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韓愈是一個詩人,但作為一個文章大家似乎名氣更盛。有時寧可回避其詩,而必談其文。打開當代一些選本和教材,會發(fā)現(xiàn)多有文章,而詩則少見。這是不是一個誤區(qū)?是不是一種優(yōu)長對另一種優(yōu)長的遮蔽? 需要我們直面文本才好。詩與文其實不能截然分開,前者為后者的靈魂與核心,后者為前者的基礎(chǔ),并且可以看作更開闊的后方。韓愈的詩文之間關(guān)系絕非獨立和分離,而是相互支援以至于共同抵達一種成就和境界。這一點必須得到充分的認知,否則不僅無法準確理解和評價他的詩歌,更不會深入文章的腹地。
就形式的演變和淵源來看,傳統(tǒng)的詩是文的精煉化和聲韻化,是另一種形式的文。詩與文的完全對立和脫離既非常荒謬,也不可能。但從另一方面來說,文畢竟不是詩,因為文所不及之境才有詩,可見還不僅是一個形式問題。詩的確是極為獨特的事物,是一種非如此不可的、極具特質(zhì)與高度的表達,當然不能用文來取代。所以從中國歷史上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誕生到現(xiàn)在,幾千年過去,詩作為一種文學(xué)樣式仍然存活,而且遠無終結(jié)之相。有人可能說“詩”之稱謂仍存,其形式本身,更有表達范式,早就經(jīng)歷了脫胎換骨的巨變。他們會列舉從白話文運動到今天、由最初之直白和自由,走入類似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晦澀和怪異。這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但這種說法貌似成立,仍舊缺乏根本依據(jù)。詩的本質(zhì)意義并無改變,它仍然還是文學(xué)的核心,這一點是不可替代的。無論讀者數(shù)量多少,詩作為一種極致化的表達方式,仍然是文學(xué)審美的高端,這種地位與尊嚴是無可撼動的。
說理性與敘事性是文章強項,但這些優(yōu)長即便是詩也未能徹底割舍,相反總要以另一種面目出現(xiàn)。從古到今,人們公推“韓文”,其詩則要退其次。就他個人來說,也是以文為最重要的志業(yè)。每每書寫文章,必定理茂辭盛,氣勢奪人,但如此凌厲之文一旦入詩,也不失為另一境界。他的詩章同樣好不痛快,別有新調(diào)?!吧绞癄未_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當流赤足踏間石,水聲激激風(fēng)吹衣。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鞿。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保ā渡绞罚耙环獬嗑胖靥?,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知汝遠來應(yīng)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保ā蹲筮w至藍關(guān)示侄孫湘》)他的詩所達到的高度,正因為文的援助,可以說沒有韓之美文,就沒有這些好詩。他的詩與文可稱雙璧,許多時候難分高下。其文確在一定程度上遮掩了詩,但詩的光芒仍然能夠從茂密的文章之林中穿射而出,眩人眼目。他的文之自由開闊,痛快淋漓,也同樣開拓出一種獨有的詩境。
“退之詩大抵才氣有余,故能擒能縱,顛倒崛奇,無施不可。放之則如長江大河,瀾翻洶涌,滾滾不窮;收之則藏形匿影,乍出乍沒,姿態(tài)橫生,變怪百出;可喜可愕,可畏可服也?!保纤巍埥洹稓q寒堂詩話》)此為至評,不可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