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臨近年底,天氣愈來愈壞,冷颼颼的風(fēng)吹進(jìn)瓦房里,凝聚成團(tuán)團(tuán)的冷。我對母親說,接你到樓上住一段時間。母親好像沒聽見似的,繼續(xù)低頭做她手里的活。問得緊了,母親才說,哪兒都不想去,就這土院子合適,睡著舒坦。
母親在我住的樓房里來過幾次,但四、五天后,她就開始找借口,要回老家去。母親說,城里的樓房像籠子。她總認(rèn)為里面缺少土院早早就該有的新鮮空氣,似乎呼吸起來也得費(fèi)些力氣;沒有土院里寬闊的視野,目光總是被對面的高樓折回來,落在窗玻璃映出的自己的臉上;尤其空間小,從臥室出來還沒走幾步就到了廚房、客廳和衛(wèi)生間,不如老家的一間大瓦房通透和自由。有時,她想把腿和胳膊伸一下,沒想到就碰到了白色的墻壁上;想打個噴嚏,聲音都會一波三折地又回到她那兒;想找個角落想點(diǎn)心事,也能被我們發(fā)現(xiàn)或者驚擾到。因此,母親的一些想法和行動,被樓房中無形的什么東西禁錮了,就像一對翅膀被緊緊收攏一樣,獨(dú)自打著卷兒,失了往日的光彩。
但是,母親經(jīng)不住我再三勸導(dǎo),幾次猶豫之后,提個小包,來到她本不想來的地方。
2
走進(jìn)樓房,母親顯然有著第一次來時的陌生。
客廳里,母親猶豫著,似乎不知道坐哪里好。我說:“媽,你就坐沙發(fā)上吧。”母親才緊緊靠著沙發(fā)扶手坐下去,然后轉(zhuǎn)著頭,把身子周圍看一遍,好像這個地方才是她應(yīng)該坐的位置,好像坐在那里,把誰也打擾不到似的。沙發(fā)上的母親,稍稍塌著背,兩手?jǐn)n在一起,放在大腿上,兩只腳交疊著,靠在沙發(fā)下沿邊。這當(dāng)中,若有誰站起來,她就把背伸直,把腳后跟使勁往后靠,似乎放在瓷磚上的腳,成了多余的??蛷d雖不大,但沙發(fā)、茶幾、電視柜相距一尺到二尺有余。母親這樣做,是想讓出腳下的位置,準(zhǔn)備讓站起來的人,從她那兒過去,她不想因為坐在那里,而擋住了誰的去路。
我說:“媽,往中間坐一點(diǎn),這么大的地方,不擠?!?/p>
母親說:“坐這好?!?/p>
我叫她脊背往后靠,把腿擱到沙發(fā)上,坐著舒服,腰不疼。母親不肯,母親說,你腰疼,你靠著。其實,我哪里腰疼了。只是她坐不了一會兒就腰疼,就要進(jìn)臥室躺床上,側(cè)著身子,給酸疼的腰留足空間。
母親來與我們說過幾次話后,再就很少說話。對此,我有了自己的想法。我擔(dān)心不說話的母親,身體會有哪里不舒服卻不愿給我們說,擔(dān)心她因為生活的單調(diào)無聊而想早早回老家去,更擔(dān)心她會生出我們冷落了她的錯覺而與我們產(chǎn)生一些隔閡。
于是,在晚上,我把母親叫出來。我想陪她看電視,看那些不熟悉的情節(jié),然后說說我們自己的話。說張家長李家短的雞毛蒜皮的事,說從別人那里打聽來的好消息、壞消息,說我兒子的一些事,說我妻子的一些事。一長串的話語聲,就能繞著客廳停不下來。一些不經(jīng)意的話語,會悄悄激活母親心底的場景,能漸漸舒展她蜷縮著的身體和心靈,與我們?nèi)诤显谝黄?。這樣,我就能像小時候那樣,坐在母親身邊,聽她的呼吸聲,聽她的心跳聲,我還是她那個沒有長大的孩子,母親還是那樣溫暖,從前的感覺就在我們身邊流淌,幫我們找到丟失了很久的東西。
說了不大一會兒話,母親停下來??蛷d里只有電視機(jī)的聲音。那是一種離我們很遠(yuǎn)的聲音,沒有母親熟悉的泥土味,沒有村子里飄散的煙火味,中間似乎隔著什么,誰也走不進(jìn)去。我就給母親說兒子考研、找工作的事,說妻子教書的事。母親間或插上一兩句話,就不啃聲了。也許,我說的都是母親熟悉的事情,或者母親對此已失去了興趣,半天不應(yīng)一聲。我拿過桌上的橘子、甜橙,剝了皮,把一半遞給母親,或者敲碎一些堅果的殼,把核桃仁、杏核仁放在母親手心里。母親吃那么一點(diǎn),就不吃了,把多余的又放在我手里。此時,沉默從客廳里的角落里升起來,在窗外透進(jìn)來的燈的光線中沉浮。
看完兩集電視劇后,母親說,我去睡了。這是母親每天給我說的最后一句話。說完,她一手扶在沙發(fā)扶手上,一手撐在沙發(fā)墊上,慢慢起身,蹣跚著去一趟廁所,然后去了臥室。
母親離開后的客廳,空蕩蕩的,一大片夜色趁機(jī)而入,我像陷入虛無一般,無法自拔。
3
母親每天早上起來刷牙、洗完臉后,走進(jìn)臥室,翻出還沒有做完的鞋墊,坐在床邊,套好頂針,戴上老花鏡,低頭去做那似乎永遠(yuǎn)也做不完的針線活。
在老家,母親忙完其他農(nóng)活,就坐在窗前,借著窗子里進(jìn)來的光,把針頭對著早已畫好的針腳扎進(jìn)去。院子里靜悄悄的,除過偶爾響起的敲門聲、狗叫聲,母親要應(yīng)付之外,其余時間就把注意力集中在手指間的鞋墊上。那些穿過針溝的絲線跟著針頭,在母親面前出出進(jìn)進(jìn)又來來去去。五顏六色的絲線似乎懂得母親的想法,專心跟著母親在春天和夏天走上一遭,把蜜蜂、蝴蝶、喜鵲帶回來,把小草、柳葉、桃花、杏枝帶回來,把春天的池水、夏天的麥穗也帶回來。沒有人陪母親說話,母親就陪著她帶回來的那些事物說,陪著手里花花綠綠的絲線說,一邊說一邊在鞋墊上繡出一枚綠葉、一片花瓣。母親似乎最喜歡春天,鞋墊上,垂柳的葉子還沒有完全長出來,枝條上綠色還不豐盈,就急著向一池春水垂下去,一對鴨子在水面上劃過,道道水紋應(yīng)和著垂柳的起伏。蜜蜂戀著桃花,喜鵲站在枝頭,一只蝴蝶剛從花蕊上下來,翅膀帶著春天的氣息,往草地上飛。這時,一聲鳥鳴也跟著來了,母親繡不出鳥的叫聲,就把它的眼睛繡成圓圓的樣子,小小的眼睛里含著一道清澈的光。母親繡完這些,走進(jìn)村子里轉(zhuǎn)悠,她看見昂頭的大紅公雞,看見一群小雞,母親回來又把它們繡在鞋墊上,不論何時,只要我看見母親繡成的鞋墊,似乎總能聽見公雞在打鳴,看見小雞在覓食。母親沒有見過鴛鴦和老虎,只能用絲線勾勒出它們的輪廓,卻把它們的快樂丟掉了。
我一直對著母親繡的那一堆鞋墊,在猜測。母親繡的是什么?桃紅柳綠的背后,究竟藏著她怎樣的心事?其實,在熱鬧的畫面后面,我什么也猜不透!我只看見母親一個人靜靜坐在窗下的情景。
母親坐在屋子里,那些春天的事物,夏天的事物,村子里的事物,往事一般走到她面前。母親不會寫字,就用手指上的絲線,一點(diǎn)一點(diǎn)述說她的過往。如今她老了,許多細(xì)節(jié)被抽出來,在大量的時間里反芻。
老家墻上掛著的石英鐘,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從早響到晚,響在母親做針線活的過程中,響在母親離開屋子去做飯、給狗打一盆食的過程中,響在黃昏,響在夜色里。這聲音并不美好,母親卻是它唯一的聽眾。母親把這滴答聲繡進(jìn)鞋墊里,把沉積在院子里的時光繡進(jìn)鞋墊里,把她自己也繡進(jìn)去。鞋墊的世界里,諸多況味,揚(yáng)揚(yáng)灑灑……
坐在我臥室床邊的母親,指間針線在白色面布上穿梭。繡出的半個圖案上,是淡藍(lán)色,像窗外天空的底色。我去叫母親出來吃飯時,她正在一堆絲線里挑挑揀揀,接著把一根絲線抻直,搭在藍(lán)色圖案的一邊,似比較,似思索,似乎不知該把哪個顏色的絲線配在這地方。我叫母親的聲音不大,她沒有應(yīng)答,仍低著頭,好像在自己內(nèi)心的圖景里出不來。
4
母親喜歡聽秦腔戲,電視機(jī)、收音機(jī)什么時間哪個頻道播放秦腔戲,她都能記下來。村里放羊老漢,拉羊從老家門前來回經(jīng)過時,他拿的“黑匣子”里,有母親喜歡聽的秦腔戲的聲音。母親見了后,一下子喜歡上了這個“黑匣子”。
那天天氣好,想叫上母親下樓去曬曬太陽逛逛街,看看街道上許多人辦年貨的熱鬧場景。母親以腿疼為借口不愿去,我和兒子動員了幾次,母親勉強(qiáng)同意。走時,母親彎下腰,在她帶來的小包里搜出幾張紙幣。我不知道她準(zhǔn)備買什么東西。母親說,碰見合適的東西買一點(diǎn)。街道上行人稀疏,除了幾處賣對聯(lián)、賣冥幣的攤子之外,其他什么也沒看到,街道上沒有我想象的那般熱鬧。母親也沒有對什么東西產(chǎn)生興趣,她把幾張紙幣攥著出去再攥著回來。
第二天中午下班前,我給妻子打電話,妻子說,準(zhǔn)備去大樓上給母親買一個“黑匣子”。
原來,母親在我叫她逛街時,忽然想起放羊老漢手里拿著的“黑匣子”,她原以為這東西在街道就能買到,結(jié)果在小區(qū)周圍轉(zhuǎn)了一圈,也沒有碰見這東西。母親問我兒子,哪里能買到“黑匣子”,錢不用你們掏,用我的。
回家路上,兒子笑著拿出“黑匣子”給我看。其實是插卡式播放器,具有收音機(jī)和插卡播放兩種功能。一張小小的卡上儲存了一千多首秦腔牌子曲。兒子試放了一下,聲音清晰,音質(zhì)好,試放的幾十秒唱腔瞬間把我拉回到過去。
每年正月,大隊要請劇團(tuán)唱大戲,長則七天到十天,短則三、五天。大人在看戲,我們小孩沒有那耐心,早早溜出人群在到戲院里轉(zhuǎn)悠。戲院里有賣麻花、油糕的,有賣花生、瓜子、麻子的,還有賣布匹、衣服的。我們不管什么布匹與衣服,我們嘴饞,只關(guān)心那些吃的。一群小伙伴,從這家攤子前走過去,又從那家攤子前溜過來,只為了麻花、油糕上冒出來的那一股清香味道,只為聽聽別人把秤盤上一堆大瓜子裝進(jìn)口袋里的唰啦聲。也有小伙伴能從父母處要來一兩毛錢,買來一半兩瓜子,在我們面前炫耀。我也向父母討要,結(jié)果不但沒要來一分錢,有時還能討來一頓打。等到上學(xué)后,為了一塊橡皮或喜歡的本子,總得纏著父母親要,十天半個月后母親給一個雞蛋,我拿到供銷社,換來一毛幾分錢。那時,不管什么東西,都得從大人那里要。
現(xiàn)在,母親想要一個“黑匣子”,卻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生活似乎掉了個個,我成了當(dāng)年身強(qiáng)力壯的母親,而母親成了當(dāng)年羨慕別人東西的我。
見到播放器,母親很開心。兒子剛把播放器打開,男聲高亢的唱腔合著板胡悠揚(yáng)的旋律沖出來。聲音有點(diǎn)大,母親趕緊說關(guān)小點(diǎn)關(guān)小點(diǎn)。兒子給她示范了開和關(guān)。母親把播放器拿在手里,小心地試了試,又怕自己記不住,要孫子手把手再教她一回。
這個時候的母親,就像我小時候纏著她要來一兩毛錢那樣,快樂從心底升起來,微笑似乎溢滿全身,在臉龐上蕩漾。不知是因為房子熱,還是什么原因,母親的臉上紅紅的,慣常見不到的笑容從她深深的皺紋里爬出來,給我的房子染上了一抹暖色。
5
母親拿著衛(wèi)生紙,不時地朝鼻子上擦去。當(dāng)我注意到她這個動作,扭頭朝她看去時,卻什么也沒看到。
母親感覺鼻腔干燥,有一些癢;似乎有鼻涕流出來,想打個噴嚏也不成;渾身不舒服。母親來的時候,自己帶了消炎藥,感冒藥,止疼藥,各種藥一大堆。母親覺得自己感冒了,從一大堆藥里挑出一樣來,趁我們休息時,自己倒水吃。背著我們吃了幾頓藥,效果不佳。她試圖把衛(wèi)生紙揉成尖狀物,伸進(jìn)鼻腔里,把干燥的部位,發(fā)癢的部位戳一下,以改變難受的狀況。
妻子趕緊找出我們常用的感冒藥,定好藥量。我把藥和水杯遞給母親,看著她把藥吃了去休息。為了母親能盡快好起來,晚上,妻子給母親用蔥沫、姜粉熬了一碗蔥姜湯,讓母親喝了。第二天早晨,我把水熱好,倒半杯,端給母親,提醒她多喝水。一天幾次,幫母親倒水、遞藥,看她喝水,看她吃藥。就像我小時候,母親把開水晾好端到我枕邊,用手摸一摸我的額頭,然后看著我把藥吃下去才安心一樣。那時,母親就是我的守護(hù)神,不管身體有多大的麻煩,只要有母親在身邊,我就能隨時好起來?,F(xiàn)在,我雖不懂母親的許多心事,但是我想把能對母親做的事情做好,不讓她感覺到自己孤孤單單,沒有依靠。
母親身上不明原因的癥狀消失了不幾天,又便秘了。一天早晨,我走在街道上,二嫂打來的電話,我沒接到。那幾天,母親去了我二哥家。我給二嫂打電話過去,二嫂說,媽便秘,你之前買的什么藥,媽說吃了很有用。妻子把以前買過的藥的名稱,一一報過去。
在路上,我想:母親上火了?記不起來喝水?不愿意多吃菜?還是她的身體有了什么新毛???母親的身體經(jīng)歷過大手術(shù)、小手術(shù),手術(shù)后的疤痕蛇一樣在她的肚皮上扭來扭去,而沒有手術(shù)的腿,留下永遠(yuǎn)的創(chuàng)傷性疼痛。只要接到母親身體不適的信息,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懸起來,久久放不下。種種原因的猜測,都不能肯定母親便秘的原因。那幾天,我把電話打給二哥,打給二嫂,打給母親。二哥說,藥買好了;二嫂說,藥吃了,吃了三次;母親說,感覺好多了。我盯著母親掛斷的電話,心情跟著外面的陽光漸漸好起來。
6
下雪了。不知道這是今冬的第幾場雪。一片片雪趕來,用自己柔軟的身軀,輕輕撞著粗硬的冬,好像要抹去冬天里那些倔強(qiáng)和單調(diào)的黑色,要大地把溫柔放出來,把溫暖放出來。深藏在冬天里的事物還在沉睡,朵朵雪花就輕盈地貼在大樹的眉毛上,站在小草的肩膀上,撲進(jìn)大地的懷抱里,它們要把從遠(yuǎn)處帶來的消息,告訴給大地上的事物。有時,帶來的消息多,雪花就一朵趕著一朵,撲簌簌落下來,聚集在一起,把大量消息寫在萬物的皮膚上,混在萬物輕微的呼吸里,托進(jìn)萬物深沉的夢境里。有時,它們把來不及說的消息托付給風(fēng),傳遍大地的角落。
這個早晨沒有風(fēng),窗外的雪花悠悠然然。它們似乎睜著清澈的眼睛,似乎穿著毛絨絨的裙子。眼睛是用來觀察這個陌生世界的,裙子是用來駝伏靈魂的。雪花是有靈魂的,它們帶著使命來到人間。它們在經(jīng)過我家窗口時,一律用警惕的目光打量著我和母親陌生的面孔。幾朵雪花似乎累了,輕輕落在外面窗臺上,與我們對視著。幾朵雪花離我們近了,又似乎被我們陌生的眼神驚嚇到了一樣,趕緊離開。許多雪花無意于我和母親,自顧自地下落。
臥室里靜悄悄的,母親坐在床邊,雙手?jǐn)n起,放在大腿上,身子稍稍向前傾著,目光平移出窗外。她正注視著遠(yuǎn)方,遠(yuǎn)方有什么呢,或許有母親想要看到的什么東西,或許什么都沒有。毛絨絨的雪花,落在我們的視線里,落在樓下的房頂上。
母親起身,把半邊窗簾往左邊拉了拉,眼前的視野變大了。一幢大樓蹲在前面不遠(yuǎn)的地方,母親和我的視線被撞了一下折回來。這次母親沒有注意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臉龐,她把視線收回來,專心看著那些純凈輕盈的雪。一朵雪花牽著另一朵的手,一朵雪花踏著另一朵的腳,它們追趕著,像要趕赴一場集體約會,或者要急著去完成誰交給它們的特殊使命一樣。人也有使命,只是與雪花的使命不同罷了。
我們是看熱鬧的,聽不懂這些急著要落下去的雪的語言,只是感覺它們把外面的空氣變冷了,窗縫里擠進(jìn)來一股冷颼颼的風(fēng)。
雪真大,母親說。
雪花沒有聽見母親的話,它們天使一般,忙著布道,傳播福音。平房區(qū)的房頂上,已經(jīng)有了厚厚的一層雪,屋頂上沉積的瓦垢被埋在下面,平日里單調(diào)的冬的氛圍被不斷下落的雪花打碎,并被輕輕抹去。我們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嶄新的世界,單調(diào)、粗硬的冬,似乎有了一抹靈動。
母親不再說話,站在窗前只是看著,漸漸地,似乎又回到了她一個人的世界里去了。似乎紛揚(yáng)的雪花,眼前的靈動世界沒有影響到她一樣。母親在想什么呢?她機(jī)械的面部表情,一如殘冬留下的陰影,既讓我不安,又讓我產(chǎn)生許多聯(lián)想。拉開一扇窗子,把手伸到外面去,我想抓來幾片雪花,打聽它們帶來了什么消息。落在掌心的幾片雪花,旋即消失了,除了帶來一點(diǎn)冰涼的感覺外,什么也沒留下。
這么多的雪花,究竟有沒有誰來告訴我,它們帶來的新消息以及母親心里的新想法?
7
母親要回老家去。一天晚上,看完電視劇,母親給我說,你明天送我回去。我最怕母親給我說這話。我知道送她回老家是遲早的事,但不想讓她這么早就回去。母親坐在沙發(fā)上,扭過頭,向著我說。我裝作看電視,沒應(yīng)聲。母親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對著我說,出來這么久,估計家里被人糟蹋的不成樣子了。母親說的糟蹋,其實是說老家沒人看管,賊又翻進(jìn)去,撬門溜鎖,翻箱倒柜。
母親住醫(yī)院后回到老家,進(jìn)了院子,開了房門。起初還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母親要往柜里放東西時,才發(fā)現(xiàn)柜上的鎖子被人撬開了。柜里本沒有什么值錢東西,柜的一邊放著母親舍不得用的新床單,舍不得穿的新衣服、新皮鞋,另一邊放著平時繡鞋墊用的絲線、剪刀,記賬本、電話本等雜物。母親打開柜,把她存放的東西粗略點(diǎn)數(shù)一下,才知道缺了那雙新皮鞋,缺了那些新床單,缺了新鞋墊。再看其他柜子和抽屜,原來存放的一些舊糧票不見了,一些舊紙幣不見了。母親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我們就勸母親,也不是什么值錢東西,丟也就丟了,放著也不用,只是個紀(jì)念罷了。母親一邊查看其他東西,一邊責(zé)罵那個可惡的賊。母親抱來柴禾要燒炕時,看見炕洞里一雙爛膠鞋,這時,母親肯定地說,是賊脫下他的爛膠鞋,穿走了放在柜里的新皮鞋。我知道,母親心疼她那些平時舍不得用的新東西,她彎下腰往炕洞里填柴時,顯然是在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然而可氣的是,母親燒好炕,掀起炕上的舊床單,發(fā)現(xiàn)下面竟捂著一堆糞。站在地上的人,都受不了了。尤其是母親,竟然哭了。母親流著淚說:“這是欺負(fù)我這個死老婆子哩!”
還有一次,母親在小城過完年,回到院子走近房門,看見窗子間有一道縫隙,一小扇窗門向里開著。母親說,窗子沒關(guān)嚴(yán)嗎?我明明記著走的時候把窗子關(guān)了的。我記得母親說過,她從里面把窗扇釘死了,窗子是怎么打開的?一種家里進(jìn)了賊的感覺緊跟著襲過來。開門進(jìn)去,母親衣柜門上的鏡子被打碎,碎片撒了一地,一些衣服被拉出來扔在地上。里屋桌上的電視機(jī)、收音機(jī),被拆得七零八落,桌面上有鮮明的腳印,有拆下來的零部件,地上擺著失去形狀的電視機(jī)、收音機(jī)殼子和一些彎彎曲曲的細(xì)線子。我轉(zhuǎn)進(jìn)西屋,立式收錄機(jī)和音箱,也被拆得不成樣子,散落在地上的是收錄機(jī)和音箱里的腸腸肚肚。原來立在南邊廈房里的農(nóng)具,東倒西歪躺在地上。幾個屋子,像遭了水災(zāi)一般,那些散落的東西,像洪水過后遺留在沙灘上的尸體,發(fā)出陣陣惡臭。
多年以后,我還能看見母親生氣的樣子,流著眼淚的樣子,還能聽見她說的那些無助的話語。刀子一樣深深刺進(jìn)人的心臟。
母親因此很少出門,有時到鄰居家借東西、到集市買零碎時,都要用大鎖把每個門鎖得牢牢的。出去不多時,就操心起賊來,似乎那可惡的賊就在院子周圍,正打算翻墻進(jìn)去呢。母親不得不早早回去,把門關(guān)好。即使在大白天,她也要把大門插緊,好像不關(guān)好門,賊就能隨時進(jìn)來似的。
母親執(zhí)意要回老家,第二天早上起來就給我說:“我在你這里住了十幾天了,吃得好,住得也好,你的孝心也到了,我就是操心家里。你把我送回去,我就心安了。”母親懇求的語氣,擊碎了我其他的想法。我想我是自私的,我不能再把母親關(guān)在這個加固了的籠子里。她有自己的天地,有自己生活的習(xí)慣,至少,我不能剝奪她自由的權(quán)利。
吃過早飯后,我決定送母親回家。
扶著母親從巷子里往外走的時候,我說:“要回就回吧,在上面,話都不愿意多說?!蹦赣H出乎意料地就哭了,說:“該說的我都說完了,再沒有話說上么……”母親提著黑色的小包,戴著口罩,蹣跚著離開巷子。坐上車,母親看著我二哥和二嫂說:“你們進(jìn)去,這幾天把自己照顧好,少出門?!避嚧熬従忛]上時,母親又哭了……
那一刻,我的心就像被鞭子抽了一下,狠狠地疼,即使窗外有鋪天蓋地的陽光,也稀釋不了我心里堆起的難受!
8
一大片雪還沒有消融,柔和的陽光照在雪面上,院子呈現(xiàn)出明亮和溫暖的樣子。母親走進(jìn)院子,踏在雪上,腳下的咯吱聲,打破了舊有的寧靜和寂寞。院子里的瓦片,屋角,墻壁,門簾,門栓,鎖子,似乎都在張望著母親的笑臉;廈屋里的樹葉,鐵锨,?頭,鐮刀,架子車,噴霧器,似乎都在傾聽著母親的聲音;北屋里的柜子,土炕,縫紉機(jī),電視機(jī),燈泡,似乎都在等待母親的撫摸。
有了母親的院子,一切漸漸有了生機(jī)。
母親收拾她的東西,我們忙著掃雪,生火爐,提水,抹土,抱柴,燒炕……
不一會兒,清潔的院子,有了泥土清新的味道,有了筒爐里冒出來的煤煙味道,有了煙囪里飄來的柴火味道。母親拿起笤帚認(rèn)真地掃著身上的土,掃了前面掃后面,褲腿上鞋面上都掃到了,似乎她掃的不是土,而是掃著其他什么東西。母親在掃什么呢?我看見身體和心靈都舒展開的母親,走在寬敞的院子里,腳步似乎變輕了,話也漸漸多起來。
兒子把母親慣常養(yǎng)的小狗,從鄰居家拉回來,進(jìn)了院門的小狗聽見母親的聲音,立即叫起來,若不是兒子緊拽著韁繩,它很可能會撒起歡來。母親走過去,小狗拼命地?fù)u著尾巴,向母親示好。母親把手放在小狗的頭上,小狗暫時安靜下來。母親摸摸它的耳朵,摸摸它的脊背,母親把手拿開時,小狗的尾巴搖得停不下來。
也許,小狗覺得,母親最親切。它生病了,母親會急上幾天,給它買來藥,它卻不肯吃,母親就把藥混在好吃的食物里,誘騙它。母親把牛奶倒給它,把蒸饃掰碎喂給它,再說上一長串話。看它不高興,母親用手摸摸它的頭,捏捏它的耳朵,把身上的溫暖傳遞給它。等它吃完藥,高興的時候,它會望著天空發(fā)呆。那時,它神游在自己的世界里,似乎離母親很遙遠(yuǎn)。母親對貓或者什么東西的一聲輕呵,打斷它神游的思緒,把它拉回眼前時,它又向母親搖尾巴。母親身上熟悉的氣息,能帶給它安全的感覺。一只小狗,生活在母親的院子里,是多么幸福。
我也覺得幸福,母親供給我食物,讓我漸漸長大。幾十年來,我不但吸取了母親做的飯食里的溫度,也吸取了她手掌上、身體上的溫度,那些溫?zé)岬臍庀ⅲB綴成一件樸素的外衣,陪著我在風(fēng)雨里奔跑。而我,能為母親做些什么呢?
下午飯后,母親送我們出家門,看著我倒車,看著我掉車頭。臨走時,母親雙手扶在車窗處,一一叮囑我的兒子和妻子,盡量少出門,并叮囑我上班的路上要小心。車子緩緩啟動了,母親站在家門口,側(cè)著頭,看我們離去。觀后鏡中,母親左手放在腰間,右手垂在身體側(cè)面,向著我們的方向望著。距離越來越遠(yuǎn),出現(xiàn)在觀后鏡中的母親越來越小。我看見,家門前的那一方天地里,所有的事物都成了模糊的背景,而我的母親,站在寥廓的天地間,顯得單薄,弱小,最后也成了背景的一部分。
車子要拐過墻頭時,母親還是那樣一動不動地站著,張望著。
也許,在我們身后,母親的目光從未離開過……
何新軍,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飛天》《四川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等雜志,入選中國精短美文精選、中學(xué)生閱讀(高中版)年度佳作選等。出版散文隨筆集《回聲》《左耳里的村莊》。
責(zé)任編輯 馮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