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焱
哭泣:致兒子
你大概要在四十年后,才會明白我如今的困境
幼兒嗷嗷待哺,高堂疾病纏身
塵世的沙泥藏在鞋中,生活的巨石懸于頭頂
這中年男人疲倦的命運
就像行走于泥濘的深淵。每當我在家里勞作
臥室里傳來你的哭聲,我的心便一陣顫栗
那是春風(fēng)越過泥土,閃電穿過流水
我在人生的中途聽見歲月的回聲
我總會停下手中的活計,去臥室中看你
你太小了,只能以哭來表達情緒
哭得撕心裂肺,像是在等待著世界的撫慰
又像是要與世界抗爭。而時間將會教育你
學(xué)會沉默,學(xué)會打碎了牙齒也要往肚里吞
正如現(xiàn)在的我,就是多年后你的鏡子
而你,正帶著我回返襁褓中的幼年
我握著你捏成拳頭的小手,心里又一陣顫栗
那溫柔的小手指,溶解著我對這人生平庸的怨恨
瞬息
有時我在深夜讀書,讀著讀著就走了神
仿佛是在遠行中,突然拐進了
另一道虛掩的門
有時我站在窗口,看著喧囂的長街
那些交替走過的孩童、少年和青年
仿佛是我人生中遠去的夢境
有時我乘著高鐵和飛機穿過茫茫歲月
在飛馳的奔波中,我疲倦得直打盹
醒來時我已穿過千山萬水
抵達了杯盤狼藉的中年
而我最終會從人世穿過——
只是閃電劃過蒼穹的一瞬
大海的奇跡
我小時生活在大山里,每當我幻想遠方的大海時
便仰望深藍的穹頂,那是風(fēng)平浪靜的大海
在銀河中的倒影。我無數(shù)次在課堂上走神
做著大海航行的夢——
船頭劈波在前,魚群簇擁四周
人世波瀾壯闊,命運的燈塔猶如天邊的星辰閃爍
當我走向遠方,穿過風(fēng)暴與漩渦
鬢邊的霜雪仿佛大海的鹽粒
虛弱的耳鳴仿佛退潮的回聲
我仍然雙手空空,帶不回?zé)羲碌囊荒ㄓ鄷?/p>
歲月蹉跎,我順從于這平庸的人生:
守著死水微瀾中一朵燈火的搖曳
守著孤獨的文字耗盡生命的周期
也許在那時,我才會無限接近于燈塔的光亮
猶如神賜的奇跡
一個人穿行在人間
我經(jīng)常獨自步行,有時緩,有時急
在長街上,在人群的縫隙里
我與塵世,保持著一粒泥沙與一朵浪花的距離
我經(jīng)常搭公交,擠地鐵
在角落處,默默地打量著形形色色的面具
并試圖從心靈的迷宮穿過,揭開人生的底細
有時我也開車馳過高速路,穿過鄉(xiāng)間的塵土
像一滴水珠,在江河中流得悄無聲息
人世那么長,正如頭頂浩瀚的星空
那么多我們叫不出名字的星辰
一直在循著自己的軌跡,一刻不停地運行
就像我從初生走到中年,從暮晚走到曙光
我的孤獨太大了,只有天地才能裝下我的悲傷
下午
離家快一年的父親回來了
尾隨他的陽光有一種炫目的寂靜
狗叫了兩聲,仿佛久違的歡欣
他坐下來擦汗,鬢邊又新添了華發(fā)
時間深處的白霜正一層層地疊加生活的重力
那時我剛滿六歲,還未理解年歲的艱辛
我只是圍著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遞給我的兩顆糖果
全是童年的滋味
屋內(nèi)的光線有著柔和的彎曲
人世在勞碌的奔波中有著短暫的松弛
我興沖沖地跑到菜園,把父親回家的消息
告訴在那里勞動的母親。她的臉紅了
在回家的路上走得慌亂而羞怯
就像一個剛剛成婚的新娘子
我的出生
我的出生是偶然的幸運:母親在懷我的時候
原本是要引產(chǎn)的,后來因為一次意外
她便偷偷生下了我。這人生的際遇
有時會在拐彎處撞見奇跡。而我少時體弱多病
一次又一次,在死亡的深淵上踩著懸空的鋼絲
母親為此愁白了青絲,哭長了黑夜
父親沉默著,在群山間朝耕暮息
心中洶涌著松濤與閃電。我看到沉默的泥土
生生不息地催生著種子發(fā)芽
又年復(fù)一年地安息著逝者的肉身
許多次我站在山坳上眺望層層疊疊的坡嶺
想著我漫長的余生,是不是注定要重復(fù)著
祖輩們刀耕火種的宿命。十六歲的夏天
我接受了一個生死未卜的大手術(shù)
哦,有時候,病痛者繼續(xù)活下去的奧義
在于冰冷的柳葉刀遞來半絲人間的溫情
在于脆弱的生命在絕境中抓住一線堅韌的懸梯
我開始拷問自己:我為何要來到這個世界?
塵世遼闊,生命偉大的海拔
正如大地上仰止的高山、銀河中璀璨的星辰
但我卑微如低處的螻蟻,只能踮著腳
努力去接近一抹東方露白的晨曦
我試著從生活的大浪中披沙瀝金
從分行的漢語中尋找答卷:偏旁和部首中
有生命的起源。象形和會意里
有心靈的回音。當我顛沛半生
鬢染霜雪,我仍然孤獨、膽怯、一事無成
這疲倦的中年,我終于活成了一個庸人的樣子
活成了人潮涌動中一襲面目相似的側(cè)影
而不斷磨損的身體,漸成千瘡百孔的蟻穴
好多次我在醫(yī)院中接受機器的修補和檢閱
常有挫敗的沮喪感,順從于聽天由命的指令
這歷經(jīng)磨難的生命,有著千溝萬壑的深沉
命運卻不會因此而獲得格外的恩賜與憐憫
當最終永夜來臨,我將庸俗地過完一生
但我的靈魂在肉體的下沉中,靠近月光的晶瑩
那時大地賜予我長眠——
仿佛是至深的關(guān)懷,更仿佛是厚厚的神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