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黃恩鵬 編輯|王芳麗
古老背織布老街,老門宅一律以鐵鎖鎖住,它們仿佛害怕外來世界對自己的沖撞,那是不堪一擊的改變。也由此,阻止我對它們的幻想。老庭院的門楣其實是有拱的,只是年湮代遠,雨檐掉落了,鉗入的青磚和框架也剝落了,只留下一個少半圓的門拱與下面長方形的門框。
昔日古老背 攝影/ 楊青
新正街新貌 攝影/ 楊青
宜昌市猇亭區(qū)沿江一帶的地勢平闊,農人們勤勞耕耘,棉稻兼種。棉花用作紡織土布。引長江之水的種稻,則為了吃飯。從古及今,農事稼穡,沒有改變。
長江之畔,那些不人為移動的,一定都帶著歲月的劃痕。每一塊石頭、每一處山崖,都帶有著人類曾經的煙火氣息。長江北岸的猇亭古老背鎮(zhèn)新正街,近幾年重修,以白石鋪就,拓寬,從而變得整潔干凈。
沿街仍有一些舊式房屋,被農人在自家宅基地上蓋起的小二樓給遮擋住了。那些有著推拉塑鋼窗的小樓房,無疑給老舊房屋一種擠壓感。房子下邊是零碎的小塊菜地,盆景一樣,規(guī)規(guī)整整拓在一小塊兒江石砌成的矮墻垣子上。面對大江,菜地更像是一個個小戲臺子。所有的菜蔬,都似戲中主角,身穿花棉襖褲、圍裙的女人三三兩兩站在自家門前聊天。
進入了冬季的稚黃菊、蝦子花、薔薇花,仍然頑強開著。它們不離不棄,生在每戶家門兩側。結著匏瓜的藤秧無精打采,懸垂石墻。冬青茁壯,密密匝匝,長成了圍柵。天地冷冽,堅強的花草樹木們,與石頭一起,默默守望堤下的大江。
江邊釣魚的人 攝影/ 郭朝陽
江岸圍出了一個并不太彎曲的弓狀輪廓。
房子前面的大江,本身就是一道非凡景觀。居民們站在門前就能望見江中來往的船只。來船從遠地帶來了各種生活所需物品。因此,過去的古老背鎮(zhèn),酒樓茶肆、油鹽商行、米店、雜貨鋪、客棧等多不勝數。江岸街巷,熱鬧非凡,經濟發(fā)達,物質豐贍。
浩浩水光壓向大地,劃出了新的邊界??菟畷r節(jié),堤岸下邊的江水退了百余米,大片的石灘裸露。有幾位漁人站在淺水里釣魚,江面水光將垂釣者的身影拉長。我用長焦相機拉近看,他們都穿著皮褲皮靴,拋鉤垂釣。有一位的漁線被江石纏住了,見他進入到拋釣處,小心翼翼,拉起漁線,專心擺弄漁鉤。有位老漢,大概是釣了不少魚,用漁竿擔著網罟向岸邊走來。晚上或將烹煮一鍋長江美味魚鮮,溫一壺釅烈的土酒,邀幾位老友一起,大快朵頤,開懷暢飲。
西邊天空,由東向西,飛來一隊大雁。雁陣的出現,讓大江之上的山壑驟然深邃起來,天地空間也驟然變得空曠起來。這是一群灰雁或斑頭雁,它們變幻著圓型或線型隊形,即將與西斜的太陽重疊。
上:織布街舊貌 攝影/ 楊青
下:織布街新貌 攝影/ 楊青
逆光飛翔的大雁,被薄霧罩裹光焰的橘黃太陽,江畔垂釣人,朦朧山巒,蒼茫大江……手機突然響起來,頃刻之間攪散了眼前的美妙蜃景,讓我如同從夢境里跌落出來。浩蕩壯闊的大山大水就在眼前舒展。
新正街有兩處碼頭,一為廟河碼頭,一為新正街碼頭,都是明清時期所建。長江堤口是通往外界的起點,從敞開的寬闊中仍可看見它昔日摩肩接踵的景象。碼頭堤口,均以碩大的長方巖石鑲嵌,氣派而闊綽,延伸到江水中。直通街路的堤口,容得下眾人橫著抬起一艘小型木船下江。堤口的著漆護欄,還晾著居民的紅白被褥。過些日子呢,或許還有農人腌漬的酸菜或打來的江魚晾曬出來。同行的一位女作家好奇,沿大塊大塊的條石臺階,一溜兒小跑下去看江水,停頓了一分鐘再跑上來。她數了臺階的級數,一共72級,很符合中國古代“72級石階代表72福地”這一民間吉祥理念。
我用長焦拍了兩張照片?;胤虐l(fā)現,江堤的石縫隙間,生著好多株婆娑的小樹。
自江邊新正街,向里便到了“家家紡線,戶戶織布”的織布街。這是一個入睡了不久的祥和世界,百年前,古老背鎮(zhèn)“一半是山,一半是水”,在以行船為主體運輸方式的年代,古老背鎮(zhèn)成了猇亭區(qū)富庶繁華之地。如今,卻像一幕戲劇結束之后的大寂大靜,自大江堤岸到這條古老與現代交疊的幽深街巷僅有百步之遙。
清嘉慶八年,汪泰豐花行開業(yè),開啟了古老背織布業(yè)的繁榮興盛?;ㄐ兄?,則是紗行、布行、染坊。借助便利的水道運輸條件,織布業(yè)得到了迅速發(fā)展,至晚清和民國,已達到了相當的規(guī)模,古老背鎮(zhèn)已是戶戶有織,家家產布。這條織布街,曾經機杼穿梭,日夜不停。特別是當地生產的“對子布”,口碑極好,行銷四方。
1917年,沙市“合利貞”“亨記”輪船公司開辟宜昌航線,在古老背設客(貨)運碼頭,隨船代運古老背港進出的土特產及生活急需的日用百貨。
從此,東靠鎮(zhèn)中巷、南至周家屋場、西鄰長江、北接新正街臨河街口的猇亭區(qū)古老背鎮(zhèn)織布街,有了馮科記、王天章、胡發(fā)記等花衣莊、染坊、織坊、織機制作等十余家紡織作坊商號老鋪。從街尾至河街,再到織布老街,“家家紡紗,戶戶織布”,屋外江聲浩蕩,屋內機杼促緊,晝夜不歇。
據《枝江縣志》記載:1935年,古老背鎮(zhèn)有家庭織機1000余臺,日產土布3000余匹。織布街所出產的深藍、淺藍的“毛月布”和“毛沖布”,經染踹軋光后,兩匹包裝,俗稱“對子布”,銷量巨大??椇玫牟计ィ坑伤废蛲膺\輸,暢銷鄂西、川東一帶。每年三月開始,織布街巷,熙熙攘攘,商賈云集,形成了遠近聞名的布匹集散地。商人運來滿船的棉花,離開時運走滿艙的布匹。采購到布匹的商人,與挑夫、馬隊一起,將選購的土布、花紗等紡織品運到碼頭,裝船入艙,拔錨起航。所購布匹,再進入各個城市、鄉(xiāng)鎮(zhèn)的裁縫店。在古老背鎮(zhèn)織布街,民間曾傳有“清明的布,鋪大路”之說。
織布街老廠房的石墻上,至今仍有三句簡單而又耐人尋味的話:“必須把糧食抓緊。必須把棉花抓緊。必須把布疋(匹)抓緊?!惫爬媳持匾暡计ドa,因此昔時之織,是一項繁重的體力勞動。古老背鎮(zhèn)還有一句傷痛哀婉的民謠:“養(yǎng)女莫嫁古老背,半夜三更不得睡。”古老背紡織女的辛苦之狀,難以想象。古老背織布老街,每家每戶,都供奉始祖黃道婆神位。“天上取樣人間織,滿城皆聞機杼聲”。由此可想而知它的繁忙景象。
其實,早在唐代,作為紡織品的絲綢布匹與黃金白銀一樣,是海內外商品貿易的“硬通貨”,可換來馬匹、草駝、牛羊、田地和屋宅。《唐會要》卷八十九“泉貨篇”記載:唐開元二十二年(734)“貨物兼通,將以利用。布帛為本,錢刀是末,賤本貴末,為弊則深。法教之閑,宜有變革。自今以后,所有莊宅,以馬交易。并先用絹布綾羅絲綿等其余,市價至一千以上,亦令錢物兼用”。
因此,唐代以降,以民間手工業(yè)為主體的經濟給地方財政帶來了很大的實惠。朝廷所需就不用說了。曾經的古老背,紡織產品遠銷鄂西、川東,財富盈余豐贍,是極其富庶之地。而今,長江北岸的織布街,從往昔的繁盛到現實的落寞,倒很像是一個不被人認知的時代隱喻,或者說像一個幻變了空間的生活劇場。
古老背織布老街,老門宅一律以鐵鎖鎖住,它們仿佛害怕外來世界對自己的沖撞,那是不堪一擊的改變。也由此,阻止我對它們的幻想。老庭院的門楣其實是有拱的,只是年湮代遠,雨檐掉落了,嵌入的青磚和框架也剝落了,只留下一個少半圓的門拱與下面長方形的門框。木門是后來安裝的,變成了內門。磚石與木質窗欞,烏黑、陳舊、殘破,但手工精湛。
楚地文化與徽派文化兼融的老建筑,是長江地區(qū)的寶貴遺存。比如:翹脊昂角的馬頭墻、廂房旁列的天井小院兒、幽深曲迂的石板巷、殘存底座遺痕的抱鼓石雕、墻根處消失了的拴馬白石、老門楣和木雕窗欞隔扇以及尚存完好的段家老屋、董家老屋、彭家老屋、劉家老屋,等等,都有著不可磨滅的歷史縱深感與時間的厚重感。
古舊的深街老巷,新蓋了不少現代磚瓦房。僅有的幾處老宅院,如同耄耋老人,與兒女們同躋一處,狹窄、局促、逼仄。這些遺落民間的青磚黑瓦房、斑駁陳舊的老庭院,任由灰舊霉污的電纜,穿墻越檐,鉆壁入戶。
從織布街老宅建筑風格來看,可以判斷,長江沿岸商貿往來頻繁,不僅僅帶動了鄂、皖、川等大省的經濟,也連通或裨補了兩岸的民間文化,改變或影響了相互間的生活態(tài)度和生活方式??梢韵胂?,當年古老背的繁華,正是民間商業(yè)經濟帶動起來的。
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里借馬可g波羅所言來說天下之城的存在:“在過去的地方尋找非過去的人和物,學會辨別他們,使他們存在下去,賦予他們空間?!?/p>
從現實意義上講,民生的自在,民生的富庶,民生的困頓,皆與社會的嬗變與時代的更替有關。江畔之上的原住民,苦著累著,哀著樂著,生老病死,都是記憶。然而,長江兩岸每個地方都無法逃脫歷史變革的宿命。歷經滄桑的古老背老街巷,也無可避免地遭遇了戰(zhàn)爭兵燹、狂風暴雨與長江洪水的剝蝕,令人唏噓、嘆惋。
廟河碼頭新貌 攝影/ 楊青
織布街所剩的老宅院已經不多了。這些古老的遺存街巷,由南來北往、船桅如林的熱鬧江城,變成了歇息在時間深處的一個標本。但是,時間的大水沖掉的,只是一些歷史的碎片。而一個民族的精神胎記,卻深深地留給了大地。
踏著長著輕苔的水泥路往前走,發(fā)現有一戶人家的柵門敞開著,院子里支起了竹竿搭起的架子,曬晾著剖剝干凈的江鱸。長江魚鮮的味息,十余米就已聞到。
站在院子里的一位中年漢子發(fā)現有人在院子外面拍照,熱情地打著招呼。
太陽隱進云層,天地灰暗朦朧。而當太陽西斜,江面浮光躍金,靜影沉璧。山影、船影、水影、光影、云影,如同抵在江面的青銅,磨礪一塊熠熠閃亮的絕世璞玉。當月圓之夜、江畔花林盛開之時,又會有誰站在堤岸,望遠山峽谷間那一道道漸行漸遠的逶迤帆影,祈盼著遠行千里之外的親人,早早地、快快地,平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