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莊
宗璞,原名馮鐘璞,1928年生,當(dāng)代作家,常用筆名宗璞,另有豐非、任小哲等筆名,作品《東藏記》獲得第六屆茅盾文學(xué)獎。著名哲學(xué)家馮友蘭之女,幼承家學(xué),就讀清華大學(xué)附屬成志小學(xué)校??箲?zhàn)爆發(fā),隨父赴昆明,就讀西南聯(lián)大附屬中學(xué)。1946年入南開大學(xué)外文系,1948年轉(zhuǎn)入清華大學(xué)外文系,曾就職于中國文聯(lián)及編輯部、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外國文學(xué)研究所。代表性作品有短篇小說《紅豆》《弦上的夢》,系列長篇《野葫蘆引》和散文《紫藤蘿瀑布》等。另有著作《三生石》《我是誰》《鐵簫人語》。她的作品多寫知識階層,文字優(yōu)雅,富于學(xué)養(yǎng),含蓄蘊藉,“文化大革命”后的創(chuàng)作追求現(xiàn)代主義技巧的探索,注重心理描寫,具有超現(xiàn)實的荒誕和象征,受到批評界的注意。
宗璞:其實我已經(jīng)沒有談書的資格,我早已不能閱讀,只能聽。聽力又在下降,整天昏昏然,算得個準(zhǔn)殘疾人。但是說起書就來了興致,不過我談的不是枕邊書,而是腦中書。因為不能看,一切都在腦中。我從小喜讀書,反正家里書多,隨手便讀。但喜讀書不求甚解,沒有章法,沒有計劃,也不求讀完,從來不做筆記。
宗璞:我很容易落淚,讓我感動落淚的書不勝枚舉,可以加“最”字,真正讓人腸斷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我在高中時讀《罪與罰》《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有時大哭不能繼續(xù)讀下去,只能下一次再讀。《紅樓夢》黛玉焚稿前后,我每次讀都很傷心,但總能讀下去。那又是另外一種傷心。
讓人大笑的書是馬克·吐溫,尤其是他的短篇小說,非常幽默有趣,有的篇目簡直讓人笑不可仰。
讓人怒火中燒的是《水滸傳》,其中人物寫得最好的是林沖。金圣嘆認(rèn)為武松是天人。武松當(dāng)然也好,不過林沖最好。我和蔡仲德、兄、弟還有一些朋友都喜歡林沖,林沖也是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他受到的迫害令人發(fā)指。無路可走要當(dāng)強盜都受到阻礙。到后來梁山好漢要受招安,我說:誰都可以投降朝廷,只有林沖不可以。《水滸傳》是一部大悲劇。
宗璞:因為自己不能看,真正反復(fù)閱讀的書并不多。而想要重溫的書不少。我想再看《世說新語》,可是搬家后就找不到了。再一想,找到也無法讀。因為助讀人不認(rèn)識繁體字無法念,就算有簡體字本也念不下來,這樣一想,找不到書也不算什么。我很喜歡《世說新語》,我想讀了這本書,對中國文化了解會更全面。
還有一本《幽夢影》,清代張潮所作。講的是中國文化的審美情趣。張潮還說:“《水滸傳》是一部怒書,《西游記》是一部悟書?!?/p>
真正有時看看的是《古文觀止》,我很怕混亂的語言環(huán)境影響我的筆墨,隔些時念一篇古文,算是打預(yù)防針吧。好在《古文觀止》有簡體字本。
宗璞:我喜歡讀偵探小說和武俠小說。我常常住醫(yī)院,英國克里斯蒂的偵探小說很解悶。但是,有人送來幾本日本最流行的偵探小說,我試著讀,卻讀不下去,可能是我太懶了。金庸的武俠小說好看。嚴(yán)家炎教授在北大召開金庸研討會,我報名參加。中國的武俠小說傳統(tǒng)到金庸可算一個頂峰。我想,人是要有一些俠氣的。簡言之也就是打抱不平。多說一點,就是做事只講義不講利。
宗璞: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題目,我最先想到要請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上世紀(jì)50年代我很幼稚,因為幼稚居然敢寫了一篇介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章,登在《工人日報》上。其實,我連被稱為世界第一小說的《卡拉馬佐夫兄弟》都沒有全懂。除了可以表現(xiàn)年輕人的狂妄外,也可見我對陀書的熱情和推崇。后來想想,如果他真來了,可能坐在那里不講話。于是決定不打攪他了,還是在書中請教吧。
我的邀請名單有四位中國人,蘇東坡、李義山、司馬遷、蔡文姬。三位外國人,英國托馬斯·哈代、挪威易卜生、丹麥安徒生。
我從小敬愛東坡,讀他的第一篇文字是《前赤壁賦》,是父親要我讀的。以后他便是我的良師益友。隨著年齡增長,我發(fā)現(xiàn)中國讀書人喜歡東坡的極多。東坡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王國維在《靜安文集續(xù)編·文學(xué)小言》中說:“三代以下之詩人,無過于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茍無文學(xué)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之文學(xué)者,殆未之有也?!彼岢霰仨殹案凶约褐校宰约褐浴?,才能產(chǎn)生偉大的文學(xué)。又說:“宋以后之能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其唯東坡乎!山谷可謂能言其言矣,未可謂能感所感也?!闭侦o安先生的意思,感其所感要比言其所言要深一層。感所感更需要人格的力量。在無法享有自己完整的人格時,是無法感自己所感的。東坡善于聊天,據(jù)說,上自玉皇大帝,下至卑田院乞兒,都能談得來。我想能和他談幾分鐘就是了不起的經(jīng)驗。
李義山是我極喜歡的詩人,為什么林黛玉不喜歡義山詩,只能接受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這個問題我當(dāng)然不會去問義山本人,我要請教的是關(guān)于《錦瑟》?!跺\瑟》被認(rèn)為難解,研究他的各種觀點很多。我只是憑直覺說上幾句,一弦一柱思華年。已經(jīng)很清楚這首詩是“思華年”,是回憶。下面的四句用了四個典故描寫人生四個階段,青少年、中老年?!扒f生曉夢迷蝴蝶”一句是描寫正在尋求“我是誰?”的答案。下句“望帝春心托杜鵑”是寫雖然經(jīng)過努力,而豪情壯志只能化在杜鵑的啼聲里。所以,便有第三句的“滄海月明珠有淚”,這是說的遺珠之憾。第四句“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朱光潛以這句詩的溫暖色調(diào)駁斥了對《錦瑟》的悼亡說。我可以加一個旁證,支持朱先生的解釋。就是義山有子,名袞師,他有一首詩,首句:“袞師我驕兒,美秀乃無匹。”第四句正是用“藍(lán)田種玉”的典故描寫時光已流到了下一代。我想再多就不必研究了。此所謂讀書不求甚解,況且詩無達(dá)詁,過多的穿鑿反而縮小了詩的意境。
我要聲明,我沒有讀過《史記》,而且以后也不可能讀。但是我很敬佩司馬遷,他的身心都受到重創(chuàng),卻能寫出這樣一部大書?!妒酚洝肪尤槐4嫦聛恚彩侵档脩c幸的大事。請這位老爺子來坐一坐也是好的。
從漢朝的歷史想到了蔡文姬,她的一生太悲慘了。我想請幾位歌者為她演唱《胡笳十八拍》,如果她覺得那會惹她傷心,就免了。
估計哈代不是很健談的人,也許我們可以談一談叔本華。我也許請他念一念他自己的詩。如果他禮貌地要我挑,我會挑《為時鐘上發(fā)條的人》。
易卜生是中國人熟悉的名字,民國時便上演過他的《娜拉》和《人民公敵》。聽說前幾年國家大劇院上演《人民公敵》,臺上臺下呼應(yīng)熱烈。我要告訴他上世紀(jì)80年代《世界文學(xué)》雜志刊出了他的詩劇《培爾·金特》,我們特邀蕭乾從英文翻譯,我是責(zé)任編輯。我很喜歡這本詩劇,不知挪威文是怎樣的。挪威作曲家格里格做了《培爾·金特組曲》,也是名作。其中,培爾·金特的母親離世那一節(jié)慢板和索爾維格之歌非常好聽。
丹麥安徒生在我的想象中也是不說話的,我想他可能會吃一點東西,如果我準(zhǔn)備的話。我曾寫過一篇講童話的文章,題目是《也是成年人的知己》。好的童話老少咸宜,不同年齡的讀者,可以有不同的選擇。對于同一作品,不同年齡也可以有不同的收獲。讀安徒生,年輕時可以讀《丑小鴨》《賣火柴的小女孩》等,成人后會認(rèn)為《海的女兒》和《皇帝的新裝》最上乘。二百年后仍舊發(fā)人深省。
宗璞:上世紀(jì)80年代收到一個孔姓女工的來信,說她讀了《魯魯》之后哭了很久,又臥床一日沒有吃飯,她還為魯魯挨打抱不平。她真是一個會心人。
我的散文集《鐵簫人語》出版后。有一天三松堂來了一個陌生人,一定要見我一面。這是一個從長沙來的中年人。他說:“曾在長沙的書店里,外面正下著小雨,讀到我的散文集《鐵簫人語》。他覺得心情馬上安靜下來,頭腦也清爽?!彼圆慌旅懊羴泶驍嚵恕N易鹬剡@樣的熱心。
民族學(xué)院附屬高中一個女同學(xué)來信,說她極愛我的文字,認(rèn)為我的文字可以稱為宗璞體,她正在學(xué)習(xí)。讀書讀到這樣程度,也算得慧心人。文學(xué)說到底是語言的藝術(shù)。
在寫作《野葫蘆引》的過程中,不斷收到鼓勵的信。不止一位說,他們讀第一本書的時候在上中學(xué)或上大學(xué),現(xiàn)在或上大學(xué)或做事了。
大概是上海哪一所中學(xué)的同學(xué),我猜他們都是男孩子。他們說喜歡讀我的書,要我加油加油,打了許多驚嘆號。這封信我在創(chuàng)作六十年研討會上提到過。
讀者給我的力量是巨大的,我衷心感謝,也衷心祝福。在人生的列車上,我已經(jīng)快下車了。我還是愿意在需要的時候和你們一起加油!加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