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夢薇
流量的考驗——在咖啡館落座不久,丁真的老板杜冬接到消息,下午直播的一位主持人不來了。他嘴里念叨,“一定要挺住。一定要挺住。熬過去。熬過去?!?/p>
4個小時后,丁真珍珠要在“抽煙事件”后首次直播。幾天前,他在房間抽電子煙的視頻經(jīng)翻拍后曝光,成為“出圈”后的首次大危機,“淳樸人設崩了”,“眼神不純真了”,人們的美好想象被打破了。杜冬希望找到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地方來化解這場危機,直播原先定在熊貓基地,對方因環(huán)境原因婉拒,成都博物館答應安排一場。
在博物館四層民俗展區(qū),杜冬覺得可以直面講講這個事,“但不能講太深,要我來說,就是圣人不死,大盜不止?!彼肓藗€他概念里的通俗版本,借川菜歷史講講“吃辣其實是一種選擇”,引出“抽煙是一種選擇”。這位《發(fā)條橙》的譯者想,選擇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
距離直播還有一小時,博物館二層會議室里人聲嘈雜,儼然一個風暴中心。
“等到最后互動環(huán)節(jié),您或者你們團隊里的誰出來,告訴大家,我們坦然地認這個事。”來自四川官媒的主持人聽到要回應,提出流程建議。
“我個人覺得第三方比較合適,我們一講就是官方立場承認錯誤了?!倍哦釉挕?/p>
旅投公司董事長張璽穿著一身顏色鮮亮的羽絨服走進會議室,圓滾滾的像一只橙子。團隊里有人說,“問一下這個事你怎么看,丁真就說,我意識到自己錯了,以后我再不會做這種錯誤的……”
話沒聽完,杜冬急了,熱得冒汗,他拉開標志性的藍色搖粒絨衫。“你到現(xiàn)在還沒過這一關,他在自己的房間里,抽煙本身是沒有錯的。你揪著抽煙不放我覺得是有問題的?!彼岢鏊牟邉澐桨?,不用硬回應,但可以結合展區(qū)講個道理?!拔覀冇X得川菜一直都是辣的,但其實到民國初年四川才開始吃辣……很多事隋也都是個人選擇自由?!?/p>
張璽有點兒被說服,順勢補充,“還是要說清楚,孩子沒見過這個東西,一時新鮮?!?p>
“不要無限地拉伸。沒見過、沒聽過,那將來呢,他不成長嗎?”杜冬反駁。
副總高小平圓場收尾,“我們最后重申一下,吸煙有害健康。我們都在成長,都要規(guī)范自己的行為。謝謝大家的關心?!彼p手合十,臉上露出兩個梨窩,和善得像一尊小彌勒佛。
杜冬抱起電腦準備找個安靜的角落寫文案。剛打開Word文檔,博物館的肖部長就沖了進來。她在電話里聽到要回應,“嚇得飛車過來”,“千萬回應不得,否則就不能在我們成博做了?!彼鲋雷幼阕愦?分鐘,揉著胸口說必須要重申一下立場,“我們是以博物館的切入口去連接的,成博有培養(yǎng)新人的社會責任,丁真以講解員身份來交流學習。這樣我們才立得住,而不是為任何網(wǎng)紅背書。”
肖部長感慨昨晚和館長討論許久,此時行事微妙復雜?!安蛔?,成博沒有氣魄;做,可能有輿論風險。以什么立場做,話怎么說,那個分寸感,真的是多一分,少一分,你都可能被罵。”
橢圓長桌中間似乎有一張透明屏障,隔絕出兩個世界。另一側(cè),丁真被團隊包圍著,手上撥弄著新奇的攝像設備,露出了和那支紅遍全網(wǎng)的7秒視頻里一模一樣的笑容。沒人知道他聽懂了多少,又是否在觀察這多方角色的博弈。這名處于風暴中心的19歲男孩剛結束一上午的物料拍攝,啃了兩個漢堡,來之前在車上睡著了,在后座發(fā)出鼾聲。
杜冬端來一杯拿鐵,“困的話,可以喝一下提提精神。”丁真把小小的臉埋在咖啡懷里。
“我沒有見過比這更復雜的情況?!倍哦臀艺f。他之前是個作家,現(xiàn)在是上任兩年的國企老總、頂流的“經(jīng)紀人”,清楚丁真所面臨的處境:“這是一個純素人出身,國有企業(yè)收編,漢語都講不太好,沒有作品,又要靠顏值,還要帶文化旅游的網(wǎng)紅?!薄半U惡的事情多,這就像一個小孩在黑暗森林里面走啊?!彼犬嬛鴦幼?。這還只是在表層,都沒走到森林深處。
丁真在成博的直播從一層的動物標本展開始,他一路走過非洲獅、斑鬣狗、郊狼與美洲獾,但并未作停留,重點講解了歷史上第一副春聯(lián)、馬的雕刻、說唱陶俑……在互動環(huán)節(jié),丁真突出了他的動手能力,寫了新年“?!?,給文物模型涂了色——杜冬全程未對丁真施加一句壓力,也沒有提點他要怎樣表現(xiàn),但這是他提前摸清動線,篩選出的適合丁真參與的活動。這一天,幾個足球場大的博物館,杜冬從一層到六層上下跑了好幾趟。
回應最終被否決了。開播前,平臺屏蔽了相關詞匯,但忘記了還有emoji符號,剛開始時有一排排小煙頭飄過。但屏幕之外,真實的博物館門口,很多粉絲等待著丁真,天空下起小雨。
直播結束前幾分鐘,那位臨時退出的主持人出現(xiàn)了,他在鏡頭前說,希望陪丁真一起經(jīng)歷流量的考驗,希望他越來越強大。而杜冬在直播鏡頭的角落里,在丁真背后一團團緊張的人群中——他真的在看文物。
危機中的開悟——回北京過春節(jié)的航班上,杜冬托我?guī)退榻B幾個研究粉絲文化的學者、粉絲。之前去熊貓基地,工作人員告訴他,有人打電話問,你們怎么回事,我家萌萌都瘦了,腳還有點兒臟。他大為震驚,發(fā)現(xiàn)連熊貓都有粉圈。
丁真走紅后,杜冬每天收到五六百條私信,“小孩后腦勺拍圓了,小孩后腦勺又拍方了,很多這種莫名其妙的話?!泵鎸ψ返嚼硖?、痛哭流涕的粉絲,他擺擺手,迷惑又懊惱:“他根本不知道你是誰?!狈劢z截他的圖做成表情包,寫上“反矯達人老baby”。
那會兒杜冬不用抖音,日常閱讀巴別爾,工作完一天,入睡靠聽印度宗教史和拜占庭軍事史。他做夢也想不到,幾個月后,一旦空閑下來,他就會在丁真的微博超話、豆瓣小組之間來回切換,還總?cè)滩蛔「朔窒?,“我今天又看到一個超好玩的”。杜冬甚至有了自己的超話,“老年棋社風”。
我約上一位“德云女孩”一起聊聊。一見面,杜冬求知欲爆棚,“先講講你是怎么接觸這個圈子的?”“一個正常的經(jīng)紀公司,一個剛出道的藝人,公司會怎么運營粉絲圈?可以詳細展開。”“不過丁真,他不一樣,他很特殊……”
對方一錘定音:不是你想不想踏入,也甭管你多么特殊,你有流量,你就已經(jīng)進入了粉圈。杜冬拍手,“太對了,我發(fā)現(xiàn)這個事了,這不是你能控制的,它自己就形成了?!?/p>
他從粉圈結構、后援會組織,一直延展問到粉絲福利。“我聽懂了,為什么之前丁真在博物館合影會被罵,一是對他本人的消耗,二是這種做法實際在破壞粉圈規(guī)矩?!彼腥淮笪睿@不是一個愛好者團體,某種程度上它是一個權力結構,粉絲認為自己有權決定他的未來。
很快他把粉圈和自己熟悉的宗教史聯(lián)系起來,從手機里搜出一張圖,一一對應宗派和人物,“這是郭德綱,這是岳云鵬,這是粉頭,這是事業(yè)粉……”他說自己終于開悟了,整個晚上大概驚呼了幾十次“太好玩了”。對面的女孩一臉木然,接連問我,他怎么了?
杜冬聲音沙啞,語速極決,思維跳脫,好像知道別人聽不清似的,總是輔以夸張的肢體動作,攤手、聳肩,時不時夾兩句外語,有時候看著他講話就像觀摩一出獨角戲。每當他和丁真覺得“有必要跟彼此聊聊天”,丁真就一下子被拉入漢語十級的聽力考試現(xiàn)場,“杜老師你說太快了,我聽不懂,你再說一下”,丁真像小機器人一樣一字一頓地回復他。
他也會有一種“上帝視角”的全局心態(tài):各級政府部門、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粉絲、廣旅機構等多方力量“全都攪進來了”,但也因此形成了制衡與透明——“大伙兒全部到大廳里來,你可以不做事,但是干壞事,對不起,誰也干不了,所有人在被所有人看。當然,但是干壞事,對不起,誰也干不了,所有人在被所有人看。當然,也沒人希望干壞事。”
春節(jié)期間,丁真“出圈”一百天,熱度與增勢趨緩,粉絲有點兒失望,“以前彈幕多到看不見臉,現(xiàn)在不用暫停都能看見了”。粉圈隨之嚴重撕裂,一部分希望他脫離國企和地方,組建專業(yè)的經(jīng)紀團隊,迅速變現(xiàn)或發(fā)展演藝事業(yè);更大一部分則擁護他的國企身份,希望他在保護之下學習和成長,與喧囂復雜的娛樂圈保持距離。于是,杜冬在一個超話里被稱為“杜爸爸”“杜老師”,頗有威望;在另外一個超話被喊作“理塘三劫”之一,是吸血鬼的代名詞,還有人不斷@相關機構,向上舉報,話術類似“一個牧民小孩正在被國企的壞人欺負”。
而以此為前提,杜冬需要在一個薛定諤狀態(tài)里,把握自己是否為丁真的經(jīng)紀人。隔幾天他就會收到指令“你們先不要管了”,但也暫時無人具體負責丁真的工作。他只能“一邊躺平,一邊繼續(xù)干活,同時沮喪著”。某種程度上他也理解,地方對粉圈和互聯(lián)網(wǎng)傳播陌生而擔憂,希望丁真“不要曇花一現(xiàn)”,但首先要保證他“不再有輿論風險”。
有時候他自我反思,“我們的不專業(yè)真是人盡皆知”,他策劃拍攝的照片反饋不好,“還是得女生來做,我的審美太直男了”;他去MCN機構取經(jīng),回來羨慕極了,“一個比他名氣小得多的網(wǎng)紅都能養(yǎng)40人的團隊”。而那時他們連發(fā)型師都沒有,他得會議中間打電話,再三囑咐員工,今天拍攝之前你一定記得給丁真抓抓頭發(fā)啊。
他也會有一種“上帝視角”的全局心態(tài):各級政府部門、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粉絲、文旅機構等多方力量“全都攪進來了”,但也因此形成了制衡與透明——“大伙兒全部到大廳里來,你可以不做事,但是干壞事,對不起,誰也干不了,所有人在被所有人看。當然,也沒人希望干壞事?!?/p>
我們還一起拜訪了一位研究偶像工業(yè)的學者。學者分析,丁真走紅的節(jié)點十分有趣,在選秀淡季,在人們對偶像工業(yè)的某些既定選拔、打投模式產(chǎn)生反感之時,在女性議題的討論如火如荼的當下,他的形象符合大眾對異域美少年的想象,他也從未經(jīng)過資本的再生產(chǎn)?!澳憧梢詮娬{(diào)他和自然的關系,跟藏區(qū)的風物、與人的聯(lián)結。這是他的生命力所在?!薄盎蛟S丁真也可以成為一個學習向的主播,通過這種方式營造和粉絲的互動關系,一起陪他走下去?!?/p>
這和杜冬的想法不謀而合。他在藏地從事內(nèi)容和文旅工作十多年,從策劃者的角度,丁真的出現(xiàn),令他如獲至寶。2020年11月13日,當好幾個人同時給杜冬發(fā)微信,你們理塘在抖音上出了個紅人,他讓幾個員工帶上五千塊現(xiàn)金接丁真來縣里拍片子,“我當時覺得可能已經(jīng)被人簽走了,但拿現(xiàn)金的肯定少,這招對理塘有用?!眴T工到了發(fā)現(xiàn)丁真剛放牛回來,他們是第一家來的。杜冬連夜給縣里的領導寫信,列了幾大潛在風險和簽約意義,“將給旅游帶來不可估量的價值”,他在這句話后面加括號,里面寫,“雖然這么說對一個孩子不好”。
在他看來,藏地文化符號已空白多年,或者說陳舊已久,而丁真的成名恰恰剝離了藏族的固有符號——他不是傳統(tǒng)康巴漢子的形象,人們的第一反應是“甜野男孩”。而之后的傳播又說明,地方的固有印象也會更新迭代。杜冬說,如果有一天丁真能讓藏地文化和旅游具有一種時尚感,而不總是那樣神圣與死板,“真是讓我再干10年也愿意”。
不過在丁真成名之后,地方性又開始發(fā)酵——他可不可以不穿藏裝,他的時裝照如何發(fā)布,他和地方是怎樣的關系,他能不能成立工作室聘請專業(yè)團隊等等,都曾是圍困杜冬的問題。
第一次見面時,杜冬推薦我看一篇關于丁真的文章,其中寫道,“當他和地方的精準扶貧聯(lián)系在一起,就不再是一個流行文化的資本選擇的結果,他成了一個主流文化的國家選擇的結果?!弊髡呤潜贝笊鐣W系的老師張帆,她的另一個身份是杜冬的妻子。
過年期間,在丁真一次藏戲主題的直播后,我見到了張帆。她曾做過兩年關于藏戲的田野調(diào)查,卻對這次的直播策劃并不買賬。她對杜冬說,“你知識分子的包袱放一放?!薄澳悴荒苁且粋€爸爸的心態(tài),你要把自己當20歲?!薄白沸鞘亲肥裁矗渴俏覍λ麩o意義的日常都產(chǎn)生了好奇?!?/p>
實際上,這種“無意義的日?!币呀?jīng)在理塘構建了一個“丁真宇宙”,王友梅(諧音“網(wǎng)友們”,丁真粉絲昵稱)把下則通村的生活當情景喜劇一樣追:胡波拍攝丁真的那條小路被稱為“星光大道”,是打卡勝地,有人會買上一盒同款泡面;丁真的舅舅像“瘋了的鄭伊健”,丁真身邊的小伙伴有恩珠、公主、可樂等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昵稱、個性、故事線;經(jīng)常教丁真打鼓的被稱為“蛋糕人”——因為他在古鎮(zhèn)入口處開了一家蛋糕店。杜冬和高小平則是“杜爸高媽老兩口”。除此之外,丁真還有兩只小馬一頭“真”牛,他還很害怕村里的惡犬花花。如果你飛越橫斷山脈,來到4000米海拔的理塘,你不一定能如愿以償?shù)匾姷蕉≌妫隳芎苋菀着加鏊麄儭?/p>
后來杜冬想,今年的古鎮(zhèn)旅游或許可以開發(fā)一個包含這些丁真周邊NPC(非玩家角色)的劇本殺,大家來了邊逛邊玩。而下次直播,就讓丁真和小伙伴們一起做游戲,“像綜藝里那樣”。
天氣逐漸轉(zhuǎn)暖,高原的冰雪融化就像埋在胸腔里嘀嗒嘀嗒的倒計時器,等旅游旺季到來,理塘將如臨大考。杜冬曾比喻,丁真就像“啪”一個大大的超新星照亮天空,理塘汲取了百分之一的能量,夠用好幾年,可他擔心理塘要被這道光“烤焦了”:一個只有4000多張床位的小城如何承載涌入的游客?會不會釀成巨大的旅游危機?
“對古鎮(zhèn)來說,抓住機會,你是理塘模式,能為十八線縣城提供某種樣本;做砸了,也是一個有意思的教訓。對我個人來說倒還好,但如果旅游沒做好,有一天理塘人民覺得在古鎮(zhèn)里搞文化旅游這條路走不通,那我是要承擔責任的。”杜冬說。
他即將進入旅投公司總經(jīng)理任期的最后一年。
康巴情書與理塘“果赤”——飛機停留在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機場稻城亞丁。杜冬擺手示意我放緩腳步以防缺氧。廊橋走道上,人人都像剛剛探出太空艙,杜冬悄聲對我說,要切換至20世紀90年代的效率了。
司機土登已在門外等候。土登高大壯碩,一張笑憨憨的臉猶如圣光籠罩。他是曾經(jīng)的藏醫(yī)、還俗和尚,業(yè)余時間倒騰二手車,現(xiàn)在唯一要緊的職務是丁真的助理,正被幾位舉著手機直播的王友梅團團圍住。
2007年,還是上海白領的杜冬第一次來理塘,在賽馬節(jié)上對康巴姑娘曲西一見鐘情,“我只是看著她的眼睛,就覺得整條河流都在她的目光里閃爍?!睅啄觊g他多次穿越中國腹地,為她做了許多“癡情的蠢事”。后來他把對姑娘的愛戀、對理塘如故鄉(xiāng)一般的親切寫成15萬字的《康巴情書》,并辭掉了工作,到藏地專職寫作。
直到現(xiàn)在,杜冬仍習慣于認同過去的身份?!拔沂且晃蛔髡摺⒆g者、記者”,央視鏡頭里的自我介紹這么講,每一次工作匯報的PPT開頭也這么講?!岸爬蠋熓莻€文人”,身邊人評價他時,開頭也總是這一句。
除了丁真的零碎文案,他已經(jīng)大半年沒有寫作了,電腦桌面上各類方案幾乎要疊放起來。春節(jié)假期,理塘旅游和丁真發(fā)展像兩個獨立又相互纏繞的線團,兩頭拉扯。每晚哄睡女兒,他躲至廚房把白天“取來的經(jīng)”寫成方案發(fā)給分管不同事務、不同層級的人,有時唳對寫公文的繁文縟節(jié)不耐煩,他就對著語音軟件說,再轉(zhuǎn)錄成文字修改,領導和同事常常在半夜兩點收到他傳來的文件。
“村長說看不懂。鄉(xiāng)長說,哎呀,杜老師,計劃很好,但很有難度啊?!彼7陆o土登聽,表示“我有點兒寒心”。但不出意外,他會把方案進行調(diào)整再次提交,他早已習慣了這里的辦事效率。
10年前在拉薩時,杜冬認識了被稱為“318國道靈魂”的孔二小姐??锥泄山b義,在藏地廣結人脈,理塘的縣委領導賞識她的闖勁。
2018年,當理塘決議發(fā)展文化旅游,孔二推薦了杜冬,領導也力排眾議選擇了他。這在當時曾成為縣城里的一則新聞,每個要素都顯得聳動可疑:貧困縣的一家國企,高薪聘請了一個外地人,以漢族人身份主導藏區(qū)旅游開發(fā)。他還是個文人,從未做過管理。
《康巴情書》的序言里,杜冬曾寫道,或許有一天你會來到這個普通的高原小城,沐浴在紫色的陽光里,或許還會在滾熱的圍墻邊見到我——預言成真,不過他不再是浪漫求愛的南京小伙,變成了現(xiàn)實的理塘“果赤”(藏語里領導的意思)——需要應對前來“浪漫求愛”的王友梅。
而理塘在他眼前展開的面貌,也不僅僅是十幾年前的浪漫畫卷,“道路沿著茶馬古道搖搖晃晃,白云從折多山上一直滑到大地,藏居像酥油塊愜意地泡在蜂蜜色的陽光里。”
我們沿著河道一路往上,有人在岸邊洗衣,有人汲水而過,這條渾濁的小河兼顧了部分村民的水源和排污管道,正在改造中。杜冬說,這樣的治理只能靠十多個政府機關聯(lián)合作業(yè)。
河岸兩側(cè),藏房與漢房交錯出現(xiàn)。漢房嶄新氣派,門前修著高聳的臺階,攀比著往上蓋,遮擋住了遠方的寺廟雪山。正在建的援藏記憶博物館,詭異地安裝了一扇歐式風格的黃銅色大門,杜冬覺得審美崩壞,用手指點,“一會兒愷撒從里面走出來我都信”。
杜冬極力爭取在理塘建設了“倉央書房”,供村里的孩子讀書和課外活動使用。這是一座木質(zhì)結構、玻璃外觀的5日光書房,丁真走紅后曾短暫成為媒體接待處。不久前,有品牌愿意捐助,杜冬第一反應是再建幾座,布局在不同的村落。他想,這些書房可以成為一個“滴灌式”的培養(yǎng)皿。如果村里的小孩從小就在這里讀書看電影、和游客互動,他們對旅游的認識就再也不一樣了。
旅投公司的員工是理塘第一撥旅游人才,“硬灌進去的”。他們大多是杜冬選拔景區(qū)講解員招聘進來的,本地人,二十出頭的年紀,剛剛讀完高中或大專,從未接觸過旅游,一般最遠去過成都。轉(zhuǎn)正考試有題目是列出十個外省或外國景點,大部分人剛開始只能拿到兩分。他們在辦公桌前放著一本公務員考試書,一到統(tǒng)考,辦公室空無一人。杜冬手把手培養(yǎng)了兩年時間。我曾看過員工早期寫的執(zhí)行方案,官話套話復制粘貼,“講解員必須遵守國家法律法規(guī)”,杜冬用紅字在后面標注:“廢話沒必要講,不遵守的都在監(jiān)獄里?!比ツ晗奶欤斅糜未蟀烷_進理塘,這些考試書漸漸落了灰。
杜冬教員工們喝咖啡,使用筆記本電腦——這樣就能隨時隨地進入工作狀態(tài)。但據(jù)我觀察,筆記本已人手一臺,大部分人至今喝不慣咖啡,真正被改變的只有外出機會更多的丁真。做漢語對話練習,模擬點單,他會說“我要點咖啡”。
杜冬也利用起身邊一切資源。一旦有出差機會,他就輪流帶人出去,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跟別的公司談合作,他想的是,能不能派我們員工來你這兒實習兩周。去年他真這么做了,把幾個員工拉到成都上班,讓他們早高峰擠地鐵,晚上回來做小組討論,“體驗下996”。
員工們都會向我提及,初見杜冬時完全沒想到他是領導,“一點兒樣子都沒有”。他自己也不適應。員工打架,他解決不了就揚言辭職;他認真處理兩個姑娘的糾紛,發(fā)現(xiàn)她們突然和好如初,把他晾在一邊;古鎮(zhèn)里的商家,停電停水了丟了只水桶都找他,嚇得他關機;國企流程復雜,體制內(nèi)自有邏輯,他一竅不通。一些行政會議,他待了一會兒就說,沒事我先走了。
直到現(xiàn)在古鎮(zhèn)各個路口還會常常出現(xiàn)這一幕:杜冬一身邋遢地騎著電動小黃車,警衛(wèi)看到他,不知道要不要敬禮。敬吧,畫面有點兒滑稽,不敬吧,又確實是個領導。每次在警衛(wèi)右手無法安放的間隙,杜冬沖他一笑,雙方心領神會地糊弄過去。
“你能看到一整個文明在當下的投影,它不是藍天白云,也不是巴扎嘿。”杜冬說,如果風景里沒有“人”存在,對他而言毫無意義,“許多代人在這么高的地方創(chuàng)造一整套文明來適應這種生活機制,才是魅力所在。”杜冬也想剝離丁真身上這種圣潔的、純粹的符號想象,把他還原成“人”。
還原成“人”——“丁真現(xiàn)在的問題關鍵是沒有作品,核心物料仍為《丁真的世界》這樣的宣傳片。他需要緊急成為創(chuàng)作者?!被氐嚼硖恋诙?,丁真首次內(nèi)容策劃會上,杜冬開宗明義,辦公室里坐著副總高小平和杜冬“最得力的員工”——老丁、小妹妹、土登等。
團隊計劃推出一些短片作品,每一條都是關于丁真如何去尋找春天和自然,尋找范圍以理塘為主,一直延伸至青海和林芝,容納藏地各處的自然與人文。杜冬想,“出圈”4個月,丁真不能只是展示他的世界了,“他要開始思考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他的困惑得出現(xiàn)了?!?/p>
登上高原前,我曾參與這組短片的腦暴會。合作方帶著一副撲克牌、一個日本《小森林》氣質(zhì)的樣片前來。杜冬把拍攝場景和內(nèi)容要素——波密崗云杉林、林芝桃花、墨脫雨林、理塘蟲草等等一一寫在牌面上,再像紅心接龍的紙牌游戲一樣排列組合,40分鐘后,8條短片主題浮現(xiàn)。
制片人談論的影像風格他不懂,但視角和價值觀他要擺準?!芭牟氐刈钊菀紫萑氲恼`區(qū)是,因藏說藏”,杜冬對著一桌撲克牌,“你看我這里多美多好多純凈,你那里不行吧?這就非常糟糕,你沒有同理心。日本好就好在有小確幸,一朵小花開了,一樣看到春天?!?/p>
如果翻閱杜冬早年間寫藏地的文章,會發(fā)現(xiàn)“原始神秘”是個高頻詞。張帆說,那是一種非常男性化、居上且外在的觀看方式。但到了后來幾年,這些詞語逐漸消失不見,“那時整個文明的樣貌開始在我面前有了一個模糊的輪廓”,杜冬說。
在拉薩時,他住在民國初年的古屋,每天早上被隔壁寺廟的鼓聲驚醒,起來拿一份《西藏日報》到對面茶館去,春耕、賽馬、城市建設和互聯(lián)網(wǎng)常常出現(xiàn)在同一個版面上,而鄰座的老人一路磕頭朝圣而來,“所有時代的碎片都壓在一塊了,你能看到一整個文明在當下的投影,它不是藍天白云,也不是巴扎嘿?!倍哦f,如果風景里沒有“人”存在,對他而言毫無意義,“許多代人在這么高的地方創(chuàng)造一整套文明來適應這種生活機制,才是魅力所在?!?/p>
杜冬也想剝離丁真身上這種圣潔的、純粹的符號想象,把他還原成“人”。
土登匯報,帶丁真剛看了《你好,李煥英》,孩子漢語進步大,“該笑的地方都笑了,該哭的地方都哭了?!倍哦瑖诟劳恋?,漢語和聲樂固然重要,但丁真還應該學學新媒體是怎么回事。“建立雙重身份,既是明星,也是運營明星的人,楊冪難道不參與楊冪的運營嗎?”
這次回來,他堅持微博和抖音“更多地讓丁真自己拍”,劃定接下來的傳播方向,展現(xiàn)日常就很好,重要的是拍得好玩。丁真可以穿白襯衣,打領帶,他可以系得好,也可以系不好,都沒關系;他可以白拍抓抓頭發(fā),文案寫“哎,今天發(fā)型師請假了”……
老丁是杜冬的前助理,全名丁真絨姆,是個1997年的爽利姑娘。像她這樣名字里帶“丁真”的,旅投公司還有3位,這在藏地像“張偉”一樣常見。老丁辦事靠譜,去年被調(diào)去成立宣傳組,丁真爆紅后,宣傳組就地完成職能轉(zhuǎn)化,現(xiàn)在她是丁真的助理。
幾天后,老丁將一些策劃落地,發(fā)布之后效果不錯,比如丁真兩張穿著白T恤、頂著一頭亂發(fā)的“裝兇自拍”在微博上獲得了13萬的點贊量。
“小馬賬號我的目標是20萬粉絲。”杜冬打個響指,“come on”,繼續(xù)給團隊施壓?!暗鹊铰糜瓮?,珍珠每天要出來營業(yè)的,珍珠電視臺,每天播報旅游預警,啊,衛(wèi)生間擠爆了,格聶雪山?jīng)]信號了,古鎮(zhèn)預約滿了……”這些潛在、幾乎必然發(fā)生的旅游危機,他在腦海里想了無數(shù)遍,但說不定也能做成脫口秀一樣好玩的內(nèi)容,“猛烈地吐槽自己”。
按他的設定,珍珠是文藝歡脫的英國酸男,青龍是肌肉發(fā)達的美國直男,他還為它倆寫過一段相聲,被老丁她們以“太長不看”一類的理由給否了。
丁真的小馬是杜冬發(fā)現(xiàn)的IP。第一次到下則通村去,丁真騎著它拍完視頻,白色的矮腳馬往地上一倒,滾來滾去,“懶洋洋又賤兮兮的樣子”。杜冬扭頭跟老丁說,這馬會火。似乎冥冥中有天意,2018年底杜冬入職旅投公司時,曾找人設計了一匹馬,為賦予其正義性,第一次員工見面會,他就介紹了日本的熊本熊對當?shù)芈糜蔚睦瓌有弧袄硖潦琴愸R之鄉(xiāng),理應是馬。”董事長張璽在底下坐著,問你這馬怎么一臉油膩戴著金鏈子還喝著咖啡?——或許你能按照仁波切版的馬男波杰克想象它。
這種自由和快樂的精神在如今的輿論場上顯得另類,容易擦槍走火,和保護沉默、追求安全的藝人運營策略也有著一條明晃晃的鴻溝。杜冬不以為意,“剛開始的確不懂嘛,但給自己挖坑我想到了,中國的偶像是不太說話的,我覺得也挺無聊的,前期我先沖一下?!?/blockquote>
接觸久了,很容易發(fā)現(xiàn)杜冬擁有一種神奇的離間能力——跳脫出他所在的具體情境,像一個作家一樣描述它,像游戲玩家一樣建筑它,再棘手的事情很快就會變得“好玩兒”起來。他把這個詞掛在嘴邊,先于邏輯和理性,幾乎成為他評判世間萬事萬物的標準。后來他承認,這種近乎本能的好奇心、毫無來由的樂觀主義保護了他的情緒,還有大腦的正常運轉(zhuǎn)。
不過有時候這種好奇心近乎失控,他能在一小時蹦出十個點子,自己坐在那兒發(fā)抖、狂笑。比如他想做一個Ghihi營地,掛上日式鯉魚旗,擺上特洛伊木馬——不過都是馬珍珠的樣子。營地里有青稞酒吧、有鍋莊舞會,還有丁真的周邊旗艦店,粉絲手持一罐“真”牌氧氣,坐下“吸真”,特別會講故事的高老師站在舞臺中央,搖著扇子,被包裝成“理塘郭德綱”,“整個一藏式土嗨風,太好玩了”——而這個街區(qū),也是有正經(jīng)PPT方案的。
這種自由和歡樂的精神在如今的輿論場上顯得另類,容易擦槍走火,和保持沉默、追求安全的藝人運營策略也有著一條明晃晃的鴻溝。
微博上,在部分男性攻擊丁真“文盲”時,杜冬閉關兩小時用“馬言馬語”寫了長文回應——“多一種世界觀,就多一條呼吸的路”——我曾和張帆討論過這次回應,她說當涉及性別議題,又上了熱搜,相當于給別人遞了一塊磚。杜冬在一旁不以為意,“剛開始的確不懂嘛,但給自己挖坑我想到了,中國的偶像是不太說話的,我覺得也挺無聊的,前期我先沖一下?!痹谠u論區(qū),這只馬至今常以插科打諢的方式嘲諷娛樂圈,“你將收到一份來自馬明星工作室的律師函”。
杜冬也在觀察琢磨著“王友梅”這個群體。他在那些宏大解釋之下看到了非常具體的人。他去大廠談合作,看到有桌面上堆滿了文件、零食和電子產(chǎn)品,角落里放了一張丁真的照片和一盆小花草,“我一下理解了她為什么喜歡丁真,她要在KPI里找5分鐘空閑,看看男孩和草原,我那個年代要想看,我直接跑去了,但現(xiàn)在你走不了了?!?/p>
最近他意外發(fā)現(xiàn),經(jīng)常有三十多歲、受教育程度很高的女性來理塘,一待就是十天半個月,也并不狂熱,教教當?shù)匦『h語,去村里逛逛就很滿足。他自己分析,“可能小女孩樂于把偶像捏成自己喜歡的樣子。但這類精英女性不喜歡捏人,因為她們自己就是被捏的產(chǎn)物。她們最初喜歡丁真,也是因為丁真明顯沒被捏過?!彼€會收到非常長的私信,看起來跟丁真一點兒關系也沒有。她們訴說家庭的痛苦,把理塘想象成一個具象的遠方,一個真實存在的身心安放之處。
丁真演唱的《馬背上的理塘》里有句歌詞,藏語發(fā)音十分類似“打工給理塘,大姐姐怕啥”。杜冬在會議上對老丁說,做成一副對聯(lián)貼在公司門口。
跟訪杜冬兩個多月,最令我意外的是,這么歡脫的一個人,經(jīng)常逛著丁真的超話就眼眶濕潤。他說那是一種“審美的哭”,“里面有特別美好的部分”。就像他當年對曲西的著迷。
現(xiàn)在丁真也得去理解和面對這樣“洶涌的愛”,最近直播念評論的時候,他會吞掉“老公”這樣的字眼。王友梅說,孩子長大了,不好糊弄了。
“天真”的開拓者——“每次見他,我心中都有—種特別感恩的感受,我們本地人都做不出,杜總真的給我們理塘做了很大的貢獻?!钡挛饕淮宓拇彘L來了,還帶著一面錦旗。
杜冬罕見地隘亂,迅速進入主題。旅游旺季時,稻城亞丁高峰期一天流量能到2.5萬人,理塘雖是必經(jīng)之路,卻因高反拉不來人?!暗衲甏蠹液芸赡軙?,我順便看看丁真的家鄉(xiāng)去?!倍哦懔艘还P賬,“如果一半的人停一下,每人花100塊錢,這是多少收入?可理塘怎么承載這么多人?”
再因勢利導。他希望村長發(fā)動村民做兩件事。一是參與培訓,古鎮(zhèn)需要講解員、領隊、服務人員。二是杜冬利用“丁真效應”組建了線上志愿者團隊,分領域讓他們做了相關課程?!安慌嘤栆宦刹粶噬蠉彙?,他態(tài)度強硬。
其實不久前他就接到了第一單投訴,有民宿取消預訂坐地漲價,杜冬直接反映給了領導。后來在政府會議上做旅游預警匯報,他把一張人群圍觀跳樓的新聞圖片放在開頭,“這就是理塘正在面臨的情況”。
他希望村長回去勸說村民把家里多余的床位讓出來,旅投公司進行小型改造,統(tǒng)一定價、管理。“大伙兒不至于流落街頭,村民不至于為了搶客打起來?!?/p>
這些思路對應著杜冬最慣用的做事路徑:搞培訓;發(fā)動社區(qū)的力量;抓住一切能引入人才的機會,引入不了就“蹭思想”。這多少帶點兒知識分子的啟蒙意味,有著白下而上改造的樸素愿望。相信當知識流經(jīng)人的頭腦,眼界打開,落后的觀念會自此發(fā)生改變。
杜冬曾經(jīng)半開玩笑地說,北京一個單元樓能撬動的資源可能都比當時理塘整個縣要多。
去年,他想組織村民去新都橋、襄城、丹巴等幾個周邊民宿做得好的地方看一看,“別自己悶頭瞎搞”,開始找不到錢,后來他說服張璽公司掏錢,讓員工挨家挨戶地問,最后人沒湊齊。村民們說,帶我去玩可以,但你耽誤我時間了,你得給我錢。
那時沒有肉眼可見的市場,村民改造民宿也不為市場,“你做得再好,有人住嗎?”大部分人想的是拿到政府補貼,或者看能不能把政府招待的簽單轉(zhuǎn)移過來。
過去兩年,杜冬一直處于時間的緊迫感中。他打開電腦D盤,一個方案接一個方案地過,“這個做出來了”“這個基本實現(xiàn)了”“這個湊合算有了”“這個沒做”“這個也沒做”……其中“2020空間”的延期,成了他一樁心病。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概念,是在半空中,飛機轟鳴劇烈,上下顛簸,他提示我,“講起來可能有點兒理想主義啊”。
“2020空間”是杜冬計劃中一個真正可被推廣、復制的模式。他希望在政府和商家之間,通過一個敞開的空間聯(lián)結本地社區(qū)和外部項目,引入人才、社會組織、科研機構、藝術家等,以更高效、現(xiàn)代的方式做本地開發(fā),“凡事探討著來”。這個空間甚至可以沿著318國道流動辦公,把藏地資源和活力調(diào)動起來。如果有一天丁真想回饋家鄉(xiāng),他帶來的資金和項目也要進入這個空間。
“2020空間”被拖到了2021年,仍未有動工的跡象。董事長張璽的解釋是,杜冬永遠把錢的問題放在第四、第五的順位上。“他會唰唰唰地寫出來,但執(zhí)行是每個齒輪都必須扣上,他不會考慮這個精確性”,“我最怕他涉足商業(yè),很多人跟他聊聊就把他套進去了。”他形容自己是杜冬寬容的領導和“爛攤子收拾大師”。
張璽矮胖,屬虎,人稱虎總,在理塘出生長大,多年在外闖蕩,頗有經(jīng)商頭腦,有15家直屬企業(yè)。聽員工們聚在一起繪聲繪色地模仿他,是我在理塘的一大樂趣。他們說,杜老師講事5分鐘,虎總開會5小時,其中4小時在罵人,但罵著罵著總是自己先哭起來,“就這樣給我們洗腦”。
虎總說,杜冬剛來的時候,帶著員工去給博物館里的蠟像編頭發(fā),氣味刺鼻,人干吐了。他很生氣,“這是乙方干的事,我掏了錢的?!倍哦胖烙羞@個區(qū)別。
去年景區(qū)正式運營前,虎總和杜冬“干得很兇”,杜冬希望博物館免費開放,更想爭取高質(zhì)量的散客,而不是旅行社拉來的標準大巴客。但虎總的方式是,博物館收費,再讓利一部分給旅行社,第一輛大巴才順利駛進理塘。
那一天,看到古鎮(zhèn)里的游客超過一千人,虎總毫不意外地哭了。
杜冬說,丁真走紅后,理塘的變化被極大加速,有了幾十年一遇的外部動力,但不在旋渦中心的人可能會固守舊有經(jīng)驗,看不到或者看不懂社會力量有多大。
但村民受到了最直接的召喚。今年第一期培訓,兩天時間招來了八十多人。丁真村里的親戚、放牛的伙伴都來了。杜冬上來幾乎是參考了災難片的敘事套路,“恐嚇式”地預警了各種危機,甚至有“市面上氧氣出現(xiàn)黑市、高價哄搶;私自帶客人去冰川草原,從懸崖墜落”一類的情節(jié)。
“我說走就走了,但你們是理塘人哦。”杜冬注}見著臺下,眼神不容置疑,“大伙兒其實在見證歷史,做不好的話,一代人又被耽誤了?!?/p>
今年10月合同到期,杜冬大概率會走。女兒快4歲了,他在縣政府招待所住了3年,沒有洗衣機,臟衣服每兩周送去民宿老板家里洗,去年一共回京3次。張帆習以為常,“老杜的精神常常是飄離在外面的,不管肉體在哪兒,反正精神永不在家?!?blockquote>
杜冬覺得現(xiàn)在丁真成長最大的問題是,他沒受過什么挫折,也沒見識過世界的險惡,而獨自面對世界的這天必然到來。他想把3個月前在博物館未講的話繼續(xù)講給他,你可以自由地做決定,但萬物都有代價。
他身上很少中年焦慮的痕跡。房子、權力、職場晉升、子女教育幾乎從未出現(xiàn)在他的語境里,倒是中世紀、宗教史、文學和旅游出現(xiàn)得最多。在北京期間我們常常就近約在海淀黃莊的咖啡館.周圍都是補習的孩子、憂心的家長,所有人都在賽道上狂奔。他說,他在藏地見那么多人野蠻生長,倒是這個環(huán)境令他感到陌生又新奇。
但在理塘工作,杜冬又是孤獨的,“沒人能聊天”?;厝ブ埃抑v了一晚上心中醞釀但尚未寫出的故事,時空混亂,魔幻現(xiàn)實一線之隔,人物總是突然“長出第三只腿”打破故事的固有格局。他說這樣的敘事令他“心潮澎湃,熱淚泉涌”,獨角戲進入了高潮,他興奮得手舞足蹈,好像生活里只剩下這一個擁有文學自由的夜晚。
只有一次我感受到他生活瑣碎里的難過。在理塘,他接了個電話回來,人有點兒快怏的心不在焉?!坝變簣@老師說小孩不喜歡跟別人玩,總自己待著??赡苁侨狈﹃P愛不自信?!蔽液髞淼弥?/p>
在他以丁真“杜爸爸”的身份為人所知,在小妹妹說“杜老師教育我就像父親一樣”時,家里卻有一個失落的小孩。
資本前驅(qū)的反思——張帆希望杜冬及時抽身,盡快回歸寫作。當一個人類學者和深入藏地一線的人組建成家庭,他們在飯桌上經(jīng)常會進入辯論時刻,“他有做游戲的心態(tài),我有看戲的心態(tài)”,張帆說。
她認為,杜冬扮演的是資本的前驅(qū)。在藏區(qū)傳統(tǒng)社會里,宗族和地脈盤限錯節(jié),難以被資本征用。而旅投公司這幾年的產(chǎn)業(yè)開發(fā),剝掉了藏區(qū)“最硬的殼”。她在論文里寫,藏戲的舞臺不再是草原,新的神成為了游客。
“還是有一些地方是現(xiàn)代性和資本進不去的,作為研究者,我愿意看到一些積極的抵抗。”杜冬聽完自我反思,“我們教會一部分人學會游泳,但其中一定有人被淹死了?!?/p>
當把扎西卓瑪漂亮的兩層小樓改成倉央嘉措博物館,當工人們清走這一家人的生活痕跡,杜冬靠著一樓的柱子拍了張照片,一直存在手機里。他無法確定,他是不是入侵并取代了這一家人熱烈的生活,但他要留個證據(jù),“說明這件事是我做的”。后來古鎮(zhèn)拆掉什么老物件,舊門鎖、老招牌等,他也都收納在自己的房間里,“像等待某天歷史的審判一樣”。
杜冬總結,在理塘做事,他有兩個關鍵人物。縣委領導是帥才,有謀略,做事往前看三步,但困于事務繁多;虎總是將才,能往前沖,是當?shù)厣儆械淖鹬厥袌鲞壿嫷娜?,但又有商人固有的角度。他知道自己在他們的眼中,書生意氣、理想主義、死心眼,“但這才是我的價值”。
杜冬曾花一年時間建立起HR崗位和績效考核制度,每人每周都有可量化的工作清單,連錯別字也要扣分,上下班用釘釘考勤,旅投公司是理塘第一個采用現(xiàn)代管理方式的企業(yè)。但員工最看重的前途和錢,他給不到——他提的占股和分紅方案,被否決了;他開玩笑說想裁掉一半的人,剩下一半拿雙薪,但別說不干活的副總了,普通員工他也開不掉;國企轉(zhuǎn)正難,杜冬只能買來《勞動法》,讓他們自己研究怎么做。
杜冬說,“如果說2018年底,我無法體會體制內(nèi)是怎么玩的,那現(xiàn)在這個點上,我?guī)缀跻呀?jīng)無法體會沒有體制還能怎么玩了?!彼猛锌司S爾的話:成功的革命改變了一切之后,你甚至想不起來革命以前是什么樣。
剛?cè)肼毜臅r候,他有時會看到女員工胳膊上有瘀青,“被父母打的”,后來她們掙得收入,成為了小縣城里的職業(yè)女性。相比公司里的男生,杜冬也更心疼她們。
去年夏天,除了日常工作,女孩們還要在古鎮(zhèn)里跳舞,頭上編著小辮子,頭皮曬得通紅,一晚上30塊錢津貼,“超可憐的”。有個叫降央曲珍的女孩動作慢,但干活認真,凌晨一點多還在辦公室整理資料,杜冬陪著她,她突然大哭起來,整個人在筆記本前癱軟垮掉了。她說她很難過,杜冬說我知道。
“我第一次在高原上見抑郁癥,”一會兒他又補充,“說是抑郁癥我都虧心得很,抑郁癥這么現(xiàn)代的病,你起碼有個自己的空間,她二十多了還睡在客廳。”
后來我和曲珍聊天,談到杜冬,她哭得停不下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她聊到杜冬對她人生的影響,聊到她知道他很決會走,女孩淚光閃爍,“只想他生活得更好一點兒”。
3月14日那天值班夜,五六個女孩都在,大家喝著青稞酒,圍爐夜話,嘰嘰喳喳地問杜冬,什么時候再帶她們出去,“這次該輪到我了吧”。今年旅游肯定會掙錢,那我們有獎金嗎。她們還開玩笑,杜老師你什么時候卸任法人,我們這就告公司剝削我們?nèi)ァ?/p>
分離尚早,沒人準備好傷感,快樂的氣氛一直持續(xù)到深夜。
SUPER STAR的成人禮——2月底從“微博之夜”回來后,老丁發(fā)現(xiàn)丁真變化很大。以前上課多少有點兒不情愿,畢竟放牛更熟悉、簡單。但在那個星光璀璨的夜晚,丁真看到了蔡徐坤、黃子韜的舞臺。再上音樂課,丁真變得投入了,從3點一直學到了8點。他還開始看評論,很多時候只能認一半,就拿來問老丁。碰到不好的言論,老丁就騙過他,“不想讓他受挫”。
丁真身邊很多人都反饋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的內(nèi)心是自卑的。音樂老師發(fā)現(xiàn)后,就每天暗示他,你是Super Star,你也要叫自己Super Star。
丁真有天突然說,小妹妹是城里人,小時候就去過很多地方。杜冬反駁他,你現(xiàn)在北上廣深都去過了。丁真說,我紅之前沒去過。杜冬很高興,這說明他知道自己的生活發(fā)生了什么。
杜冬有時候換位思考:你剛發(fā)現(xiàn)自己被萬眾追捧,又發(fā)現(xiàn)以前擁有的大部分自由都沒有了。當二者同時到來,是什么感覺?
老丁跟著丁真也體驗了很多人生第一次。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離開四川,第一次見到外面那么大的世界。她跟過去的朋友已經(jīng)有點兒“聊不來”,怎么二十五六歲就必須結婚了呢?她要做自己喜歡的事。
回理塘后,杜冬每晚都去看丁真,打打游戲,查下功課,再教一下他微博抖音怎么拍;外出參加活動,杜冬覺得像是帶孩子參加夏令營,“去一個陌生環(huán)境,先得讓他適應,還得讓他考好”;兩人分開時,丁真會給他發(fā)表情包和偷拍其他員工的小視頻,杜冬就降低語速,用最日常的方式跟他搭話。由于語言和生活的隔閡,兩人一直維持在淺層交流,但又有種隱隱的親密感。
杜冬也在琢磨,丁真會怎么認知他、看待他。他覺得自己可能是丁真過去生命中沒有出現(xiàn)過的、沒辦法用經(jīng)驗歸納的一個人。杜冬托著下巴,在屋里來回踱步,按照丁真的想象捕摹自己:這個人總說莫名其妙的話,走路帶風,講話又快,愛喝咖啡,會看書,在車上總東指西指發(fā)號施令,好像是領導但又跟其他干部不一樣,他也不是身邊的好朋友,但至少目前來看這個人在身邊應該沒什么壞處?!拔覀兡腥酥g就是這么互相試探的”,杜冬說。
簽約丁真之后,杜冬曾多次讓土登帶話:如果有任何人欺負你,你要想走的話,沒有^敢攔。他還囑咐土登一定要教會丁真“藏式忽悠學”——適時表現(xiàn)自己的無助和弱小,保持尊敬,不合作的方式有很多。
有時別的方面來安排丁真的行程,從流水的合影到臨時的活動,丁真和團隊已經(jīng)學會拒絕。丁真會說,我身體不舒服,我不開心,我累了。每次冒出新理由,杜冬都感到高興,像解鎖了新技能。丁真也開始主動問對方,我們要拍什么,要用在哪里。杜冬還發(fā)現(xiàn),丁真會看數(shù)據(jù),“他能最直觀地感受到,是什么人在幫我想,什么人在糊弄?!?/p>
“你要想著,你今天做的所有事情,丁真有一天都會看到的,也都會明白的?!倍哦f。盡管事情一直處于急速變化之中,但杜冬的核心思想未變:他能把握和相信的,是丁真?zhèn)€人意志的成長;唯一能下賭注的是,“只要時間夠長,人的成長一定壓過一切?!?/p>
杜冬覺得現(xiàn)在丁真成長最大的問題是,他沒受過什么挫折,也沒見識過世界的險惡,而獨自面對世界的這天必然到來。他想把3個月前在博物館未講的話繼續(xù)講給他,你可以自由地做決定,但萬物都有代價。
他有一些計劃中的“特別教學”:他想當著丁真的面和別人吵一架,讓他學學怎么面對沖突。他希望幫助丁真找到一個文藝愛好,“文藝的作用在于安慰自己,永遠不會過于焦慮?!?/p>
最后一次采訪,我問杜冬,設想中和丁真之間可能的沖突是什么。
杜冬想了一會兒,“他覺得我是來這兒要錢的。對我來說,知識分子的面子是放不下的,他如果這么想,我立馬滾蛋?!闭f完他大笑起來,又補充了一句,“也沒關系,離開之后我從此就有一個有錢人朋友,喝酒他買單?!?/p>
從回到理塘的那天開始,杜冬就醞釀著要和丁真深聊一次。首先要告訴他目前的局面,“你需要找到自己的主場,你需要定下想完成的目標”,他還想告訴他“丁真的世界”真正可能會出現(xiàn)的問題:金錢,欲望,虛榮心,選擇的誘惑,與家庭、故鄉(xiāng)、前20年經(jīng)驗的割裂……
“這些事情一定會來,一關又一關。”
在成都拍攝的一個雨夜,酒店房間里,杜冬按照他的設想和丁真“一關一關”地聊。
丁真聽完,做了一個鬼臉,露出了標志性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