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伊菁
在人們心目中,慈善人人會做,大家在做,似乎唯一冠以“成功”的修飾詞。然而我這里要表述的“成功”,不僅在于其結果出乎預料的圓滿,還在于其授人以漁的社會效果。這件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許多年,我也從沒向人提起過,因為從沒想到這是一種慈善之舉。
還記得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災害的日子,拮據(jù)的生活中,還不時要闖進因為安徽發(fā)大水而逃荒到上海要飯的災民,我的父母在公安機關擔負著社會治安管理的責任,為維持正常的社會秩序,自然要將這些難民送收容所和遣送站,集中遣送回鄉(xiāng)。然而每回見災民進門討要,平時里舍得吃我們姐妹吃剩的殘羹剩飯的外婆,總會給難民盛上滿碗的飯,夾上好菜,還加一點湯汁,讓他們吃好。我知道從農村出來的外婆也許從小也體會過荒年的滋味,施舍一碗飯菜也在情理之中,這是做人應有的道理。但我并沒有聯(lián)想到慈善。甚至當警察的父母星期天在家門口撞見一群來討飯的災民,目睹外婆一如既往的施舍,也沒有要將討要者送遣送站之舉。我想這也許是對外婆之舉的默認,對為人的道理理念的堅守吧。
小時候母親曾經(jīng)帶我去市郊寶山的鄉(xiāng)下看望她當年高中畢業(yè)后就在公民小學一起當教師的同事關幼貞。母親憶起當年關幼貞孩子多負擔重,家在農村經(jīng)濟困難,晚上孩子餓了沒有奶喂,只得給哭鬧不休的嬰兒喂開水……母親和她最要好的同事李蘇生(后調北京高教出版社工作)每當發(fā)了工資,總會買上奶粉給關幼貞送去。而我過去也并沒有將此舉認為是慈善,在我想來,這也許是同事情誼吧。如今關幼貞和母親都已不在,李蘇生則去了國外。我至今感念她們那個時代同事間的真誠和友情。
乃至我小學畢業(yè)那年暑假,母親讓我義務為她在工作中認識的一位叔叔帶孩子。那位名叫席明慎的叔叔是二軍大食堂的炊事員,他從寶山鄉(xiāng)下來的妻子坐月子,老家正趕上“雙搶”大忙,沒人來照顧產婦和嬰兒,當我生平第一次抱嬰兒、洗尿布,體驗“月嫂”的生活時,我從義工之舉感受到的只是助人為樂的慰藉,因為我想到了母親那枚由市公安局頒發(fā)的金光閃閃的“五好干部”獎章;為民做好事是人民警察應盡的義務喲!
工作后我已經(jīng)記不得多少次地參加捐錢捐物活動,還曾收到捐助證書,許是一種從善心里吧,只覺得這是應該做的,卻并沒因為善舉而欣慰。
在給《慈善》寫稿時,我一篇一篇地寫,在表述慈善人物和事件的過程中親身體驗,從而認識了慈善,理解了慈善,進而也感受到慈善之舉的社會意義所在,讓我終于記起這個沉封在記憶深處的善舉來。
那是2001年年初,早春二月,我采寫的通訊稿《嫁給了下崗的大學教師》在上?!冬F(xiàn)代家庭》雜志上發(fā)表了(2001年第3期),文中的大學教師是現(xiàn)東華大學(原華東紡織大學,華東紡織二學院簡稱“華紡”)的講師張定基。張定基78屆黑龍江大學外語系畢業(yè),被分配在“華紡”教英語,改革人事制度實行聘用制后下崗,后調到“華紡”學報編輯部當編輯,誰知年初又在學報編輯部聘任中落聘,再度下崗,嫁給他的是上海感光膠卷廠女工程師方國玲,想到他們夫妻才剛組成家庭,就要遭受雙下崗的打擊,方國玲的老媽媽苦苦勸她記著舊戲里“王寶釧守貧窯”的古訓,熬過這一關。我就想著怎樣幫幫他們。我和他們夫婦交往不多,只記得當時,張定基告訴我說他小學同學在香港一家出版社工作,讓他為他們出版社翻譯外文書,張定基說,香港出版社的稿費比內地高好多,但這畢竟還是杯水車薪的活兒,不解決根本問題。萬般無奈的張定基索性到“華紡”傳達室打工,一則發(fā)泄不平之氣;大學講師坐傳達室,豈有此理!二則也是打發(fā)時間……由張定基出版社的同學,我聯(lián)想到當時正興編企業(yè)家叢書。為企業(yè)家樹形象,不也是希望引起社會的關注嗎?還記得當年應邀為“昂立一號”的創(chuàng)始人張剛寫過企業(yè)家報告文學,盡管當時我并沒有廣告費,叢書編輯部給的稿費也很低……但文章上了叢書之后,張剛還特地將這篇名為“昂立精神”的稿件,在《勞動報》廣告版發(fā)了一整版。這給了我啟發(fā),何不用我所長,借助于媒體,為張定基鼓氣呼吁?《嫁給了下崗大學教師》一文投《現(xiàn)代家庭》。一則上海市婦聯(lián)辦的刊物,通過市婦聯(lián)的渠道尋求支持;二則當時《現(xiàn)代家庭》的發(fā)行量在上海很高。文章見刊后,《知音》的編輯羅志松聯(lián)系我,帶著責備的語氣說:“文章怎么不給《知音》?”我很慚愧,羅志松每期免費給我寄《知音》雜志,我卻沒有給他;羅志松也許以為,憑著《知音》千字千元的稿費,我再怎么傻,也不會投千字百元稿費標準的《現(xiàn)代家庭》吧!然而我當時一心想的是走什么渠道對張定基下崗問題的解決更有利,《知音》銷量是位居全國之首的暢銷讀物,但讀者群雖然與市婦聯(lián)辦的刊物不一樣,人們熱衷的是它的可讀性,很多人拿她當文藝類讀物消遣……所以,幫人心切的我,當時根本就沒有考慮經(jīng)濟效益,并且我和羅志松也都沒有意識到,我這是在做慈善之舉!
文章刊出后,果然,張定基所住“華紡”宿舍所在地的居委會主任第一時間問詢來訪張定基,主動要為張定基介紹工作,第二個找上門來的,是位熱心的“強生”出租車司機,要介紹張定基去旅行社當導游翻譯……張定基將這些崗位與他香港出版社翻譯外文書的收入標準一比較,自然難以接受。情急之中,他忽發(fā)奇想,將《嫁給了下崗的大學教師》一文粘貼在網(wǎng)上……不久,張定基接到廣東省一家民辦大學的來函,對方也許是求賢若渴,看重“華紡”全國重點大學的名望,提出的條件相當優(yōu)越:低職高聘張定基,以副教授的待遇任教英語,而讓張定基的妻子方國玲擔任學生輔導員老師,隨同前往工作?!黄ㄓ嵔鉀Q了雙下崗的問題!真是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當時我正在瑞金醫(yī)院住院開刀,張定基得知后欲與他妻子一道來看我,我在電話里直言,你們剛剛找到工作,就不要破費了。我沒有將病房號告訴他,他也不再提起。對我來說,已有一種做成了一件事的欣慰。助人為樂,我繼承的是母親當年的美德。一晃近20年過去,這件事我并沒有對周圍我熟悉的人張揚,卻一直沉淀在我記憶的屏幕,也許就因為這是一件成功的善舉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