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才過半,福建東南丘陵深處的陽春村卻像到了夏天,52歲的村民林永團這周末從泉州開車回陽春老家時,又回味起6年前3月那場充滿機緣、改變了全村命脈的重逢:他是如何在那個春節(jié)剛過的午后沒有如常睡午覺,又如何百無聊賴地打開了智能手機,直至見到那條新聞——
歐洲,匈牙利布達佩斯,2015年3月,全球多地的木乃伊在德倫特博物館陳列,新聞圖片中,有一尊來自中國福建的千年肉身佛,金面,身雕袈裟流線,端坐在玻璃罩中,低眉含笑,赤身通體散發(fā)出淡淡金光,內含一具人類遺骸。
“第一時間?!绷钟缊F感到有股沖動擊穿了他,像親人失散多年后在人群中的偶遇。只有一眼,他確信,這就是村里失竊20年的章公祖師。
在福建三明市大田縣,見到新聞圖片的林永團一口氣跑上同小區(qū)的林樂居住的五樓。1989年,林樂居拍過一張章公的照片,當時相機少見,也沒人試過拿相機去拍菩薩,這張照片就成了全陽春村唯一的章公照片。照片在陽春村老家,二人立馬從大田縣回村拿相片,再去村里和人報喜。
“像,是我們的章公。”幾位林先生細細辨別,另幾位林先生看了又看,“我覺得不像呀?!?/p>
“你看,”林永團用手擋住新聞圖片中那尊佛像的額頭,再與林樂居拍的章公照片比對,村民們才反應過來,“章公重現(xiàn)了!”
章公想回家,所以選中了自己,林永團篤信。實際上,匈牙利博物館展出的佛像與村人往年見的章公真身不太一樣,村人見的章公金身披著佛衣,高帽遮住了眉毛以上的腦袋,金面早已在村中千年供奉的香火中被熏黑。
1995年,章公祖師像失竊后,無人再見章公。村中最先使用智能手機的這一代人中,因為家住普照堂旁,林永團與章公最熟悉,他整個少年時期都在章公身旁度過,一度討好照看章公的道士,想學來一點兒和章公說話的法術。每一天,他都好奇地望著大殿里的章公發(fā)呆,佛的面容慈愛,當望得久了,章公的眼也似在回望他,臉上微笑正在徐徐綻放。少年林永團只想與神親近。
章公祖師是肉身坐佛,這件事在村人口耳相傳中從11世紀到了21世紀,千年間從未被驗證過。而這一次,村民從新聞中得到了科學檢驗,新聞附帶的CT照中,林永團見到了章公真正的樣子——佛像金邊輪廓中,是一具瘦小的人體遺骸,盤腿,骨骼線清晰,頷首,左肩微落。
陽春村的村民們大喜,又怕空喜,他們需要收集更多信息來確認這就是村里失竊的章公。
發(fā)現(xiàn)次日,林永團整理章公資料,編成微信文章推送,希望在海內外引起關注。村民動用所有關系,想找人去匈牙利博物館拍照,作為證據。幾天里,竟找到了一位在布達佩斯打工多年的老鄉(xiāng)。這位老鄉(xiāng)盡管在匈牙利多年,但不會匈牙利語,到博物館后,他圍著佛像想拍照,但博物館規(guī)定不能拍照,最后被保安請了出去。
海外華僑李震看到報道后,通過歐洲的閩南商人聯(lián)系上了林永團。20世紀90年代,中國知識分子掀起東歐淘金熱,李震從北京來到匈牙利,他在匈牙利當記者、譯書,偶爾去大學講課。多年當記者的直覺讓他覺得,村民是善人。他帶上單反相機,去博物館拍了許多有針對信息點的照片。
細細凝視之下,李震也驚嘆于章公的美,細看佛像紋路,金箔有古韻,似笑非笑,頗為微妙。
李震的照片傳回陽春村,村民們全體聯(lián)動,去村中找到修繕章公的村民后人,翻閱族譜,——對證:佛像背面幾排文字被抹去,依稀可辨“經手重修”“嘉番”字樣。林氏族譜記載,1947年,陽春村甲長林嘉番主持重修了章公祖師像。展覽中,匈牙利那尊佛像的坐墊寫著“本堂普照章公六全祖師”。
2015年3月20日上午11點,經過匈牙利的博物館同意,李震在博物館內開始了和村里同步的祭祀活動。這次祭祀的敬拜文由李震撰寫,前半段是介紹祭祀事由的白話文,后半段是介紹章公與村子的古文。盡管福建祖師文化對李震是經驗之外的事,但他依然對著“章公”鄭重誦讀祭祀詞的前半段。
此時,福建陽春村普照堂已是傍晚6點。村里正在同步舉辦祭祀典禮,普照堂前的高臺上,站立著一位有名望的教書先生,他誦讀著李震寫的敬拜文,臺下,全村人聚集在章公塑身和普照堂前,莊重而澎湃,火燭映紅了村人們的臉。
這場賓主盡歡的祭祀儀式結束一小時后,“章公”的荷蘭收藏者奧斯卡·范·奧沃雷姆(Oscar、van Overeem)要求,撤走正在展出的佛像。奧斯卡·范·奧沃雷姆,生于1963年,職業(yè)是建筑設計師,喜好亞洲藝術品,1996年購買的藝術藏品中有一項是章公。接著,海外媒體也開始跟進報道,稱這尊展出的佛像很可能是中國福建陽春村的章公祖師像。
3天后,奧斯卡通過新聞發(fā)言人表示,決定收回出借的佛像,不再將其用于博物館巡展,原本下一站是歐洲盧森堡。
陽春村村民請華僑牽線聯(lián)系奧斯卡,但沒能成功。接下來,村民們和奧斯卡只能通過媒體,進行漫長且無效的隔空喊話。
那年3月26日,村民向國家文物局發(fā)出公開信,請求國家協(xié)助追討章公祖師像。3月30日,村民向奧斯卡發(fā)出公開信,感謝他20年來對章公的保護,斟詞酌句做出4項承諾,希望他能將佛像物歸原主。
接下來半年,重承諾的村民們的心似過山車,懸在一篇篇新聞報道中。
神秘的奧斯卡先生態(tài)度反復,他先是表示愿意將佛像歸還中國,又說只能將佛像交給福建省內的佛教大寺,如廈門的南普陀寺,而不是陽春村普照堂這種“山村里的宗祠”。
為此,南普陀寺也不得不發(fā)了一項聲明,委婉表示,南普陀寺自建寺至今,從未供奉過肉身佛,故不能接收章公佛像。
那些村民世代相傳的故事中,章公原是北宋年間一個放牛娃,二十幾歲出家,經高僧指點后學醫(yī),無償為鄉(xiāng)民治病,生前在一場瘟疫中采草藥為村民治病,令村中林氏血脈得以延續(xù)。在這個講究宗法禮教的閩中山村,眾多宗祠坐落于山林之間,但最大的先祖宗祠也讓位于章公祖師像的普照堂,偏居普照堂側廳。
這片土地上,人與神親近地生活在一起,連“媽祖”也有身份證,每年坐飛機動車全球出游,各村的“神”也要坐轎游村、時不時曬太陽。林氏族譜記載,北宋年間,章公祖師37歲圓寂后,村民將他的肉身鍍金制成金身佛像,世代供奉。
真正的章公肉身坐佛,正是送往佛法昌盛、有“佛國”之稱的泉州請手工匠人打制的,金面慈悲莊重,雙目含笑,在千年香火中被熏成了黑面章公。
“文化大革命”破四舊期間,村民交替背著一百多斤的章公金身在深林里掩藏,一度藏進山洞。而村民之間不能互通掩藏位置,因為有時要面臨跪玻璃碴兒的拷問,怕人頂不住。但每當有風聲,村民便在村中通風報信。
最驚險的一次,也有人提前回村報信,這次到了全村不得不交出章公祖師像的時候,有人搶先一步,拿出村里供奉的另一尊菩薩陳公祖師,將陳公后背暗藏的真身舍利取出,再劃破陳公臉,冒充成章公主動上交。大火中,陳公的木身被燒毀了,可舍利保下了。村里長老請人重塑了一尊陶瓷陳公像,將舍利放入瓷像后背。重塑后的陳公像至今被供奉在村中山廟,攝像頭與佛音廣播、竹林環(huán)繞,供品中有一瓶吸吸果凍。
直至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章公祖師才被請回普照堂。90年代,福建的盜掘走私團伙猖獗,文物黑市活躍,鄰近山村都有佛像被竊,老菩薩、新菩薩一頓亂偷,連祖墳和古墓也被撬了。章公也是走私者的目標。
被盜前,章公曾被村民救過一次。林傳尊今年66歲,家住普照堂旁,他回憶,鄰居殺豬匠凌晨殺完豬,回家路經普照堂時,聽到有人聲響動,走近發(fā)現(xiàn)月光下一百多斤沉的章公金身被移抱到了堂前石階邊緣,四周不見人蹤。到白天時,全村聚來圍看被卸了佛衣、在太陽下發(fā)亮的章公。
1995年12月14日,章公真的消失了。照看章公的老頭林樂松在佛殿前痛哭,村民聞訊趕來,門鎖完好,普照堂左側土墻根位置被開了一個洞,臺上只剩下章公穿戴的帽子和袈裟。有人悲慟大哭,有人去派出所報案,更多人跑去周邊村落、密林、寺廟和文物市場找尋。
由于當時文物走私的情況不少,村民發(fā)動散落在外的鄉(xiāng)賢,找在廈門海關工作的人去攔截一尊黑面金身佛像,音信全無。
林樂松一度因失責要自殺。失竊后,有村民斥責他盜賣章公。在他買農藥準備自殺的回村路上,被林傳尊奪下農藥,“你死,就坐實是你偷的了?!?blockquote>
村委會派兩輛車將律師團一路載到普照堂,200位排長隊等候簽字、捺指紋的村民代表在堂前恭候。許多教材民在講述中痛哭。也有村民猶豫,奧斯卡先生幫我們照顧了章公20年,起訴他是不是不合禮節(jié)?
葫蘆巖圣泉寺,村里將另一尊菩薩陳公供奉在這里。
村口磚廠的看門人林光明回憶,失竊當日凌晨1點半左右,他見一輛白色面包車出村,車廂后座有紅布包裹的方正物體,似坐A,他以為村里有人生病去醫(yī)院。出村只有一條路,那可能是追回章公的最后機會。
1997年,村中長老請匠人重造一尊章公塑身,迎回普照堂,幾代村民繼續(xù)在章公塑身前傾訴婚喪嫁娶、學業(yè)出行。失竊20年,村民們適應了載著“靈魂”的章公塑身,直到2015年章公的再度現(xiàn)身。
章公重現(xiàn)后,百家國內外媒體涌入了這個閩中山村報道。
報道吸引了北京律師劉洋的注意,他曾擔任圓明園獸首追索行動的首席律師,也參與過洛陽龍門石窟佛首追索案。為追回章公祖師像,他組建了一支六人律師團,分別來自北京、廣州、三明、荷蘭。劉洋聯(lián)系到村里,表達了免費代理章公追索案的意愿。
此時,離國內20年最長訴訟時效僅剩一個多月。章公在1995年12月14日凌晨被盜,這意味著律師團必須在2015年12月15日之前提交訴狀,否則無法通過起訴追索。陽春村在1961年被分成了陽春村和東埔村兩個行政村——案件以共同供奉章公的兩個村的村委會作為訴訟主體來進行起訴。
留給律師的只有3天時間。律師們需要緊急采錄村中章公的更多信息證據,村里各宗族支脈的家譜典籍、當地派出所1995年的報案記錄和大量村民采訪視頻等。村委會派兩輛車悔律師團一路載到普照堂,200位排長隊等候簽字、捺指紋的村民代表在堂前恭候。許多老村民在講述中痛哭,曾看護章公祖師像的道士許文詩說,章公回歸他才死而無憾。也有村民猶豫,奧斯卡先生幫我們照顧了章公20年,起訴他是不是不合禮節(jié)?
這次證據采集的情感濃度,是律師團成員徐華潔從未遇到過的。進村后,她也覺得有些玄妙,在睡夢中被叫醒,醒后無人,又聞見香燭味,進村后,村里正隆重籌備佛誕,她忍不住捐了香錢。
2015年12月14日,三明市中級人民法院正式受理章公祖師追索案。2016年6月8日,荷蘭阿姆斯特丹地區(qū)法院立了案。
追索文物的過程漫長而煩瑣。在圓明園獸首追索案中,也是通過富商出資又賴賬、最終持有者捐獻才得以回歸。因為涉及歷史遺留、中外司法認證等難點,哪怕瓷器追索也要10年以上。
章公失竊時,林開望二十多歲,那時村中事務由長老們操持。但章公既然是在他擔任村支書時重現(xiàn)的,追回章公便成了他們這代人的責任。重現(xiàn)后,村里的章公理事會去縣民政局注冊成普照堂文物保護協(xié)會,由協(xié)會來組織追索行動。
散落四方的村民正是在每一年的章公緣聚中與由村延續(xù)了連接。如果沒有失竊,章公會繼續(xù)在陽春村普照堂的香火繚繞中,供村人仰望載愿。而如今,原在山里供奉的章公祖師成為了海內外關注的菩薩。
林明照
自從在村委會退任后,林開望繼續(xù)在附益的延伸,包含巨大的人格利益。在一審法庭上,站在原告律師席的徐華潔闡釋佛像所含骨骸的意義。她將幾年間一層層理解的村民情感“轉譯”成法律語言,將陽春村悠久的祖師崇拜、佛誕活動、祈愿日常,定義為當地的“社會公共利益和公共秩序”。她表示,章公祖師是村民一直以來的保護神與親人,相對于父母子女的“自然血親”,章公與原告村民之間形成了“擬制血親”關系。
三明市中院第一次庭審,村民林明照的父親剛去世,他的第三個女兒快出生,原要陪同住院的他請別人照看妻子,自己去法院旁聽。第二次庭審,他母親腰椎骨折,躺在床上需要照顧,他請嫁到外地的姐姐回村,自己坐車從村里去三明市法院旁聽。
“用現(xiàn)在的語言來講,我們的章公就像雷鋒一樣?!彼犞鹿尾【热说墓适麻L大,比起章公的“靈”,他更好奇何為善、何為幫扶。
十多年前,林明照和妻子回到陽春村,他曾去泉州晉江跑摩的,但身體不好,又因膽小而不敢去更遠的地方打工?,F(xiàn)在,三個女兒在大田縣城的讀書開支越來越大,他有腰椎間盤突出等病,妻子和母親常年看病吃藥。全家年收入一萬多元,靠他一人在村里做零工。
每次遇到生活無法消解的悲苦,林明照就去普照堂對章公塑身傾訴,而木頭塑身也回望他,他感到神靈對自己的鼓勵與悲憫。人生40載,就是這么一點點兒在菩薩的慈眉含笑中過來的。
陽春村世代種茶,章公重現(xiàn)之前,這里像一個隱秘的桃源,一度靜得只有流水聲和風聲。年輕人外出求學務工,上年紀的村民留在村里種茶做小活。大田縣別稱“巖城”,幾個鄉(xiāng)鎮(zhèn)煤礦多,發(fā)展礦業(yè),經濟好。陽春村是城區(qū)飲用水源村之一,工業(yè)養(yǎng)殖都受制約,只能繼續(xù)種茶種生姜。村民覺得,這是為后人保護村莊,長遠是好事,但沒有工業(yè),村里留不下年輕人。
為追索章公,村人間的聯(lián)系越來越多。林開望、林明照在村里等我,細致沖泡著山上種的烏龍茶,這是他們再次共同接待外地來的記者。村鄰和睦,偶爾發(fā)生爭執(zhí),只要有人說“你們敢不敢去章公面前說”,理虧的便不作聲,也不吵了。
“在菩薩面前,不能說假話的嘛!”林開望瞪圓了眼睛。
因追索章公而改變生活軌跡的村民大有人在。原在廣西的茶商林文青回到了村里,林永團在晉江、泉州、陽春三地奔波。陽春村、東埔村有500多戶人家,共3000余人,大部分村民負責找族譜資料和接待律師、記者,林明照家里已經接待過四撥記者了。大型追索活動集資按人丁籌款,但未嫁的女孩子在村里不算人丁。
章公重現(xiàn)至今,全球上百家媒體涌入了陽春村,原本寧靜的小山村忽然成了聚光燈下的焦點。村民們熱心接受采訪,一方面想向更多人宣傳章公的好,另一方面也想從記者處打聽更多消息。
這幾年,章公佛誕日來普照堂的外地香客越來越多,各地車牌停滿百米開外的公路。在陽春村,每年農歷十月初五的佛誕日比春節(jié)更盛大、更具團聚意義,嫁到外地的女人、在外務工的年輕人、縣城讀書的學生們都會回村,林永團和家人也從泉州晉江開車回村參加。佛誕日提前兩個月籌備,因章公愛看戲,必請高甲戲班子。村民們自愿捐香火,但都出力,分為茶務組、交通組等,家家出供品。
散落四方的村民正是在每一年的章公緣聚中與山村延續(xù)了連接。如果沒有失竊,章公會繼續(xù)在陽春村普照堂的香火繚繞中,供村人仰望載愿。而如今,原在山里供奉的章公祖師成為了海內外關注的菩薩。
普照堂高殿,2018年為迎章公回村而刷的金漆已翻了皮,幾年間每有追索進展,村里就來一撥媒體和一撥新香客。這天來的除了律師、記者,還有一車香客從大田縣開車到普照堂前,舉起手機對準宗祠里那張笑盈盈的木頭黑臉。
村中許多禮節(jié)已隨著老一代人去世而遺失,林明照是佛誕供品拼字傳承人,他注意到村里供品擺盤越來越不講究了。而源源不斷的外地香客刺激了村民更隆重舉辦佛誕,村民在互相討教和幫助中,正在重拾起那些丟失的禮教。
近年,一位省廳退休的鄉(xiāng)賢回村建起了步行棧道與涼亭、監(jiān)控器,家家戶戶門前裝監(jiān)控,各路口都有裝,再也沒外地人來村里偷雞了?!皵底粥l(xiāng)村,現(xiàn)在監(jiān)控去調一下,車號就出來了,治安好。”林開望覺得鄉(xiāng)賢回歸也是受章公感召。
“如果是現(xiàn)在這么好的時候,章公也不會被盜了?!奔抑械拇植诖u墻掛著幾張章公佛像,林明照在CT病歷袋中抬頭問我,“你說是不是?”
2018年10月31日,荷蘭阿姆斯特丹法院為章公案舉行了第二場聽證會。
9月,接到阿姆斯特丹法院的出席聽證會邀請后,章公祖師理事會決議赴約。章公祖師理事會由陽春村各自然村推選的德高望重的人組成,共同決議村中大事。全村接到邀請后,即刻籌備這一場赴約。
普照堂側廳的祖先祠堂中,理事會成員投選出了熟悉案件、德高望重的數位村民代表,林永團、林開望等六人入選,代表陽春村和東埔村赴荷蘭出席聽證會。為解決六人及相關法院費用等,全村籌款,按AT算,一人一百,經濟有余力的人可多捐。聚少成多,最后籌集了約10萬元。
聽證會時間迫臨,可六人的歐洲申根簽還沒有回音。此前相助多次的新華社駐外記者在最后關頭聯(lián)系上荷蘭駐廣州使館,要六人直接坐火車去使館取申根簽。六人拿到申根簽后,即刻奔赴機場趕飛機,卻在廣州晚高峰里堵了一小時車,所有人都絕望地以為趕不上飛機了。“真的是章公祖師保佑,差5分鐘就上不了了?!绷珠_望說。到機場時,六人已是乘客中最后一批。
經近17個小時轉機及飛行,村民落地荷蘭。在荷蘭機場,他們被海關盤問,林開望拿出劉育深律師和荷蘭籍律師楊吳(二人負責海外訴訟)事先寫好的手機信息給海關看。劉育深已從北京乘飛機提前抵達阿婦斯特丹,住在他英國留學時認識的荷蘭朋友的家里。
幾小時后,2018年10月31日13:30,阿姆斯特丹地區(qū)法院開庭,守候多時的記者們將鏡頭對準了入場的村民。竭盡全村之力,六位陽春村村民準時赴約,這一次,他們終于有了和奧斯卡見面的機會。
奧斯卡坐在被告席,鬈發(fā),一件黑色休閑西裝,圓框眼鏡滑到了鼻梁正中,法庭地板鋪著藍色地毯,窗戶明亮。
林先生們神色凝重緊張,他們坐在法院旁聽席,沒有發(fā)言的機會。對這個法庭來說,他們都是中國山村里的林先生,是一個人。林永團總忍不住望向奧斯卡先生,章公重現(xiàn)后,他常想象奧斯卡和章公在歐洲的生活,他很想當面問奧斯卡,章公二十多年有沒有曬太陽,是不是住在地下室?
荷蘭法院在2017年7月召開第一次聽證會時,奧斯卡宣稱已將佛像轉手給了第三方。這場聽證會,他再次表示佛像已經交易,但拒絕透露買方信息和相關文件。
被告席上,奧斯卡稱陽春村村委會在荷蘭沒有訴訟資格。當提到“非善意收藏”時,他有些激動,直視法官辯白。他不認為自己的佛像是章公祖師像——《紐約時報》采訪中,一位村民說,傳說章公的左手上有一個小孔。在這場聽證會上,被告方律師也將這一細節(jié)當作證據,說奧斯卡持有的佛像左手上只是有一個淡粉色的不規(guī)則圓點。
坐在近在咫尺的旁聽席,遠道而來的林先生們戴著同聲傳譯耳機,卻聽不太清眼前的奧斯卡在說什么。
經過3個小時的激烈辯論后,法官宣布將在12月12日宣判。聽證會結束,毫無發(fā)言機會的村民們想和奧斯卡當面溝通,但沒追上奧斯卡。
六人繼續(xù)留在荷蘭,想聯(lián)系奧斯卡,也想見章公。他們在入住的青年旅舍附近轉悠,等候回音。幾人囤了泡面,因語言不通,只得用洗手間水龍頭的熱水沖泡面,水溫不夠,泡一會兒就倒水,再接水,直到把面泡軟。一周后,六人回到陽春村,章公歸來仍遙遙無期。
回去后,村民不斷問他們,章公什么時候回來。但六人不愿多提荷蘭的經歷,也有人安慰林開望,說章公給自己托夢,他想繼續(xù)在歐洲轉一轉。林開望想,這或許是章公和奧斯卡先生的緣分?!耙仓荒苓@樣子想開一點兒,沒辦法?!?/p>
2018年12月12日,阿姆斯特丹法院在網站發(fā)布書面裁決,表示對于追討章公祖師肉身坐佛像一案駁回訴請,法院認為,村委會不是荷蘭《民事訴訟法典》里定義的自然人或法人,沒有訴訟資格。
“荷蘭(阿姆斯特丹法院)原本有向世界展現(xiàn)自己司法公正的機會?!睏顓钦f。他向劉育深表達了自己的失望。但國際的文物追索訴訟已有適用原屬國法律的先例,英格蘭法院在有關印度教濕婆為訴訟主體資格的判例中,就適用了印度法。兩位律師有很大信心繼續(xù)推進海外訴訟。
2009年,荷蘭才加入1970年的文物追索多邊國際條約,在荷蘭,條約對1970年之前發(fā)生的佛像交易沒有法律效力;而荷蘭至今未加入《國際統(tǒng)一私法協(xié)會關于被盜或非法出口文物的公約》;中荷也未簽訂文物歸還雙邊條約。這意味著,海外訴訟對奧斯卡能否歸還章公祖師像至關重要,因為荷蘭當地才具有對奧斯卡的直接法律執(zhí)行力。
面對海外法院駁回的結果,村民最終決議接受,海外訴訟至此結束。這場荷蘭法院赴約的金錢與精力代價,對全村來說只能是一次性的,劉育深和荷蘭律師楊昊也能理解這點。在劉育深看來,追回章公是一個多角度、渠道、層面協(xié)調推進的事,訴訟只是其中的一個方式,還有大量工作要做。
哪怕聽不懂,劉育深也愛聽林開望和林永團講閩南話,他出生的黑龍江大慶是工業(yè)移民城市,沒有自己的方言。他在北京工作多年,“卻在哪兒都像飄著?!彼w慕村民身上的歸屬與安定感,全村一人即眾,一件事只要和一位林先生說,所有林先生都會得到同步,只要一人需要幫助,全球都是接力幫助的老鄉(xiāng)。
整個律師團中,只有劉育深和荷蘭律師還沒去過陽春村和東埔村,他們想等到章公真正回歸時再去。因為村里產筍,劉育深想象中的山村是一個被竹林環(huán)繞的地方。村里確實有大片竹山,如果把土石悉數除去,你將看到一個在地下錯根纏繞的巨大樹根,像織網一樣牢牢扣住碎石,連成了整座山。
自從奧斯卡先生把佛像從博物館撤走,陽春村的村民們再也沒見過佛像,消失20年的章公又再序消失了。
林樂居
林文裕
至今,林永團想起被停止的海外訴訟也揪心,想,如果我們村不在閩中,而是在閩南,很多華僑富商,情況會不會不一樣?
2020年12月4日,福建省三明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宣判“章公祖師”肉身坐佛追索案,要求奧斯卡在訴訟生效后一個月內歸還章公。三明中院在一審判決中出示了三十多頁的案件宣判,對章公祖師像所有權作出了法定權威認定。追索章公案成為2020年度“人民法院十大案件之一”。此時,最初組建律師團的劉洋律師已因病去世,村中看守章公失責的人也去世了。
今年3月,正午過后,58歲的范丁寶律師和我一起開車去村里。他是義務代理章公追索案的律師團中唯一的當地律師,負責跟福建法官溝通,幫律師團遞交材料,打點當地事務。幾年相處中,他感到村民對追回章公依然有著力排萬難的勇氣。奧斯卡在今年1月提出上訴,案件從三明市中院移交到福州高院,進入二審階段。
在陽春村新村委會,林開望等9位林先生正等待范律師的到來。范律師語氣積極地介紹案件進展,二審要認真參與訴訟,他對二審維持一審判決比較樂觀,但中荷兩國目前沒有互相承認判決和執(zhí)行的司法協(xié)助條約,需要得到荷蘭被告所在地法院的承認和執(zhí)行。他又講起日前荷蘭某博物館退還藏品的新聞以示鼓勵。
“這條新聞針對的是博物館持有,不是私人?!绷珠_望淡淡地說。幾年里,村里林先生們開始了解涉外執(zhí)行的法律效力,他們天然的樂觀也在艱難重重的幾年里被磨損。
“章公回歸還須尚待時日。但在我國的判決,這個意義已經是遠遠大過于本案,這個判決為我國開創(chuàng)了流失海外文物物權保護的第一案,今后這類文物的追索可以通過我國的司法判決來追回?!狈堵蓭熇^續(xù)說著,一屋子林先生們不語,安靜得只飄著“意義”。
普照堂高殿,2018年為迎章公回村而刷的金漆已翻了皮,幾年間每有追索進展,村里就來一撥媒體和一撥新香客。這天來的除了律師、記者,還有一車香客從大田縣開車到普照堂前,舉起手機對準宗祠里那張笑盈盈的木頭黑臉。村中小孩被生人吸引圍聚,又很快散開,拿手機約同學打游戲,他們都沒有見過章公真身。
“我爸爸見到過真正的章公!”一個8歲小男孩驕傲地說,孩子們爭先恐后,“我爸爸也見過!”
章公失竊、重現(xiàn)、再消失,林永團從少年成了中年,人生大半過去,如今家人在閩南做生意。他始終遺憾沒有與奧斯卡當面溝通的機會,“我也在想,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錯了,是不是不該起訴或許是恩人的奧斯卡。相處二十多年,其實他對章公的感情也很深。”這是他對人事的理解,也是他活了半個世紀的為人處世之道。
失竊20年后重現(xiàn),章公面對的是林永團,“如果是再過20年重現(xiàn),小孩們也許認不出了。我感覺最終還是會很圓滿回來的,我相信?!绷钟缊F眼神明亮,從收藏家、華僑、律師到一路相助的妤心人,他相信章公擁有和任何人產生感情的能力。“這么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地方,各種各樣的人來了,都是因為章公的‘緣?!?/p>
“也不只是章公的‘緣。”在北京一家咖啡館,衣著精致、戴眼鏡的劉育深告訴我,他花大量時間和精力投入章公追索案,更多的是因為村民們自身的善。這6年里,他有時也在想,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激蕩中,章公這一文化傳承會延續(xù)多久?
他沒有答案,我也沒有答案。
出村只有一條路,森林瀑布水湍急,山路發(fā)白,連水泥鋼筋也會斷裂,路邊斷得剩一截的電線樁旁,我看見一根竹竿撐直了那條運往村里的電線,山路盡頭是公路的交點。遠處普照堂的高殿中,黑木章公佛笑嫣然。或許神知道。
(感謝陳思安在稿件采訪中提供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