滾石砸向山底公路，有三千多輛正在行駛的車被埋進了坍塌的石頭下，再也見不到蹤影。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赫赫有名的夏王朝君王就出生于這里？

廣東援建汶川工作隊在岷江峽谷綿虒鎮(zhèn)石紐山建起一座大禹祭壇，又在汶川縣城威州建起一座巨大的大禹塑像。大禹一時成了汶川之魂。

環(huán)顧群山所擁的岷江峽谷，與世隔絕一樣的狹小空間，只有頭上的天空是與外面宏大的世界相連通的。一個在大地上奔跑的巨人，沿著眼前這條沖向大盆地的河流走出了大山？汶川土地上生息的羌人、藏民，與這個夏王朝的君主有什么血脈上的關聯(lián)？這樣的想象不免令人困惑。

汶川大地震震出了一個比三星堆更古老的遺址——布瓦。我曾兩次爬上布瓦，那時余震仍然不斷。布瓦在岷江西岸，位于雜谷腦河東北岸，海拔2100米?？脊湃藛T發(fā)現(xiàn)了史前文化遺址，出土了大量的陶片、石器，陶器多以瓦棱紋、戳印紋、凹弦紋、鋸齒狀花邊口沿裝飾。

四川大盆地三星堆，神奇而精致的文物曾震驚世人。此地還有嫘祖的傳說。這片神秘的土地看來被人小看了。

大禹來自蜀地并非不可能。文獻載，“禹興于西羌”，“生于石紐”。查汶川縣志，記有一碑銘：“縣南十里許，名飛沙關。山頂有石紐刳兒坪，相傳即禹誕生處?！庇谟胰萎斈瓯闶莵泶说靥ぴL的。

汶川近鄰北川縣，在禹里羌族鄉(xiāng)石紐村建起了大禹故里風景名勝區(qū)。那里有一年一度的禹王廟會，人山人海，慶賀大禹誕辰，歡度羌歷年。

在這片群山之中，人們對大禹的懷念與敬仰令人感動。然而，出生地之爭是很難有定論的。更多的學者依據(jù)文獻，以河南龍山文化和二里頭文化考古資料分析，認為夏族起源當在河南嵩山周圍的伊、洛、潁、汝河谷平原地區(qū)。也有不少人認為山西南部古稱“夏墟”，這里發(fā)現(xiàn)了頗具特征的陶寺類型文化和東下馮類型文化，應該是夏族的起源之地。也有人根據(jù)對山東濰縣等地出土的周代尋氏銅器的考證，認為夏初夷夏接觸頻繁，且東方有夏之與國存在，因此早期夏人當主要活動于豫東平原與山東地帶。

二

公元前21世紀至公元前16世紀，一個古老的部落，聯(lián)合十多個部落，自稱為夏。夏到唐堯、虞舜時期，大禹獲得帝位。由夏禹到夏桀約四百年間，只有夏禹這樣一個功績卓著的帝王為萬世景仰，傳頌不衰。

夏代這樣遙遠，我們對夏的歷史知之甚少。像堯、舜這樣最初的帝王，留下美好傳說，給權力賦予善的色彩。他們禪讓的開端被后人贊美。在那個原始社會里，人們的日常生活全然被抹去了記憶。神話成了歷史的記錄，主觀代替客觀，精神凸顯成為遠古歷史書寫的特征。人類早年對世界的認知，蒙上了濃郁的精神色彩，在他們對世間萬物詮釋與主觀臆想間，投射出了一幅遠古人類的心理圖像。

孔子當年想系統(tǒng)整理夏史資料，就已經深感吃力。從屈原的《楚辭·天問》中可以了解，當時楚人的宮殿里還繪有關于夏史的壁畫。這些壁畫前半部分帶有濃厚的神話傳說色彩。有的還保留了很多史前的傳說。直到西漢司馬遷寫出《史記》，他在史記卷二對夏作了記述，夏似乎從神話傳說中脫離出來，作為一個中國最早朝代的信史而被確立。

夏代的禹，無論歷史、神話還是民間傳說，他都是出生并生活在大地上的人，但關于他的事跡卻不是一個人所能做到的，他的事跡是史實還是傳說，他又具有了神的面目。是人還是神，或者是子虛烏有，大禹真實性的求索，一直困擾后人。一個人的真實與否，成了一個民族甚至一種文明源頭的真相。

近代疑古之風一度盛行，有學者質疑是否存在禹這個人。著名學者顧頡剛竟然考證出禹是一條蟲，這當然受到當時的史學家的批評，如柳翼謀等人的指誤。

又有歷史學者在電視上宣稱禹“三過家門而不入”是因為禹與女子瑤姬在治水過程中相戀，瑤姬將傳說中寫有治水妙法的“紅寶書（丹玉之書）”作為定情物獻給大禹，因此確認大禹在當時“走婚”習俗下，已成為她的丈夫。而大禹則編造出“巫山神女瑤姬”協(xié)助自己治水的故事以欺騙發(fā)妻，因而羞于面對妻子，故三過家門而不入。

于是，有研究者痛斥其為無稽之談，瑤姬為傳說中王母娘娘的女兒，屬于神，無法與身為人類的大禹相戀。

也許，現(xiàn)在的大禹與夏朝的大禹相去甚遠，這個大禹是夏朝以來所有朝代的人共同編改、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神話。大禹其實是一面鏡子，對于大禹的不同解說，反映的恰恰是那個年代的精神鏡像。

大禹是神還是人？爭說自己是大禹故鄉(xiāng)的地方當然說他是人。但一到大禹活動的地方，或者說他治水到過的地方，他又被神化了。全國許多地方都留下了夏禹的遺跡和傳聞。陜西韓城有禹門;山西河津縣城有禹門口;山西夏縣中條山麓有禹王城址;河南開封市郊有禹王臺;禹縣城內有禹王鎖蛟井;湖北武漢龜山東端有禹功磯;湖南長沙岳麓山巔有禹王碑;安徽懷遠縣境內有禹墟和禹王宮;四川南江縣建有禹王宮;河南洛陽有大禹開鑿龍門的傳說……這些遍布中國的大禹遺跡，記刻著大禹的豐功和人們的思念與崇拜。從沒有一個人像大禹這樣在如此廣闊的地域受到人民的愛戴，經歷如此漫長的歲月而影響不衰。

我們都有這樣類似的經驗：民間對于特殊的人物，在口口相傳中，根據(jù)自己的心理與意愿，會進行夸張與創(chuàng)造，等到傳得遠了，早已經大大變樣。人變成神大概與這樣的心理與集體的創(chuàng)造分不開。

司馬遷在他的《史記》中，稱禹為夏禹，他是把他當作現(xiàn)實中的人物來寫的，他名叫文命。他的父親就是治水失敗的鯀，而鯀的出身十分高貴，他的父親是顓頊帝，再往上推，顓頊的父親是昌意，昌意的父親是黃帝。因此，可以說禹就是黃帝的玄孫，顓頊帝的孫子。禹的祖父昌意和父親鯀都是帝王的大臣。

于是，一段可以信服的史實徐徐展開，中國治水最早最古老的篇章，在神話色彩濃郁的氛圍里呈現(xiàn)。大禹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治水成功的人物，中華民族最古老的治水英雄，他治水的故事家喻戶曉。人類傷痛的記憶是那么久遠，幾千年也不曾被歲月磨損，大禹頭上的光環(huán)照耀了神州大地四千年！治水讓他獲得了萬民擁戴，治水使他擁有了建立一個國家的威望，治水使他萬古流芳，使他從一個人變成了一位神。

由此也可看出，水患對于人類的創(chuàng)痛是如此之深，治水對于黎民百姓如此意義重大！

禹的事跡在大地上風一樣飄揚，卻超出了人的能力的限度，只有神的能力如白日夢一樣進入人類的精神世界。這一切都在一個時代的命名中成為遙遠的歷史。新石器時代因為文字的缺席，像一團光焰，只有朦朧的光芒劃過……

三

“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鯀復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山海經·海內經》）

那本不是最初的世界，但這是人類有集體記憶開始的世界，人類世界最早的記憶指向了洪水！地震、火山、干旱、寒冷、瘟疫雖然可怕，但不至于造成觸目驚心的景象，這是以大地為巨大舞臺的災難展示，滔滔洪水，天際橫流，樹木倒懸，堤岸崩塌，家園變成澤國，人或為魚鱉。人們對于天和地的恐懼，有如螻蟻之面對江湖。

洪水是怎樣泛濫起來的？也許古人腦海里會不斷浮現(xiàn)這樣的追問，但古籍中卻找不到明確的記載。《淮南子·本經篇》說是由于共工“振滔”起來的，“舜之時，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保ā痘茨献印け窘浧罚┤藗兡菚r只能把一切歸因于神。共工就是這樣橫行霸道的神。

但共工又是受了誰的差遣呢？一個神靈的世界，是否已經建立，像人類社會那樣復雜地運轉，把一場災難演繹得因果清晰？上帝已經在人們心中產生了。洪水泛濫九州，僅僅是因為水神共工的一怒？這里必須上升到造物主萬能的上帝，是他的憤怒，才使生靈涂炭。《書·大禹謨》有“帝（舜）曰：‘來禹，洚水儆予。”洪水的泛濫已被看作上天的意旨。正如希伯來人關于洪水的神話，那是因為耶和華見人在大地上罪惡極大，心中憂傷，才使洪水毀滅世界。東方傳說中也有說是人類的貪婪，激怒了造物主，于是洪水滔天，淹沒世界。人類從自身的惡里尋找到原因。人類貪婪之惡至今也無多少改觀，科學家霍金就不無悲觀地預言，人類的貪婪借助于科技，200年后人類將走向自我毀滅。

人們對于洪水的恐懼遠遠沒有對于萬能之神上帝的恐懼來得強烈。人們總是相信世界末日的來臨，那些天空中奔來涌去的云霧，人類無法觸及，如同非現(xiàn)實的存在，在人們抬頭時，它就成了神秘世界的帷幕。

《孟子·滕文公上》中有：“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泛濫于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谷不登，禽獸逼人。獸蹄鳥跡之道，交于中國?！?/p>

《孟子·滕文公下》中又有：“當堯之時，水逆行，泛濫于中國，蛇龍居之，民無所定，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p>

這個時期是冰河時代后期，洪水是毀滅世界的強大力量。堯舜時代的這一次洪水，在大旱之后發(fā)生，二十二年不退。暴雨一天天下著，天昏地暗。大地上一片汪洋，幾乎難以覓到土地。“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尚書·堯典》）。這些衣不遮體的人，臉上寫滿了哀愁與苦痛，一群群在水中漂流。山上，那些洞窟里擠滿了這些無處藏身的人;水中央，那些大樹上，一個個窠巢是人用樹枝搭起的窩;為了活命，禽獸也與人爭奪地盤。

能與洪水搏斗的人，都是超出一般人的能力的人，他們是眾人眼里的神。堯于是四處尋找能治理洪水的人。這時，四岳（古代四岳既是人名，也是族名，又是山名，此四岳所指是人名）群臣都推薦禹的父親鯀，說他能夠勝任。堯則反對，說：“他這個人違背天命，毀敗同族，用不得。”四岳仍堅持，說：“比來比去，這么多大臣還沒有誰比他更強的，不如讓他試試?！?/p>

堯猶豫后，聽從了四岳的建議，叫來了鯀，要他受命前去治理洪水。鯀于是成為第一位站出來治理洪水的人。

九年過去了，洪水依然泛濫不止。堯帝這時尋找帝位繼承人，發(fā)現(xiàn)了舜。于是，他決定禪讓帝位于舜，先讓他代行天子的職務，去四方巡視。舜在巡視途中，看到的仍是泛濫的洪水，看不到鯀治水的成效。鯀治水采取了堵的辦法，造成治水不力，舜帝在一怒之下，把鯀殺死在羽山之下。舜對鯀的懲罰得到了天下人的擁護。

神話版中，鯀的死卻是他因為沒有等待天帝的旨命，盜竊了天帝的寶物息壤去治理洪水，惹得天帝淫威發(fā)作，怒氣沖天，叫出一個火神祝融，把鯀殺死于羽山?！拔粽啧呥`帝命，殛之于羽山，化為黃能，以入于羽淵。”（《國語·晉語八》）

《山海經·海內經》中有：“鯀死三歲不腐，剖之以吳刀，化為黃龍。”

鯀被殺之地叫羽山，它在北極之陰，一個太陽永遠也照不到的地方。傳說山的南面是雁門，那里有一條神龍，叫作“燭龍”，生有一副人臉，它身子長達一千多里。自從盤古開天辟地時始，就盤踞在此，它的嘴里永遠銜著一支蠟燭，用來照明。傳說中的幽都就在羽山附近。

鯀被殺后，因為他治水的愿望沒有達成，他的精魂不散，因此，尸體三年也沒有腐爛。而且，在他沒有腐爛的尸體里還在孕育著新生命。這就是他的兒子禹。他是在用自己的精血和心魂在喂養(yǎng)這個小生命。他期望著這個小生命長大，然后去完成他未竟的事業(yè)。

禹在鯀的肚子里生長著，三年里迅速具備了神力，甚至超過了他的父親鯀。

上帝得知鯀的尸體三年不爛，十分驚駭。他害怕鯀變成精怪來與自己作對，于是，又派了一位天神，并帶了一把寶刀“吳刀”，吳刀砍下去，鯀的尸體被剖開了。這時候，突然跳出來一條龍，它頭上長有一雙鋒利的角，在地上盤曲騰躍，一眨眼間就飛到了云彩之上。這就是鯀的兒子禹。

鯀被天神剖開的尸體動了動，收縮成了一條黃色的龍，然后一躍，跳進了羽淵之中。這條黃龍再無神力了，它只是一條普通的龍，它的神力全部傳給了兒子禹。它活下來，唯一的期望就是看到禹繼承他的事業(yè)，把人們從洪水圍困之中救出來，把滔天洪水治理好。

這是一位多么感人的神！一個失敗的英雄，死了仍然想著治水，不肯放棄，尸體竟然三年不腐爛，用它去孕育能幫他實現(xiàn)愿望的新生命。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精神？這精神感天地，泣鬼神！

神話中鯀與禹的故事，神秘、悲壯，又充滿了戲劇性。

四

讓人生疑的是，一代賢君，怎么會因治水不利就治他的死罪？何況鯀是大臣們推薦他去治水的。他勤勤懇懇、從不懈怠，只是沿用常人的方法，沒有找到更科學的辦法，處死他，這其中是否有權力的算計與爭斗？何況鯀真的只會堵，笨到如此程度？

殺死這樣一個為民治水的人，還得到人民的擁護？這一定是殺他的理由被篡改了，或是編織了最早的莫須有罪名，鯀也許是中國第一個有冤情的人?；蛘?，殺鯀得到了人民群眾擁護根本就是妄加于群眾頭上的謊言，事實被人歪曲了。鯀是一個悲劇人物，是第一個歷史之謎。

古代從堯時起，中原各部族已結成強大的部族聯(lián)盟，部族聯(lián)盟由聯(lián)盟議事會領導，是一個民主制的社會組織。堯作為部族聯(lián)盟首領，組織大家生產，抗御自然災害，調整各部族間的關系，他為眾人的服務精神受到人們真誠的擁戴。“堯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百姓悲哀，如喪父母。三年，四方莫舉樂，以思堯?！边@些傳說也許是可信的。

《尚書·堯典》和《史記·五帝本紀》都寫到，堯在年老力衰的晚年，感到自己不能繼續(xù)勝任聯(lián)盟首領之職，于是開會討論繼任者的問題。在聯(lián)盟議事會上，堯推薦的人選是四岳而不是舜。四岳認為自己能力低下，害怕有負重托，推卻了首領一職，大家這才推薦有虞氏部落的舜擔任此職。眾人的意見是，舜作為堯的副手，先要經過各種考驗，然后才能接班。三年后，堯認為“女謀事至而言可績，三年矣。女登帝位”。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禪讓。正是在這三年試用期間，舜把鯀給殺了。

歷史的真相常常撲朔迷離，有時甚至相反。堯的禪讓，自古并非沒有異議，戰(zhàn)國時代的古本《竹書紀年》中就有：“堯之末年，德衰，為舜所囚?！薄八辞魣?，復偃塞丹朱，使不與父見?！薄俄n非子·說疑》也有“舜逼堯”。《廣弘明集》引《汲冢竹書》：“舜囚堯于平陽，取之帝位?！薄秴问洗呵铩ば姓摗穭t說出了舜殺鯀的另一因由：“堯以天下讓舜，鯀為諸侯，怒于堯曰：‘得天之道者為帝，得地之道者為三公。今我得地之道，而不以我為三公。以堯為失論。欲得三公。怒甚猛獸，欲以為亂……帝舜于是殛之于羽山，副之以吳刀?！?/p>

這個時期私有制的發(fā)展，建立在公有制之上的禪讓制開始遇到了挑戰(zhàn)。也許篡奪權位的爭斗已經開始。到夏王朝國家權力形成，如果沒有武力篡奪反倒是難以想象的。

舜即位后，首先對部族聯(lián)盟議事會進行了整頓，驅逐了一些與自己政見不同的部族首領：“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庇治樟艘慌虏孔迨最I：“昔高陽氏有才子八人，世得其利，謂之‘八愷。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世謂之‘八元。此十六族者，世濟其美，不隕其名。至于堯，堯未能舉。舜舉八愷，使主后土……舉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舜召集他們，又對聯(lián)盟議事會成員進行了分工。

有一次，舜帝問四岳：“在你們中間，還有誰能光大堯帝的事業(yè)？我想讓他來擔任要職?！贝蠹叶颊f：“伯禹當司空，可以光大堯帝的事業(yè)?！边@些部族首領又把禹給推舉出來。舜這一次沒有反對，甚至沒有猶豫就答應了，他說：“嗯，好！”然后就命令禹說：“你去平治水土，要努力辦好啊！”禹叩頭拜謝，欲謙讓給契、后稷、皋陶這些大臣。舜便說：“你還是快去辦理我交給你的事情吧！”

一個治水不利而被處死者的兒子，又被舜帝看中，讓他承擔起父親沒有完成的使命，繼續(xù)治水，這又是怎樣的一步棋？想趕盡殺絕？背后有怎樣曲折的緣由，已經不得而知了。反正堯、舜都獲得了無可比擬的好名聲。禹于是走向了大地上的江河湖泊。

五

誰也想不到，禹因為走向大地上的江河而獲得身后盛名。他因此成為一代帝王。他改變了社會制度、權力交接方式、建立了國家，也斷不會少殺人，他卻成功了！后人對禹的贊美達到了不吝言詞的程度。司馬遷在《史記》里贊他智力聰敏機智，體力能吃苦耐勞，道德遵紀守法、講誠信，人品仁愛可親。而他的為官之道也是勤勤懇懇、莊重嚴肅的，堪稱百官典范。更讓人難以理解的是，他還贊美他的聲音與身體，說他的聲音就是標準的音律，他的身軀就是標準的尺度，憑著他的聲音和軀體就可以校正音律的高低和尺度的長短。

禹接受了舜帝的命令，與兩位大臣益、后稷一起到任。他在如此廣大的土地上治水，沒有一支浩大的治水隊伍是絕沒可能的?！妒酚洝分粚懙揭痪洌核钪T侯百官發(fā)動那些被懲罰服勞役的罪人分治九州土地。這些罪人應該是奴隸，各個部族戰(zhàn)爭的俘虜，他們變?yōu)榕`。一個奴隸社會在禹的有生之年出現(xiàn)，奴隸一定占有很大的人口比例。有這樣可以任意馭使的勞力，禹自然充滿信心?？上У氖牵菚r勞動效率極低，沒有先進的勞動工具，只有石器可用。青銅時代遠在他們身后，就像銅仍隱藏在石頭之中，像時間一樣沒有痕跡，不被知覺。

禹一路上穿山越嶺，用樹木立下一個個樁，這是施工的標志，他以此測定高山大川的狀貌。他和徒眾助手一起跋山涉水，把水流的源頭、上游、下游大略考察了一遍，并在重要的地方堆積一些石頭或砍伐樹木作為記號，便于治水時做參考。

有一次，他們走到山東的一條河邊，突然狂風大作，烏云翻滾，電閃雷鳴，大雨傾盆。山洪暴發(fā)了，一下子卷走了不少人。有些人在咆哮的洪水中淹沒了，有些人在翻滾的水流中失蹤了。大禹的徒眾受了驚駭，因此后來有人就把這條河叫徒駭河（在今山東禹城和聊城一帶）。

考察完畢，大禹對各種水情作了認真研究，最后決定用疏導的辦法來治理水患。大禹親自率領徒眾和百姓，帶著簡陋的石斧、石刀、石鏟、木耒等工具，開始治水。有一個說法，在大禹劃定的九州，每州有三萬余人投入了治水工程。他們露宿野餐，粗衣淡飯，風里來雨里去，起早貪黑，從不敢懈怠。

司馬遷寫到禹為父親鯀因治水無功而受罰感到難過?！坝韨热烁铬吂χ怀墒苷D，乃勞身焦思”，這是人之常情。他走在父親踩踏過的土地上，一定有難以抑制的悲慟。他治水也許帶著恐懼，父親的死也許就是他的前程。這甚至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的死是那樣真實，抬頭之間就能看到那個結局。他的不顧勞累，他的苦苦思索，特別是他在外面生活了十三年，幾次從家門前路過都沒敢進去，都可能有父親慘死的陰影在壓迫著他，讓他不敢有半點懈怠。

因此，司馬遷寫他“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一個“不敢”道盡多少心酸。這是一個注定要舍棄親情、孤獨而寂寞的人，先是失去了父親，后來因趕著挖通河道，化為熊身，終于把妻子也嚇得變作了石頭，失去了愛人。他只得向石頭求一子。為了完成這個沒有人完成過的治水大業(yè)，他甚至“致孝于鬼神”。

這里無意貶低大禹，他的超越常人的隱忍、耐勞，一定有他父親的原因在。《史記》寫他節(jié)衣縮食，居室非常簡陋，把資財用于治理河川，都是為了治水成功，因為，他是不能失敗的！

由于大禹常年奔波在外，人消瘦了，皮膚曬黑了，手上也長滿了老繭，腳底布滿了血泡，連腿上的毛都磨光了，束發(fā)的簪子和帽子掉了也顧不上收拾。老百姓見了無不心痛流淚。

在如此巨大的土地上治水，大禹的蹤跡到達過如此廣闊的地域，在一個交通落后、緩慢的年代，大禹一定要追求自己的速度?！妒酚洝穼懰瓣懶谐塑?，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他在地上行走時就乘車。尚不知他那時的車是什么樣的車，但一定是比人走路要快的車;他在水中行走就乘船，說明那時已經發(fā)明了船，船的古老歷史，說明夏朝也許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落后，一些基本的東西已經出現(xiàn)在生活中了。他在泥沼中行走就乘木橇，在山路上行走就穿上帶鐵齒的鞋——木橇、鞋，這些足以證明以上推論。

至于科技方面，《史記》提供的有：“左準繩，右規(guī)矩，載四時?！彼笫帜弥鴾屎屠K，右手拿著規(guī)和矩，還裝載著測四時定方向的儀器。這些已經十分先進了。四千年前，如果這些記述是真實的，中國古代的文明當是十分輝煌燦爛的。文明古國當不是一句虛言。

大禹治水，除了疏導河道，修治湖泊，還搞開發(fā)，把行政工作也一并做了，他就像是一國的總理，走到哪兒，就在哪兒現(xiàn)場辦公。也許古代的權力分配沒有現(xiàn)代這么精細的分工，也許大禹看不得自己能做的事不去做，等著事情拖著，不理不睬，讓別的人來處理?；蛘咚褪怯幸靶牡娜?，要施仁政，收買人心。或者他想到了父親，要想不被人殺就要掌握權力。大禹是這樣一個有能力處理大事的人，是一位具有雄才大略的政治家、偉人。他治水與治國養(yǎng)民結合起來，治水害的同時，還指導人們恢復和發(fā)展農業(yè)生產，大興水上運輸，重建家園。每治理一個地方，他都主動團結氏族部落酋長，完善政權建設，使百姓安居樂業(yè)。

洪水退去后，一塊塊平原露出水面，他帶領人們在田間修起一條條溝渠，引水灌溉，種植粟、黍、豆、麻等農作物，還讓人們在地勢低洼的地方種植水稻。他不僅治理水患獲得了巨大的成功，而且農業(yè)生產也取得了進步?？鬃釉陧灀P禹治水的功德時說：我簡直找不到他的一點缺點，他的宮室簡陋卻沒有想到改善，而是盡全力平治水土，開溝渠，發(fā)展農耕，鼓勵人民從事勞動。

禹爬到權力的巔峰，成功地把禪讓制變成了世襲制，把松散的部落聯(lián)合變成了一個國家——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王朝，第一個把中國從原始社會帶進奴隸社會，他殺戮而不留下惡名，他征稅而沒有引來反抗，他在治水的過程中，施展政治手腕卻獲得贊揚，特別是他身后美名萬代傳頌，他從一個人變成了一個神。這足可證明他是一個非凡的帝王。

《史記》里記述，他開發(fā)九州土地，疏導九條河道，修治九個大湖，測量九座大山。他讓益給民眾分發(fā)稻種，可以種植在低洼潮濕的土地上。又讓后稷賑濟吃糧艱難的民眾。糧食匱乏時，就讓一些地區(qū)把余糧調劑給缺糧地區(qū)，以便使各諸侯國都能有糧食吃。禹一邊行進，一邊考察各地的物產情況，規(guī)定了應該向天子繳納的貢賦，并考察了各地的山川地形，以便弄清諸侯朝貢時交通是否方便。這已經是一個帝王的作為。

禹也關心百姓的疾苦。有一次，看見一個人窮得把孩子賣了，禹就把孩子贖了回來。見有的百姓沒有吃的，他就讓后稷把僅有的糧食分給百姓。禹穿著破爛的衣服，吃粗劣的食物，住簡陋的席篷，每天親自手持耒鍤，帶頭干最苦最臟的活。

六

在這里，九州土地、九條河道、九個大湖、九座大山，九是最大數(shù)，并非實指，而是許多的意思。只有九州也許是實指，因為九州就是大禹劃定的。從此，中國號稱自己國土時都愛稱九州。

那時的九州顯然不能等同于現(xiàn)在的九州，九州有多大，大禹當年治水的地域就有多大。關于夏代地理，《尚書·禹貢》有詳細的記載，但這是一本夏代的書，還是晚至西周才出現(xiàn)的書？如若是前者，“篇名以貢，紀貢制也。貢冠以禹，志禹功也?！睍兴浘胖?、五服當是禹規(guī)劃制定，導山、導水也是禹主持治理。那么，“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訖于四?！?，當是夏王朝的領土范圍。如若是后者，九州當是《左傳》中司馬侯所說的九州?！笆央U與馬，而虞鄰國之難，是三殆也。四岳、三涂、陽城、大室、荊山、中南，九州之險也，是不一姓。”按《夏史初探》作者鄭杰祥的闡釋，這里陽城、大室二山相近，荊山、中南二山相近，四岳、三涂二山也相近，這六山既為“九州之險”，弄清六山地望也就能搞清楚古代九州的大致范圍，也搞清楚了大禹治水的范圍。他認為六山集中位于今河南西部伊、洛、潁、汝地區(qū)，因此，這里可能就是古代九州的中心區(qū)。大致在西起華山以東、東達豫東平原的地區(qū)?！妒酚洝ひ蟊炯o》有“曰：‘古禹、皋陶久勞于外，其有功夫民，民乃有安。東為江，北為濟，西為河，南為淮，四瀆已修，萬民乃有居?！边@里借商代人的口，說出了夏朝的地域，也就是大禹治水的范圍。

四瀆應是夏王朝四方領土的大致界線?！澳蠟榛础保袢杂谢此?，發(fā)源于河南的桐柏山，東流經信陽、息縣、淮濱……“西為河”，當指陜西、山西和河南三省之間的黃河?！氨睘闈?，今有濟水，發(fā)源于河南濟源，東流經溫縣、武陟縣，南入黃河。這兩條河流，那時可能都獨自流入大海。“東為江”，有人認為江水當指鴻水，也即鴻溝水，古字“鴻”從“江”音。鴻溝水是古代中原的一條大水。從以上四水也可知夏代地域范圍，它與六山所表明的地域大致相當。

如果此說成立，那么大禹治水的范圍將大大縮小。

但依司馬遷所記，大禹治水的范圍要大得多。大禹治水從帝都冀州開始考察。冀州所在，滄海桑田間，早已匿跡。文章記述了冀州的土地特征，這里的土地呈現(xiàn)出沙一樣的白，而且松軟，可能是黃河的沖積區(qū)吧？因此，這樣的土地是不錯的，起碼屬于中等，即第五等。不知什么緣故，這個地區(qū)從此要交第一等的賦稅。

大禹在冀州先完成了壺口工程。這壺口讓人想到黃河著名的壺口瀑布。但四千年前的地名是否就是今天的？

接著，大禹又治理了梁山及其支脈。治理好了太原地區(qū)，一直到太岳山之南。修治好覃懷之后，又繼續(xù)修治了衡水和漳水。

常水、衛(wèi)水疏通了，大陸澤也修治完畢。

這里居住的人是東北鳥夷部族，他們出產皮衣，于是定貢品為皮衣。大禹非常關心其進貢的路線，他指給他們繞道碣石山向西，進入黃河。這是條水路，用船運送皮衣，舜帝見到了一定開心。這是大禹除治水之外向舜送去的又一大禮。

沇（兗）州在濟水和黃河之間，它的土地上有九條河流流過，甚至更多，它們在雷夏這個地方蓄積成了一個大湖。其中一條雍水和一條沮水也流入了湖中。土地發(fā)黑，特別肥沃，野草瘋長，高大的樹木遮天蔽日，鳥類群集，鳴嚶樹林與湖泊之間。但這里的田地只屬中下，即第六等。因此，他們的賦稅也屬下下，即第九等。解除了水患，老百姓從山上搬下來，定居在平原上，在地上種上了桑，養(yǎng)了蠶。四千年前，這里就有了養(yǎng)蠶業(yè)，就能出產絲綢。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要經過十三年的整治之后，土地的出產才能和其他各州相同。沇（兗）州這一地區(qū)進貢的物品于是選擇了漆和絲，還有用竹筐盛著的有花紋的錦繡。進貢時也走水路，由濟水進入漯水，然后進入黃河。

青州位于大海到泰山之間，這里的土地也呈白色，卻十分肥沃。但到了海濱一帶，土地寬廣，一望無垠，但大都是鹽堿地，呈現(xiàn)出荒蕪一片的景色。但不是鹽堿地的土地屬上下，即第三等，因此，青州的賦稅定為中上，屬第四等。

在青州堣夷平治之后，淮水、淄水也被疏通了。

青州定下的貢品是鹽和細葛布，有時也進貢一些海產品，還有泰山谷地生產的絲、大麻、錫、松木、奇異的石頭，萊夷地區(qū)可以放牧，所以，那里進貢畜牧產品，還有用筐盛著用來作琴弦的柞蠶絲。進貢也走水路，由汶水轉入濟水。

青州顯然已經到了大海邊。司馬遷記述的大禹治水的范圍早超過了上面所說的六山與四瀆所闡釋的范圍，而是《禹貢》中的“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訖于四?！绷恕＿@也才能解釋大禹為什么會在浙江的紹興召開慶功會，并埋葬在那里。

我們總是抱著進化的眼光看待古代，以為那時的社會如何原始，常常犯下無知的錯誤。長沙馬王堆出土的漢墓，那些華麗的絲織品、金縷衣，現(xiàn)代人嘆為觀止，難以想象。許多古代出土的金飾，其繁復奢華，精密細膩，可用輝煌奪目來形容，那種富麗堂皇，遠比現(xiàn)代人奢侈。四川三星堆遺址、金沙遺址更是令人無法解釋，打破了現(xiàn)今歷史的常識與邏輯。

大禹治水涉及的又一個州是徐州。它在大海、泰山到淮水之間，需要治理的是淮水、沂水。這片土地呈現(xiàn)紅色，有的地方出現(xiàn)五色土。泥極具黏性，草木一派森然。土質屬上中，即第二等。給定的賦稅則為中中，即第五等。治理好淮水、沂水后，蒙山、羽山一帶都能種植作物了。為治淮水、沂水，大禹在大野開辟了一個蓄水湖，東原的水也都退去了。一個物產豐富、富饒美麗的徐州呈現(xiàn)在天地間。

它進貢的物品也是多樣的，有供天子筑壇祭天用的五色土，有羽山上的野雞，有嶧山之南產的可用于制造琴瑟的孤生桐。那時，音樂已經成為人們喜愛的精神享樂。制造琴瑟要從遙遠的地方尋找孤生桐，非常講究材質了，連琴弦也從很遠的地方進。貢品還有泗水之濱用浮石制的石磬、淮夷的珍珠和魚類，還有用竹筐盛著的纖細潔凈的黑白絲綢。

進貢的路線通過淮水、泗水，然后轉入黃河。黃河成了一條進貢的大河，一條朝拜的黃河，一條帝國權力抵達四面八方的經絡。

第五個州便到了揚州。揚州在淮河與大海之間，這里土地明顯濕潤了，出現(xiàn)了竹林。竹林只在長江一帶以及往南的地方才有生長，大禹已經到了長江流域。這里的竹讓人想起鄭板橋畫的竹子，那形態(tài)瘦硬剛勁，是南方的清秀與風骨。這里的揚州如果是現(xiàn)在的揚州，那就是鄭板橋的家鄉(xiāng)。

彭蠡匯成了湖泊，松江、錢塘江、浦陽江在此入海。南歸的鴻雁也在這里棲息，起起落落，在晨陽夕暉里展翅。繁茂的草木遍地瘋長，已是滿眼皆綠。但田地卻被定為下下，是因為還不懂得種植水稻嗎？濕潤的土壤種植小麥肯定是下下，屬第九等，賦稅也只好居下上，即第七等，有時可居第六等。

畢竟靠近南方了，北方人還不習慣于南方的荒蠻。這荒蠻也許是高大的遮天蔽日的樹木與連天的荒草吧。隨后幾千年，中原人都把長江以南的地區(qū)斥為“南蠻”，是濕溽煙瘴之地。作為漫長的農業(yè)文明古國，南方的農業(yè)與北方大相徑庭，一個是旱地里的種植，一個是水里的種植。司馬遷寫到大禹讓益給民眾分發(fā)稻種，種植在低洼潮濕的土地上。那時已有水稻種植，也許還不夠廣泛，要由益來派發(fā)稻種。但益的稻種又是從何而來呢？水稻的種植在多少年前已經開始？炎帝時期？或者更早？

震澤地區(qū)因為水患解除，也獲得了安定。南方物產豐富超過了北方，揚州進貢的物品多種多樣，有三色銅、瑤、琨等美玉和寶石，有竹箭，還有象牙、皮革、羽毛、旄牛尾和島夷人穿的花草編結的服飾，有用竹筐盛著的有貝形花紡的錦緞，特別是南方出產的橘子、柚子，受到了歡迎，朝廷常常下令進貢。為防止它們腐爛，還得想辦法包好。

進貢的水路第一次進入長江，貢品先進入大海，再從長江進入淮河、泗水，而后進入黃河。那時的海，就挨著現(xiàn)今的揚州。宋朝時，在泰州建望海樓，泰州城里就可以看海。而今滄海桑田，大海已往東遠遠退去，望海樓已無海可觀，到處是炊煙四起的平疇。

夏代的統(tǒng)治到達了長江流域，中國的第一個國家如此巨大，如龐然大物，雄居東方。歐洲那時還是一片荒蠻之地。

第六個州是荊州，位于荊山到衡山的南面。這里屬長江、漢水流域，有眾多的河流湖泊，是一個水的世界、鳥的世界。沱水、涔水是大的支流，云澤、夢澤是巨大的湖。那時還沒有洞庭湖，八百里洞庭，是三千年后的水域，與云澤、夢澤不是同一個湖泊。大禹讓沱水、涔水有了自己固定的河道。這在南方也許不太難，在北方，要讓黃河有個固定的河道就很困難了。幾十年里，河床就會改變，以前的臺地，變?yōu)楹哟?，以前的河床可能有人家居住。這與土質的黏性有關。但是，無論北方南方，固定河道的工程量卻是一樣的。因為土地的潮濕，南方修筑河堤的難度可能更大。

多少人多少年的奮斗，沱水、涔水疏導好了，云澤、夢澤也治理好了。大禹定下荊州的土質為下中，即第八等。賦稅卻定為上下，即第三等。進貢的物品琳瑯滿目，有羽毛、旄牛尾、象牙、皮革、三色銅，以及椿木、柘木、檜木、柏木，還有粗細磨石，可做箭頭的砮石、丹砂，特別是可做箭桿的竹子箘簬和楛木，是漢水附近三個諸侯國進貢的最有名的特產。此外，還有裝在匣子里的供祭祀時濾酒用的青茅（酒在那樣的時代已經盛行，但酒的濃度不高，酒糟與酒液混在一起，喝時還要用東西過濾）。還有用竹筐盛著的彩色布帛，以及穿珠子用的絲帶。朝廷有時命令荊州進貢九江出產的大龜。這大龜不知是吃還是用于祭祀？從后來中國人對于龜?shù)膽B(tài)度，極有可能是把它當作神物，進行祭祀。

畢竟到了長江，進貢的水路要麻煩一些，路線經由長江、沱水、涔水、漢水，要轉行一段陸路，然后再進入黃河流域的洛水，再轉入南河。

第七個州是豫州，位于荊州和黃河之間。仿佛一個順時針旋轉，又回到了北方的黃河流域。這里應該屬于黃土地，土質松軟肥沃，低地則是堅實的黑土，同樣肥沃無比。田地屬于中上，即第四等。賦稅則居上中，即第二等，有時居第一等。這里靠近了夏代的核心區(qū)域，是中原文明的發(fā)源地之一，有成熟的種植技術。這是它賦稅定為一、二等的原因吧。眾多的河流已經被疏通了，伊水、洛水、瀍水、澗水都流入了黃河，滎播則匯成了一個湖泊。此外，菏澤也疏浚了，還修筑了明都澤的堤防。人民安居樂業(yè)，年歲風調雨順。

進貢的物品都是中原產的漆、絲、細葛布、麻，還有用竹筐盛著的細絲絮，有時朝廷命令進貢一些治玉磬用的石頭。進貢的水路也方便，經洛水便進入了黃河。

第八個州是梁州，位于華山南麓到黑水之間。這里的土質青黑色，不算太好，屬下上，即第七等，賦稅也居下中，即第八等，有時是第七等或第九等。沱水、涔水也流經梁州，它們疏通后，汶（岷）山、嶓冢山都可以耕種了，蔡山、蒙山的道路也被修好，和夷地區(qū)治水也取得了成效。

梁州的貢品有美玉、鐵、銀。（這里的鐵、銀是經冶煉后的鐵和銀嗎？也許是另有所指。）可以刻鏤的硬鐵、可以做箭頭的砮石、可以制磬的磬石，還有熊、羆、狐貍、織皮。貢品由西戎西傾山經桓水運出，再從潛水船運，進入沔水，要走一段山路，進入渭水，最后橫渡黃河到達京城。

最后一州也就是第九州雍州，位于黑水與黃河西岸之間。這是黃土高坡地帶，土地一片黃褐，土質極其松軟，土壤干燥而肥沃，屬于上上，即第一等，賦稅居中下，即第六等。

大禹領導的治水在雍州便是將弱水整治好，讓它向西流;引涇水匯入渭水;引漆水、沮水匯入渭水;導灃水匯入渭水。開通荊山、岐山的道路，開通終南山、敦物山一直到鳥鼠山的道路。在高原和低谷的治理工程上也取得了成績，一直治理到了都野澤一帶。三危山這樣的地方也可以住人了。三苗族看到這一切大為贊嘆，他們開始順服于禹。

雍州的貢品是美玉和美石。進貢的路線從積石山下走水路，順流到達龍門山間的西河，會集到渭水灣里?？椘ぷ迦司幼≡诶錾?、析支山、渠搜山等地，他們感念大禹的功績，與西戎各國一道歸服于禹。

雍州的積石山可否就是如今的積石？這一帶已到了現(xiàn)今的青海，是青藏高原到隴西黃土高原的交接處，黃河從西南高地向東北低地流，四十公里便從雷積山的海拔4218米落到吹麻灘的海拔2230米，河流湍急可想而知。溝谷山梁的地貌一路承接了從青稞小麥到洋芋胡麻的轉換。青海的孟達峽與甘肅境內的積石峽，的確峰巒突起，兩山夾一水，雄關峻極，數(shù)公里的峽谷都是絕壁懸崖，刀削斧劈。開鑿這樣的河道如果沒有神力該如何動手？

九州已定，治水大捷，大禹的影響也從九州遠播八荒。這浩大的治水工程，重大的項目有九條道路、九條大河和九個大湖。禹不只是治水，還開路，指導耕種，組織生產，定賦稅，確定京都到達九州的水路。

禹開通的九條山脈的道路是：一條從汧山和岐山開始，一直到荊山，越過黃河;一條從壺口山、雷首山開始，一直抵達太岳山;一條從砥柱山、析城山開始，直到王屋山;一條從太行山、常山，開到了碣石山，進入海中與水路相連;一條從西傾山、朱圉山、鳥鼠山開始，一直修到太華山;一條從熊耳山、外方山、桐柏山開始，直開到負尾山;一條從嶓冢山修到荊山;一條從內方山直開到大別山;一條從汶山之南，修到衡山，越過了九江，最后到達敷淺原山。

疏導的九條大河是：把弱水疏導到合黎，弱水下游則讓它流入沙漠。

疏導黑水，流經三危山，流入青海。

疏導黃河，從積石山開始，到龍門山，向南到華陰，然后東折經過砥柱山，繼續(xù)向東到孟津，再向東經過洛水入河口，直到大邳;轉而向北經過降水，到大陸澤，再向北分為九條河，這九條河到下游又匯合為一條，叫作逆河，最后流入大海。

從嶓冢山開始疏導漾水，向東流為漢水，再向東則為蒼浪水，經過三澨水，到大別山，南折流入長江，又向東與彭蠡澤之水會合，再向東就是北江，流入大海。

再就是長江，從汶山開始疏導，向東分出的支流是沱水，往東到達醴水，經過九江，抵達東陵，再向東斜行北流，與彭蠡澤之水會合，繼續(xù)向東為中江，最后流入大海。

疏導沇水，向東流為濟水，流入黃河，兩水相遇，聚集為滎澤，向東經過陶丘北面，繼續(xù)向東到達菏澤，向東北與汶水會合，再向北流入大海。

從桐柏山開始疏導淮水，向東與泗水、沂水會合，再向東流入大海。

疏導渭水，從鳥鼠同穴山開始，往東與灃水會合，又向東與涇水會合，再往東經過漆水、沮水，流入黃河。

疏導洛水，從熊耳山開始，向東北與澗水、瀍水會合，又向東與伊水會合，再向東北流入黃河。

九個大湖筑起了堤防。大禹治水以疏為主，也并不排斥堵。疏是根本方法，堵是根據(jù)實際情況而用。

幾乎所有的大江大河都經過了治理，主要的道路也開通了，從此九州一統(tǒng)，四境之內都成了可居可耕之地。九州的土地好壞也評定了等級，賦稅等級也根據(jù)三種不同的土壤等級評定好了，各地都能按照規(guī)定進貢納稅，金、木、水、火、土、谷六庫的物資也治理得很好。

四海之內的諸侯開始來京城會盟和朝覲了。禹在華夏境內九州之中分封諸侯，賜給土地，賜給姓氏。禹告誡大家：“要虔敬地把德行放在第一位，不要違背我天子的各種措施?！边@時候的禹權傾朝野，達到了峰巔。與他的父親鯀比起來，成功與失敗，猶如天壤！

這樣浩大的治水工程一定傾國力而為，沒有各地百姓的全體投入是很難做到的。歷史記住的往往只有代表人物，只是某一個人。禹是榮幸的，時勢造英雄，洪水無助中的人們，需要一個神一樣的英雄。

七

大禹治水的故事從發(fā)生時起就開始流傳，變得越來越神奇，漸漸成為神話故事。這寄托了后人對大禹的崇敬，也寄托了一種共同的心愿。在歷朝歷代的書籍里，關于大禹的傳說，零零星星，像不熄的火苗，向著下一代傳遞，勾畫出那些久遠而又神奇的細節(jié)。

關于黃河龍門的開鑿，在大禹鑿通之前，洪水泛濫的景象在《呂氏春秋·愛類篇》中是這樣描述的：“昔上古龍門未開，呂梁未發(fā)，河出孟門，大溢逆流，無有丘陵、沃衍、平原、高阜，盡皆滅之，名曰鴻水?！?/p>

這也是后人想象的文字。但這樣的文字卻影響了歷史。司馬遷出生在大禹治水的關鍵點上——韓城?！俄n城縣志》寫到韓城與龍門遙遙相對：“兩岸皆斷山絕壁，相對如門，惟神龍可越?！彼抉R遷在《史記》的自序中寫下：“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薄秴问洗呵铩垲惼分械奈淖炙欢ㄊ熳x。韓城城南的芝川鎮(zhèn)司馬嶺的土山上，仍存有司馬遷祠與墓?！案呱窖鲋埂彼膫€大字與蒼松翠柏，襯出的是太史公山河巍峨一般的氣概！從這里可以俯瞰龍門過后的黃河，蒼蒼茫茫的一派闊大。也許正是這樣的氣才養(yǎng)出了一代太史公?！斑w生龍門”含有多少自得，龍門即是禹門口。

《越絕書·外傳記地》寫有：“禹始也憂民救水，到大越，上茅山大會計，爵有德，封有功，更名茅山曰會稽?！彼抉R遷20歲出游就選擇了江南的會稽山，上面類似的文字他也一定是讀過的。在那部皇皇巨著里，他寫自己二十歲的出游，只談到兩個人——大禹、孔子，他“探禹穴”，“觀孔子之遺風”，他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決然，以及可為之時的堅毅，他的“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竟是在受了那樣的苦刑與侮辱中完成的，這分明有兩個人的影子，他們代表了司馬遷的某種精神向度。

司馬遷在《史記·夏本紀》寫大禹時，充滿了崇敬的感情。他寫過大禹后，后人從此以之為藍本，大禹的形象不再游移，他的歷史地位在他的文字下鋼鐵般穩(wěn)固。因此，二千多年前的他對大禹這個人是堅信不疑的，對龍門為大禹所開也是堅信不疑的。

一年前，從華山北面我爬上云臺峰，那是一個初夏的上午，前一夜還是雨聲淅瀝，霧鎖華山。登山時天空漸漸晴朗，大地在幾縷輕煙中如毯一樣呈現(xiàn)于山下的一片空曠里。平展的土地，如遠去的歲月，朦朧又清晰，遠處升起一道幽藍的山脈，那是山西西南部的呂梁山、中條山的余脈，一條大河如銀色飄帶一般，從北向南而來，它就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黃河。

另一條河流由西向東，橫劃過三秦大地，在那條飄帶直角一樣由向南折向東的地方匯合，它是陜西境內著名的渭水。飄帶最寬廣的一個地方即是司馬遷的出生地韓城。河津龍門就在這個閃著白玉一樣光澤的上面。我久久注視著那個地方——闊大土地上的一個點，心里念著“西岳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這是李白當年與好友元丹丘在云臺峰所看到的情景。當年大禹治水就在這一片土地上展開。秦始皇的虎狼之師也是從這里，順著渭水的方向出關，撲向了六國。

龍門是黃河出晉陜峽谷的最后咽喉，龍門山與梁山相距僅一百多米，汛期河水暴漲時，水由北至西受西巖阻擋而折向東，又遭東面石壁攔截，浪疊數(shù)丈，“龍門三激浪，平地一聲雷”寫的正是這一景象，數(shù)里之外就能聽到黃河撞山斷門的巨響?！包S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里觸龍門”，黃河西流好像就是奔龍門而來的，一個“觸”字是何等的急切。《禹貢》《漢書·溝洫志》《水經》都言之鑿鑿，大禹“導河積石，疏決梁山”。酈道元《水經注》則說“龍門為禹所鑿，廣八十步，巖際鐫跡尚存”。再加上司馬遷自幼生長于龍門，聽著大禹鑿龍門的故事長大，他把這一切當信史寫進了《史記》，相信二千多年前的龍門人也是深信不疑的。

然而，龍門那些堅硬的巖石，壁立兩岸，刀劈斧削，如銅墻鐵壁，巍峨壯觀，真是人力可為？！

我在云臺峰轉悠，平原上起了一層薄薄的藍煙，過往的歷史都在這塊腳下的土地上出現(xiàn)又消失，大地卻是那么平實又具有無窮無盡的魔力，那么活生生的一幕幕都被她納入自己平靜的土壤里，永遠這樣寧靜，跟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仿佛只有眼前的現(xiàn)實才是一切。

眼前的黃河聽不到它半點聲息，也看不見它翻騰的波濤，只有凝固的一線巖石一樣閃著銀白之光，仿佛定格在時間之中，與退守到歲月深處的歷史一樣遙遠了。那個遠古的身影，即便黃河俯瞰，也只是徒勞地打撈。面對蒼茫大地，一時情感難抑，一路輾轉，寫了如下的詩句：

石頭抒寫空中白銀

決絕地離平原而去的

高度? 云朵似的漂浮

它們恒定 堅硬? 祼露強力

大地的秘密在天空之上

如帝國的刀鋒

……

在微雨之秋我向著你攀登

一把一把刺進巖石的刀

陡壁上刻下文字的迷狂

一輩一輩人的日月時辰

階梯一樣踏過

那些血脈賁張的手臂

陽光或陰雨天閃耀著黃色之光

依舊借石興嘆

喑啞的銅和鐵禁錮于石

冰涼的石英 礦物的花束

像夜色中的星輝

瞳仁里靈魂的躲閃

大地之云 仙界的大氅

在風的手掌中覆過人間暮鼓晨鐘

龍門治水 韓城史筆 臨潼歌舞 驪山烽火

潼關鐵騎 灞橋折柳 藍田玉生煙……

如鹽在海

一個黃金的時代

升起與崩坍 如冰城堆雪

大禹治水的想象

漁陽鼙鼓的喑啞

霓裳羽衣曲的柔軟

帝國鋒芒上珠露跌落

……

也許正是大地上永恒的消失，人們才開始了神的想象——

六朝人在《拾遺記》里寫的大禹鑿龍門的故事十分神奇：“禹鑿龍關之山，亦謂之龍門，至一空巖，深數(shù)十里，幽暗不可復行，禹乃負火而進。有獸狀如豕，含夜明之珠，其光如燭。又有青犬，行吠于前。禹計可十里，迷于晝夜。既覺漸明，見向來豕犬，變?yōu)槿诵?，皆著玄衣。又見一神，蛇身人面。禹因與語，神即示禹八卦之圖，列于金板之上。又有八神侍側。禹曰：‘華胥生圣子，是汝耶？答曰：‘華胥是九河神女，以生余也。乃探玉簡授禹，長一尺二寸，以合十二時之數(shù)，使量度天地。禹即執(zhí)此簡，以平定水土。蛇身之神，即羲皇也?！?/p>

傳說的真真假假，地理上的真相莫辨，時間越來越向遠而去，歷史看來只好任它面目朦朧了。但現(xiàn)代人看來荒誕不經的傳說，也許包含了當年的一些真實細節(jié)。向那些散發(fā)著歷史氣息的古老文字靠近，也許能找回當年某種真實的東西。如《國語·魯語下》中有：“昔禹致群神于會稽山，防風氏后至，殺而戮之，其骨節(jié)專車?！睔⒛切┑÷约旱闹T侯，以樹立權威，保證政令通暢，一個建立如此威望并開啟一個王朝的人，這樣做是符合邏輯的。

防風氏就來自今日出土的良渚文化區(qū)，這是一個文明高度發(fā)達的王國。防風氏到紹興會稽山隔著一條錢塘江，距離很近。他是傲慢故意來遲，還是被洪水所阻，已無從考察。但大禹就在防風氏家門口嶄殺他，足見他的氣魄與力量。

又如《吳越春秋·越王無余外傳》中有：禹三十未娶，恐時之暮，失其制度。乃辭云：“吾娶也，必有應矣?！蹦擞邪缀盼玻煊谟?。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者之證也。涂山之歌曰：‘綏綏白狐，九尾龐龐。我家嘉夷，來賓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際，于茲則行。明矣哉！”禹因娶涂山，謂之女嬌。這則傳說雖有鬼神之氣，但卻合于信史。大禹娶涂山之女確有其事，如何娶的，在各種傳說版本中情形也大致相同。如《呂氏春秋·音初篇》有：“禹行水，竅見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陽。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實始作為南音?！庇秩纾骸坝砣⑼可绞吓?，不以私害公，自辛至甲四日，復往治水?！保ā冻o·天問》洪興祖補注引《呂氏春秋》）

大禹連戀愛的時間也沒有。家庭生活呢，也同樣糟糕。三過家門而不入，成了中華民族的名言，顧大家舍小家，成了一種高尚人格的象征，代表了吃苦耐勞、克己奉公、忘我精神。直到如今，表揚一個人，仍然熱衷于說他犧牲與家人團聚的時間，忙得顧不上家庭，談戀愛的時間也沒有。大禹這樣做也許有他的苦衷，父親的死對他是個無形的壓力，他只有以性命相搏才能保全性命。但一個這樣的英雄人物，他在中國歷史的源頭，文化的源頭，他成為榜樣，對中華民族倫理道德、品格、潛意識、文化等，有著巨大的影響，它成了中華民族精神的重要部分。

四千年過去了，我們對于一個人的評價標準居然一成不變，奴隸社會的標準還用于后工業(yè)社會的現(xiàn)代人。人類觀念的改變是不是真的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巨大？

大禹的家庭生活廣為人知，并成為一個悲?。骸坝碇硒櫵?，通轘轅山，化為熊。謂涂山氏曰：‘欲餉，聞鼓聲乃來。禹跳石，誤中鼓，涂山氏往，見禹方作熊，慚而去。至嵩高山下，化為石，方生啟。禹曰：‘歸我子！石破北方而啟生?！保ā稘h書·武帝紀》顏師古注引《淮南子》）這里鴻水可能就是龍門泛濫出來的水，為盡快開挖轘轅山，大禹化作熊，以掌刨挖。為節(jié)省吃飯的時間，他與涂山氏商量，她送飯上山，以擊鼓為號。沒想到，有一天，一塊石頭掉下?lián)糁辛斯?，還沒到吃飯時間，涂山氏聽到鼓聲就送飯上山了，她看到自己的丈夫是一頭熊，嚇得往山下跑。大禹見涂山氏嚇成這樣，慌忙去追趕，涂山氏更加慌亂了，變作了一塊巨石。大禹對著石頭急切地喊：“還我兒子，還我兒子?！蓖可绞弦焉響蚜祝灰娋奘验_一道縫，禹的兒子啟從石中誕生。

禹因治水又失去了自己最心愛的女人。

這些像是從禹的實際行動中升華出的神話。也有一些純粹的想象，禹只是一個題材，大禹作為一個神，使得中國的神話與傳說更加豐富多彩。如《尸子輯本》中的：“禹治水，觀于河。見白面長人魚身出，曰：‘吾河精也。授禹河圖，而還于淵中?！庇秩纭盾髯印こ上嗥分校骸坝碛泄?，抑下鴻，辟除民害逐共工?！?/p>

再如《太平廣記》（卷四）中的一段傳奇：“禹治水，三至桐柏山，驚風走雷，石號木鳴，土伯擁川，天老肅兵，功不能興。

“禹怒，召集百靈，授命夔龍，桐柏等山君長稽首請命。禹因囚鴻濛氏、商章氏、兜盧氏、黎婁氏，乃獲淮渦水神名無支祁。善應對言語，辨江淮之淺深，原濕之遠近;形若猿猴，縮鼻高額，青軀白首，金目雪牙，頸伸百尺，力逾九象;搏擊騰踔疾奔，輕利倏忽，聞視不可久。

“禹授之童律，不能制，授之烏木由，不能制;授之庚辰，能制。鴟脾、桓胡、木魅、水靈、山妖、石怪奔號聚繞，以數(shù)千載，庚辰以戟逐去。頸鎖大索，鼻穿金鈴，徙淮陰之龜山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p>

《山海經·大荒北經》中有：“共工臣名曰相繇，九首蛇身自環(huán)，食于九土。其所歍所尼，即為源澤。不辛乃苦，百獸莫能處。禹湮洪水，殺相繇，其血腥臭，不可生谷;其地多水，不可居也。禹湮之，三仞三沮。乃以為池，群帝是因以為臺，在昆侖之北?！?/p>

最生動的還數(shù)河伯獻圖。大禹治理黃河時傳說有三件寶，第一件就是河圖，第二件是開山斧，第三件是避水劍。

古時候，華陰潼鄉(xiāng)一個叫馮夷的人，不安心耕種，一心想成仙。聽說人喝上一百天水仙花汁液，就可化為仙體，于是就到處找水仙花。馮夷找水仙花要常渡黃河。他喝上了九十九天水仙花，還差一天就成仙了。但最后一天，馮夷過黃河去找水仙花時，突然河水猛漲，他活活被淹死了。

馮夷死后，一肚子冤屈，到玉帝那里去告黃河的狀。玉帝聽說黃河沒人管教，到處橫流撒野，危害百姓，又見馮夷已吮吸了九十九天水仙花的汁液，也該成仙了，就問馮夷愿不愿意去當黃河水神，治理黃河。馮夷滿口答應。

馮夷當了黃河水神，人稱河伯。他向玉帝討教治理黃河的辦法。玉帝告訴他，要治理好黃河，先要摸清黃河的水情，畫幅河圖，有黃河的水情河圖為依據(jù)，治理黃河就省事多了。

河伯從此一心畫河圖。他找到村里的后老漢，講了他治理黃河的大志。后老漢見他如今成了仙，要給百姓們辦點好事，就答應幫幫他。從此，河伯和后老漢風里來雨里去，跋山涉水，察看黃河水情。兩個人一跑就是好幾年，硬是把后老漢累病了。后老漢只好回去，剩下河伯繼續(xù)沿黃河察看水情。分手時，后老漢再三囑咐河伯，干事要干到底，不要中途而廢，畫好圖就動手治理黃河，人手不夠，他說服鄉(xiāng)親們幫忙。

查水情，畫河圖，是個苦差事。等河伯把河圖畫好，已年老體弱了。河伯看著河圖，黃河哪里深，哪里淺;哪里好沖堤，哪里易決口;哪里該挖，哪里該堵;哪里能斷水，哪里可排洪，畫得一清二楚。只可嘆自己沒有氣力去照圖治理黃河了，很傷心。河伯想想，總有一天會有能人來治理黃河的，那時，把河圖授給他，也算自己沒有白操心。

河伯從此就在黃河底下安度晚年，再沒有露面。

后老漢在病床上天天盼河伯，一晃好些年不見面。他對治理黃河的事不放心，要去找河伯。他兒子叫羿，射箭百發(fā)百中。無論后老漢如何講，羿都不讓他去找河伯。后老漢不聽兒子勸阻，結果遇上黃河決口，被沖走淹死，連尸體都沒找到。后羿非常恨河伯，咬著牙說，早晚要把河伯射死。

后來，到了大禹出來治水的時候，河伯決定把黃河河圖授給他。

這一天，河伯聽說大禹帶著開山斧、避水劍來到黃河邊，他就帶著河圖從水底出來，尋找大禹。河伯看見對岸走著一個年輕人，他英武魁偉，河伯就喊：“喂，你是誰？”

對岸的年輕人是后羿。他抬頭一看，河對岸一個仙風道骨的老人，就問道：“你是誰？”

河伯高聲說：“我是河伯。你是大禹嗎？”

后羿一聽是河伯，頓時怒起心頭，冷笑一聲，說：“我就是大禹。”說著張弓搭箭，“嗖”地一箭，射中河伯左眼。河伯拔箭捂眼，疼得直流虛汗。心里罵道：“混賬大禹，好不講道理！”他越想越氣，就去撕那幅水情圖。正在這時，猛地傳來一聲大喊：“河伯！不要撕圖?！焙硬掏从糜已垡豢矗瑢Π兑粋€頭戴斗笠的人，攔住了后羿。這個人就是大禹，他知道河伯畫了幅黃河河圖，正要找河伯求教呢。后羿推開大禹，又要張弓搭箭。大禹死死拽住他，把河伯畫圖的艱辛講了，后羿才后悔自己冒失莽撞，射瞎了河伯的左眼。

后羿隨大禹一同蹚過河。后羿向河伯承認了過錯。河伯知道了后羿是后老漢的兒子，也沒多怪罪。大禹對河伯說：“我是大禹，特地來找你求教治理黃河的辦法哩。”

河伯說：“我的心血和治河辦法都在這張圖上，現(xiàn)在授給你吧?！?/p>

大禹展圖一看，圖上密密麻麻，圈圈點點，把黃河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水情畫得一清二楚。大禹高興極了。他要謝謝河伯，一抬頭，河伯躍進黃河早沒影了。

大禹得了黃河水情圖，日夜不停，根據(jù)圖上的指點，終于治住了黃河。

八

大禹治水大功告成，他崇高的威望無人匹敵。他這時就如天子一樣，下令并規(guī)定天子國都以外五百里的地區(qū)為甸服，即為天子服田役納谷稅的地區(qū)：緊靠王城百里以內的要交納收割的整棵莊稼，一百里以外到二百里以內的要交納禾穗，二百里以外到三百里以內的要交納谷粒，三百里以外到四百里以內的要交納粗米，四百里以外到五百里以內的要交納精米。

甸服以外五百里的地區(qū)為侯服，即為天子偵察順逆和服侍王命的地區(qū)：靠近甸服一百里以內是卿大夫的采邑，往外二百里以內為小的封國，再往外三百里以內為諸侯的封地。

侯服以外五百里的地區(qū)為綏服，即受天子安撫，推行教化的地區(qū)：靠近侯服三百里以內視情況來推行禮樂法度、文章教化，往外二百里以內要振興武威，保衛(wèi)天子。

綏服以外五百里的地區(qū)為要服，即受天子約束、服從天子的地區(qū)：靠近綏服三百里以內要遵守教化，和平相處;往外二百里以內要遵守王法。

要服以外五百里的地區(qū)為荒服，即為天子最邊緣的荒遠地區(qū)：靠近要服三百里以內荒涼落后，那里的人來去不受限制;再往外二百里以內可以隨意居處，不受約束。

東臨大海，西至沙漠，從北到南，天子的聲威教化達到了四方荒遠的邊陲。

舜帝這時面對大禹會是什么心情？水患解除了，鯀的兒子安全歸來，威望達到了頂峰，甚至超過了自己。萬民稱頌說：“如果沒有禹，我們早就變成魚和鱉了。”治水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但大禹做到了，并因此而成就了一番事業(yè)。他開會表彰禹治水有功，說：“禹啊禹，你是我的胳膊、大腿、耳朵和眼睛。我想為民造福，你輔佐我。我想觀天象，知日月星辰、作文繡服飾，你諫明我。我想聽六律五聲八音來治亂，宣揚五德，你幫助我。你從來不當面阿諛背后誹謗我。你以自己的真誠、德行和榜樣，使朝中清正無邪。你發(fā)揚了我的圣德，功勞太大了！”于是，舜賜給了大禹一塊代表水色的黑色玉圭。向天下宣告：治水成功。

天下從此從水的夢魘中解脫出來，共享太平。

不久，他又封禹為伯，以夏為其封國。

帝舜在位三十三年時，正式將禹推薦給上天，把天子位禪讓給禹。十七年以后，舜在南巡中逝世。三年治喪結束，禹避居陽城，將帝位讓給舜的兒子商均。但天下的諸侯都離開商均去朝見禹。在諸侯的擁戴下，禹正式即天子位，以安邑為都城，國號夏。分封丹朱于唐，分封商均于虞。改定歷日，以建寅之月為正月。又收取天下的銅，鑄成了九鼎，作為天下共主的象征。據(jù)說，《山海經》就是九鼎上圖案的繪本。

禹接位后，中原各部落逐步形成了以夏族為中心的領導集團。禹在這個集團中的地位已初具王權性質。他讓治水時專司刑罰的皋陶制定了一些規(guī)定，各氏族部落如有不聽號令者，就要以刑罰來懲辦。禹還有組織地對不聽教化多次叛亂的苗族進行征伐，打敗了苗軍，打死了三苗酋長，勢力范圍達到江淮流域。之后，“四方歸之，辟土以王?！?/p>

帝禹更加勤奮地為萬民謀利，誠懇地招攬士人，廣泛地聽取民眾的意見。有一次，他出門看見一個罪人，竟下車問候并哭了起來。隨從說：“罪人干了壞事，你何必可憐他！”帝禹說：“堯舜的時候，人們都和堯舜同心同德?，F(xiàn)在我當天子，人心卻各不相同，我怎能不痛心？”儀狄造了些酒，帝禹喝了以后感到味道很醇美，就給儀狄下命令，要他停止造酒，說：“后代一定會有因為酒而亡國的?！?/p>

禹繼帝位不久，就推舉皋陶當繼承人，并讓他全權處理政務。在皋陶不幸逝世以后又推舉伯益為繼承人，負責政務。

禹為鞏固統(tǒng)治，特別重視恩威并濟，加強教化。傳說西部有個部族叫有扈氏，好戰(zhàn)而不愿服夏。禹采取一邊用兵征服，一邊用德政教化的策略，終于使有扈氏臣服。東南地區(qū)古稱“九夷”，即九個較大的部落。禹為加強對其統(tǒng)治，幾次出巡該地區(qū)，傳播中原文化和禮教，當?shù)匕傩諏λ茏鹁矗⒔o予禮遇。他沿途問人習俗，鼓勵農耕，告其農時，播種五谷，教育部族酋長們講禮儀，知法度，不以強凌弱，和睦相處。同時又宣布，若有不聽教化者，要以兵征討，決不客氣。

古越部落酋長防風氏，想獨霸一方，自稱越人各部落之長，不聽禹的命令。禹在苗山大會上當眾命令將他處死，并暴尸三天。各地諸侯、方伯深知夏王朝的威力和禹的神圣，再不敢冒犯禹王。那些沒有參加朝見禹王的氏族部落聽說此事，也紛紛向夏王朝進貢稱臣。

帝禹在位第十年南巡。過江時，一條黃龍游來，拱起大船，船上的人很害怕。帝禹仰天嘆息道：“我受命于天。活著靠上天的佐助，死了要回到天上去。你們何必為這一條龍擔憂？”龍聽到這一席話，搖搖尾巴，低下頭就不見了。帝禹到涂山，在那里大會天下諸侯，獻上玉帛前來朝見的諸侯竟達萬名之眾。

帝禹在位十五年后逝世，葬于會稽（今浙江紹興），終年一百歲。

禹子啟即位后，每年春秋派人祭禹，并在南山上建了宗廟;禹的五世孫少康即位，派庶子無余到會稽守禹冢，并建祠定居;秦始皇也曾“上會稽、祭大禹”。

現(xiàn)在禹陵附近的禹陵村住戶多為姒姓，就是禹的后代，如今已傳至144世。紹興成為人們祭祀和瞻仰大禹的圣地。

四千年來，大禹陵總是俎豆千秋，玉帛相接，清廟巨麗，祭祀綿亙。歷代祭禹，古禮攸隆，影響巨大。祭大禹陵已有定例，歷代以來，由皇帝派出使者，帝沐赍禮來會稽祭禹者更多。到明代，遣使特祭成為制度。清代，康熙、乾隆又親臨紹興祭禹。民國時改為特祭，每年9月19日舉行，一年一祭。1995年開始，浙江省暨紹興市各界公祭大禹陵典禮每五年一祭;地方民祭和后裔家祭則每年一次，綿延不絕。

祭禹成了中華民族精神傳承的一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