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薩·哥特沙爾克
莫爾德采·奧嘉達在德國漢堡動物學博物館
西方很多捐贈者認為自然保護是和平的、左翼自由主義的,但在全球的南方國家,它卻穿著綠色制服,是殘暴的,而且常常充滿種族歧視。它是用左翼的錢實現(xiàn)的右翼計劃,而這就是最大的謊言。作為生物學家,我為非政府組織工作了18年,一直近距離觀察非洲的環(huán)境保護,很多感受都源自親身經(jīng)歷。
在包括肯尼亞在內(nèi)的非洲大部分地區(qū),自然保護項目都由白人領(lǐng)導。雖然其中也有黑人科學家參與,但他們不會是決策者,決定常常由不如他們專業(yè)的白人作出。專業(yè)能力強的黑人也能取得職場成就,前提是他能適應白人設(shè)立的層級結(jié)構(gòu)。
非洲的自然保護至今遵循著殖民時代的規(guī)則:讓黑人遠離自然,以便白人享受自然。非洲沒有任何一位政府官員嘗試過打破這種體系。在肯尼亞,黑人控制銀行、經(jīng)濟和教育體系,但如果你想了解非洲的自然保護狀況,就得問個白人。美國國會討論肯尼亞大象偷獵問題時,邀請了萊恩·道格拉斯–漢密爾頓做嘉賓,他是個英國動物學家。難道就沒有一個肯尼亞人知道肯尼亞大象的生存狀況嗎?對于同一種野生動物,如果白人吃,那叫野味,如果黑人吃,就叫叢林肉??夏醽喿?977年起已全面禁獵,但2018年旅游業(yè)的白人投資商要求政府為高檔餐館獵殺動物提供許可,政府的一個工作小組竟還認為這樣做合理。當然,這一要求至今未獲批準。但現(xiàn)實仍然是,黑人村民只要踏進國家公園一步就會被射殺,白人游客卻可以大吃高角羚煎肉排。這實在荒謬得很。
就在不久前,肯尼亞還被認為是個“警察國家”,對反對派十分血腥。國際社會總在對我們施壓,尤其是歐洲人。他們讓我們尊重人權(quán)。自2010年以來,我們有了新的憲法,很多權(quán)利都有了保障。在肯尼亞,我們會逮捕強盜、綁匪和殺人犯,將他們送上法庭,但對于偷獵者,我們會直接射殺掉,有時也會射殺只是穿過某個保護區(qū)的當?shù)鼐用?。這時,我們不再有來自歐美的壓力,相反,他們認為我們做得“很棒”。自然保護的魔法讓這些違法行為正當化了。
持有武器的護林人在維龍加國家公園周邊巡邏。
有組織的商業(yè)盜獵活動可能讓野生動物滅絕,因為我們沒有足夠多的大象滿足所有人對象牙的渴求——順便說一句,這些消費者絕大多數(shù)都不生活在非洲——所以必須限制商業(yè)化的盜獵行為。但是,我反對“非洲的自然保護意味著戰(zhàn)爭”和“我們必須屠殺”的表述。有些護林人說:“我會用我的生命保護這些大猩猩?!碧炷模唬∧阌欣掀藕⒆影?,為何要為了一只大猩猩去死?
是的,維龍加,那是一個可怕的地方。您還記得嗎?2007年,被殺死的大猩猩橫尸地上,就像某種信號。是卷入非法木材生意的公園腐敗領(lǐng)導射殺了它們,目的是警告公園的護林人。這些大猩猩成為人類沖突的犧牲品。但是,最糟糕的地方在于:維龍加還是全球強奸案件最頻發(fā)的地區(qū)之一,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女性遭到強奸,孩子遭到殺害。但新聞不會報道這些,只會報道那六只死掉的大猩猩。這樣做是完全錯誤的。
或許自然保護界最成功的謊言便是,國際恐怖主義從象牙交易中獲得資金來源。沒有證據(jù)能證明這一點,自然保護者卻讓美國政府相信了這件事。來自反恐預算的錢流入自然保護,數(shù)額如此龐大,以至于私人安保公司也來到了非洲。這些人以前是在伊拉克或阿富汗為美國軍方賣命的,沒有受過成為警察的培訓。他們只會殺戮,來非洲就是為了殺人,因為這里有太多錢可賺。
但是,為自然保護投入足夠多的錢也會讓動物受益。
不。這些錢只會讓部分人富得流油。那些組織支付高額工資,購買武器、彈藥和直升機,建立起一種平行政府。東非和中非的一些非政府組織養(yǎng)起武裝民兵,越境展開軍事行動。這是國家機構(gòu)不能做的事情。這樣,他們將捐贈者誘入一個陷阱。他們說:“我們用你們的500萬美元武裝了100個人,購買了3架直升機,今年我們又需要500萬美元來供養(yǎng)這些民兵?!边@些捐贈者創(chuàng)造了一個怪物,然后不得不定期哺喂它。一旦沒了這筆錢,一些人就會走上犯罪道路,成為強盜、盜獵者或偷牛賊,而且這時他們有了武器,還受過戰(zhàn)略培訓。
居住在維龍加國家公園周邊的人們
我們需要非政府組織,但不能為其籌錢購買武器。如果我們想打擊肯尼亞的環(huán)境犯罪,就必須把這筆錢交給肯尼亞的環(huán)境保護局。西方很多億萬富翁對自然保護一無所知,但他們的捐款可以從稅款中扣除,于是為非政府組織一擲千金。
很多錢流入了國家公園。我們需要有地方讓動物不受打擾地生活。您覺得這也不好嗎?
設(shè)立保護區(qū)是一種極其原始和暴力的自然保護方式。對于已經(jīng)存在的保護區(qū),我們需要維持,但不應該建立新的黃石公園或塞倫蓋蒂生物保護區(qū)。修建國家公園損害了當?shù)鼐用竦臋?quán)益。生物學家愛德華·威爾遜曾建議,將地球表面的一半都變成無人居住的自然保護區(qū)。沒有人問他:那我們該如何安置目前住在世界這一半的人們呢?將他們?nèi)可錃??還是帶他們?nèi)W洲,去美國?畢竟物種多樣性不是在紐約、倫敦或漢堡拯救的,而是在非洲。威爾遜的這種理念竟然還會有擁護者,真是令人難以置信。要實踐它,就必須借助暴力,因為人們不可能自愿背井離鄉(xiāng)。
我們需要為此找到解決方案,但我們目前采取的措施都如此原始。有博士頭銜的學者們能想到的卻只有修建籬笆。我們都知道籬笆會引發(fā)沖突,您想想柏林墻。這些籬笆是用來讓人們保持距離的。在肯尼亞北部,一個非政府組織為犀牛圈了一塊保護區(qū),那里有很好的草地和水源。該地區(qū)非常干旱,所以水彌足珍貴?;h笆的存在讓當?shù)鼐用耧曫B(yǎng)的牲畜沒了飲用水,于是他們剪開籬笆,然后就被逮捕了。如果沒有籬笆,就不會有這種沖突。自然保護不只關(guān)乎生物學,還有歷史、政治、社會學和人類學。這些犀牛并不生活在一座孤島上。所以說,科學也加劇了種族隔離,這些科學家的做法就好像非洲根本沒人住,好像可以單純研究獅子、斑馬等動物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而根本不去考慮人類。實際上,數(shù)百萬年以來,人類一直是東非風景的一部分。這也是我們這些南方國家必須面對的另一個謊言:他們說,我們在這里的存在是不符合自然規(guī)律的。
畜牧業(yè)的存在是肯尼亞仍有大片地方?jīng)]被圈起來,我們?nèi)匀粨碛虚_闊大草原的唯一原因。牲畜群踩出的小徑對野生動物大有用處。如果我們像自然保護組織呼吁的那樣取締畜牧業(yè),土地就會被瓜分、圈上籬笆。自然保護要定義的是我們應該保護哪些物種和生態(tài)系統(tǒng),而不是哪些地域,否則這些地區(qū)會成為微型殖民地。
過度放牧的問題源于自然保護者禁止遷徙,牧民的生存和土地的健康依賴于牧群能夠自由遷徙。在牲畜被趕出的很多地區(qū),草質(zhì)都變硬了,野生動物不愛吃,于是去到村莊附近,因為那里的草更新鮮,而這又會引發(fā)沖突。牧民抱怨道:“你們說,我們不能去那邊,因為那是野生動物的地盤,但現(xiàn)在野生動物來了我們的村莊?!睂嶋H上,如果存在一種能夠解決東非自然保護問題的魔法,那就是畜牧業(yè)。
旅游業(yè)永遠只可能是自然保護的副產(chǎn)品,而不是自然保護的原因。我們剛剛才經(jīng)歷過,依賴旅游業(yè)有多危險。新冠疫情期間,游客都不來了,肯尼亞的很多村莊都在依賴食物救濟,而護林人還在巡邏,因為他們的工資是政府發(fā)的,盡管總有人說,是旅游業(yè)在為自然保護提供資金。我不完全拒絕旅游業(yè),但我們需要重塑它。在肯尼亞,旅游業(yè)仍在販賣殖民經(jīng)歷,而且是沒有黑人參與的殖民經(jīng)歷。在廣告中,我們可以看到白人游客和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但沒有當?shù)鼐用?,村莊都被P掉了。真正的非洲荒野可能得去納米比亞看,種族隔離讓那里的一些地區(qū)荒無人煙。但在肯尼亞和坦桑尼亞,人類仍是風景的一部分。對我而言,最美好的野外風景是一個男孩在一群大象旁趕著羊群,兩者互不干擾。
奧嘉達說,在非洲保護大猩猩的黛安·福西最后是被復仇者殺害的,因為她的民兵隨意殺死他們認為的盜獵者。
如今,獲得土地的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自然保護。奪去牲畜,就拿到了土地。對桑布魯人而言,牛是生命的一部分。沒有了牛,他們就會從桑布魯搬走。自然保護是一種新型殖民主義。以前,非洲人的土地被暴力奪走;如今,犀牛成了獲得土地的最有效工具。如果您有一頭犀牛,就能馬上獲得幾千公頃土地,還有了持有武器保護這片土地的許可。您還能得到一筆錢,因為犀牛保護項目是世界上資金最雄厚的項目。
犀??偙悔s來趕去。2018年,在一次遷徙行動中,每11頭犀牛中就有1頭死掉。我們遭受了慘痛的損失。
看到這些非政府組織和所謂的“環(huán)保英雄”的罪行后,有些人哭了。他們很難接受這一點,就像一個基督徒要相信上帝并不存在。我們需要用全新的視角看待自然保護。我們無法為建立在殖民結(jié)構(gòu)上的任何事物去殖民化。白人講述的所有關(guān)于非洲自然保護的內(nèi)容,都被視為真理。我們無法容忍我們的銀行家和教師撒謊,對于自然保護,我們卻說:“這是一個謊言,但它是出于好意。”
有些組織宣稱,非洲每15分鐘就有一頭大象被殺死,2025年野外就不會再有大象了。這是一個謊言,從純計算的角度來看,根本不可能。我可以肯定地說,在如今擁有大象的那些非洲國家中,沒有哪個的大象數(shù)目會在接下來50年內(nèi)歸零。
您的說法可不符合科學界的一致結(jié)論。大型研究“大象普查”的結(jié)果就為我們拉響了警報。
您想象一下,10萬頭死掉的大象,那可藏不起來,它們的尸體都去哪兒了?微軟創(chuàng)立者之一的保羅·艾倫為這項研究投入了數(shù)百萬資金,研究結(jié)果自然全是他想聽到的。參與研究的科學家就是娼妓。
非政府組織是海盜,您的科學界同事是娼妓——您是想侮辱所有熱愛非洲動物世界的人嗎?
讓我清楚地告訴您:環(huán)境犯罪是個問題,但我們不能用謊言來解決這個問題。這些人欺騙美國國會,欺騙英國王室,也騙了德國政府。自然保護是門生意,環(huán)境保護人士根本不是天使。
這些組織試圖證明危機持續(xù)存在,來讓他們的工作合理化。只有在自然保護領(lǐng)域,我們會贊揚失敗者。我們尊敬那些說著“我已經(jīng)為這種動物戰(zhàn)斗了40年”的自然保護人士。為一個問題努力了40年卻還沒有找到任何解決辦法的工程師肯定會丟掉工作,但如果是個自然保護人士,我們會稱贊他的毅力。而實際上,這40年,他都在無所事事,或者只做了錯事。
珍妮·古道爾一年有300天都在為黑猩猩殫精竭慮,黛安·福西還為大猩猩犧牲了性命。
我是個年輕大學生的時候,也為這些人的故事所激勵。但隨著年歲增長,我意識到,他們很擅長自我推銷。自然保護組織耗資數(shù)百萬,講述在非洲拯救動物的白人救世主的故事,將他們的浪漫主義信號傳遞給世人。實際上,福西的民兵隨意殺死他們認為的盜獵者,她最后是被復仇者殺害的。而在福西去世30多年后的今天,大猩猩仍然存在。非洲所有的環(huán)保英雄都是白人。為什么?難道沒有熱愛和保護自然的黑人嗎?那為何非洲的野生動物會比歐洲多呢?
不,我們畢竟是個地球村。但是,不應該強行兜售西方視角,說什么“我們希望肯尼亞人愛他們的大自然”。不是這樣的。非洲人尊敬野生動物,但我們不會擁抱它們。我曾為非政府組織教孩子們關(guān)于大象的知識,那時我告訴他們:“你們必須尊重大象!”這些孩子每天都是跑著回家的,只為在放學路上不受大象攻擊,他們對這種動物充滿恐懼。所以,我應該對他們說“不要抄近路穿過灌木叢”,而不是“大象很可愛”。
沒有什么救世主,也根本不必來非洲拯救大象。非洲的自然保護成為一些人自我實現(xiàn)、自我滿足的工具。杰夫·貝索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還沒有表現(xiàn)出對非洲動物世界的興趣,真是謝天謝地。
[編譯自德國《GEO》]
編輯: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