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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到香江

2021-06-23 02:47俞莉
芳草·文學雜志 2021年4期
關鍵詞:華仔湯姆香港

俞莉教師,廣東省文學院簽約作家,在《當代》《中國作家》《清明》等刊物發(fā)表過小說,出版有長篇小說《我的似水年華》《誰敲響了上課的鐘聲》《我和你的世界》,小說集《潮濕的春天》入選深圳精品文庫。

秋芬步子急匆匆的,像有什么事催趕著,她眉頭微蹙,這是她一貫的表情,這表情造就了鼻梁處的“川”字,讓她還算秀氣的面容看上去對一切不耐煩,尤其對這周遭的密集人群不耐煩。

可香港哪里人不多呢,走過一撥還是一撥,像永遠泅渡不出來的廣闊大海。因為人多,寸土寸金,這里的建筑都朝天比著長,結構錯綜復雜,造型匪夷所思。站在街頭,使勁仰腦袋也只能看到一小片被切割的逼仄天空,她有恐低癥,看一會兒就會犯頭暈。過于密集高聳的建筑把地面都給壓沉了,香港街道因而看著比別處要深,像深淵。剛來的那會兒,秋芬被這景象嚇住了,張著口,半天說不出話,樣子活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每次她都會下意識地拽住前夫湯姆的胳膊,做深呼吸,曾經(jīng)那條胳膊是她在這片茫茫海域里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湯姆——香港人時興有個洋名,她就一直這么叫他,結婚證上的中國名反而沒叫過。他祖籍潮汕,是第二代香港人,對來自四川宜賓鄉(xiāng)下的秋芬來說,香港是個遙遠陌生的異域,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來到這里。回想起來簡直像做夢。最初,她離開家鄉(xiāng),從農村進到城市再到深圳,青春懵懂的那些年,也算得上步步驚心了,沒想到越走越遠,走到了境外,原來是有一份奇妙的緣在等她。

湯姆所在的香港公司跟他們服裝廠有業(yè)務關系,時常來深圳。有個周末,幾個一起打工的姐妹相約去附近的公園玩,一家賣保健品的企業(yè)正在那里搞促銷活動,又唱又跳,大喇叭不停地吆喝,不少大人小孩圍觀,還有獎品小樣發(fā)放。秋芬看了一會兒覺得口渴,就去士多店里買水。走到了那里才發(fā)現(xiàn)身上沒帶零錢,正打算怏怏而走,一個男子站在旁邊,微笑地說,想喝什么,我替你付。

秋芬嚇了一跳。陡然遇到學雷鋒的人有點不知所措。

“我不是壞人?!蹦侨诵Φ?。

他這么一說秋芬反而有點不好意思,也被他這正經(jīng)八百的樣子弄笑了。深圳人來自五湖四海,大家約定俗成使用普通話。這人聽著像廣譜,卻比一般廣東人說得更生硬蹩腳。

“我認識你?!彼选澳恪闭f成“雷”,“你是康華服裝廠的。”

“你咋知?”

“我們是同系。”他有點得意,同事說成“同系”。秋芬忍住笑。

原來是香港人,他們廠的港方客戶工作人員。

秋芬是廠里的發(fā)貨計件員,產品交接時,打過照面應該是可能的。算“同系”吧。

湯姆請她喝了蠻貴的營養(yǎng)快線。

他問她有沒有十八歲,看起來像童工。

秋芬驕傲地說她已經(jīng)十九了,出來打兩年工了。

這以后,每次湯姆來深圳都會找她。請她吃大家樂,喝鄧老涼茶,“廣東天氣毒,要學會煮涼茶”,他用港式普通話教導她。還送她口紅、香水、T恤、外套和裙子。

那會兒對秋芬有意思的還有同廠的一個拉長,以及幾個小工友。也都沒有明確追,就是加班之余約著一起吃飯,打牌,逛街,唱K。

他們沒有一個像湯姆那樣慷慨大方,送她那么多東西,最暖心的是吃飯的時候他會替她把位子先擺好,會給她涮碗,用公筷夾菜給她,走路會讓她靠里邊,上車先安頓好她落座,幫她拿包包。

這些很紳士的小動作那些工友不會,她以前見過的任何人——包括她的父母,哥哥姐姐,他們都不會。

湯姆給她很新鮮的感覺,特別美好,他比她大十多歲,很會寵人,這之前秋芬沒有任何戀愛經(jīng)歷,只喜歡過影視明星劉德華。

秋芬和湯姆去工廠附近的“天籟之音”唱K飚歌,湯姆唱粵語歌很好聽,有種發(fā)自胸腔肺腑的醇厚。他倆合唱了一首《東方之珠》。

好幾年前,她曾和幾個中考落第的同學在露天卡拉OK攤位點唱,兩塊錢唱一首,有人付了十元請客,她唱的就是這。有同學唱上海灘《浪奔浪流》,有同學模仿張學友的《吻別》,都用蹩腳的粵語唱。那時港臺片風靡內地,模仿粵語成為年輕人時尚之一。

“小河彎彎向南流

流到香江去看一看

……”

秋芬沒想到自己真的流到了香江。

結婚好久,秋芬都感覺自己像在做夢。

天橋棚子下面席地而坐的全是菲傭,不,應該是印尼傭,長沙灣一帶不比中環(huán),印尼傭更實惠些。周末是外國傭的公共假期,她們一團一團地坐著,地上攤著家鄉(xiāng)風味的各種食物:咖喱飯、雞塊、薄餅,五顏六色的調料,她們大聲說笑著,深邃的黑眼睛,黧黑的皮膚,厚厚的嘴唇,散發(fā)著濃烈的熱帶雌性氣息。這些人平常在雇主家里都安分守己少言寡語,此刻就像過節(jié)一般,化了艷俗的妝容,穿戴也夸張顯目,臉上洋溢著遇到鄉(xiāng)黨的開心快樂。她們是有集體有組織的,不像她剛來港那會兒孤零零一個人,滿眼都是生疏,聽不到一句鄉(xiāng)音。

秋芬穿越擠滿外國傭的天橋通道,下到地面,再經(jīng)過惠康商場,出來就是一片公屋區(qū),沿著公屋人行通道穿過去,來到街邊,走過一排賣海鮮干貨藥材奶粉的鋪面,在一個門牌上寫著繁體字“永聯(lián)行”的樓梯口停下,掏出鑰匙,打開生了銹的沉重鐵門,順手取出了信箱里厚厚的一疊《明報》,走上暗淡狹窄的樓道。這是香港老式唐樓,沒有電梯。因為老舊,租金相對便宜。本埠年輕人一般都不住這里。房子是華仔租的。秋芬在這生活也有幾年了,真快。

上到三樓,打開防盜鐵門,一股魚香麻辣味從小廚房飄出來,滔滔正在里面忙活,一米七的個頭,瘦削的身材,圍著白圍腰,一手拿鍋鏟,一手捏著鍋耳朵,像個能干的小廚師。這孩子做什么事都認真,尤其對吃,毫不含糊。他幾乎每周都要回來打一次牙祭,當然,是自己下廚。他蠻會做菜的。

今天做的是水煮魚,他最喜歡的一道菜,雖然在香港生活了這么多年,胃還是隨她,一個人的味蕾看來是由童年決定的。

紅尖椒、花椒粒、黃豆芽、芫荽,油汪汪地覆蓋著,香香辣辣的一盤,看著頓時食欲大開。香港是磨煉人的地方,硬生生把一個孩子鍛煉成了烹飪大師。

秋芬有時候不免有點愧疚,她這個當娘的并沒怎么照料到他。他就自己長這么大了。

滔滔第一次去香港那年,放寒假,他跟華仔來宜賓過春節(jié),央求她跟他們一起回香港。那會兒,滔滔已經(jīng)在香港上了半年學。

滔滔是香港身份,得在香港考大學,高二轉學過去的,就住華仔那里,滔滔喊華仔“叔叔”。華仔以為她看在滔滔的份上,能跟他們一起回香港定居。

然而,“香港”兩個字就像藥力強勁的催吐藥,她一聽就產生無法自抑的生理排斥,頭暈目眩,眼前浮現(xiàn)的是:難以下咽的飯食,一望無際的夏天,無邊洶涌的人潮,被切割折疊的狹小空間,走到哪兒都是人,人,人……陌生的,并不友好的——人。

有次在香港坐地鐵,人照例滿滿當當,從酷熱的外面進來,地鐵里冷氣逼人,香港總這樣冰火兩重天。她穿了高跟鞋,旁邊一個人剛好到站下車,讓出空位,她一屁股坐了下來,抬頭就發(fā)現(xiàn)一個香港男人對她橫眉怒視,她有點惶恐,不知自己做錯了什么,難道這個空位不能坐?又沒搶!她的腳被高跟鞋摧殘了半天,必須得休息一下。她隨手將坤包放在腿邊,又被身旁挨著的一個胖男人側目鄙厭,嫌她包包占了座位,她納悶極了,這有什么呢,她那么瘦,包包并沒有侵占到旁邊位置,包包和她加起來也不及這個胖子寬。還有一次在地鐵里接電話,被一個香港人噼里啪啦教訓了一通,說她聲音大,吵到別人了。原來香港人如此嫌棄她不待見她。后來,她看到一個外國人同樣在地鐵里大聲打電話,卻沒有人說他。崇洋媚外!她很是氣憤。

全是不愉快的記憶……當然,最大的創(chuàng)傷是湯姆帶給她的……不,香港,再也不要過去了。可是,兒子已經(jīng)屬于那里了,她竟然做了香港人的娘。想想很不可思議。

滔滔的適應能力比她強多了,半年不到,粵語就很地道了,他和華仔交流全是粵語。

滔滔臨走的時候一邊哭,一邊拉著華仔的衣襟說,“媽媽不過去就算了,叔叔,我們回去吧?!蹦悄晁邭q,十七歲的男孩子哭起來像小孩。她以前倒沒怎么見他哭呢。她不也是十七歲離開家鄉(xiāng)的嗎?哭什么哭?

他倆走的時候秋芬沒掉一滴眼淚,一個人的眼淚大概也是有定額的,她的額度用完了,變成了一個硬心腸的女人。

她只是又開始吃起了辣椒。每當她吃不下去飯的時候,就靠辣椒度日。

一年后,她到底還是去了香港,滔滔考取了港科大。

水煮魚、酸辣土豆絲、西紅柿炒雞蛋、蒜蓉菜心、紫菜湯,都端上了桌子,很豐盛。華仔今天跑晚班貨運,上午買好了食材放在凍柜里的,他知道滔滔晚上要回來做飯。

每樣菜留了一些。母子倆就在客廳的小餐桌上吃了起來。

上了一天的班,此刻真餓了,她平時不大有餓的感覺,單位不包伙食,在附近的茶餐廳解決,快餐飯,一杯凍檸茶或一杯咖啡,三明治,比薩,有時大家自帶便當過來,湊合著蹭一點,給胃一個交代。比起過去已經(jīng)好許多,起碼能對付著吃了。

知道今天滔滔會來做飯,她早就期盼著,做母親的期待兒子回來做吃的,實在有些顛倒,也沒辦法,她下班晚,滔滔是不會指望她的——也從來沒有指望過。他早就學會了自力更生。秋芬很想表揚滔滔一句“菜做得好吃”,或者說點什么。卻總也說不出口,她不太懂和孩子怎么說話,他仿佛是來自另一個星球的公民。滔滔也不跟她聊天,只顧埋頭吃。秋芬很羨慕那些和孩子有說不完話的媽媽。自己這輩子是別指望了,有時覺得這孩子好像沒感情一樣。當然,也怪不得兒子,是她沒有完整地陪伴過他。甚至在他哭著請求她來的時候,她也沒有過來。要怪只能怪自己。

水煮魚有點辣,干辣椒和花椒粒是她從老家?guī)淼?,正宗川味,他放了不少,大概這一周他在學校的飲食也是寡淡的很。但是他額頭上冒出幾個痘痘,上火了。

那年冬天他從香港回來也是帶著一額頭的痘痘,青春期的男孩子,又剛換地方,水土嚴重不服。半年不見,個頭躥高了不少。似乎換了地方,孩子會長得特別快。秋芬打量著既陌生又熟悉的兒子,心里說不出是酸還是疼。

在滔滔成長的二十年里,秋芬每次都有這樣的感覺。

滔滔吃完飯立即鉆進了小房間,小房間像一個小鴿子籠。三百尺的屋子,割出兩房兩廳一廚一衛(wèi),若不是親歷,外人大概很難想象,她的同鄉(xiāng)人更是想象不到,花花世界的香港,她原來住的是豬籠一樣的地方。秋芬的臥室剛夠放張大床,除了床幾乎再無空余的地方,睡在里面就像在一個大箱籠,這就是香港人所謂的“棺材房”。當然,習慣了就不再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滔滔的房間是一個帶寫字臺的架子床。他就是在這里學習考上港科大的??蛷d大一些,L型沙發(fā)做了個隔斷,一邊對著電視,一邊擺著餐桌。柜子雜物收納箱見縫插針地安放著,財位上供奉著手拿寶瓶的觀音瓷像,這也是入鄉(xiāng)隨俗,香港人中西合璧,信仰上各選其主,住唐樓的許多人家門口供著敬土地神的香。臨街的窗戶掛鉤上懸掛著洗過的衣服毛巾,像一面面不規(guī)則的小旗幡。馬路上的巴士聲不時尖銳響起。早先,在鄉(xiāng)下寂靜原野長大的她,整宿整宿睡不安穩(wěn),汽車碾壓地面的聲音仿佛就從她的心臟上碾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慣了,人的適應能力是逼出來的。

秋芬收拾飯桌碗筷,一邊洗,一邊煲起竹枝茅根糖水,這種糖水去火比較好。她現(xiàn)在也學會了不少港人的煲湯法,算是彌補做母親的功課。

給滔滔端過去茅根水的時候,他在電腦上游戲打得正嗨。

秋芬眉頭的“川”字擰得更緊,為了游戲,她和兒子鬧得很僵。每個周末,他回來除了打牙祭,就是打游戲,半夜起來,他房間的燈還亮著,在鏖戰(zhàn),讓她心如刀割。

秋芬曾經(jīng)有過一段沉迷游戲的經(jīng)歷,三年不能自拔,游戲打掉了她打工攢下來的所有積蓄,身體也打壞了。那是一種把人拉向地獄深淵的惡魔。

當她第一次看到滔滔玩游戲,氣血攻心,一巴掌打過去,把滔滔都打懵了。

“你要是再敢玩這害人的東西就給我滾!”一聲嘶喊,嗓子就啞了。

滔滔瞪她一眼,二話沒說,收拾了書包和電腦拔腳出了門。

“孽種!孽種!孽種!”秋芬的罵聲順著逼仄的樓道一直跟下去,直到被外面的市聲淹沒。

有其父必有其子啊。秋芬氣絕地想。

后來她不敢那樣罵他了,只要說他,他立即就走。他在別的上面并不太違抗她,唯獨游戲。

湯姆喜歡賭博,一開始秋芬就知道,但她并沒有太在意,那時她才十九歲,還不曉得賭博對家庭造成的致命影響,在她老家,開麻將館的也不少,她們四川人打麻將全國有名,她自己也會玩,不過來深圳打工后就沒玩過了,工廠整天要加班。

湯姆帶她去澳門玩,澳門街上到處都有賭場,坐巴士到賭場都不要錢。賭場里的工作人員一律穿制服,湯姆說,在澳門開賭場是合法的。湯姆玩了一把老虎機,當場賺了兩百八十元澳幣,就帶她離開了。她滿眼好奇,花花世界讓她大開眼界。

“你可不能賭哦!”秋芬叮嚀,也不過是隨口說說,她不會想到男人真會沉迷賭博。

“放心,我就是帶你見識見識?!?/p>

也真是見識,新鮮世界弄得她應接不暇,根本沒有想到具體過日子是怎么一回事。

履行了結婚手續(xù),大陸身份證就注銷了。湯姆家住在土瓜灣,唐樓,房子有百年歷史,很舊,是他弟弟買的,弟弟后來去了英國,他借住在那里。每個月給弟弟付一些租金。親兄弟明算賬,這一點香港人分得特別清,不像她老家。

香港房價昂貴,即便唐樓也不便宜。湯姆在香港屬于低收入人群,可以申請公屋,不過要排隊等。什么都得等,因為人多,秋芬見識了香港人口的密度。在茶餐廳飯館咖啡店吃飯用餐,座位與座位之間,小得幾乎轉不開身。秋芬好奇,如此稠密的地方,倒也井然有序,這點她不得不佩服。不像她老家村子里,那么大塊的田野,搞不好村人就打起來,能從田這頭打到那頭。

作為結婚彩禮,湯姆拿了八萬塊錢,在她老家宜賓城郊給她買了房。八萬塊在香港買不到一個廁所大面積,而在當時的宜賓卻得到了九十平米的寬敞住宅。

她哥哥姐姐們都羨慕得不得了,嫁給湯姆簡直是雞窩里飛出金鳳凰,攀上高枝了。湯姆給她娘家人也帶了許多禮物,衣服,奶粉,餅干,巧克力,香水……

那是她衣錦還鄉(xiāng)的高光時刻。

她在新房子里生下滔滔。

可是,夢還沒有醒,湯姆就失蹤了。

在老家生產坐月子,一開始湯姆每天都有電話來,后來隔幾天才打來,再后來一周都沒有了。

“是不是勾搭了別個女孩子?”三姐猜測,男人在老婆懷孕生孩子的時候最容易出軌。

秋芬賭氣地憋著也不打回去,滔滔越長越可愛,會爬會笑會找她玩耍,牽扯了她大部分精力。

等她主動打過去的時候,湯姆的電話關機,怎么也打不通了。她把嗷嗷待哺的嬰兒扔給三姐,南下尋夫。

找了很多地方,打工的那個廠,她和湯姆租住的城中村,她回家生孩子就退租了,湯姆說,等她將來過來,重新租,找個好一點的地方。廠里的熟人看到她很同情,說湯姆早就不過來。他欠了賭債,有人追到這兒,也在到處找他,大概欠了不少,你都還不知道嗎?

秋芬這才想起許多的蛛絲馬跡,她跟他去澳門的時候,他曾告訴過她,香港有地下賭場,他第一次送她的訂婚禮,蝴蝶型金項鏈,就是賭博賺的錢買的。他親口告訴她的,當作一場榮耀。她真傻,還覺得他厲害。因為他跟她說話的口氣,用的是過去式,她以為他早戒了。原來賭癮和毒癮一樣,一旦染上很難戒掉,她不知道原來他背著她,一直在賭博,只是剛和她好的那陣子,他收斂了,沒有完全暴露出來,等她回家生孩子去,他開始故態(tài)復萌,而且變本加厲。

越賭越輸,越輸越賭,直到彈盡糧絕。

一起打工的一個姐姐勸她回去,“不然那些追債的找到你,你還得替他還債,你們都是夫妻了”。秋芬考慮過,只要湯姆回來,她可以把宜賓的房子賣掉,替他還債。

秋芬不信,她不信這個人老婆不要,兒子不要了。

香港也找了。她跟湯姆去過幾次香港,在土瓜灣短暫地居住過,可是,迷宮一樣的香港,她從來認不得路線。

倒騰了好幾趟地鐵,到處問人,走的腳后跟流血,怎么也找不到和湯姆住過的房子,那些房屋都很相似,她也進不去。受傷的腳不能再走了,她癱坐在路邊,看著潮來潮往的人流車流,迷惑不解,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克趺磿髀湓谶@陌生的地方?這奔忙著的陌生人群和她有什么相干?

在羅湖關口,她守了整整一個星期,一個小包裹,一瓶礦泉水,基本上不吃東西,根本不餓,只盯著過關的人流,死死地辨認著,妄圖尋找到熟悉的身影。最后,她昏倒了,是出入境的管理人員和三姐聯(lián)系上,將她遣回了老家。

三姐抱著滔滔見她,幾乎認不出來,才一個月,秋芬瘦成了人干。

滔滔睡在她的身邊,小家伙似乎嗅到了一絲久遠的母乳氣息,哼哼唧唧地要吃。秋芬原本奶水充足,滔滔被養(yǎng)成個胖奶娃,三姐笑她,養(yǎng)兩個都夠夠的,將來戒奶一定很困難。秋芬在打不通湯姆電話的那一天,奶水一下子就干涸了。

滔滔吃不到,哭個不停,有一剎那,秋芬恨不得掐死他。怎么會有這么個小東西呢?他打哪兒來的?她一個人怎么撫養(yǎng)他啊。

不想聽到嬰兒煩人的哭聲,秋芬索性用被子蒙住滔滔的頭,哭聲喑啞下來,小身體在里面掙扎亂蹬。

秋芬猙獰地瞪著眼,突然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將被子掀開,嬰兒小臉都憋紫了,他對著媽媽哭得異常委屈,秋芬把孩子緊緊摟在懷里,號啕大哭。

滔滔的眉眼有湯姆的痕跡,那個人人間蒸發(fā),留下這么個小人甩給她。她痛恨不已。

她開始報復性地掐自己,脖子掐紫了,打自己耳光,身上都是青紫。她覺得自己不配活。

三姐不得不陪秋芬一起住,她晚上帶著孩子睡。

有好幾年,秋芬無所事事。滔滔上幼兒園,上小學,她打麻將度日,后來又迷上了刀塔游戲。滔滔在學校吃食堂,她沒心情做菜,煮點米飯,就著腌辣椒,每天吃辣椒,吃了七年辣椒,沒有辣椒她就不能吃飯。

積蓄都用光了,沒有經(jīng)濟來源了,三姐勸她出去找份工,得養(yǎng)孩子啊。

秋芬遲遲不肯行動。

有次打麻將,輸了,贏牌的對家笑得很響,亮著金赤赤的戒指,趾高氣揚,和站在身后看牌的老公吹噓自己的牌技。秋芬站起來,說“老子不玩了?!睂倚λ敳黄稹?/p>

“你們到底倆人耍還是一人耍?”秋芬反感這對高調秀恩愛的男女,他們刺激了她。男的矮短三粗,卻喜歡叉著腰,神氣活現(xiàn)地站老婆背后指點吆喝,欺負她勢單力薄。

“仙人板板,誰他媽規(guī)定老子不能看牌,你也可以找個男人站后看噻,曉得不?!”

秋芬將麻將桌掀翻。大家趕緊過來拉架,收拾牌桌。

秋芬回去走在路上,有點恍惚,一輛卡車從身邊猛地停下來,司機對她罵道,“腦殼遭門卡了!不看路,想死?。 ?/p>

“就想死!怎樣???有本事你軋啊,不軋你就是龜兒子!”

“哈婆娘!”

秋芬看著氣沖沖遠去的卡車,突然就笑了,“死都不怕,還怕活嗎?”

離開宜賓的那天,她給滔滔做了水煮魚。

華仔到家的時候九點,秋芬正氣呼呼地坐在光波治療儀下烤背。已經(jīng)是五月,夏天開始了,秋芬極怕冷——太瘦的緣故——年輕時經(jīng)歷的一切把身體底子弄壞了。治療儀是華仔一起送貨的同事淘汰折舊賣給他的。在深圳,秋芬一有空就會去一個叫“科治好”的地方蹭療,說烤一烤身體舒服很多。那東西很貴,買一臺得好幾萬。許多家政工喜歡在那里排隊免費體驗。

華仔給香港的一家外貿公司當司機,來往深港兩地,認識了在模具廠打工的秋芬。一個人結識什么樣的人,是定數(shù)。秋芬這輩子就跟香港結上緣了。

華仔長得不如湯姆帥,瘦精精的,有一雙深凹的黑眼睛,也比秋芬年長十歲。香港男人四十多娶不上老婆的很普遍,一些香港佬就盯上大陸妹。深圳有個二奶村,許多二奶的男人在香港,這是秋芬嫁給湯姆之后才知道的。

“我有個兒子?!鼻锓也浑[瞞。

“沒關系,我可以養(yǎng)。”

秋芬跟華仔去了一趟香港,時隔十年,香港依舊繁華若夢,可是繁華只是外觀,這里面埋藏多少心酸的故事。她不由自主地頭暈目眩起來,心絞痛的厲害,人生中的許多場景似乎都要上演第二遍??扇耸遣荒軆纱翁みM同一條河流的。這是她不知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話。她才初中畢業(yè),不知怎么就理解了這話。十年前的她多么年輕,多么不知深淺。

現(xiàn)在她不會了。

她來考察他的住地,她會一一記住的,雖然她那么痛恨這個地方。但是,滔滔將來是要過來的呀。

也是唐樓,長沙灣的唐樓。華仔租的房子。他也在等待申請公屋,原先和父母住一起,認識秋芬后就租了這老舊的屋子。

秋芬在屋里看到一張合影,是華仔和一個女的。

“這女的是誰?”

“前妻?!比A仔也不隱瞞。

“大陸人?”

“你們四川的?!?/p>

“什么原因分的?”

“她跑了,我不知道她在家鄉(xiāng)原來有老公,還有兒子。”

那女的跟他生活了兩年,回四川南充后就再也沒有過來,華仔去南充找她。坐飛機到成都,再坐汽車,倒了幾趟巴士,他的港式普通話和廣府形象,讓他一路倍受注目。他按照她身份證復印件上的地址找到她所在的地方。那女的,帶著一個七八歲大小的孩子站在他面前,告訴他那是她兒子,她有老公,不能跟他回香港。

真是宿命的巧合啊,她千里尋夫,他剛好相反。

秋芬說,那照片還擺著干啥?要我早扔了。

我就是想讓你知道一下,我不會騙你的。

你會不會賭博?

不會。

秋芬點點頭。

“我不喜歡香港,我們四川女人大概都不怎么喜歡香港。你們這兒太擠了,我們農村的茅草房住著都比你們這舒服。”

“可你們?yōu)槭裁匆粋€個都要出來?”

“茅草房不能當飯吃啊?!鼻锓覈@了口氣。

秋芬的父親愛打人,除了大哥,她們姐妹仨都沒少挨過。有一回家里養(yǎng)的幾只雞跑出去覓食,被農藥毒死了,父親氣得跳腳,抬手就把她臉打了五個指印——怪她沒看好雞,造成巨大財產損失。她十八歲的時候還挨過一次打,因為回來和幾個姐妹一起去看電影《黃飛鴻》,那天正好大哥家蓋房子請客,父親怪她沒有及時過來幫忙。父親視錢如命,千省萬省,省出來的都是留給兒子的。

女人的命不值錢,就跟蒲草一樣。

秋芬并不后悔出來。

華仔從冰箱里拿出一只百威啤酒,今天有菜。平常下班回來大都是煮泡面,家里一堆“出前一丁”包裝袋,煮面的時候打只雞蛋,扔兩片生菜——單身的時候秋芬這么吃的,吃慣了。有時候秋芬會烤幾只雞翅雞胸,那要看她心情還有身體狀況。

水煮魚肉很嫩很香,就是有點麻辣,他現(xiàn)在也能吃點辣了,可還是不及秋芬母子,辣不改色,他喝著啤酒“呲溜,呲溜”,緩解辣味。

“別弄那么大響?!鼻锓野欀碱^。

和滔滔慪氣的時候,他就是出氣筒。

“周末玩會游戲也沒問題,現(xiàn)在小孩哪有不玩游戲的?”華仔勸她。

“還不是你沒有看管好?!鼻锓疫w怒于他。在宜賓念書的時候,他還不會玩游戲,是到香港來才玩上的。

“你怎知他以前不玩?看不到罷了。”華仔一句話將她懟回去。

秋芬詞窮,也的確怪不到他。不要說他整天開貨車,工作忙,能讓滔滔在香港有個落腳點,他也算盡了情分了。要怪只能怪自己。

滔滔對華仔比對她好,他叫他“叔叔”,醋熘土豆絲是華仔最愛吃的,他次次都做,是給華仔做的。

華仔吃完喝完,菜盆子干干凈凈,這頓牙祭他打得心滿意足,去廚房將碗筷洗好,打著赤膊,唱起了“滄海一聲笑”。

比起過去剛認識的時候,華仔胖了不少,有了啤酒肚,特別是這兩年。之前——她第二次去深圳打工的時候,華仔深港兩頭跑,他們在深圳城中村租了小房子,那幾年,滔滔還在四川。后來轉學去香港,華仔讓她一起去港定居。秋芬不愿意去,工廠那會兒又倒閉了,她便回了宜賓。

如今,秋芬在香港已生活幾年了,并且還找到了一份工,在新開張的高鐵上班,當導覽員,幫那些做生意下貨的人找落貨地點,雖然工資不高,一個月才萬元港幣,他已經(jīng)非常滿足了,只要她肯來香港,一家人在一起。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這幾乎就是他夢寐以求的生活,孤單了那么久,他希望和別人一樣,有個像樣的家。滔滔都上港科大了——那可是世界排名前列的高校啊,多少香港孩子中六畢業(yè)升不了學就工作了,雖不是自己親生的,但他疼愛滔滔,這孩子懂事禮貌,以前秋芬沒過來香港的時候,他倆相依為命,滔滔讓他嘗到做父親的快樂和責任?,F(xiàn)在一家團圓了,華仔不知道秋芬還愁什么。

“你懂什么?游戲就是賭博,能把人毀掉的,那就是個無底洞!”秋芬恨極,她深知游戲人的賭徒心理。她曾經(jīng)沉迷其中,犧牲了睡眠,時間,健康,還有金錢。她在游戲中諳熟了湯姆,也因此格外恨他。如今,湯姆攜帶的基因傳給了兒子,她無法改變。

要是看不見也就罷了,就像過去,眼不見心不煩。可是,現(xiàn)在,每次回來,他都撲在游戲上,他把她從來見不到的熱情笑容都給了那臺可惡的電腦,仿佛那才是他的親人。

她罵不得,打不得,轉而恨自己,這就是報應。

身體烤熱了,她站起來。

瞥了一眼小鴿子籠里的滔滔,他戴著耳機,正聚精會神地在一個槍戰(zhàn)的游戲里,肩膀斜著,仿佛真在瞄準射擊。

秋芬身體不好,除了跟她吃了七年辣椒有關,也跟她打了三年游戲有關。肩膀,腰椎,都過度勞損了。還有視力,有一段時間看什么都是花的,仿佛蚊蟲亂飛,她以為自己會瞎,才終于賣了裝備收手不玩的。

滔滔現(xiàn)在都有點斜肩,他的脖子后面有突出的一個結節(jié)。他的身體會毀掉的。

秋芬煩躁地來回走著。華仔喝了茅根水,坐沙發(fā)上看TVB新聞:香港推出一手房空置稅,碧桂園擬在香港上市,香港一珠寶店遭搶劫……

秋芬沖完涼,華仔接著沖。他會洗很長時間,沖涼是他一天最放松的時刻。滔滔從小鴿子籠走了出來,喝了口水,瞄她一眼,插空說了一句,昨天有個人到學校來找我。

誰?

一開始沒認出來,后來想起來好像是小時候在樟木頭住過的那人。

他來做什么?

不知道,好像有什么事要說,約我放學后一起吃飯,我忙得很,告訴他不好意思,沒空,就走了,回頭發(fā)現(xiàn)那人還傻站在那兒。

湯姆失蹤兩年后的秋天,秋芬接到他電話。他來宜賓找她。

三姐要帶人揍他。

秋芬哭了。

原來這個人還在這個世界上,他要消失就消失,要出現(xiàn)就出現(xiàn)。他知不知道一個人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望感?

滔滔站在墻角盯著這個惹哭媽媽的陌生人,陌生人也盯著他,抖動著嘴唇,過來伸手抱他,他拼命掙脫開,撲進媽媽的懷抱。

湯姆說,事情都解決了,讓她娘倆跟他回去,不去香港也沒關系,他在樟木頭買了套小房子。秋芬淚流不止,她曾像古代孟姜女一樣千里尋夫,上窮碧落下黃泉,以為他死了,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可他偏偏又出現(xiàn)了。她恨死了他??墒牵吹剿椭?,自己還是會乖乖跟他走。

秋芬在樟木頭住了一年,帶著滔滔,那是她唯一在家專職帶兒子的一年,給一家人做飯,收拾屋子。湯姆換了公司,以前的債務都清了,他說。以后他們在一起,再不要分開了。

可是,到底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一段時間后,他手又癢了——跟他帶她回來時承諾的不一樣——哪兒能改掉呢?起先還是偷偷摸摸地賭,后來也就不隱瞞了。他的運氣就跟過山車一樣,到最后,樟木頭的房子保不住了。

秋芬又回到了宜賓。

這次他倆辦了離婚。

“你不用躲著我,我不會去找你了?!鼻锓依淅涞卣f。她曾經(jīng)多次在找不到人的噩夢里醒來。噩夢訓練了她。

“相信我,我一定會賺回來的?!?/p>

嗜賭的人無法通向光明。

秋芬果真沒有再找過湯姆,但湯姆卻總在消失一段時間后又聯(lián)系上她。他見過滔滔,說雖然離婚了,但滔滔還是他的孩子,還跟他姓,他要為滔滔的將來努力掙錢。

“你永遠不準打擾滔滔。這是我對你的唯一要求,不然我會殺了你?!鼻锓已劾锿赋隼且粯拥墓饷?。

從地鐵口出來,上到地面,在許留山糖水店門口,她看見湯姆站在那里抽煙。樣子都變了,完全是個老頭,很瘦,頭發(fā)禿了一圈,灰色T恤,黑色西褲,白耐克球鞋,他一直穿這個牌子。她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就是這副打扮。二十多年過去了。那時,他給她的感覺多么新鮮,帥氣,體貼溫柔。

湯姆看見秋芬,瞇起眼,掐滅煙頭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剛下班?”

秋芬穿著白色鐵路服務員制服,還沒來得及換。制服讓她看起來年輕,整潔。這么多年,她的身材還像沒發(fā)育的姑娘一般苗條。

“我們去吉野家吃個飯吧。”

秋芬跟在他身后,有一陣恍惚。每次她和他分開不管多久,都好像從來沒有分開一樣。前世或許欠了這個人。年少時的遇見的確不同于人生中的其他階段。

一份和風牛肉飯,一杯奶茶。他要的是牛肉雞肉雙拼飯,一杯檸檬水。

秋芬大口地吃著。

“你現(xiàn)在也吃得慣了?!彼懞玫目谖?。

“你不要去見滔滔,我說過的,你去找他,我會殺了你?!鼻锓覑汉莺莸卣f,眼里閃過一道兇狠的藍光,瞬間就變成一只母豹子。

約他來就是警告他的,不要來打擾他們,不要打擾滔滔。這個人簡直陰魂不散。

“你和那人什么時候結婚?”

“關你屁事?!?/p>

“謝謝他替我照顧兒子?!?/p>

“兒子——你有什么資格提?!?/p>

湯姆眼神里有一抹歉疚。

“我只是想看一看他?!睖反瓜骂^,“我得了肺癌,晚期。最近查出的?!?/p>

秋芬臉色驟變,嘴唇抖了抖,“你不要騙我——我沒有錢。”

湯姆訕笑了一下。

“你不信我是對的,我以前對不起你太多?!彼攘艘幌?,一咳就停不下來,不得不彎下腰,握住口,怕影響到別人。

一種疼痛的感覺在心里愈來愈烈,秋芬咬住嘴唇。

結束了掏心刮肺的咳嗽,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他說,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經(jīng)常去港科大,知道兒子在那里上學,即便見不到心里也高興。這成了他生活里唯一的樂趣。打聽到滔滔上課以及活動地點費了他不少工夫和時間。不過,他從來沒去打擾,沒和他說過話,他在暗處,滔滔不知道他。說到這里,他得意地笑了一下。

“這孩子多數(shù)時候總是一個人,喜歡去圖書館,有時會在池塘邊的藍花楹樹下看手機……那里環(huán)境真好……沒想到我兒子可以考上港科大……我那天鼓足勇氣上前和他說話,他好驚奇,像認識我,又像不認識……他不同我吃飯,我不怪他,我終于和他說上一句話了?!睖纺艘幌卵劬??!八L得像你,秀氣,聰明……”

“不,他像你!知道嗎?游戲人生!”秋芬悲憤。

我是混蛋,我知道你恨我,這輩子,我對不起你們母子。

賭,這個字,在我們家曾是個地雷,提都不能提。湯姆說,小時候,我和鄰居仔玩牌都被我媽媽打。她不準我沾任何跟賭博相關的東西,看都不準看。因為我父親——他就是賭博賭沒命的。我們家是五十年代來香港的,從潮汕過來,媽媽是米行大小姐,家里有錢,嫁給我父親。那時來香港還比較容易,香港也需要勞動力。本來我們家是做著小本生意,有個小小的檔口。但我爸爸迷上了賭博,最后家產輸光,吞了一把安眠藥自盡了。我媽媽一個人做工,養(yǎng)大我們弟兄,供我們念書。她最怕的是我們沾上賭。可是,一樣東西你越禁就越有吸引力。有什么能和這個相比呢?賭博不外兩種結果,成功和失敗,各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贏的可能性超過任何的銀行利息,只要玩一票,就有可能翻身。在香港,我們這樣的人想出頭還有什么辦法呢?我想掙上一筆,孝敬我那吃一輩子苦的媽。一賭就收不了手,賭馬,博六合彩……

后來遇見你,那是我一生最開心的日子,不瞞你說,我真的差不多就忘記了賭博,因為你就是老天給我最大的六合彩,年輕,漂亮,單純,樸素又能干,這樣的姑娘在香港找不到的,當然,香港姑娘也看不上我。我第一眼就喜歡你了??墒?,后來你回家生孩子,我又忍不住了。我知道你曾經(jīng)吃的苦多,我只要賺一票就收手,我想給你好日子……唉,我這人活該沒記性,一沾上,哪能收手呢?就跟吸毒一樣,戒不掉,大概也跟遺傳有關,我父親基因帶來的。我住在破舊的唐樓里,幻想著,有一天,我能掙上一筆,買個房,把你和兒子接過來,好好過活,再也不賭了。滔仔可憐,他和我一樣,有爸爸等于沒有爸爸。我想見他一面,告訴他,不要學他老爸……

湯姆擦了擦渾濁的眼睛。

“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你去治病啊!”

“晚了,治什么治,白花錢。這一世,我白活了不值?!睖窊u搖頭。他加入了一個教會,每天在會堂里懺悔,祈禱。香港像他這樣因為賭博妻離子散的人很多。

“我要謝你,讓我有后代,滔滔上了港科大,他有出息,你放心,他不會像我的。”湯姆又擦了下眼睛。

“宜賓的房子拆遷了,我可以拿到一筆錢,你治病需要的話?!?/p>

湯姆說,用不著了,那個你留著。那是他唯一為她娘倆做的好事。沒想到,當年那點小錢會變成那樣大的利益,托祖國建設的福?!爸尾涣?,沒得治了,只求你別恨我?!睖愤f給秋芬一只紅繩子系的小玉佩,“這個不值什么錢,是我一點心意,新年去大嶼山撞大運得的,送給你?!?/p>

秋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變成千萬富翁。

房子是兩年前拆的,宜賓城改,她先前在郊區(qū)買的那套房子屬于拆遷范圍,要建大商業(yè)圈,那會兒,她已經(jīng)到了香港,周圍的人都拿到了賠償金紛紛搬走,她因為不在當?shù)?,很難及時辦理,一來二去成了釘子戶,又涉及境外人士,開發(fā)商不敢造次。后來,終于聯(lián)系上了,就和秋芬協(xié)商,簽了合同,兩種方案,一種是補她賠償款,分期支付,一種是給她四個鋪頭,由政府代租管理。

秋芬選擇了第二個方案。

因為這件事,秋芬被父親哥哥罵了個狗血淋頭。他們怪她為什么不拿錢,非要鋪頭?導致他們手里拿不到現(xiàn)款。

秋芬的財產不屬于秋芬,屬于她的娘家。這就是她老家天經(jīng)地義的邏輯。哥哥找她借錢買車,二姐在安徽,兒子生了疾病,需要用錢,三姐這么多年,沒有買社保,孩子要成家,沒有錢……

他們個個都朝她伸手。秋芬掙的錢一大半都給他們了。他們都以為,她在香港過的是天堂的日子。

秋芬當時選擇第二個方案是下意識的選擇,只覺得自己不方便回來。過后,她也有些奇怪,為什么不直接拿錢?那樣的話,她可以在內地買上夢寐以求的大房子。

原來,她還是要出來。她曾那么厭憎香港,其實早已離不開了。這一生當你見過遼闊的世界,就再也不會甘于在那個小小的天地了。她的血脈,她的愛恨情仇都與香港分不開了。

她答應租金和家人一起分享,簽了字據(jù)。她寧愿繼續(xù)住在香港那個破舊的唐樓里,他們不會懂得她的。

她們四川農村出門打工謀生的女人太多了,在深圳也非常多,做工廠女工,當家政工,做到兒女大了,再回家?guī)O子孫女,然后下一代再繼續(xù)進城打工。她卻糊里糊涂地嫁給了一個香港人,改變了一生的軌跡。

短短的幾十年,滄海桑田,好像活了別人幾輩子,魔幻般輾轉在迥異的時空里,上天拈選了她,雖然跌跌撞撞,幾經(jīng)生死,卻也像野蠻生長的蒲草一樣,存活了下來。她不后悔認識湯姆,畢竟他,擴大她生命的半徑,讓她看到一個不同維度的世界,最重要的是,給了她滔滔。

“和你說個事兒?!鼻锓覇≈ぷ訉φ劬珪褡陔娔X前的滔滔說。

滔滔像沒聽見一樣。他在玩“絕地求生”,屏幕上一個背著包端著槍全副武裝地戰(zhàn)士,正貓腰在一個空曠的城墻上謹慎前行。

這時候要叫他停下來,等于瞎子點燈白費蠟。

可是,她沒有辦法。

“和你說個事兒?!彼趾傲藘杀?。

“等下?!辈荒蜔┑鼗貜土艘痪?。

秋芬咬著牙緊盯著滔滔的背影。他像他老子,背影,聲音,都像。

華仔都快要下班回來了,她希望能在華仔回來之前,和兒子說這件事。

“你能不能停下來!”秋芬提高聲調。

滔滔緊盯電腦,快速地用力連續(xù)按鼠標,他仿佛裝了自動屏蔽裝置,秋芬的話不在接受范圍。

秋芬一把奪過鼠標。

“別打了,你老子都要死了!”

滔滔正在酣戰(zhàn),冷不丁鼠標被拽下來,如同天崩地陷,一張從沒見過的憤怒變形的臉,他雙手抱頭,然后一拳擊在顯示屏上。

秋芬被滔滔的態(tài)度嚇著了,她知道自己犯了大忌,口氣不由軟下來,低聲求饒地說,“是真的,你爸他,你親生的爸,我們去看一看好不好?最后看一眼……”

“滾!你滾!”滔滔大叫。

像銳利的尖刀襲中心口,秋芬怔住了。悲哀絕望的涼水浸透全身。

好吧,不去也罷。兒子沉迷游戲的勁頭和湯姆沉迷賭博如出一轍。這就是報應,報應。在沉迷者眼里,再也看不見別的人別的事。湯姆,你活該沒人送終。

她退到門邊,被擋了一下,華仔正好進來。他臉色鐵青,嘴唇抖動著,他都聽見了。

“你,你們……我……白對你們好……走啊,都走啊……”他沖她咆哮,扔掉了手里正拿著的一疊報紙,花花綠綠滿地都是。

秋芬羞愧地沖下了樓。夜色闌珊,天空看不見星星,只有城市的燈火依舊在閃爍。許多年前,在鄉(xiāng)下,村子里動不動停電,她就追逐著螢火蟲,將它們收集在小瓶子里,當燈火用。她希望到一個永遠有電有光的地方生活。她實現(xiàn)了小時候的夢想,生活在一個長明燈般的城市里??涩F(xiàn)在置身于這如熾的燈火中,她心底一片漆黑茫然。她是個罪人,失敗的母親,失敗的妻子。兒子讓她滾,華仔讓她滾。他們都恨她。她做什么都是錯的。

夜晚的街道,行人稀少,這個不夜城也有歇息的時候,小店鋪一家一家都拉上了卷閘門,香港雖說是大都會,這樣的小鋪面在九龍也隨處可見,像極了內地的老舊小城,比起那些華麗高貴的商城,這些小店鋪更讓她感到親切安全,沒那么拒人千里。賣菜的店鋪收了攤子,地面有些濕膩膩的痕跡。秋芬繞過去,跨過街道十字路口,走到對面的公共圖書館,那里有一小塊小花園,種著蜘蛛蘭、雞蛋花和紅繡球。秋芬在花壇前的石凳子上坐了下來,也不知坐了多久。

滔滔過來的時候,秋芬仿佛陷入了寒冷的夢境,抱著膝蓋石化了。

“你在這里干嘛?我們回家去吧?!碧咸锨忧拥卣驹谒媲埃?。

石化的雕像復活了,瑟瑟發(fā)抖起來。他的語氣多像幾年前,和華仔來四川讓她回香港的語氣。

那個十七歲的兒子,哭著讓她回去,她沒有跟他回去。

她的兒子!

秋芬哭了,這一哭眼淚就剎不住。

滔滔也被逼出了眼淚?!皨寢?,你不要這樣,我錯了還不行嗎?我跟你去,我跟你去見那個人。……可是,他怎么就是我爸爸呢?我有爸爸嗎?從小到大,老師每次布置作文,寫我的爸爸,我就胡謅……那次,他來找我,我其實一眼就認出來了,可是,我恨……我不愿意承認……”滔滔渾身顫抖。

秋芬拿出紙巾給滔滔擦眼淚,他個子好高,她必須仰著頭才夠得著,可是,那么高的兒子,此刻流著淚就變成了一個小孩兒。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鼻锓疑戎约憾狻?/p>

滔滔拉住秋芬的手,“我不要你這樣……求你,媽媽……”滔滔哭得傷心又委屈,“小時候,我老做噩夢,夢見你說著話就不見了……我知道你不愿我玩游戲,可是,那里面有人陪我啊,那里面不孤獨……”

秋芬眼淚肆流。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的?”回去的路上,秋芬問。

“華仔叔叔和我分頭找的。他把我電腦屏幕換好了,他說他不該發(fā)火,他以為你要帶我離開他,我告訴他不是的?!?/p>

秋芬眼淚再次流了下來。她懂他的害怕,他和她都曾被命運拋棄過。

“我找了好多圈,后來想到你愛看花,圖書館門口有花圃。”

秋芬?guī)咸弦娺^湯姆最后一面。他走的時候很安詳。

“即使預見所有的悲傷,但我依然愿意前往。所有降臨的,即是有意義的存在?!?/p>

阿門。

維多利亞港灣。

農歷初二,新年賀歲煙火正璀璨燃放。尖沙咀的星光大道,擠滿了觀看的市民。華仔、滔滔和秋芬也在人群里,他們占到一個比較好的位置。

這是他們一家三口第一次來看新年煙火。華仔拿到公屋申請,明年他們就可以住進去了,他們要正式補辦一個結婚證。

一團一團的煙花伴著“財神到”的音樂,從海面上騰空綻放,像繡球,像流星,像急雨,像一個個妙不可言的美夢。對岸的中銀大廈,花旗銀行,匯豐總行,長江實業(yè),這些高樓被煙花映照的格外俊美。海水明亮搖曳,波光閃閃。

“月兒彎彎的海港

夜色深深燈火閃亮

東方之珠整夜未眠

守著滄海桑田變幻的諾言

讓海風吹拂了五千年

每一滴淚珠仿佛都說出你的尊嚴”

秋芬不由地放開嗓子唱起來,她站在華仔和滔滔中間,緊緊地抓住這兩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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