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某年的夏天,小鹿忽然想念起老爹來。他總在做美麗的夢。他夢見老爹穿著雪白的襯衣,推著锃亮的飛鴿牌自行車進了院門。老爹吹著口哨把車梯子打好,撣撣身上的灰塵,笑盈盈地走進老瓦房,再從身背后抖出一小包誘人的糖果。小鹿有些忌憚老爹,事實上他很少再能看見老爹的笑容,他見到的大多是老爹凝著冰霜的臉。他也不大敢相信老爹還會舍得給他帶回糖果,他不挨上老爹的呵斥或者結結實實的一腳踢踹,就已經(jīng)值得燒香拜佛。
醒來的時候,小鹿便覺得懊惱。因為,他非但不能看見老爹的影子,反而聽到了阿娘的嘆氣聲。是的,阿娘有時候在土炕上輾轉反側,有時候從外面匆匆地跑進屋,她當然聽得到小鹿醒來呼喊阿娘的叫聲。阿娘拍著小鹿的屁股,想要哄他繼續(xù)入睡,月光從木窗外傾瀉進來,映照著小鹿黑黢黢的小身體——他才滿十歲,不過是個剛剛上完小學三年級的小屁孩兒。他干干瘦瘦的,眼窩有些塌陷,肚皮癟癟的,胳膊大腿沒有什么肉,肋骨倒能夠看得見幾條。
娘,你干嘛去了,你怎么還不睡覺?小鹿問。
娘不困,你快睡吧。阿娘輕聲地說。
土炕上睡著的姐姐有時候會醒來,愣怔地看著小鹿和阿娘,她嘴里嘟囔兩句什么,又翻身睡去。
我老爹什么時候回來?小鹿又問。
阿娘想要嘆氣,又咽了回去,她說,快了,快回來了。
小鹿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但他還會做烏七雜八的夢,每一個夢里,無一例外都有一個老爹,最可喜的是,某次老爹終于從身后晃出了一個鐵條籠子,籠子里跳動著一只漂亮的花鼠。那是一只多么可愛的小花鼠啊。它圓鼓鼓的腮幫子上方鑲嵌著兩粒黑亮黑亮的眼珠,兩只小巧的招風耳輕輕地抖動,它的鼻孔短促地呼出溫熱的氣息,嘴角上伸出幾條鯰魚似的須子。小花鼠弓著身子,在籠子里蜷伏著,它脊背上黑色的、白色的、橙色的花紋條理分明。它的尾巴足有身子一般長,高高地翹起,掃來掃去。是的,小鹿清晰地記得,那只小花鼠就關在前屋棟爺送給他的鳥籠里。當小鹿醒來的時候,他當然不會看見什么花鼠。在黑夜,他努力張望屋子地面角落處,他的眼神不怎么好,夜里他什么也看不見。如果是在白天醒來,他也只能看到鳥籠里關著的一只可憐巴巴的麻雀。
小鹿有時候喜歡棟爺。你看,那只鳥籠就是棟爺送給他的。棟爺為什么會送給小鹿一只鳥籠呢?那是因為三年前的一顆杏子,以及小鹿嘶聲裂肺的哭喪。也是酷暑時節(jié),棟爺?shù)姆尾≡絹碓絽柡?,終于臥床不起。小鹿在自家院子里的杏樹下,被一顆落下的杏子砸中了腦袋,他撿起了那顆碩大的杏子,進了棟爺家的老屋,他看到棟爺家的地面上放著一只鳥籠,鳥籠里關著一只焦躁不安的喜鵲。小鹿早就喜歡上了那只鳥籠,當然他也喜歡鳥籠里關著的那只喜鵲。小鹿從不害怕棟爺,即便棟爺彼時已經(jīng)瀕臨死亡。小鹿把那顆甜杏送到了棟爺?shù)淖爝?,棟爺咧開皺巴的嘴角一口吞了進去。大奶奶慈祥地看著小鹿,說小鹿真是個懂事的好娃子。當天晚上,棟爺一陣急喘后沒了氣息。第二天,給棟爺?shù)跹涞臅r候,小鹿哭得死去活來。在整個燕耳崖,再沒有哪一個孩子比小鹿哭得好,即便算上棟爺?shù)膬蓚€孫子大齊和二齊。哭著的時候,小鹿瞥見旁邊鳥籠里的喜鵲半死不活地呼著粗氣。棟爺卻沒有死,他在裝棺入殮的時候,咳出了一口濃痰。他打了個哈欠,從棺材里坐了起來。棟爺活過來的時候,鳥籠里的喜鵲剛巧死去。棟爺把鳥籠送給了小鹿。
二
白天的時候,小鹿還是糾纏阿娘,問老爹什么時候回家。若是阿娘心緒好些,會敷衍他說快回來了,快回來了。心緒差的時候,也會甩開小鹿的手。小鹿不怎么愛哭,他的眼眶里干巴巴的,沒有幾滴淚。也可以說,他小小的年紀,眼淚竟大抵流了干凈。這時候,姐姐已經(jīng)離開了家。她和棟爺?shù)膬蓚€孫子上了山。小鹿知道他們?nèi)ジ墒裁?,他哀求著他們帶他同去,姐姐想帶著他,大齊二齊卻擺擺手,表示否決。是的,連姐姐他們都不愛帶,何況是小鹿這么個累贅。小鹿就不再強求。他轉開了身,走到杏樹底下,去看土窩子里進進出出的螞蟻。螞蟻有時候拉著卵,有時候拖著一條青蟲,它們忙忙碌碌的,倒也算是一份可以閑看的熱鬧。有時候螞蟻從樹干上上下下,小鹿就很疑惑,他不懂得它們要去樹上干些什么,它們要是偷吃杏子的話那可著實可惱,小鹿心一狠,伸出手指,碾死幾只無辜的螞蟻。
老瓦房的東面,是幾塊梯田,高粱和谷子在倔強地生長。是的,它們大抵早就對土地的主人心生不滿,它們的田地里很難能見到肥料,不用說化肥,就是農(nóng)家肥也少得可憐。阿娘頻繁地去田里鋤草,她沒有別的什么辦法,只好把一切可能爭奪營養(yǎng)的雜草除個一干二凈,好像能好歹安慰一下那些可憐兮兮的莊稼。
往日里,小鹿愛在地旁玩耍。不只是杏樹下的螞蟻,田地間的螞蟻也忙碌個不停。小鹿用草棍兒逗螞蟻。有時候他會吐一口唾液粘住螞蟻,有時候也會惡作劇地淋上一泡尿,看螞蟻在里面游來游去。在這個夏天,小鹿卻漸漸失去了對螞蟻的興趣。這時候,他抱著一把鐵鍬,在地旁繞來繞去。他在尋找有用的洞口。他希望在哪一個洞口里尋到他想要的東西。
小鹿喘著氣,用力踩著鐵鍬向下挖去。他的小拖鞋已經(jīng)快要斷了底兒。鐵鍬把兒比小鹿的個頭兒高上一倍還要多。鐵鍬把兒撞到了小鹿的鼻子,他趕忙用手指摸了摸鼻孔,幸好沒有淌下鼻血。小鹿把鐵鍬扔在一邊,他坐到地上,氣呼呼的。他又想起了老爹。
老爹為什么還不回家呢?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暑期,學校早就放了假,老爹的學校當然也不能例外。是,老爹是在十幾里外的中學教書,中學不也放假了嗎?這時候,小鹿又責怪起姐姐來,姐姐前年還在上初一,老爹用自行車馱著姐姐上學放學,老爹便回家。但姐姐去年輟學了。她說她跟不上功課,數(shù)學通常只能考到四五十分。小鹿說,你真是個笨蛋。姐姐看了看小鹿,側過臉并不說什么。小鹿有些自豪,因為他自己的成績倒是呱呱叫。從一年級到三年級,他總是班里的前三名。但可惱的是,他們竟然說他沒有三塊豆腐高,對了,在福叔家看了《封神榜》后,他們說他是土行孫。他很氣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的眼淚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透支殆盡。他就悶著頭學習,嘲笑他的人誰也沒有他的成績優(yōu)秀。只是,小鹿最厭煩學校收什么書費、學雜費,他總是要拖過好些天,他應該總是最后一個交錢的吧。梳著背頭的老師慣常地嘆著氣,說,唉,你老爹這個人啊。小鹿問,我老爹怎么了?背頭老師說,你老爹,他其實,是個人才。在燕耳崖,說老爹是人才的人很多。也有人或者大同小異地說老爹是個人物。有些時候,小鹿覺得很自豪,老爹是村里唯一的老高中畢業(yè)生呢。老爹英俊帥氣,他最愛穿干凈雪白的襯衣,襯衣的兜口別著一只漂亮的鋼筆。小鹿坐過老爹的自行車,自行車在山間小道上飛馳,小鹿覺得那風馳電掣的感覺仿佛是在神話里騰云駕霧。他忍不住弄響了自行車的鈴鐺。鈴鐺的聲響和老爹的口哨聲混合在一起,十分悅耳。
三
中午的時候,小鹿喝了一碗粥,還吃了一個咸雞蛋。阿娘刮了刮雞蛋殼的內(nèi)皮,又剝下內(nèi)皮放到嘴里好好地嚼了嚼,再囫圇著扒拉了幾口飯。姐姐還沒有回家,小鹿盼望著姐姐能不虛此行。吃過飯,阿娘提著泔水桶去豬圈喂豬,阿娘把泔水倒到石槽里,癟著肚皮的白條豬呼哧呼哧地喝得香甜。小鹿撿起一個小石塊兒向白條豬砸過去,白條豬不滿地抬起眼睛,狠狠地瞪著小鹿。
福叔也吃過了飯,他站在棟爺家的后門口,抽著紙煙。阿娘把泔水桶放在地上,看了看福叔,說了句“吃了”算是打招呼。阿娘又踟躇了一下,問了句,他們在哪兒?福叔吐了口煙氣,說,誰知道。又不是我爹。又不是我親爹。親爹我也沒法子。小鹿知道福叔是在說棟爺。棟爺不是福叔的親爹。棟爺其實是福叔的二叔,但福叔的親爹過世得早,而福叔退伍復員后已經(jīng)是大齡的光棍漢,福叔的阿娘就和棟爺搭成了一家。小鹿大略地知道這點舊事。其實,在彼時彼地,這是極正常的事情,最起碼算不上是什么不正常的事。
棟爺也是個人物呢,他率領國民黨軍隊一個連的隊伍起了義,還隨著大部隊打過錦州,棟爺?shù)姆尾恐羞^彈片,所幸沒有犧牲。阿爹給小鹿繪聲繪色地講過棟爺?shù)墓适隆P÷共淮竺靼?,但他覺得打過仗的男人,到底是牛哄哄。可惜的是,打小鹿記事以來,他從來沒有在棟爺?shù)纳砩峡吹竭^軍人的影子,他在福叔家的電視機里看到的紅軍、八路軍、解放軍,哪一個也不像棟爺。你看,夏天的時候棟爺佝僂著腰,穿個大褲衩子,倒像是過路要飯的盲流。冬天的時候,棟爺穿著甩襠的棉褲踽踽行路,仿佛一陣寒風就能將他吹到樹枝上。但棟爺?shù)降资莻€硬骨頭,三年前死過一次,活過來后似乎脫胎換骨,身子骨倒比從前硬朗,他不再倒在土炕上哼唧,他忽然極難在家里見到蹤影。
阿娘回了屋。福叔也返回到棟爺?shù)奈葑?,他和他的阿娘也便是小鹿喚作大奶奶的老女人說了幾句話,就回到了土棱子上自己新建的平房里準備午休。小鹿想跟著福叔去看電視,被阿娘叫住了,阿娘說,你該吃藥了。小鹿停住了腳步,腦海里還在想著福叔家的電視機。在燕耳崖,只有福叔家有一臺黑白電視機。這兩年,棟爺好了之后,福嬸不知怎地卻害了心臟病,整天貓在家里看電視,要么就躺在炕上靜靜地睡大覺。她的柜子上、窗臺前都放著小藥丸。
福嬸經(jīng)常吃藥??尚÷共幌矚g吃藥。福嬸有心臟病,那么自己有什么病呢?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害了什么病,也不知道阿娘讓他吃的是什么藥。但他記得,還是在上小學之前的某年,老爹、阿娘帶著他去過縣城里的醫(yī)院,做過一些什么檢查,后來,他便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吃一些莫名其妙的藥。自從他開始吃藥,他便不再能吃到糖果。這么說的意思是,小鹿在很小的時候,是吃過糖果的,那時候老爹在鎮(zhèn)上的中學教書,發(fā)了工資,偶爾會高興地買上一包糖果,吹著口哨,捧到小鹿的眼前。小鹿不喜歡吃藥,他說他要吃糖果。老爹沉默著,有時候黑著臉,有時候會訓斥小鹿幾句,最惡劣的時候,會踢踹小鹿。阿娘一邊吼著老爹說,你干什么,一邊輕輕地哄著小鹿,乖,小鹿,聽阿娘的話,藥比糖有用。
現(xiàn)在,小鹿不再害怕吃藥。他隱約明白,這些藥可能與他的身高有關。他的腦袋長得很大,相較他的身子而言。他希望自己能夠頂天立地,不頂天立地也沒有關系,最起碼他希望不再被小伙伴們?nèi)⌒?。許多年以后,他知道自己是天生的侏儒,無論吃多少藥,都不大能起到什么根本的作用。但那時候,那些形形色色的藥劑,終歸給了他們一份尚未泯滅的期望。
四
娘,我老爹還回不回來?小鹿又問。
鬼才知道。該殺的“花栗棒子”。阿娘忿忿地說。
你是在說花鼠嗎?小鹿遲疑地問。
哦?是?;ㄊ螅ㄊ?。阿娘長出了一口氣說。
小鹿不再說話。他去看了看地面上的那只鳥籠。里面的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他有些心煩。他想,今天晚上他要央求姐姐拿著手電再去草棚里給他捉上一只。麻雀真是一種奇怪的鳥,它們總是在人家的附近生活,難怪人們管它們叫家雀。家雀并不難捉,可以用笸籮誘捕,一把糧食就能讓它們自投羅網(wǎng),最省事的方法是,在夜晚的時候,用手電的光刺中它們的眼睛,它們一動也不敢動,伸手就可以把它們拿下。小鹿在想,要給這只麻雀找個伴兒呢。但是,小鹿也不確定姐姐能不能幫他順利地捉到麻雀。好多次,姐姐伸手去抓麻雀的時候,麻雀都從她的手里滑了出去,沖到漆黑的夜幕里。這只僥幸捉到的麻雀,幸虧是個剛出窩的羽毛未豐的小家伙,它大概沒有氣力掙脫姐姐的手掌。小鹿想,要是老爹在的話,應該手到擒來。可是又一想,也未必。老爹才不會管他這樣無聊無用的要求呢。小鹿又羨慕起大齊和二齊來。他們的老爹福叔就厲害,就“殺生”,福叔養(yǎng)著一大群山羊,他在放羊的時候,用鞭子一甩,就捉到了一只五彩斑斕的山雀。福叔也會在河里放網(wǎng),大齊和二齊就時常能吃上鮮美的鯽魚。有時候,福叔把燉好的鯽魚送到棟爺?shù)奈葑?,有時候也會給小鹿家送來幾條。大齊和二齊就遺傳了福叔“殺生”的天分,捉幾只家雀或是野鳥當然不在話下。但在眼下呢,他們不稀罕捉這些東西,他們忙著重要的事情呢。
小鹿有些困。他吃完藥就犯困。他躺在土炕上很快入睡。在睡夢中,他又見到了老爹。老爹和棟爺在一起。小鹿清晰地看到,老爹端坐在一戶人家的土炕上。土炕上放著一面方桌,方桌上畫著押寶的牌面。方桌四周圍滿了人,有押寶的,有看熱鬧的,幾個花枝招展的老娘們兒搔首弄姿,打情罵俏。老爹已經(jīng)做好了寶,他把寶盒放到方桌上,卻用一條破被單覆蓋了自己的頭,一動不動。小鹿想到背頭老師教的一個叫作“掩耳盜鈴”的成語。老爹戰(zhàn)戰(zhàn)兢兢,聽著押寶的人試探著喊出什么“穿、拐、估定、朝、三門照”之類的術語,老爹極力掩飾著內(nèi)心的波瀾。棟爺坐在老爹的身旁,手里捏著一把紙幣,他當然是在給老爹“打寶利”。小鹿明白人們是在干什么,在燕耳崖這么個屁股大的小山村,偶爾會有人家擺上一桌“賭局”,在彼時,這也算不上什么不正常的事。小鹿仿佛覺得自己站到了老爹的身旁,他攥緊手掌,渾身用力,他心里默念著“阿彌陀佛,保佑保佑”,最后,他清楚地看到,當寶盒揭開的時候,阿爹和棟爺樂呵呵地“通吃”一大片,棟爺手里的錢幣又厚實了許多。小鹿拉了拉老爹的手,說,老爹,回家。老爹撥開小鹿,說,馬上,馬上。這時候,那幾個繚繞在身邊的婦女,怪叫著,伸手“要紅”,老爹從棟爺?shù)氖掷镛映鰞蓮埿∑保o她們。小鹿很生氣,輕輕地罵了句臭娘們兒。
小鹿一生氣,便醒了過來,他揉揉眼睛,喊了句阿娘。沒有回應。小鹿沒有見到阿娘,只看見地上鳥籠里的麻雀在焦躁不安地跳動,它仿佛有什么心事,也好像窺見了什么秘密。小鹿掙扎著起身,下了炕,走向灶屋。他聽見了西屋里窸窸窣窣的聲音。西屋的門關著。他想推開門,這時候門卻開了,阿娘從門口閃出。小鹿瞪著眼從門縫向西屋瞥去,他看見西屋的木窗大開著,隨風晃動,隱約有一個人影從窗口滑了下去。小鹿追了出去,那個人晃過杏樹底下的陰影,晃出院門,晃進了棟爺?shù)睦衔?。如果小鹿沒有看錯,那個人肯定就是福叔。
小鹿半晌不語。他憋不住,終于問道,娘,福叔來干什么?阿娘定定地說,福叔么,什么時候?哦,他來幫咱們修窗戶。小鹿進了西屋,上了土炕,他伸出手搖了搖木窗,木窗的軸底發(fā)出嘎吱嘎吱的怪叫。一陣風吹來,小鹿打了個不小的寒顫。
坐在西屋的土炕上,小鹿忽然看見北墻板柜上奶奶的遺像。她愁眉苦臉地看著小鹿,仿佛想要和小鹿說些什么。小鹿很煩心,他打小就不喜歡奶奶。因為奶奶也是個藥罐子,她總是渾身疼痛,整天大把大把地吃什么止疼藥。奶奶去世的時候,小鹿大概四五歲。他恍惚記得,奶奶是在睡覺的時候長睡不醒,據(jù)說叫無疾而終。小鹿記得阿娘對奶奶不錯,她從沒顯現(xiàn)出對奶奶的不敬,總是恭恭順順地把飯食端到奶奶的跟前,有時候,還會喂她幾口。但是,偶爾阿娘也和老爹嘮叨過,你看人家阿福有個好爹,人家每月都領補助金呢。小鹿不大懂,但他肯定知道,奶奶是沒有錢可領的,倒還要花錢,而且已經(jīng)花去了好多錢。至于爺爺,小鹿壓根兒就沒有看見過。他倒是聽阿娘說過,你爺爺啊,不頂用的東西,拉了三泡稀就去見了閻王爺。
五
這時候,姐姐陰著臉回了家。她的臉頰上好像有淚痕。小鹿跑到姐姐跟前問,沒挖到嗎?姐姐抽噎了一下,說,沒有,沒有。小鹿說,怎么會呢?大齊二齊很“殺生”啊。姐姐什么也不再說。
小鹿再去纏著姐姐,他不明白姐姐為什么會空手而歸,又為什么會哭哭啼啼。是的,看她的樣子,她當然是哭過。小鹿問姐姐,他們沒挖到花鼠嗎?姐姐沒好氣地說,說了沒有,還問什么!小鹿說,不可能。一只花鼠五塊錢呢,都頂老爹一天的工資呢。在小鹿的印象里,老爹起初是蠻受人尊敬的,雖然他只是個代課教師。他一直是個代課教師。背頭老師卻是個國辦的正式老師。背頭老師只有小學文化,但他是個國辦的,老爹呢,是個老高中的畢業(yè)生,卻是個代課的,但那時候,又有幾個正式的呢?老爹的工資當然不夠開銷,從來也沒有夠用過。在這個暑假,忽然來了個收購花鼠的家伙,一只花鼠五塊錢,真是個好機會。小鹿不知道城里人是怎么回事,竟喜歡把花鼠當成寵物養(yǎng)。原本,在燕耳崖,花鼠可不是什么吉祥物,人們罵人的時候會說,你個“花栗棒子操”的??磥?,城里人和農(nóng)村人就是不一樣,人家喜歡“花栗棒子”呢。這也可以理解,小鹿的鳥籠里養(yǎng)著麻雀,人家為什么就不可以養(yǎng)花鼠呢?如果給小鹿的鳥籠里也放上一只花鼠,小鹿也是蠻歡喜的。
小鹿走到香案前,他抽出三支香,用火柴點燃。他拜了三次,把香插到香碗里,又鞠了三個躬。小鹿默念了兩個心愿。一個是保佑我老爹贏錢吧,一個是保佑我和姐姐捉到花鼠。燒完香后,小鹿用力拉起了姐姐,說,我們自己去捉花鼠吧。姐姐忽然振作起來,說,好,就我們自己去。
姐姐扛起一把鐵鍬,小鹿拿了一把鎬,他們離開了老瓦房,走過房東面的梯田,他們知道花鼠不會住在有人的地方,花鼠討厭人類,它們可不是什么喜鵲、家雀,它們有自己的天地。小鹿和姐姐一直向山上走去,雖然他呼呼地喘氣,但今天他仿佛有無窮的力量。
在路上,小鹿又問姐姐,你怎么哭了呢?他們欺負你了?
姐姐終于說,沒有。但他們侮辱了老爹。
怎么回事?小鹿問。
他們說老爹是“花栗棒子”。姐姐說。
小鹿到底搞清了上午發(fā)生的一切。姐姐和大齊二齊共同挖到了一窩花鼠,一共有四只即將出窩的小花鼠。大齊二齊挑了一只小的給了姐姐。姐姐不滿意,他們就說,你給花鼠叫聲老爹,我們就給你一只大的。姐姐很生氣,罵他們混蛋。他們卻說,嗨,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老爹的外號就叫“花栗棒子”。姐姐就氣得哭了。她甩身跑回家,一只花鼠也不要。小鹿聽姐姐說完,倒沒有顯出過度的氣憤,因為關于老爹綽號的侮辱,他在上小學的這三年,是聽夠了的。是的,嘲諷他的人不僅說他是土行孫,還說他老爹是個“花栗棒子”。小鹿不知道老爹綽號的由來,但他隱約明白,大概是老爹近幾年的名聲每況愈下,老爹的身份逐漸被人看不起,而且老爹還成了個賭鬼。不過,這些和“花栗棒子”有什么聯(lián)系呢?小鹿完全搞不懂。小鹿也哭過,傷心過,但他慢慢地就干涸了眼底。他覺得,這也并沒有什么大不了。
小鹿和姐姐挖開了一個土洞。他們先是看見了土里的草絮,他們一陣小興奮,預感到這個洞里有貨。他們小心翼翼地鏟開土塊兒,再拋開工具,小心地用手撥開活土,他們聽到了唧唧的叫聲。最后,一窩肉滾滾的小東西呈現(xiàn)在他們眼前。他們失望了。這不是花鼠,它們的身上灰撲撲,白乎乎,卻沒有好看的花紋。這只是一窩再普通不過的嗷嗷待哺的小老鼠而已。
他們又挖開了幾個洞,卻都是空空如也,連老鼠也沒有挖到。小鹿的精神逐漸渙散,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大齊二齊欺負姐姐的情形。好不容易挖到的花鼠,他們?yōu)槭裁淳筒豢虾煤玫胤纸o姐姐。還有,他們憑什么管老爹叫“花栗棒子”,老爹要真是“花栗棒子”還好了,“花栗棒子”是值錢的東西呢。在小鹿精神恍惚的時候,他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老爹的身影。他看見老爹雪白的襯衣上,忽然長起了黑白相間、橙黃駁雜的條紋,老爹的身子弓起來,脊背上長出了茂盛的絨毛,老爹的臉變得圓鼓鼓的,眼睛炯炯有神,老爹嘴角的胡須由黑變白,越長越長,變成了鯰魚須子,老爹的屁股上飛快地挺起一簇健壯的尾巴。
小鹿忽然哭了起來。
他說,姐,我想老爹了。
姐姐不說什么,卻也陪著小鹿流淚。
在山谷間,兩個孩子的哭聲飄忽地回蕩著。他們仿佛有無盡的委屈要向人們訴說,卻又想要隱藏,不希望被誰發(fā)現(xiàn)。他們再也沒有力氣向山頂走去,但他們也不想就這么空著手回家。這時候,兩只漂亮的花鼠從他們的眼前跳過。是的,它們慢慢悠悠地跳動著,它們用油亮的眼睛好奇地看著這兩個哭鼻子的孩子。它們當然不懂他們的心。假如它們知道這兩個孩子是為了什么哭泣,也許它們愿意作出犧牲,就那么慢悠悠地鉆進他們的布袋里。但最終,它們在一陣驚嚇中逃離,它們看到了他們的虎視眈眈。小鹿拋飛的鎬頭并沒有擊中它們的一根毫毛。
六
快到傍晚的時候,他們決定回家。他們害怕惹阿娘擔心。小鹿不愿意空手而歸,他找到那窩小老鼠,把它們撿進了布袋。他想要大步流星地走過棟爺家的老屋,再去土棱上福叔的平房門口晃一晃,他要讓他們看一看他的收獲。他要削弱一下他們囂張的氣焰。
下山的時候,小鹿的心里騰起了許多恨。他恨大齊二齊,恨他們對姐姐的無情傷害。他恨福叔,恨他怎么把棟爺變成了爹,當然還有,他去西屋幫阿娘修窗戶怎么看都像是謊言。他恨棟爺,恨他為什么不娶了自己的奶奶,那樣他就能當自己的爺爺,就能把補助金補貼給自己家。還有,老爹的賭博其實就是和棟爺學會的。有時候老爹贏了錢回家,興高采烈地說,一晚上頂一個月的工資呢。但終歸,老爹賭得越來越見不到笑容。
什么也不要說了。小鹿想。其實在此刻,小鹿和姐姐閉口無語,他們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不要想了。小鹿倒自言自語地吐出這句話。委實地,老爹什么時候回家,回不回家,全由老爹自己掌握,小鹿再怎么想也都沒有用。
他們默默地走下山脊,走過梯田,他們凝視著山腳下的這個屁股大的村莊。若在往日,在此時,人家的屋脊上早就升起了彼此呼應的炊煙。但今天,炊煙明顯少了許多。在那么一剎間,小鹿的心口有些慌。小鹿看見人們在向南面的村口跑去,不論壯年,老人,還是孩童。小鹿不知道人們急切切地要去干什么。
小鹿和姐姐快步下山,匯入焦躁急切的人流里。沒有人告訴小鹿什么。小鹿看出了人們的欲言又止。出了村口,他們向左拐,循著小路奔向下梢的方向。
七
小鹿看見下梢的河流旁邊堆滿了人。他聽到一個女人長吁短嘆的號啕。小鹿飛跑起來,向那聲音奔去。他撥開人群,鉆到里面,看見地面上躺著一個溺亡的男人,雖然小鹿的眼神不怎么好,但他一眼就辨出了那個男人是誰。沒錯,他就是他朝思暮想的老爹。而那個披頭散發(fā)號哭著的女人確定就是他的阿娘。
姐姐撲了上去,陪著阿娘哭叫。小鹿卻異常地鎮(zhèn)定下來。他沒有去哭。原本他的眼眶里就沒有幾滴淚。他逡巡掃視著人群,看見莊里的人們圍住兩個戴著大檐帽的男人。不消說,是他們的出現(xiàn),讓慌不擇路的老爹掉進了下梢湍急回旋的水流。小鹿看見福叔、大齊、二齊和莊里的另外幾個男人都濕著身子,他們都有著很好的水性。棟爺?shù)囊路彩菨竦?,想必他也落了水。棟爺臉色鐵青,卻看不出老邁虛弱。他挺直了胸膛,伸手甩了大檐帽兩記響亮的耳光。
小鹿祈盼老爹也能像三年前的棟爺那樣,起死回生。小鹿俯下身去,湊到老爹的身邊。他看見老爹雪白的襯衣沾滿了泥沙,終于變得黑一道、白一道、橙黃一道。老爹現(xiàn)在的確像極了一只死去的花鼠,他好歹也終于算是配得上他那個“花栗棒子”的綽號。小鹿忽然想起棟爺活過來時恰好同時死去的那只喜鵲,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他站起身,向河邊緊走了幾步。他把手里一直緊攥著的布袋猛地拋向水面,那條布袋,連同布袋里哼哼唧唧的幾只小老鼠,瞬間就消失在了汪洋里。
八
秋日的某一天,濃云密布。阿娘去梯田里搶收莊稼。姐姐也去地里幫忙。小鹿一個人在家百無聊賴。他想還是玩玩螞蟻,到底沒什么意思。街口來了個貨郎,自行車上掛滿了撥浪鼓、蠟泥做的小鳥,還有一些大人用的百貨。有的大人去看看,也圍著一群小孩子,最便宜的小東西幾毛錢就可以買上一個。如果實在沒有錢,用銅錢、偉人像、老物件也可以置換。有人說貨郎騙人。他說,我這可都是好東西,好東西換好東西嘛。
小鹿看了一會兒,就怏怏地離開了。他不認為貨郎是在誆人,人家搞的就是公平交易??上?,他沒錢買,也沒有好東西可以拿來置換。他走上土棱子,想去福叔家里看看電視。這個時節(jié),福叔、大齊二齊一定都不在家,他們肯定也去了地里忙活收拾莊稼或者在放羊。福嬸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她定然是蠻喜歡小鹿的。他陪她一起看電視,一起看電視會比一個人看更有意思呢。有時候,福嬸一邊看一邊喋喋不休地說出后面的劇情,顯示她比他知道得更多。小鹿有些不高興,卻絕不表現(xiàn)出來,他明白這是誰的家,誰是家里的主人。
福嬸果然一個人。小鹿發(fā)現(xiàn)福嬸今天有些不一樣。她的臉色紅潤,精神煥發(fā),她一邊看電視一邊用雙手蛻玉米。小鹿走過去,坐在福嬸身旁的小馬扎上。福嬸問,小玩意,你想看什么?小鹿說,什么都行。福嬸又問,《封神榜》行嗎?小鹿囁嚅著,覺得受了極大的侮辱,受了天大的委屈,他想看《封神榜》,但福嬸這么問了他就不想看了,但他還是說,行,就看《封神榜》。
演到了哪吒鬧海的劇情,小鹿激動起來。他想自己要是哪吒該有多好,腳踏風火輪,騰云駕霧,上天下河無所不能。就是削骨還父,削肉還母,重生后更是一副好皮囊。正想著,福嬸突然捂住胸口,栽倒在蛻好的玉米粒上。她的紅彤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嘴唇抽搐著綻出青紫色,她伸出手掌指向柜臺的方向,再盯視著小鹿,含混不清地說著,取來,取來,取來。小鹿正沉浸在劇情中,他突然聽見了福嬸的求救聲,扭頭看向福嬸。有那么一瞬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等他起身跑向柜臺,哆哆嗦嗦地拿過藥丸放到福嬸的嘴邊,福嬸卻牙關緊閉。他用手指試著撬開福嬸的牙關,他的手指甲甚至裂出了鮮血,但藥丸終究不能塞進福嬸的口中,而是撒落到金黃的玉米堆里。
小鹿從土棱子上飛奔下來,他弓著腰,伸著頭,左顧右盼。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斑駁的小花鼠。他聽見風從耳畔吹過時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他看見天空中的烏云漸漸散去,他覺得自己或者能夠擁有一個好天氣。
創(chuàng)作談
人人都想有一只漂亮的花鼠
我在一個小山溝里生活了整整十二年。在我人生中第一個所謂本命年的那個夏天,我離開了那個叫作燕耳崖的小地方。那真的是一個極小的地方,一條從山脊順下的小河溝兩側,稀稀疏疏沒有規(guī)則地排布著一些老瓦房、土平房,或者茅草房。我在上了小學的時候,才知道小村莊的學名叫燕耳崖,其實,它還有個更常用的俗名——野雞溝。我在某篇小說里說過,我的故鄉(xiāng)不過是個屁股大的地方。
老實說,在我們離開故土的時候,難過的是大人,于我們那些小屁孩而言,沒有什么過多的傷感。我們從山溝到了平原,那種視野上的開闊就足以讓人心曠神怡。我在異鄉(xiāng)讀書,再到另外的異地上學,然后回戶籍地參加工作。倏忽之間,離開燕耳崖已經(jīng)快三十年了。
我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思想起了燕耳崖。當我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所謂豐富,我越來越思想我的燕耳崖。燕耳崖的山水、草木、故人、舊事……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或者夢境。
當然,有溫暖的回憶,也有冰冷的記憶。我有時候寫一寫溫暖,有時候寫一寫冰冷。究竟寫什么,取決于寫作時的心境。我當然相信人性的善,我也不忌憚于撕開皮毛,顯露出人性的惡。善惡一念間。而造成什么樣的念想,也必定有某種深藏的緣由。我愿意去探究一下緣由。只有我們明白了緣由,或許才能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最起碼是方向。
我在童年真的捉過花鼠,賣過錢。只不過我賣掉花鼠得到的錢很快就被我老爹輸?shù)搅速€場里。好吧,我一個小屁孩,用多少汗水換來一只花鼠,再用一只花鼠換來一點點金錢,我老爹呢,用我捉花鼠換來的金錢,再去賭場里換來一番驚心動魄。有時候,我傷感地覺得,人生的一切不過是一場置換。付出和回報之間的關系是不是也是置換?這么說顯得有些繞。而我真正想說的是,有些東西真的無可置換。
不多說了,小說里能涵養(yǎng)出些什么意義,是見仁見智的事?!痘ㄊ螅ㄊ蟆愤@篇小說,是我的燕耳崖系列的其中一篇。小說情節(jié),純屬虛構,有些場景,卻又屬實。真真假假間,我敢肯定地說一句:人人都想有一只漂亮的花鼠?;蛘撸悄愕膶櫸?,或者,它是你的置換物。
(趙經(jīng)緯,滿族,1983年生于青龍滿族自治縣,現(xiàn)居河北灤南。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長城》《芳草》《山東文學》《佛山文藝》《當代小說》等刊。出版作品集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