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白楊樹大約是我見過的,生長得最專注的樹了。樹干挺拔向上,像毛筆的中鋒,筆直指向天空。于是,那些枝枝葉葉們仿佛都有了方向,一起喊著號子似的,擠著挨著,幾乎垂直地把丫枝也伸向云朵。在那些丫枝里,沒有一個是逃兵,哪怕一點點的異心,它們都沒有。看著那樣統(tǒng)一步調(diào)的丫枝,在主干的統(tǒng)領(lǐng)下,向上,向同一個方向,會讓人心底涌起“忠誠”兩字。
和白楊相比,感覺南方的樹木是嬌生慣養(yǎng)生長出來的。南方有佳木,這些佳木們枝葉蓊郁,八方伸展,一副柔媚多情的姿態(tài)。而白楊呢,白楊有紀(jì)律。它大約是喬木中的君子,行坐端莊,乃至莊嚴(yán),委實是穆穆君子風(fēng)。
以前讀《古詩十九首》,讀到“白楊多悲風(fēng),蕭蕭愁殺人”,我以為白楊秋風(fēng)是一幅倉皇晦暗的畫面。大約是,長空寥廓,衰草連天,白楊樹破敗潦倒,像個行腳僧一樣,背影模糊在黃沙連天之間。白楊蕭條冷落,似乎一直在很悲劇地落葉子。后來做中學(xué)語文老師,給學(xué)生上《白楊禮贊》,依舊將信將疑,以為作者是懷著主觀的偏見,生生把晦暗蒼涼的白楊給提亮了。直到自己親眼看見白楊,才驚覺白楊原來不那么蕭索。
在新疆,在秋日朗照的天空下,看到水渠邊的一排白楊樹,我竟然驚奇地叫了一聲。
白楊實在英挺,是纖塵不染的那種英挺偉岸。
風(fēng)吹白楊,萬葉翻動,鏗然有聲,是不是葉稀的原因,也未可知。西北地區(qū)的樹木和南方相比,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葉子要稀一點。那樣的葉子間隙里,風(fēng)可以敞開膀子穿過去。不像南方的樹,葉子太密太厚,永遠是荷爾蒙旺盛的青春期,風(fēng)一吹,聲音模糊得沒有重點。有一位新疆作家,抱怨南方草木蓊郁的景致,說樹們太密了,視線透不過去,讓人看了生生壓抑。
在新疆,在白楊樹林里漫步,會覺得自己整個人被打開了。從視野,到心胸,都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明亮。那一棵棵白楊,整整齊齊地立在路邊,立在宅院前后,立在葡萄園旁邊,那般忠誠??墒?,樹與樹之間,又是疏朗的,沒有雜亂樹枝彼此纏繞相擾。每一棵樹,都那么獨立。因為獨立,彼此之間就有了空間,就可以讓風(fēng)穿過去,讓陽光穿過去,讓視線穿過去。
因為葉稀,所以葉子和葉子之間,不那么相互傾軋,彼此都能完整地承載陽光照拂,在陽光下閃著結(jié)實的光芒。
還有那白色樹干,光滑筆挺,有一種紳士式的潔凈。白楊,像是從古代走來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有分寸,都有來歷。
我喜歡白楊,喜歡它的這種自律、干凈、疏朗與簡潔。它就像人群里難得一遇的謙謙君子,儒雅、低調(diào)、謙和,懂得節(jié)制欲望和情緒,與攘攘塵世總是保持一段距離,可又是有力量的。
白楊入畫。但不是中國水墨,而是西洋油畫。
中國水墨陰濕了一點,幽暗了一點,而白楊是明朗的。白楊在西北無邊無際的陽光下,被照耀得通體明亮氣宇軒昂,白楊翠綠的葉子和純白的樹干色彩飽和度強。西洋油畫,用色飽滿,適宜畫白楊。白楊在油畫框里,用枝干和茂盛的葉子,來表達陽光醇厚,表達天空高遠,表達草地生機。
站在白楊林里,你看見的是林子的遼闊,是天空的遼闊。
去交河故城時,我在吐魯番的一條水泥路邊停了車子,特意下車,親手撫摸了一棵白楊。心里輕聲問道:白楊,你好!
交河故城是唐朝的安西都護府遺址,地址在吐魯番,安西都護府是唐代西域的軍政機構(gòu)。在唐代,從長安望向安西都護府,那是山長水闊,黃沙漫天。我想,每一個被朝廷派遣去往安西都護府的文武官員,在出塞之后,遠遠看見的一樹綠色,一定是蔚然在西域大地的白楊了吧。
那些遠赴西北鎮(zhèn)守邊塞的文武官員,那些從長安出發(fā)、迢迢行走在絲綢之路上的商賈,那些鞍馬風(fēng)塵夜夜望鄉(xiāng)的中原士兵,一定在不遇故人的孤獨中,用白楊的蔥蘢喂養(yǎng)著鄉(xiāng)思和希望。那時,西北的白楊一定落光了葉子,在漫天風(fēng)雪中佇立成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樣子。
當(dāng)春天來臨, 交河故城的城墻下桃花盛開,一千多年前的春天,白楊也在春風(fēng)里萌發(fā)新葉。我想,那些一撥撥來過西北、駐守過西北、穿越過古絲綢之路的人們,是否于深深孤獨中,慢慢就散發(fā)出白楊的氣質(zhì)?
如果有白楊,又何懼大地空曠。
(王世全摘自《作文與考試·初中版》2020年第36期/圖 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