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丁丁

一

在乖寶不算長的人生當(dāng)中，除非跟大人一起，河潭就是禁區(qū)。自打乖寶媽媽跟小鳳媽媽建立了姐妹情誼，河潭就對乖寶解禁了，乖寶什么時候想去東門村，跟大人說一聲，就可以獨自過浮橋。一開始，媽媽或者奶奶要站在觀瀾亭口望著他，后來就習(xí)以為常了。

乖寶到了東門村，不論是在探花第跟老將軍學(xué)書法，還是在小鳳家的池塘游泳，都跟小鳳形影不離。

半個月下來，乖寶游泳大有進(jìn)步，狗刨、蝶泳、仰泳、踩水、潛水，全都會了。乖寶的書法也大有進(jìn)步，那一筆楷體雖然剛剛上手，比起過去連字體的概念也沒有，不知強了多少。他把賣茶水的那塊牌子重寫了一遍，“茶水二角，喝夠為止”改成了“茶水二角，隨意暢飲”。后四個字是小鳳出的主意，注意到這塊牌子的都說文雅多了。

那天吃中飯的時候，乖寶奶奶說：“我們家乖寶字寫得好了，你們老師從觀瀾亭過，問那塊牌子請誰寫的，我說，哪里請了人，還不是乖寶寫的，老師還不相信呢。等橘子熟了，要送一筐給老將軍?！?/p>

乖寶說：“要送一擔(dān)，一筐給老將軍，一筐給小鳳家?！?/p>

乖寶媽媽說：“好，就送一擔(dān)——乖寶好好練書法，等你爸爸中秋節(jié)回來，嚇?biāo)惶??！?/p>

乖寶奶奶把眉頭一皺，說：“怎么中秋節(jié)又要回？端午節(jié)才回，中秋節(jié)又要回，過年必定要回……車費都不好說，又不比公家人，沒有報銷……”

乖寶媽媽說：“今年不比往年，中秋節(jié)新龍船下水，多少年一遇的事?！?/p>

二

乖寶吃過午飯就離開了家，才走到水南碼頭，只見幾個伙伴正在淺水里竊竊私語，一見他，神色十分古怪。

翔翔說：“你要去哪里？”

小波說：“又是去東門村！”

友崽說：“叛徒！”

水南村和東門村年年賽龍船，水南村年年輸，伙伴們才會這樣說。乖寶就沒有說話，加快了腳步。

翔翔爬上鐵船船頭，從衣服底下拿出半條鋼鋸，追上乖寶說：“我相信你不是叛徒——你去把東門村的龍筋鋸斷，替我們水南村報仇?！?/p>

道州龍船兩頭翹起，緊貼那坐板上方，從頭至尾拉著一根鋼索，就叫龍筋。倘若把龍筋鋸斷，整條龍船就會變得松散，好比龍抽了筋一樣。

乖寶心里咯噔一下，沒有接鋼鋸。

友崽說：“他就是叛徒，他們家和東門村有往來。”

翔翔把鋼鋸塞到乖寶手上，說：“你不干，就沒有人替你講話了?！?/p>

乖寶心兒跳得那么厲害，渾身血液洶涌。他把鋼鋸用力朝河潭一扔，說：“叫我干壞事，休想！”

翔翔好不氣惱，一拳打在乖寶鼻子上。

乖寶感覺鼻孔下方熱熱的，伸手一摸，滿手都是血。

翔翔看一看自己的拳頭，又看一看觀瀾亭，趕緊跳下水。

乖寶眼角癢癢的，卻沒有哭，大步朝對岸走去。

三

東洲山栽了不少楊梅，水邊的楊梅成熟了，啵啵啵地掉進(jìn)石魚湖，魚兒就冒頭來爭搶。東洲山的人摘楊梅的時候，這邊東門村的人隔水相望，口水直流，只消喊一聲，人家就劃著小艇送過來。

自打東洲山楊梅成熟，探花第從來不缺冰鎮(zhèn)楊梅湯，這是老夫人的拿手好戲。每次制作的時候，老夫人從頭到尾喜滋滋的。

挑楊梅，她歡喜。要挑那個頭大的，紅到發(fā)黑的呀！不時丟一個到嘴里，從舌頭往下甜，甜到心里。

挑好的楊梅加入井水再加冰糖，她歡喜，還像小孩子一樣，在嘴里噙一小塊冰糖。

生火煮湯的時候，她更加歡喜，咕嘟咕嘟湯沸了，紅紅的，像噴泉一樣趵突，楊梅在湯中浮動，真是說不出的叫人心動。

湯熬到鮮紅，楊梅熬到稀軟，就可以放進(jìn)冰箱冷藏。孩子們來了，第一件事就是自己去開冰箱，喝上一碗。老將軍寫字出了汗，或者飲酒之后，也叫他喝一碗。這種時候，就是老夫人最歡喜的時候了。

然而這一天，乖寶來到探花第，卻低垂著頭，默默在書案那兒寫字。

老將軍不在，小鳳也不在，他怎么也不問一問？今天特別熱，他一身是汗，怎么也不開冰箱？

老夫人倒了一碗楊梅湯端給乖寶，發(fā)現(xiàn)乖寶胸前留著兩三點血跡，鼻孔還有新結(jié)的血痂。

老夫人說：“怎么啦？”

乖寶的眼淚終于滾落下來，哽咽著說：“他們罵我是……叛……叛徒……”

只這一句，老夫人就明白了八九分，說：“不管他們，你好生練書法。小鳳和伯爺爺隨她爸爸放漂去了，三四點鐘就回來?！?/p>

乖寶抹去淚水，認(rèn)真寫字。寫了一會兒，待不住，要去石魚湖那兒看看，哈，小鳳家的船正從下游上來了，小鳳、小鳳爸爸和老將軍都在船上。

小鳳朝乖寶招著手說：“你來了，到我們家吃晚飯！”

吃過晚飯，天快黑了，乖寶才回水南村。

老將軍回到探花第，老夫人見他有些花醉，連忙遞上一碗冰鎮(zhèn)楊梅湯，說：“上了年紀(jì)，不要喝高了。”

老將軍瞧見老夫人白發(fā)稀疏，面容依稀跟年輕時相似，就將楊梅湯兩三口飲盡，走到書案跟前，揮毫作了一首詩：

槍林彈雨等閑憶

石魚湖上霞滿天

白首漁樵詩共酒

楊梅滋味幾回甘

老將軍說：“好久不寫詩，這一首怎么樣？”

老夫人說：“好，好，要說不好，你肯定不服氣唄。跟你說，今天乖寶跟人打架了，鼻子流血?！?/p>

老將軍吃了一驚，說：“哦？怎么回事？”

老夫人說：“他老往東門村跑，水南村的孩子罵他叛徒?！?/p>

老將軍說：“豈有此理！我去跟他們講道理！”

老夫人說：“你……不是不方便去嘛……”

老將軍略為沉吟，說：“我終歸要看看老戰(zhàn)友的家屬，很快就到建軍節(jié)了，我跟武裝部打個招呼?！?/p>

四

八月一日是南昌起義紀(jì)念日，早在1933年就被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定為中國工農(nóng)紅軍成立紀(jì)念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這一天改稱為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節(jié)，成為各地機關(guān)學(xué)校慰問老紅軍、老戰(zhàn)士、轉(zhuǎn)業(yè)復(fù)員退伍軍人和軍屬烈屬的日子。

這天上午，從道縣古城南門走出一支慰問團(tuán)，打頭的是鑼鼓隊，后邊是拿著鮮花戴著紅領(lǐng)巾的少先隊員，再后邊是老將軍、東門村小學(xué)蔣老師、道縣人民武裝部陳部長和幾個工作人員。

慰問團(tuán)才上浮橋，鑼鼓就響起來了。

一聽見鑼鼓聲，乖寶奶奶就吩咐乖寶：“去看一下，是不是有人來慰問了？”

乖寶跑到觀瀾亭口，高聲說：“是呢是呢！”

乖寶奶奶就吩咐乖寶媽媽：“家里打掃一下，茶水?dāng)[起來?！?/p>

乖寶媽媽說：“不是一早就掃過地了？你大清早就說了，今年他們照舊會來，還叫我把他爺爺?shù)恼掌潦靡幌?。?/p>

乖寶奶奶看著墻上的相框，說：“哦！哦！我老糊涂了！”

慰問團(tuán)才到浮橋中段，乖寶已經(jīng)跑過來了，先叫一聲小鳳，然后又叫“伯爺爺”——他一向跟著小鳳管老將軍老夫人叫伯爺爺伯奶奶。

老將軍牽著乖寶的手，樂呵呵地說：“今天要去你們家，你爺爺是我的老戰(zhàn)友。”

浮橋上鑼鼓敲得更響了，老支書和村長從觀瀾亭下來，老遠(yuǎn)就打著拱手，說：“陳部長，你們來了！”“何將軍也來了！”

原來慰問團(tuán)出發(fā)的時候給老支書打了電話，這邊早就裝著耳朵，聽著河上的動靜。

到了跟前，陳部長說：“我是年年來的，難得何將軍一起來?！?/p>

老將軍說：“我來遲了，來遲了，去年過年回到家鄉(xiāng)，就想來看看老戰(zhàn)友的家屬。”

老支書說：“來了就不遲，戰(zhàn)友戰(zhàn)友，建軍節(jié)來那不是最好？”

大伙兒上臺階的時候，翔翔、小波和友崽等人在觀瀾亭探頭探腦，乖寶只當(dāng)沒有看見，卻把胸脯挺得老高。

大伙兒到了乖寶家門口，鑼鼓隊留在外邊，少先隊員進(jìn)去了，老將軍和武裝部的同志進(jìn)去了，老支書和村長也進(jìn)去了。

一屋子滿滿的，都是人。

老將軍一眼瞅見墻上乖寶爺爺?shù)倪z像，連忙打一個敬禮，標(biāo)準(zhǔn)的軍姿。他本來人高馬大，那么一立正，更顯得鶴立雞群。

乖寶奶奶好生驚詫，瞪著眼，嘴也張開了。

陳部長正要介紹，老將軍說：“戰(zhàn)友，我來看你來了！”又向乖寶奶奶打一個敬禮，說：“嫂子，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一方面軍第二師第四團(tuán)一營三連戰(zhàn)士何燮向你報到！”

他的嗓門那么響亮，甫一開口，別的聲音全都消失了，只有他的聲音在擁擠的屋子里轟響，每個人的耳膜都在震動。

“啊……啊……”乖寶奶奶說不出話來。

老將軍拉起乖寶奶奶的手，輕聲說：“嫂子，我以后每年來看你?！?/p>

乖寶奶奶五官一陣抽搐，淚水決堤般涌了出來，在布滿皺紋的臉上縱橫流溢，身子顫抖著，開始哭泣。

乖寶媽媽連忙扶住婆婆，看一下滿屋子的人，說：“來貴客了要歡喜，婆婆，招呼客人啊?！?/p>

乖寶奶奶這才抹著眼淚，自嘲說：“我怎么像個小孩子？以前他爺爺說我像小孩子我總不服氣……大家請坐，何將軍，陳部長，你們都請坐，請喝茶！一大早就為你們燒好了茶！”

五

客人落了座，乖寶奶奶也落了座，拉乖寶挨在身邊。小鳳就挨著伯爺爺，沖乖寶眨眼睛。別的少先隊員圍著桌子，翔翔和小波出現(xiàn)在門口，互相推擠。

乖寶媽媽忙著給大人沏茶，又拿糖果分給孩子們。

老將軍身上背著舊軍用挎包，他從挎包里取出一件東西，孩子們眼睛都發(fā)光呢。那是一艘嶄新的赤龍頭小龍船。

“龍船崽崽！”

“赤龍！”

“像我們水南赤龍?！?/p>

……

孩子們議論紛紛，還伸手去摸。

老將軍把小赤龍放在乖寶跟前，說：“你爺爺是我的老戰(zhàn)友，這條龍船崽崽送給你?！?/p>

乖寶不敢說要，也舍不得說不要，就看著奶奶。

奶奶說：“伯爺爺看得起你，你就收下。”

乖寶這才捧著小赤龍，激動得嘴皮直哆嗦。

老將軍看著相框，說：“哎呀，六十年了，一個甲子過去了。六十年前，四團(tuán)攻打南門，滿順兄弟在這頭看熱鬧，我在那頭看熱鬧。第二天四團(tuán)占領(lǐng)縣城，我們兩個都參加了紅軍，一起長征……眼一花，滿順兄弟沒有了，我也大半截入了土。”

乖寶奶奶說：“啊呀，何將軍，你是大人物，響當(dāng)當(dāng)，我們滿順……”

老將軍說：“嫂子，革命隊伍官兵平等，只是分工不同，炊事員、飼養(yǎng)員、警衛(wèi)員、司號員、公務(wù)員、衛(wèi)生員、理發(fā)員、戰(zhàn)斗員、指揮員……哪一員都不可少。沒當(dāng)過兵的不知道，軍號，那是軍隊的靈魂。司號員鼓鼓嘴，千軍萬馬跑斷腿。打仗了，指揮員的命令要由司號員來傳達(dá)，沖鋒，往左包抄，往右包抄……都聽號聲。平時吃飯、睡覺、出操、收操……統(tǒng)統(tǒng)聽號聲?！?/p>

“我知道沖鋒號！”翔翔不知何時挨到老支書身邊，“嘀嘀嗒嗒嘀嘀！”

老將軍說：“你知道飛奪瀘定橋嗎？”

翔翔說：“知道！我們看過電影！”

別的孩子說：“我們也看過！”

老將軍說：“都看過，那就更好說了。四團(tuán)接到命令，形勢十萬火急，必須一晝夜趕120公里，要去奪取瀘定橋。我們顧不得吃飯和休息，餓了就嚼一把生米，渴了就喝一口雨水。晚上行軍的時候，四團(tuán)在大渡河這一岸，山路那么崎嶇，又下了暴雨，伸手不見五指，只有打閃的剎那間看得見路，速度就慢下來了。增援瀘定橋的敵人在另一岸，他們打著火把，走得快一些。那個真叫‘事到萬難須放膽’，我們把附近老鄉(xiāng)家的籬笆買下來，每人綁一個火把，一個班打一個。兩條火龍，隔著大渡河行進(jìn)，水面都映紅了。但大渡河有那么寬，又是雷雨之夜，彼此看不清楚，說話也聽不見。敵人就吹號聯(lián)絡(luò)，問我們是什么部隊。我們的司號員吹號回答是自己人，敵人就上了當(dāng)。后來對岸的火把熄滅了，我們的司號員又吹號問他們在干什么，他們吹號回答在宿營，我們這邊就繼續(xù)趕路?！?/p>

乖寶說：“我們的號譜和敵人的號譜是一樣的？”

老將軍說：“早先是一樣的，打仗的時候，彼此吹號都聽得懂。后來我們改了，敵人沒有改，我們吹什么敵人聽不懂，敵人吹什么我們能懂，我們就占大便宜了。我們趕到瀘定橋的時候，你爺爺立了功呢！勇士們上了鐵索，發(fā)起沖鋒的時候，全團(tuán)所有的司號員，一起吹沖鋒號，敵人心驚膽戰(zhàn)，勇士們?nèi)缤突⒁话?。有人瞧不起司號員，那是沒有上戰(zhàn)場！跟你們說啊，司號員要站在突出的地方吹號，不能窩在角落里，號聲才傳得廣。敵人重點射殺的目標(biāo)，就是指揮員、紅旗手和司號員。你爺爺在瀘定橋頭吹號，敵人的子彈打過來，把軍號喇叭打出一個洞眼。”

老將軍掃視著大伙兒，特意盯了翔翔一眼：“有時候指揮員犧牲了，司號員就頂替指揮員，帶領(lǐng)戰(zhàn)友們殺敵。司號員平時不就是代替指揮員下命令嗎？怎么打仗，他看多了，心里有數(shù)，戰(zhàn)友們也相信他。當(dāng)年在朝鮮，我們志愿軍一個司號員，就憑一把軍號嚇退英軍一個營，榮立特等功，被評上二級戰(zhàn)斗英雄?！?/p>

大伙兒都豎起了耳朵。

老將軍卻站起身，說：“今天還要拜訪好多戶軍屬，來不及說了，孩子們想聽就到東門村去，我就住在探花第，叫乖寶帶你們?nèi)?。?/p>

陳部長說：“大娘，我們就走了，??？”

乖寶奶奶說：“你們在這里吃飯，在這里吃飯?！?/p>

老支書說：“不麻煩你了，我們家早預(yù)備好了。”

乖寶奶奶眼巴巴瞧著老將軍說：“你在這里吃飯吧？我……”

老將軍說：“我回頭就來，一定在這里吃，小鳳也在這里吃?！?/p>

六

乖寶媽媽和乖寶奶奶忙碌了小半天，把午飯準(zhǔn)備好了。

婆媳倆走到門外，朝水南村十字街口望著。

乖寶媽媽說：“會不會不來了？”

乖寶奶奶說：“那不會，人家大將軍，開口好比就是軍令?！?/p>

果不其然，慰問團(tuán)走訪了村里的光榮戶，老支書提起午飯的時候，老將軍說：“這樣吧，我們分兩班人馬。陳部長，你們在老支書這里。蔣老師，我們帶孩子們?nèi)ス詫毤??！?/p>

孩子們歡呼起來。

老支書對翔翔等人說：“你們就不要去了，各自回家吃飯?！?/p>

老將軍說：“讓他們?nèi)ィ院笞屗洗宓暮⒆尤|門村玩，聽我講打仗的故事，跟我學(xué)書法。”

小鳳說：“探花第還有楊梅湯！我們家還有池塘！”

他們再次來到乖寶家，乖寶奶奶和乖寶媽媽好生歡喜。

吃飯的時候，乖寶奶奶說：“大將軍，你真是有本事，你一來，這些小家伙就團(tuán)結(jié)了?！?/p>

老將軍說：“都是中國人，就是要團(tuán)結(jié)。以前日本侵略我們，就是趁我們內(nèi)部不團(tuán)結(jié)，名義上雖然有個中央政府，各地還是軍閥把持，明爭暗斗。如今我們新中國，誰還敢侵略？在朝鮮戰(zhàn)場，美軍那么強大，還有幾十個國家的軍隊做幫手，不是被我們打敗了？孩子們，我們劃龍船，村與村之間有競爭，那是為了讓彼此更加優(yōu)秀。哪一方勝了，不是我們中國人勝了？不必為此慪氣結(jié)怨?！?/p>

翔翔、小波和友崽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