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林初學 編輯 |田宗偉
西陵峽 攝影/圖蟲創(chuàng)意
長江有多長?在世界河流排第幾?對學過地理知識的人來說,這算常識,似乎不是難題,比較山高水長在中小學地理課向來是知識記憶點。但如果我們回溯答案的形成歷史和思證過程,會發(fā)現問題并不似看上去那么簡單。
華夏先人以“水”泛指河流,對兩條母親河特別以“河”“江”指代,后來以其河水渾黃、江流源長而加上了“黃”、“長”為名。長江,聞名已知其長,“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無數詩詞佳句唱盡長江之長,然而,自古以來很久的時間里,人們是知其長而不知所長幾何。
測算河流長度,必要確定河源、河口,從河源到河口,沿河道分段測量主泓流徑長度,加一起就是結果。思路雖簡明,操作很不易。在古代,依觀測者所處和能及的時空尺度,要對一條河哪怕是一條支流進行完整的觀測,都是極難之事,況乎長江這樣一條大河。當然,困難并不能阻絕古人探索未知認識自然的興致和腳步,現代漢語中“準繩”、“規(guī)矩”即出自人們測望山川丈量大地時所用工具,史籍里關于長江的記載愈來愈豐富,愈來愈清晰,但志地之書的傳統(tǒng)寫敘風格歷來是只求知其然,不問所以然,一直難于建立理論系統(tǒng)。近代以降,隨現代科學技術逐漸引入、傳播和應用,地理學在國內發(fā)展?jié)u具規(guī)模,圍繞開發(fā)和保護長江水資源開展了諸學科系統(tǒng)性的研究,人們才對長江有了更為全面的認識,對其長度的測算自然也更加準確了。
關于河源,長江源頭的說法從古至今變化很大。早期典籍《禹貢》“岷山導江”、《山海經》“岷山,江水出焉,東北流注于?!钡挠涊d,皆把發(fā)源于稱作“岷山”之處的岷江抑或是嘉陵江視為長江江源。三國時《水經》載有“岷山蜀郡氐道縣,大江所出”,北魏時《水經注》繼續(xù)江出岷山之說。直至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以其金沙江實地探游的經歷才糾正了“江源于岷”的謬識,他在《江源考》中論斷“推江源者,必將以金沙江為首”,確認發(fā)源于犁牛石的金沙江是長江干流,江源應在其上。自清朝始,長江上游探源活動大大增加,人們已經知道金沙江之上通天河及更遠江源的存在,但由于江源區(qū)在青藏高原,地域遼闊,交通險阻,人跡罕至,自然條件惡劣,加上江源水系河流如織,而藏蒙游牧民對河流稱謂不一,給中外探源和研究者的文字記錄梳理及實景與繪圖比照也帶來困難。饒是如此,清代及之后的江源著述已把長江源頭指定在黃河源頭以西,對具體源頭的提法雖然比較混亂,但對江源水系的描述已經框定了布曲、當曲、尕爾曲、楚瑪爾河、沱沱河等可能的源頭。
進入當代,有關長江河源的說法,最具影響的有兩個。一個是民國時期中央大學三位老師1944年寫的《中國地理概論》,此書寫作時得到胡庸煥等大師指正,兩年后正式出版,成為當代地理學教材編寫的母本。書中寫道:“長江亦名揚子江,源出于青海巴顏喀拉山南麓”,“全長5800公里,為我國第一巨川”。因黃河源出巴顏喀拉山北麓,所以有了“江河同源于一山”之說。此書長江源頭的說法如何考證而來已不清楚,但因為被寫入中小學地理課本,在很長一段時期都是有關長江發(fā)源地和長度的標準答案。著名史學家許倬云先生在2006年出版的歷史文化論著《萬古江河》中依然引用黃河長江同源說,足以見這一傳統(tǒng)說法之影響深遠。另一個是現今的權威說法,依據是長辦(長江流域規(guī)劃辦公室)1976、1978年兩次江源考察結果,確定長江源頭有三,當曲為南源,楚瑪爾河為北源,正源為沱沱河,而經查勘沱沱河最初的源頭位于唐古拉山各拉丹冬雪山西南側的姜根迪如南支冰川,由此推算,長江全長6300公里,在世界長河中的排位也從第四提升至第三。這個說法雖然已經被廣泛采用為官方標準答案,但依然存在諸多爭議。比如,冰川該不該計入河流長度?尕恰迪如崗雪山位于各拉丹冬雪山西面,其東南側的冰川比姜根迪如冰川短很多,但冰川融水匯入沱沱河的水流長度卻要長5公里,如果冰川長度不計的話,沱沱河最初源頭就該定在尕恰迪如崗雪山了。還有一些考察隊和遙感研究人員多年來一直堅持當曲才是長江正源的說法,媒體上也常有報道。除冰川計入與否,爭議點還在于流量大小及穩(wěn)定性,流長與流向,水源高程,與其它源流區(qū)分是否清晰,等等??傮w講,長江長度從5800公里到6300公里,增加的500公里,主要來自沱沱河源頭從祖爾肯烏拉山延至各拉丹冬雪山,前述在長江河源問題上存留的爭議,對長江全長6300公里這個大結論沒有實質性影響。
關于河口,比之人們對于江源的古今探察記敘,認知顯得更為單薄。本來,在千百年的時間尺度里,長江河口變遷的幅度應該不亞于江源,但古籍中記敘不豐,像《水經》和《水經注》記敘的東去長江語言寥寥,基本未涉及下游。酈道元的《水經注》文筆雋永,里面對三峽江段景物的描述,聲色并呈,生動具象,部分文字摘引入初中語文課本作為范文。今天讀著他描寫黃牛巖的文句,覺得比三峽導游的講解都更細微有料。而對比其江源河口的描述,讓人感覺有些困惑,對江源情況的描述不清或錯誤尚可理解,但對下游河口記述如此省略難以理喻,以致于有學者認為《水經注》存在佚篇可能,描寫長江的《江水》篇也許不止三卷。有趣的是,秦漢時即流傳的“廣陵之曲江”觀潮勝景,最可能采信為證據,證明其時長江河口地理位置所在,但酈道元《水經注》沒有順應這一說法,而是把廣陵潮列到“浙江水”條目,指其為錢塘江潮,挑起持續(xù)千年的爭議。
當代考古學、地質學和水文學的專家們通過考證研究,已經重構復現秦漢乃至更遠年代到現在長江口的演變過程。兩千年前長江口在揚州、鎮(zhèn)江附近。長江徑流帶來的泥沙淤漲,在江流、海潮共同作用下重塑河床及南北岸線地貌,河口持續(xù)變遷,縮窄、南移、外伸,經年日久,今天的長江河口比秦漢時向東南方向前延了約200公里。
那么,在呈喇叭形的河口,江海相擁,煙波浩渺,應該選擇什么測點來標記河口江段的終點呢?喜愛幾何對稱的人可能會想到,在南北嘴角(啟東嘴和南匯嘴)的連線取中點,或取其與長江主泓交點。也有人船出黃浦江到吳淞口,看見江面展闊、天水一線之自然大觀,以為到了長江口,一些地理課本就曾簡單地把吳淞口記作長江河口。提法很多,各有不同。長辦1981年所選用的標記點,起初來自于對準確計量河道長度的實際需求。鴉片戰(zhàn)爭英軍入侵,《南京條約》定五口通商,上海開埠,1842年英國海軍測繪“徐六涇至?!焙D,開應用近代測繪技術于測繪長江水道之先河,其標定從好路燈標(Fairway Bell Buoy)位置起算河口至各港口距離。那段苦酸的歷史已經翻頁,但這個技術標定傳襲下來,為許多后繼者采用。好路燈標現在已經被50號燈浮取代,其位置前出南北嘴角連線與主泓交點近40公里,在10米等深線附近,東鄰上海港錨地。50號燈浮往西這段航道還帶點河道特征,需要擇時進行疏浚維護。
上海長江口 攝影/ 圖蟲創(chuàng)意
長江口地圖(根據長航《長江口航道圖》繪制) 制圖/ ROXIE
江源和河口起點位置確定后,剩下的事就是測算長江流徑長度。在實際工作中,并不是真的沿著河道完整地實際測量一遍主泓長度,而是進行圖上作業(yè),基于前人繪制的地圖來估算或量算河流長度??梢哉f,所采用地圖的新舊、比例尺大小和測繪準確度,以及圖上作業(yè)的精細度,決定了估量結果的準度。
地圖描畫天下江山,前人重視地圖繪制,從古代水利工程即可觀當時地圖測繪的較高水平。裴秀“制圖六體”理論和“計里畫方”方法影響久遠。郭守敬、利瑪竇的貢獻讓中國測繪技術與世界同步。康熙皇帝讓西方傳教士牽頭繪制《皇輿全覽圖》,規(guī)模空前,走在世界前列,但這一成果深藏皇城秘檔,不能為社會經濟所用。自明朝往后,民間圖志附圖技術日趨落伍,寫意表達日益不敷實際所需。鴉片戰(zhàn)爭后,列強攫奪長江航港海關管理權后,長江水道勘測及地形圖繪長期落入英法日等國海軍之手(1932年惲震勘測三峽水力,用圖主要為法國海軍測繪;1944年薩凡奇首次查勘三峽,用圖是繳獲的日本軍用地圖)。晚清民國開始,我軍政部門介入長江流域測繪。長江長度早期的估算基本參照這些比例及精度參差不齊、年代不等、來源混雜的地形圖和水道圖來進行,難以施行量算。上游非通航河段資料匱乏,加上江源及河口選取不一,估算結果眾說紛紜,大約數從4650公里到6000公里的都有。新中國成立后,國土測繪和航道測量大規(guī)模開展,補充了各種大比例尺圖紙,尤其航測和遙感技術運用,供圖系統(tǒng)性和精度都大為提升。在此基礎上,長辦組織了4次對長江長度的量算工作??傞L6300公里出自第3次量算,即1976年江源考察后長辦與中科院地理所合作開展的量算;分段加總結果長6397公里出自第4次,即1981年長辦組織的全程長度量算,這次全部使用1957年以后施測(中下游地區(qū)1975-1978新測)、比例尺最低1/10萬最高1/5千的測圖,大量使用1/1萬比例的高精測圖,保證了量算工作的質量。目前,這兩次量算的結果都在作為官方數據引用,那么到底應該用哪一個呢?在三峽博物館展陳文字審訂工作中,我們遇到了這個問題,經請教長江水利委員會(原長辦)專家,答案是講總長度時用6300公里,若分段表述長度,則可用加總6397公里的分段數據。
長江口的變遷 制圖/ ROXIE
河流長度本是一個概數,也是一個變數,其準度與邊界條件和時點有關。長辦第4次量算,選擇江源冰川中段5820米雪線為起點,長江口50號燈浮為終點,依據當時最新、比例尺最高的測圖作業(yè),各分段數據近似度高于以往,量算結果的數據準確度也比較接近,所以被推薦分段表述時使用,可信度比較高。江源河口選取的爭議,比如冰川該不該算,冰川上段粒雪盆算不算,當曲是否更長,河口算至那條連線更合適,等等,差異出多入少,大約在30公里左右。另外,下荊江河段上世紀70年代中洲子、上車灣、沙灘子三處裁彎取直縮短航道78公里。如果把上述增減因素考慮進去的話,第4次量算結果與6300公里其實并無大的差異。因此,在這些問題歸由專業(yè)部門研究發(fā)布新的評判結論之前,維持長江總長度6300公里的說法,可能是最合適的。
不惟長江,世界著名河流的長度及排位也是眾說不一,差異很大,估計把各國的百科全書和地理課本放一起,可以列出成百上千種結果。隨人類溯流探源活動增多,修訂的河流長度大都是增加的,上世紀50年代教科書普遍把密西西比河列為世界長河之首,而現在變成了尼羅河或亞馬遜河。
“人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自然界的河流處于持續(xù)演變之中,主泓擺動,彎曲度變化,河床淤高或切深,岸線侵蝕,洪水泛濫,河流改道,河口淤漲……人類行為也對河流演變產生著擾動。而全球氣候變暖導致的冰川融化雪線退縮、海平面上升海潮入侵等等,可能促使江河地貌發(fā)生對人類生存不利的變化。從這一層意義上看,單純討論長江長度其實不重要,通過考察江河的前世今生,弄清楚河流變遷的機理和導致變化的要素,才是我們的工作所旨。我國兩位已故杰出的河流科學家沈玉昌、錢寧先生很早就倡導要從河流地貌學和河川動力學結合的方向,發(fā)展中國的河流學科,以之來研究河流演變。在承擔保護長江母親河使命的征程上,我們需要投入科學研究力量,增進對長江的全方位認識了解,促進相關學科技術的融合,為保護行為提供科學工具和遵循。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把長江的前世今生與地球科學、河流地貌、河川動力、氣候物象、社會經濟、歷史文化都勾連起來,找出規(guī)律,進而能夠預判長江的未來演進,相應制訂實施趨利避害的工程措施,讓源遠流長豐饒美麗的母親河永葆青春,那是一個多么令人向往憧憬的前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