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樹財
《囚綠記》作為一篇經(jīng)典散文,被收錄到了不同版本的高中語文教材。對于這篇文章主題的解讀,歷來存在爭議,歸納起來,大致有“愛國說”“心靈說”“反省說”“頌揚說”四種。
“愛國說”以人教版《高中語文必修3?教師教學(xué)用書》為代表:“(《囚綠記》)含蓄地揭示了華北地區(qū)人民面臨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苦難命運,象征著作者和廣大人民堅貞不屈的民族氣節(jié)?!盵1]
“心靈說”以張斗和老師為代表,他在《<囚綠記>主題解讀突圍》一文中言:“《囚綠記》是作者在一個特殊時段理智與情感交鋒的心靈獨語,是作者‘心靈起伏的痕跡,既無關(guān)宏大的政治主題,更談不上崇高的民族氣節(jié),只是他對人性某方面的揭示和反思,或者說是他迷茫心靈的自我救贖,象征一切美好事物的‘常春藤,僅僅是他想表達思想情感的一個寄托物。具體地講,就是文章描述了‘我和‘常春藤之間的交往和糾葛,揭示了愛和占有的關(guān)系:愛一旦變?yōu)檎加?,必然會給對方造成傷害;真正愛對方,就要尊重對方,給對方以自由的空間?!盵2]
“反省說”(或者叫“懺悔說”)和“頌揚說”,以南開大學(xué)徐江教授為代表,認為:“《囚綠記》是自我暴露式的批判,是反思,甚至還有一點點懺悔?!鳛橐环N自我精神的救贖,‘我以記的形式寫下這一段經(jīng)歷,以‘我的‘丑行與‘綠藤的‘美德對立來謳歌了生命的尊嚴,特別是對‘綠藤堅守自身生存的本性表達了敬仰?!盵3]
持“心靈說”“反省說”“頌揚說”者往往批判“愛國說”,認為“愛國說”是一種生硬的“知人論世”解讀實踐,是“對文本進行思想意識層面的圖解”“泛政治化地附會”,是一種標簽式的解讀。在筆者看來,這些解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都有一定道理,同時也都有偏差。本文不揣淺陋,從對話理論的視角重新審視《囚綠記》主題,以求教于方家。
西方文學(xué)理論認為,“文學(xué)文本是一個主體性的存在,具有潛在的對話性,它從多種層次和角度持續(xù)地發(fā)出自己的聲音”[4]?!肚艟G記》通過記敘作者與“常春藤綠”之間的一段交往經(jīng)歷,展開了多層次、多角度的對話,在多重對話中,構(gòu)建起文本的豐富意蘊。
一、與“綠”對話,寄寓生命哲思
《囚綠記》是一篇回憶性散文,文本以“戀綠”——“囚綠”——“釋綠”——“懷綠”為主線,敘述了“選擇房間”“憑窗對語”“異愛囚綠”“南歸釋綠”“歸后懷綠”五件事,其中“選擇房間”“憑窗對語”和“異愛囚綠”都蘊含著作者與“綠”的對話。
我們先來看“選擇房間”?!斑x擇房間”雖未直接展開與“綠”的對話,但這件事是作者與“綠”對話的鋪墊,是為引出“憑窗對語”而作的交代。房間非常小,“高廣不過一丈”,地面潮濕,非常簡陋——“紙糊的墻壁和天花板,兩扇木格子嵌玻璃的窗”,而且夏天非常炎熱,可作者為何在“有選擇自由”的情況下,還要選擇這間房間?主要是因為“這房間靠南的墻壁上,有一個小圓窗”“圓窗外面長著常春藤。當太陽照過它繁密的枝葉,透到我房里來的時候,便有一片綠影”,作者“便是歡喜這片綠影才選定這房間的”。這些描寫都是在交代囚“綠”的原因,襯托了作者對“綠”的喜愛。
“憑窗對語”直接展開了作者與“綠”的對話。只是這里所說的對話并非我們平常所說的人物語言對白,在巴赫金的對話理論中,“對話性既包括外在言語行為又包括內(nèi)在心理意識。因此,文本中的人物對話除了直接引語,也包括自語、眼神、肢體動作、心理活動等同樣需要或預(yù)設(shè)外界給予一定應(yīng)答的‘潛對話形式”[5]。也就是說,文學(xué)文本中的對話既包括人物語言對白,也包括內(nèi)心獨白(自語)和心理活動等?!皯{窗對語”便是作者對“綠”的一段內(nèi)心獨白:
綠色是多寶貴的??!它是生命,它是希望,它是慰安,它是快樂。我懷念著綠色把我的心等焦了。我歡喜看水白,我歡喜看草綠。我疲累于灰暗的都市的天空和黃漠的平原,我懷念著綠色,如同涸轍的魚盼等著雨水!我急不暇擇的心情即使一枝之綠也視同至寶。當我在這小房中安頓下來,我移徙小臺子到圓窗下,讓我面朝墻壁和小窗。門雖是常開著,可沒人來打擾我,因為在這古城中我是孤獨而陌生。但我并不感到孤獨。我忘記了困倦的旅程和已往的許多不快的記憶。我望著這小圓洞,綠葉和我對語。我了解自然無聲的語言,正如它了解我的語言一樣。
在作者看來,綠色是寶貴的,因為它象征生命,帶給人希望、慰安、快樂,所以“我急不暇擇的心情即使一枝之綠也視同至寶”。同時,綠色也代表自然,作者熱愛自然,自然與作者也心有靈犀——“我了解自然無聲的語言,正如它了解我的語言一樣”。這段與“綠”的對話,表面上看是表現(xiàn)了作者對“綠”的喜愛,但何嘗不是對生命的哲思與感悟?所以,讀這段文字,讀者在感受到作者內(nèi)心激情的同時,也會受到啟示——熱愛并尊重自然與生命,這就是哲思帶給人的心靈的震顫與觸動。
與“綠”的對話在“異愛囚綠”部分也有展開。在作者囚禁了常春藤之后,“綠的枝條懸垂在我的案前了。它依舊伸長,依舊攀緣,依舊舒放,并且比在外邊長得更快”。常春藤以頑強的生命力感動著作者,作者不由發(fā)出感嘆:“我好像發(fā)現(xiàn)了一種‘生的歡喜,超過了任何喜悅?!边@一處與“綠”的對話表達的是作者對常春藤堅守生命尊嚴的頌揚,也蘊含著作者對生命的深沉感悟。
二、與心靈對話,寄寓愛的哲思
張斗和老師說:“《囚綠記》是作者在一個特殊時段理智與情感交鋒的心靈獨語?!盵6]這個評價是比較合乎文本實際的。但真正體現(xiàn)對話性的心靈獨語(對話)還是集中在“異愛囚綠”的敘事中。
“異愛囚綠”是文本最富張力之處。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異愛囚綠”本身蘊含著矛盾和悖論:作者既然那么愛“綠”,就應(yīng)該給“綠”以自由,為何又要將“綠”囚禁起來?因為作者對“綠”的愛發(fā)生了變異,偏離了“愛”本身:
忽然有一種自私的念頭觸動了我。我從破碎的窗口伸出手去,把兩枝漿液豐富的柔條牽進我的屋子里來,叫它伸長到我的書案上,讓綠色和我更接近,更親密。我拿綠色來裝飾我這簡陋的房間,裝飾我過于抑郁的心情。我要借綠色來比喻蔥蘢的愛和幸福,我要借綠色來比喻猗郁的年華。我囚住這綠色如同幽囚一只小鳥,要它為我作無聲的歌唱。
作者因為喜愛“綠”而產(chǎn)生了“自私的念頭”,將“綠”囚禁起來,將“愛”異化成了“占有”(“牽進我的屋子里來,叫它伸長到我的書案上,讓綠色和我更接近,更親密”)和“功利”(“裝飾我這簡陋的房間,裝飾我過于抑郁的心情”),故稱之為“異愛”。而“占有”和“功利”的后果是——“它漸漸失去了青蒼的顏色,變得柔綠,變成嫩黃;枝條變成細瘦,變成嬌弱,好像病了的孩子”。為此,作者感到自責(zé)和內(nèi)疚,展開了一段自我心靈對話:
我漸漸不能原諒我自己的過失,把天空底下的植物移鎖到暗黑的室內(nèi);我漸漸為這病損的枝葉可憐,雖則我惱怒它的固執(zhí),無親熱,我仍舊不放走它。魔念在我心中生長了。
盡管作者感到自責(zé)和內(nèi)疚,但并未停止囚綠行為,反而心中生長出了“魔念”——繼續(xù)囚綠,直到南歸才釋放它。作者這種自相矛盾的行為想表現(xiàn)什么?難道只是想懺悔反省自己的自私,告訴讀者人性是自私的?顯然不是?!爱悙矍艟G”的心靈對話其實向讀者展現(xiàn)了一個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人們對自己喜愛的事物往往想占有它,愈是喜愛,愈是想占有,喜愛度越高,占有欲越強。這是不是也在揭示愛與占有的辯證關(guān)系,啟迪人們思考什么才是真正的愛?從這個意義上說,“異愛囚綠”的心靈對話其實寄寓著作者對愛的哲思,它啟示人們思考愛的真諦:真正的愛不是占有,而是要給予被愛的對象以自由。
三、與時代對話,寄寓社會哲思
一些解讀者反對甚至批判“知人論世”地讀解《囚綠記》,認為這樣會“政治化地附會”文本。我們當然不贊成隨意“政治化地圖解”文本,但任何文本的產(chǎn)生與創(chuàng)作都有其歷史語境,對文本的讀解是不可能完全脫離其歷史語境的,否則可能會造成解讀上“只見森林,不見樹木”的偏狹,因為文本本質(zhì)上是一種對話。巴赫金接受了馬克思關(guān)于人的社會性的觀點,認為對話是由人的社會性決定的。從人的社會性出發(fā),他認為:“人的個性只能是社會總體的一部分,只能處于階級之中。他是歷史現(xiàn)實和文化生產(chǎn)的一部分……因為無論一個人每一舉動,無論一種具體思想的形成(想法、藝術(shù)形象,甚至是夢幻內(nèi)容)都不可能脫離社會經(jīng)濟條件來闡釋和理解?!盵7]
《囚綠記》寫于抗戰(zhàn)時期,記錄了作者特定時期“心靈起伏的痕跡”,要深入理解文本,我們當然不能脫離時代語境??梢栽O(shè)想一下,如果不是盧溝橋事件,作者可能還要多囚禁常春藤一段時間。提前“釋綠”這個行為(事件)是因為日本全面侵華,囚綠和釋綠的矛盾得以凸顯——作者不能再按原計劃盡情地囚綠。只有提前釋綠,矛盾才能解決。要理解這個矛盾的解決,我們還是要把提前釋綠這個行為放在當時的語境中來理解。換句話說,我們要還原文本的歷史語境。
《囚綠記》寫于1938年,作者回憶了1937年夏天與常春藤交往的一段經(jīng)歷。1937年是日寇大舉侵華的一年,那一年的夏天,北平的局勢已經(jīng)很緊張,所以作者才“打算七月尾回南去”,打算在離開的時候恢復(fù)常春藤的自由。只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形勢發(fā)展比作者預(yù)計的嚴峻,7月7日,盧溝橋事件發(fā)生,作者只能提前釋綠趕往南方避難。作者為何要釋綠?作者可不可以不釋綠?釋綠之后,常春藤就一定能獲得自由嗎?在日寇的鐵蹄下,常春藤也不一定能逃過戰(zhàn)爭的劫難,可作者為什么還是要釋綠呢?除了愛綠之外,恐怕更多的還是因為在囚綠的過程中,作者被“綠”“永不屈服于黑暗”的頑強感動了。在作者看來,民族救亡圖存正需要這種頑強不屈的精神,所以作者在臨行時“珍重地開釋了這永不屈服于黑暗的囚人”。為什么用“珍重”這個詞,如果只是表達對“綠”的愧疚、懺悔,完全可以說“懺愧地開釋”或“懺悔地開釋”?!罢渲亍庇姓湎?、愛惜、重視、尊重之意,除了表達對“綠”堅守生命尊嚴的頌揚之外,恐怕更多的還是警醒人們要重視、尊重這種頑強不屈的精神,唯有發(fā)揚這種精神,才能挽救民族危亡,取得抗戰(zhàn)的勝利。即此時,在作者心中,“綠”不只是一個生命,它還象征著當時的中國,象征著整個中華民族。正是有了這樣的寄寓,作者才會有接下來與“綠”的對話:
我把瘦黃的枝葉放在原來的位置上,向它致誠意的祝福,愿它繁茂蒼綠。
作者只是在向“綠”祝福嗎?顯然不是!作者在向國家、民族祝福,祝福中國、中華民族早日取得民族的獨立和自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囚綠記》亦是在與時代對話,寄寓了作者對國家、民族的命運思索。這是一種深沉的社會哲思,亦是一位知識分子對國家、民族命運的一份責(zé)任擔(dān)當。
總之,《囚綠記》是一篇寄寓哲思的敘事散文,文本在與“綠”、心靈、時代的多重對話中,寄寓了對生命、人生、社會的哲理性思考。基于這樣一個理解,筆者認為,對《囚綠記》主題的解讀,不能只見一隅而忽略了文本的更廣闊的天地。這也啟示我們,對經(jīng)典文本的解讀,要敞開胸懷,開闊視野,變換視角,這樣,我們才能看到文本更靚麗的“風(fēng)景”。
注釋:
[1]人民教育出版社課程教材研究所中學(xué)語文課程教材研究開發(fā)中心編著:《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2(必修)?教師教學(xué)用書》,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26頁。
[2][6]張斗和:《〈囚綠記〉主題解讀突圍》,《語文教學(xué)通訊·初中》,2014年第9期,第57頁,第57頁。
[3]徐江、劉承英、戚笑微:《“知人論世”:語文教學(xué)的哲學(xué)錯位——〈囚綠記〉是頌揚民族性格還是認識生命尊嚴》,《人民教育》,2009年第10期,第41頁。
[4]邵子華:《論文學(xué)文本的對話性》,《井岡山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7年第3期,第55頁。
[5]張開焱:《開放人格——巴赫金》,長江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256頁。
[7][前蘇聯(lián)]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一卷),曉河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85頁。
(作者單位:四川省成都市成飛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