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歷八月,月光長肥了。白亮亮的月光一層層鋪到瓦背上,又沉甸甸地往下墜,在地上汪洋恣肆。連溝子里都積滿了月光,更不消說平地和高崗了。月光大道一直鋪向村外。
到了八月十四上下,村人就說:“他該來了?!?/p>
人們說著。眼下過了八月十五,收月光的人果然就進村了。
“收月光咯,月光——收月光咯——月光——”
收月光的人總在夜里進村,他用一種怪異的腔調(diào),拖著長長的尾音,宣告著他的到來。人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過了十五,月光長到最肥,正是收割好時候。收月光的人進了一家門,與主人談妥了價格,就開始收割月光。他從自己背上解下那把金黃色的掃帚,在地上輕盈地掃動著。月光就像銀色的谷子一樣,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向中間聚攏起來。不一會兒,月光就積成了一座小山。通常,到了這時候,收月光的人會停下手,繞著這銀色小山走一圈,好像這一走,月光就再也跑不掉似的。月光中有時也會沾上別的一些雜物,比如一根雞毛,一小片塑料紙之類的,收月光的人將這些小東西仔細撥開。
“說到底,我是吃虧的?!笔赵鹿獾娜苏f,“現(xiàn)在,干凈的月光真是太難找了?!?/p>
他這樣說著,好像要叫賣月光的人羞愧。但賣的人并不總是隨他的意思,賣月光的人說:“也不能這么說,今年的月光,比去年更便宜了呢,這樣下去,怎么得了哦?!?/p>
“說到底,我是吃虧的。”收月光的人說。
他沒有再說別的話了,從腰間解下一個灰撲撲的小布袋子,將月光往小袋子里掃。布袋子小小個兒,裝得卻多。不多時,一堆月光就全裝進去了。
月光全裝走后,屋子就暗下來了。月亮明晃晃地在天上掛著,地上卻看不見一寸月光。不過屋主人是不在意的,反正有電燈呢,管這沒用的月光做什么?再說了,月光年年長,等過了冬天,月光就會照樣出現(xiàn)在房前屋后。初時是淡淡的,不容易看到;到了清明前后,就有薄薄一層了;盛夏,出月亮的夜晚,屋子就亮堂了;到了八月,月光就完全長肥了,可以收割了。
屋主人就掰著手指頭數(shù)中秋。中秋一過,收月光的人就來了。村民們也不知道這收月光的人從哪里來的,誰管這個呢?反正收月光的人一來,大伙就把月光賣了,換一點錢,再用錢去交電費。刨去交電費的錢,還有富余,可以買油鹽和糧食種子。有一些人家,月光又多又肥又干凈,收月光的人就會多給一些錢,他們還能拿多出來的錢,去做一點別的事兒。賣月光的好處,實在太多了。
收月光的人收完一戶,就走到另一戶。收月光的人最怕破缸家的月光。單身漢破缸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家里橫七豎八到處都是破酒瓶子。一只破解放鞋差點把收月光的人絆一跤。月光從洞開著的大門傾瀉來,鋪在地上,也鋪在破酒瓶子和破解放鞋上。收月光的人得加倍小心,否則,很可能就把破缸的破鞋子也掃進去了。有一回,收月光的人被破缸拉著,多喝了幾口酒,出門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就把破缸的破鞋子掃進布袋里。這下壞了,整袋月光被破鞋子熏得發(fā)了霉,收月光的人一氣之下,把月光倒在了破缸家門口,霉月光足足熏了破缸兩個月才漸漸消散。
“說到底,我是吃虧的?!笔赵鹿獾娜苏f。收月光的人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把月光從破缸的酒瓶子和破鞋子堆里分離出來,艱難地掃進自己的布袋里。要不是破缸一直纏著,收月光的人才懶得收他家的月光呢。
收月光的人從村口進村,依次往前收月光。村莊的屋舍一戶戶暗了,整個村莊慢慢暗下來。只有村東邊的屋子,還亮著皎潔的月光。
收月光的人往村東邊的屋子去了。這樣干凈而皎潔的月光,收月光的人愿意出高一些的價錢。
多一坐在門檻上,有一下沒一下,用笛子吹曲子。收月光的人遠遠地過來了。月光從他身后照射過來,長長的影子落在地上。收月光的人在走,影子也在走。
收月光的人走近了,在多一面前站定,影子也不動了。
“是多一啊?!笔赵鹿獾娜诉@樣打招呼。
“爺爺說了,不賣月光?!倍嘁徽f。
“還不賣嗎?”收月光的人說。
“不賣!”多一說。
“那么,我今年再加一些價錢吧?!笔赵鹿獾娜苏f,“說到底,我是吃虧的?!?/p>
“爺爺,客人說再加一些價錢。”多一朝屋里喊了一聲。多一有點想賣月光,所有人都在賣月光。
爺爺先嗯了一聲,然后說:“不賣了?!?/p>
“說到底,我是吃虧的呀?!笔赵鹿獾娜擞粥洁炝艘痪洹K约嚎邕M了門檻,進了鑊灶間。
“多一爺爺,價錢是可以商量的呀。”收月光的人說。他拿眼睛往屋子里看,沒有看到多一奶奶的身影。他收回目光的時候,看到多一奶奶在墻上了。收月光的人懂了。月光收走了多么好的老太太呀!
月光從屋頂?shù)钠贫磧A瀉下來,越過松木板的縫隙,堆積在多一爺爺?shù)拇箦伬?。爺爺站在灶臺前,看起來,就像是要把月光炒了吃一樣。
收月光的人用手湊近月光束,沉甸甸的月光讓他越發(fā)喜歡了。只有干凈的月光,才是沉甸甸的。多一爺爺這老頭,一點不遜女主人,把屋子收拾得干凈整潔。月光傾瀉在這樣的人家,不染一丁點的雜質(zhì),出再高的價錢,都是劃得來的。
多一進鑊灶間了。小男孩坐在鑊灶小凳子前,把小柴火塞進鑊灶里。小火苗映紅了小鑊灶。
收月光的人把一張紙幣塞給了多一,說:“拿著,買本子?!?/p>
多一手里拿著錢,眼睛看著爺爺。爺爺沒有吭聲,多一就懂了,說:“我有錢,我有錢,不能要你的錢?!?/p>
小牛犢子力氣不小,收月光的人只好收回了錢,一轉(zhuǎn)手放在了桌子邊,也不知道是算收回了還是沒收回。多一爺爺并沒有炒月光,葵花子在鍋里翻動,不一會兒就有香味飄到月光里了。這讓月光也好像有了葵花子的香味。
收月光的人知道多一在想什么。收月光的人就說:“多一爺爺,多少賣一點月光給我吧。每年你們家都留著月光,說到底,月光是月亮白給的呀。”
多一爺爺不說話,用手在鍋里抓了幾顆葵花子,用豁了口的門牙嗑一下,看看葵花子是不是已經(jīng)到了火候。多一看看收月光的人,又看看爺爺。
“多好的月光啊?!笔赵鹿獾娜苏f,“多一爺爺,你瞧,現(xiàn)在你們也用不上月光。你們家的屋頂,也需要一些錢來補一補的。”
“爺爺,”多一說,“我們的屋頂,已經(jīng)漏了?!?/p>
“多一,拿酒去吧??腿艘跃屏??!倍嘁粻敔斦f。
往年,多一奶奶在的時候,收月光的人收完月光,習(xí)慣在多一家喝一點酒。
多一爺爺自己釀的酒,清冽、味沉、后勁足,收月光的人在多一爺爺家喝完酒,就算結(jié)束了收月光的活。多一爺爺和收月光的人,你來我往,說一些天南地北不著調(diào)的話,月光就從酒杯間溜過去了。到了下半夜,老頭兒醉了,收月光的人搖搖晃晃,卻說正是趕路好時候。
“多一再見?!?/p>
“客人再來啊?!?/p>
“多一奶奶再見。”
“客人再來呀?!?/p>
他們相互說了話。多一奶奶把客人送到門口,看客人走遠了,才把老頭子扶到床上躺好。而后,廚房傳出了清脆的清洗酒杯聲和掃地的聲響。這一時,收月光的人帶著酒意,已一頭扎入到黑漆漆的林地中去了。這是往年的光景了。
多一和奶奶都不知道客人來自哪里。多一還記得去年,奶奶送收月光的人出了門,就在門口站著。多一跟在身后,估摸著收月光的人已經(jīng)走得足夠遠了,奶奶才說:“怕不是蟒蛇成精呢。”
多一聽人說過,密林深處,有巨大的蟒蛇已經(jīng)成了精。奶奶憂心的神情讓他也跟著憂心起來。
“要是蟒蛇成精,會怎么樣?”多一問奶奶。
“不是蟒蛇成精,收這么多月光干什么呢?”奶奶說一句,像是回答多一,又像是沒有回答多一。奶奶小心地把大門閂好。月光從門縫中傾瀉進來,收月光的人畢竟沒有從他們家收走一縷月光。
多一并不討厭收月光的人,也并不害怕他。收月光的人白白凈凈,說話慢吞吞的,和蟒蛇一點也不像。多一覺得奶奶想得太多了。
多一私底下把收月光的人看成是從遠方來的舅舅。多一沒有舅舅,連媽媽也沒有,爸爸和叔叔從不回家。要是有一個收月光的舅舅,多一就會覺得自豪。
爺爺叫多一拿酒,多一就拿了四瓶酒。這是他一次所能拿酒的極限。對自己一次只能拿四瓶酒,多一感到有點羞愧。要是他的手能夠更大一點,他就能拿五瓶或者六瓶酒。
“拿這么多,吃不完的。”收月光的人說話了。
“吃得完的。”多一說。
“吃醉去就回不到家了。”收月光的人說。
“回不到家就在我家住可以的?!倍嘁徽f。沒有經(jīng)過爺爺?shù)耐?,多一就說了。收月光的人剛剛給了他錢,多一沒有收,但多一覺得,就當(dāng)收月光的人是自己的舅舅吧。這還是多一第一次收到舅舅的錢呢,就像是過年的壓歲錢了。
“那不行的,我還要趕路呢?!笔赵鹿獾娜苏f。
“你家在哪里呀?”多一問。多一很愿意知道這個“舅舅”家住在哪里。
“很遠,在大林子里?!笔赵鹿獾娜苏f。
大林子里。該不是蟒蛇成精吧?多一這時想起了奶奶,并且感覺到有一點害怕。還好爺爺及時過來了。爺爺把香噴噴的葵花子擺在了收月光的人面前。
“好瓜子啊?!笔赵鹿獾娜苏f,“多一爺爺好手藝?!蓖辏赵鹿獾娜苏f的是,多一奶奶好心腸。
“自己種的瓜子?!倍嘁粻敔斦f,“這是去年他奶奶買的種子,還剩幾顆,收拾東西的時候掉在地上的,我隨手扔在門前,竟自己長了出來。我看看拔了可惜,就給它撒了點肥料。誰想到,葵花越長越大,竟給我收了一斗多呢?!?/p>
“多一奶奶真是好心腸。好心腸的人有福氣啊?!笔赵鹿獾娜苏f。
“吃一點瓜子吧。”爺爺說。爺爺說著話,自己拿了幾顆,放在面前,并不剝開。
收月光的人就說:“多一爺爺,我是誠心要買你們家的月光,你開個價好不好。”
“不賣的。”多一爺爺說。
隔了一會兒,多一爺爺又說:“月光雖然沒什么用,但最好還是留著吧?!?/p>
“多一爺爺呀,你怎么就和破缸不一樣呢?”收月光的人說了一句。哪兒不一樣呢?收月光的人想說個一二三四,但白亮亮的月光滿地鋪著,收月光的人就沒了說的興致。
收月光的人在吃酒。多一在吃葵花子。多一爺爺在說話。他說的是“多一,不要吃熱了,流鼻血”之類的話。往年,說這話的是多一奶奶,現(xiàn)在輪到他來說了。
多一吃了幾顆,抹抹鼻子,忍不住又吃幾顆。
收月光的人說多一:“小小屁孩吃瓜子,酒卻不敢吃一口?!?/p>
“我敢的。”多一說。收月光的人到底是誰呢?是蟒蛇精還是舅舅?多一在恐懼與親近的情緒波浪里來回滾動,覺得不該在蟒蛇精前示怯,又愿意在舅舅面前顯示自己的勇敢。雖不明白這嗆人的東西有什么好喝的,但還是趁著爺爺不注意,端著收月光的人遞來的大碗喝了一口。
一股火辣辣的難言滋味直沖上頭皮,多一差點掉下眼淚來。這東西比聞著更嗆人。不多時,臉皮已發(fā)燙起來。但多一為著自己的壯舉而自豪,他看著收月光的人,嘴里沒有說話,他的意思,收月光的人不會不明白:不就吃酒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但收月光的人并不為他的壯舉而驚嘆,收月光的人說:“才舔一小口也叫吃酒嗎?蒼蠅的嘴巴都比你吃得多?!?/p>
多一感覺到自己受到了無窮的侮辱,不知道從哪里來了一股邪火,怒騰騰從頭燒到腳,劈手就從收月光的人手里奪過酒碗。一咬牙,把一碗米酒全灌下去了。而后,胃里翻滾著嗆人的汁液,身體沸騰起來,一些酒水夾雜著鼻涕、淚水和口水,從嘴巴和鼻孔中涌動出來,哇的一聲噴在地上。
“你干什么呀。”耳邊像是爺爺?shù)捏@呼。多一還在哇哇地吐,收月光的人這時一只手扶著多一,一只手輕輕拍著多一的背。
“我逗他玩的,真不好意思啊,多一爺爺?!笔赵鹿獾娜苏f。
收月光的人和爺爺一起,拿水給多一漱了口,擦了面。多一爺爺用灰撒在多一的嘔吐物上,不一會兒,就掃干凈了這堆灰和嘔吐物。收月光的人抱著多一,說:“多一是個大人了,多一能陪客人吃酒了。叔叔也喝一碗,好不好?”
收月光的人說著,自己就真咕咚咕咚吃了一碗。多一不知道為什么,覺得怪委屈,眼淚止不住冒出來。
“是叔叔不好,多一不哭了,不哭了。”收月光的人說。收月光的人越說,多一就越哭,直到多一回到爺爺懷里,多一還在哭,而且越哭越兇、越哭越大聲。
“你走,你走,我家不要你來?!倍嘁徽f。
“好好好,我走。我走?!笔赵鹿獾娜司驼嬲酒饋恚叩介T外。他走到門外,卻并不真走,就在月光地里裝模作樣地走來走去。收月光的人高高瘦瘦的,背上背著一把長掃把,這讓他在月光地里的走路,看起來有一點搞笑。多一慢慢就不哭了,就是覺得臉上熱辣辣的,眼皮子越來越沉重。
收月光的人又回到了桌子邊,開始一口一口地吃酒。收月光的人吃酒多,吃葵花子少。經(jīng)過這一段小小的插曲,收月光的人就不敢逗多一了。
“真對不起了,多一爺爺。”收月光的人說一句,自己喝一口酒,好像要用歉意來下酒似的。
爺爺說了一句什么,收月光的人笑了。多一頭腦昏沉。多一爺爺拍著多一,仿佛奶奶又回來了。隔了一會兒,多一便在床上了。月光清冽冽照在床前,秋蟲發(fā)出低低的鳴叫。多一坐起身子,把腳從高腳床上放下來,涼絲絲的。多一下了地,心里有一點難過。
為什么難過呢?多一自己也不知道。收月光的人走了嗎?
多一走出房門,影子給了他答案。收月光的人沒有走,他靠在青石門檻上,月色把他的影子長長地拉在地上。感覺到多一的靠近,收月光的人出聲了:“是多一啊?!?/p>
收月光的人側(cè)了一下身子,示意多一坐在他身邊。多一站了一會兒,走過去坐在了收月光的人身邊。青石門檻涼如冰條,多一用雙手墊在了屁股下面,收月光的人笑了。
收月光的人說:“多一真是機靈鬼。”
“你是蟒蛇精嗎?”多一問。
“什么?”收月光的人說,“我是蟒蛇精?”
收月光的人哈哈笑起來,收月光的人看透了多一的心。
“是你奶奶說的吧?”收月光的人說。
“沒……沒有。”多一說。
“你相信有蟒蛇精嗎?”收月光的人問。
多一點了一下頭,又迅速搖頭。村外是廣闊而茂密的林地,林間老樹一片連著一片,多一從沒有深入過林地,他也不知道林中到底有沒有蟒蛇精。
“我爺爺呢?”多一問爺爺在哪里,同時想起了奶奶。
“在睡覺呢?!笔赵鹿獾娜苏f,“你聽?!?/p>
果然,多一聽到了爺爺?shù)暮魢B?,雖并不十分響,卻均勻、穩(wěn)定,聽起來,爺爺又吃醉酒了。
爺爺已經(jīng)睡了,收月光的人卻沒走。他坐在他們家的門檻上,他也沒有趁著爺爺睡著,把他們家的月光都掃走。多一因此對收月光的人多了一點好感。
“月光是好東西啊?!笔赵鹿獾娜苏f,“蟒蛇精用它來修煉,我們卻不是?!?/p>
“你們用它干什么?”多一好奇起來。
收月光的人不說謎底,多一只好猜。
“賣錢?”多一猜。就像收香菇收稻谷收蘿卜收青菜收蜂蜜的人一樣,進入村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再運到外面的世界,賣給更多的人們。
“再猜?!笔赵鹿獾娜苏f。
多一怎么也猜不著。收月光的人喝一口酒,像下了決心似的,把自己腰間的布袋解下來,遞給多一。
“打開它,往里看。”收月光的人說。
多一將眼睛湊近布袋口,像把頭湊到井口。袋子深不見底,白茫茫的月光到處都是,在一團團月光間,是一層層淡淡的云朵。多一看見了月光下的村莊和稻田,環(huán)繞著稻田和村莊的,是無邊無際的林地。此刻,月光照耀著林地,每一片葉子都泛著淡淡的白光。收月光的人在林間小道走著。月光清明,林間雖有樹影斑駁,卻并不陰暗。收月光的人往前走,多一的目光也跟著走,初時,多一還能認到林中分岔的小徑。收月光的人往林中越走越深,多一就不辨南北了。月光越來越暗淡。收月光的人有一雙好眼睛,在暗夜中也能走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翻過一個斜坡,走進一道峽谷后,月光徹底不見了。到處都是黑漆漆的,只有遠處有一點微弱的光芒,像螢火蟲一樣閃動著。
收月光的人朝著光源往前走啊走,借著光源,多一看清了。那是一座松木小屋,屋前是松木搭的晾衣竿。晾衣竿上沒有衣服,只掛著一串串干巴巴的光,形狀就像是肉條一樣?!霸鹿鈼l肉”已經(jīng)干癟了,不少地方都被蛀出了蟲孔,這讓月光顯得毫無光澤。
在夜風(fēng)中,那干癟的月光條閃動著微弱而暗淡的光芒,就如同燭火行將燒盡。多一心里有點明白了。
“多一啊,月光不會再來了?!笔赵鹿獾娜苏f。
多一發(fā)現(xiàn)收月光的人站在自己的面前,他身子左右搖晃著,看來吃多了酒。他手里小心護著的,正是那個神秘的布袋。收月光的人站在多一家門口,和多一說話,眼睛卻看著天上那輪又圓又亮的月亮。
“月光不會照耀松源溝了?!笔赵鹿獾娜苏f。
月光灑滿大地,唯獨不會照耀松源溝。這真是一件讓人難以置信的事,可它就真的發(fā)生了。在溝子兩側(cè)的山坡上,月光清涼涼照著,可到了溝子里,月光就沒了。溝子里的人學(xué)會了制作月光條,他們有的將月光一束束穿起來,掛在屋檐下,一開始,月光皎潔而美麗。到了夏天,知了在外頭有一聲沒一聲叫著,太陽用暖烘烘的舌頭舔著大地,月光就像冰塊一樣融化,一滴滴滴落在屋檐下面的地上,到了晚上,地上散發(fā)著光芒,唬得狗汪汪直叫。也有的人家把月光堆成一摞,擺在堂屋正中間,這樣一來,屋里倒是亮堂,可就是占地方。人半夜睡得迷迷糊糊起床拉尿,一走到堂屋,身子一歪,倒把月光撞了一地,染得身上也涼颼颼光閃閃的。還有的人家把月光腌在缸里,希望能長久地保留月光,可是這樣更糟糕,還沒到開春,月光就化成一壇水了,讓主人留也不是倒也不是。
這月光啊!這讓人又愛又恨的月光。
“為什么你們不用電燈呢?”多一說。明亮的燈光,也并不比月光差呀。收月光的人是傻了嗎?
“電燈?哈哈哈,電燈。電燈。”收月光的人笑著,“多一,你是不知道。過去在松源溝,連螞蟻窩里都有電燈,我們整夜整夜不睡覺,白天和夜晚連在一起。我們把白天賣給了收白天的人,反正,夜晚可以當(dāng)白天,誰在乎白天呢?這樣,我們賣完了自己擁有的白天,把孫子的孫子的白天也賣完了,我們還順便把月光也搭著白天賣掉了。”
“我們用賣白天的錢,去安裝更多的燈。哪想到,有人把水、風(fēng)、太陽光都賣掉了。這下發(fā)電機變成了廢鐵,一盞燈都不亮了。黑夜回到黑夜,白天不再來了?!笔赵鹿獾娜苏f。收月光的人說話像是自言自語。
“那你們?yōu)槭裁床皇丈缴系脑鹿饽??”多一有點不明白。到處都是月光,收月光的人大可以拿著他那把長長的怪掃帚,把山上的月光全掃走。那是無邊無際的野地,誰又能管得著他掃一點月光呢?
“多一啊,月光和月光是不一樣的?!笔赵鹿獾娜苏f。收月光的人從地上扯了一把月光,那月光就像柔軟的布條一樣,貼在收月光的人手里。多一試著扯了一下,可什么也沒有扯到。看起來,只有收月光的人,才能收到月光。
“野外的月光,一點也不好掃?!笔赵鹿獾娜舜虮确秸f,野外的月光和家里的月光,就跟家里的兔子和野外的兔子一樣,家里的溫順,一掃就進布袋里了。野外的可不是這樣。有一年,收月光的人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從野外掃一點月光進袋子。結(jié)果,一打開袋子,野外的月光全跑出來了,在松木院子里飛來飛去,有的還沖到了屋頂上,發(fā)出巨大無匹的光芒,害得遠處人家以為他們家出了什么事,一個個趕過來幫忙。哪想到呢,野月光不僅沒留下來,反倒把屋檐上掛著的幾條陳年月光都帶跑了。為此,收月光的人還挨了老婆一頓罵呢。
想著收月光的人手忙腳亂,在屋子里追著月光跑,多一笑了。在笑里,他又起了一點小小的憐憫,一個連月光都不照耀的村子,該是多么灰暗和無聊呀。怪不得收月光的人年年都要到村子里來呢。
“你說,林子里有蟒蛇精嗎?”多一問。他想起奶奶說的,林子里有蟒蛇精。月光照耀著村子,也照耀著蟒蛇精冰涼的身軀。好在收月光的人是溫?zé)岬?,喝了酒,收月光的人臉上紅彤彤的,身上彌散出難以言說的酒氣味。
“大概,有吧?!笔赵鹿獾娜苏f,“林子里的事,誰能說得清呢?”
收月光的人打了個飽嗝,看起來,他已經(jīng)快要醉倒了。果然,不一會兒,收月光的人就靠著門,輕輕打起了呼嚕。在呼嚕聲里,夜風(fēng)起來了。
一群群半透明的、拖著極長尾巴的、如松鼠一般的風(fēng),圍繞著收月光的人。它們在收月光的人身上跳上跳下,有的還跳到他的臉上,可惜很快就被收月光的人噴出的酒氣熏著了,迷迷糊糊地墜落在地上,發(fā)出了呼呼的細微之聲。
收月光的人可不能著了涼。多一聽奶奶說過,著了涼是要拉肚子的。他就推推收月光的人,想叫醒他,該進屋就進屋,該出門回家就回家。但收月光的人嘟囔了兩句,就頭歪到另一邊,繼續(xù)睡了。他把酒瓶子抱在懷里,那月光袋子倒是大大方方放在外邊。
幾只風(fēng)圍著那月光袋子,不停地抓來抓去,好像要把這只神奇的小袋子打開。多一倒也起了一點小小的好奇,這是一個多么神奇的小袋子啊。它那么小,比起巴掌來也大不到哪里去吧,可里面卻可以裝這么多東西。
多一尤其喜歡看那一串串掛在屋檐下的月光。自己家的屋檐,整年黑漆漆的,什么也沒有。要是收月光的人愿意,多一倒也想讓他幫幫忙,也幫自己弄一些月光,掛在自己家的屋檐下。
到那時,破缸喝醉了酒,在村子里游蕩,也將吃驚于這些光燦燦的東西,他將難得地安靜下來,靠著墻,低聲說著話。多一猜想,破缸將說,多一干得不錯。
爸爸回家的時候,見到這么些奇怪的月光,一定要嚇一跳,虎著臉說:“多一,不許亂來!”
他虎臉歸虎臉,卻已經(jīng)晚了,月光已經(jīng)掛在屋檐下,總不至于用竹竿挑下來,統(tǒng)統(tǒng)丟到大路上吧?
多一把手搭在月光袋子上,涼颼颼的。他看到過收月光的人開袋子,就是隨手開了口子。那時候,多一在月光袋子里見到了月色下的林子和群山。
多一看了一眼收月光的人。
“我可以叫你一聲舅舅嗎?”多一對著收月光的人說。收月光的人并沒有聽到。他歪著頭睡得正香。多一自己沉浸在對舅舅的想象里,這想象里的溫情讓他感覺到愉悅。在愉悅里,更有一點對那神秘的密林深處的想象。多一小小的心臟,在胸膛里跳動著,為著廣袤而幽深的密林,也為著密林深處那未知的世界。
多一把手伸向了“舅舅”的月光袋子。這回,會看到什么呢?多一屏住呼吸,打開了袋口,把頭靠過去,他看見了!一條白色的巨蟒,從群山之間沖起,向著他撲來……
“我的媽呀!”多一把月光袋子一扔,嚇得叫了出來,白色巨蟒沖出了袋子,迅速沖上了屋頂,沖上了云霄,整個屋子都被照亮了,簡直比白天還要亮。多一這回看清楚了,不是巨蟒,是巨大無比的月光柱子。
這突然出現(xiàn)的巨大光亮也驚醒了收月光的人。一年的好月光,趁著多一打開袋子的當(dāng)兒,全跑了。很快,月光彌散于天地間,再也難以聚在一處了。一點可憐的微弱光芒,照耀著這間小小的屋子。收月光的人像丟了魂一樣,抱著月光袋子蹲在地上。
“多一爺爺,我一年的月光呀!”收月光的人說。
多一爺爺就站在多一身后,他的身子佝僂下去。老頭兒被先前強烈的月光從床上驚醒,光著腳跑出房間。對這突來的禍?zhǔn)?,老頭兒一時還沒能消化。
“真些作啊,真些作啊……”多一爺爺嘴里說著懊悔的土語。多一倒沒有哭,這變故讓他完全呆了。多一抬頭看著天上,月光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
這是收月光的人一年的月光呀!該怎么賠給人家呢?
“多一爺爺,我一年的月光呀?!笔赵鹿獾娜苏f話了,“不該和你多吃了酒呀。就是掃光你們家的月光,也不夠賠我的損失的?!?p>
“真些作啊,真些作啊。”多一爺爺還在喃喃著。該怎么辦呢?多一爺爺也沒想好。這畢竟是人家收過來的月光呀。
“這都是沒辦法的事?!笔赵鹿獾娜税l(fā)話了,“不該和你多吃酒啊?!?/p>
多一再次嗚嗚地哭了,為著自己不安分的雙手,也為著收月光的人一夜的徒勞。在哭泣的抽搐中,多一感到收月光的人在自己身邊蹲了下來。
“多一啊,我想了想,要不這樣好了。你吹一支曲子給我聽,我就不要你賠月光了好不好?”收月光的人話里還帶著酒氣。
“把我家的月光掃走吧?!倍嘁粚κ赵鹿獾娜苏f。多一覺得,自己也是個大人了,應(yīng)該可以做這個主。更何況,真是自己把月光袋子打開的。
“來不及了。再見吧,多一!”收月光的人說。一片烏云慢慢靠近月亮了。
“說到底,我是吃虧的呀?!笔赵鹿獾娜苏f。收月光的人說完這一句,把門檻上的酒瓶子拿了,遞給多一爺爺。
他將身子跨出青石門檻,一切不言自明,他將帶著他那空蕩蕩的月光袋子,回到那個黑漆漆的山溝里去了。他出了門,又回頭說一句:“多一啊,月光是好東西?!?/p>
收月光的人趁著最后的月色,越走越遠了……多一坐在門檻上吹笛子,也不知道收月光的人聽沒聽到。
(張婷摘自《青年文學(xué)》2020年第11期)
高上興:1990年生于浙江麗水。魯迅文學(xué)院第34屆高研班學(xué)員、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江南》《長江文藝》《黃河》《西湖》等刊物,有作品入選《大地上的燈盞》《麗水詩典》等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