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歡昌
不喜歡布鞋多年,覺得它土氣,顏色單調(diào),款式老舊。下雨天,還沾不得一丁點兒水。
在八九十年代的贛北農(nóng)村,布鞋最是普遍。
少年時,一年到頭,我腳下穿的鞋總是一成不變的黑色。方口的、圓口的、有松緊帶的、沒松緊帶的,包裹著松松垮垮的破舊尼龍襪子,像一只蜷縮在犄角旮旯里的瘦瘦的瘌痢老黃狗。每天上下學(xué),我都要從余家的村頭,穿過滿是塵土或泥漿的田塍小路,到達鄰村的村尾。天晴時,黑色的布鞋走上一趟就會立馬變成灰色,像那老房子里一年半載都沒有打掃過的桌凳臺面。陰雨時節(jié),濕滑的鄉(xiāng)間泥土黏黏嗒嗒地沾滿鞋底和鞋面,溏雞屎一般,怎么甩也甩不掉。有時候稍有不慎,還會滑出幾步遠,摔個四腳朝天。
腳下的布鞋,就像農(nóng)家人的日子,一地雞毛,更經(jīng)不起任何的風吹浪打。
有一回,朋友跟我說他最喜歡穿布鞋,我心里不禁想笑。布鞋能有多好?
于是想起了從前我母親做布鞋的樣子:家里的一些舊衣服,實在穿不了了,她就會把紐扣一粒粒地拆下放進簸籮,再選取衣服上的平整部分,一塊塊剪下,放進一個色彩斑駁的老木箱里。東一塊、西一塊,布片積攢得多了,母親就會選一個陽光毒辣的日子,把老房子后門的門板取下,斜靠在院子里的外墻上,用糯米粉調(diào)出一臉盆熱氣騰騰的糨糊,拿出那些碎布料,排開、搭勻。厚和薄、長與短,一層層、一塊塊粘連起來,花花綠綠、深深淺淺,像那廟里和尚的百衲衣,又像農(nóng)家老太太的舊床單。這種制作與晾曬,在贛北農(nóng)村有一個特別的名字叫“曬布角”。
“布角”曬得梆硬之后就可以做鞋了。家中廚桌中間的抽屜里,有一本磨禿了邊角的“自由夾”,夾著一大沓母親收藏的各種大大小小的鞋樣。鞋幫在左,鞋底在右,碼得整整齊齊,有報紙剪成的,有硬香煙紙殼剪成的,各式各樣。
選鞋樣,納鞋底,修底幫,縫鞋面,上邊線。農(nóng)閑時節(jié),母親總會和那些婦人們圍坐在門前屋后,幾條長凳、幾只簸籮,做著布鞋,切切察察。
那時,我很不喜歡穿布鞋。木頭人游戲時,它不能讓我自由馳騁,盡情奔跑;跳長繩時,腳尖前邊的線容易崩開,像被大石塊砸扁的癩蛤蟆,張開個大大的嘴。我向往白色皮質(zhì)的運動鞋,時尚又明亮,既能蹚水,又能跳躍,肆無忌憚,炫彩奪目。
像嫌棄一碗餿了的剩飯,我嫌棄著伴隨整個少年時代的布鞋;像逃離那場炎炎夏日下的田間割禾,我試圖以自己的不甘和倔強來逃離。我追隨理想,試圖遠離田塍,行走于一條寬闊的柏油馬路上。
我以為我成功逃離了。
一次下鄉(xiāng)教研,午飯后的散步,我路過一戶農(nóng)家小院。溫和的陽光下,一個老婦人坐在一張小竹椅上,邊上的方凳上放著一個簸籮。她彎腰弓背,一手攥著鞋底,一手用力拽著針線,嫻熟自如,寧靜安穩(wěn),這場景是那樣的熟悉、親切和酸楚。
布鞋到底還是好的!
回想少年時,母親在廳堂里、床沿邊、油燈下,為我縫制布鞋,錐子頂針,一起一落,一針一線,密密匝匝,夜深人靜時仍不知疲倦。二十年后的今天,想起那畫面,物是人非、五味雜陳。
布鞋是真好?。∷孢m養(yǎng)腳,簡單而不張揚,默默守候,如故鄉(xiāng)等候著游子。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小半生,才漸漸清晰自己內(nèi)心深處那真正向往和柔軟的地方。
我最終還是喜歡上了布鞋?!簦ㄗ髡邌挝唬航魇≮M州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