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靜波

“太意外了！”“別開生面！”“原來戰(zhàn)爭戲可以這么演！”……近期，由楊林編劇、李利宏導演的河南省京劇藝術中心演出的新編革命戰(zhàn)爭題材京劇《突圍·大別山》在圈內外引起熱議，它從多個層面顛覆了人們對戰(zhàn)爭之于戲劇的認知，也實現(xiàn)了同類題材劇目在藝術品格上的多重“突圍”。

以“俯視”的視角進行開掘方式的“突圍”

長期以來，革命戰(zhàn)爭題材戲劇、影視作品多采用“仰視”的視角，以立場至上、正面歌頌的“強敘事型”模式，表現(xiàn)無往不勝的人民軍隊和英勇無畏的革命志士。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優(yōu)秀戲劇、影視作品不滿足于此，更多地采用了“平視”的視角，還原革命志士作為普通人的愛恨情愁和心路歷程，在思想性、藝術性上取得了相當?shù)耐黄啤?/p>

相比較而言，京劇《突圍·大別山》采用了更為出人意料的視角。編劇楊林沒有以“仰視”的目光表現(xiàn)1934年紅25軍在大別山麓進行的那場驚天動地、艱苦卓絕的突圍鏖戰(zhàn)，也沒有以“平視”的角度展示作為個體的紅軍指戰(zhàn)員在血火戰(zhàn)斗中的坎坷心路。該劇由“仰視”“平視”而下移，以“俯視”的視角關注一個毫無意識形態(tài)光環(huán)的民間女子嫩芽兒，以悲憫的目光觀照這樣一個戰(zhàn)爭“旁觀者”的命運。

嫩芽兒是一個隱居在大別山林、深宅院落的小腳女人，也是一個深受封建婚姻戕害的可憐女性。五個在大別山突圍戰(zhàn)斗中落難的紅軍戰(zhàn)士，與這個密林深閨中的女人奇特相遇。而正是這群奇特士兵的闖入，將一個心之將死的女人喚醒了。她逐漸萌生了要為自己而活、要幫這群好人走出去、要讓生命綻放一回光彩的渴望。劇作以一位普通女性因靈魂覺醒而逐漸生發(fā)的崇高行動，來表現(xiàn)紅軍突圍之艱難、之神奇、之偉大，從而使該劇的主題顯著地突破了頌揚層面，升華到對生命意義的開掘上。

這種“弱敘事型”模式看似羸弱、隱晦，實則分量千鈞，意涵深刻。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是中國革命最艱難的階段，要以武裝的革命推翻更強大武裝的反革命，必然要讓生活在最底層的民眾理解土地革命“翻身做主”的道理，必然要以“我以我血薦軒轅”的精神喚醒民眾、喚醒社會。嫩芽兒的選擇雖具有強烈的個性化色彩，卻體現(xiàn)了最廣大的民眾心態(tài)、最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她是封建枷鎖桎梏下將要窒息的女人，她是那場戰(zhàn)爭中一個階層民眾的縮影。因而，以“俯視”的視角觀照歷史事件中普通女性的生命選擇，開掘革命戰(zhàn)爭中基層民眾的心路嬗變，無疑是對革命戰(zhàn)爭題材劇目藝術品格的升華與拓寬。

以“非典型”的選擇進行情節(jié)建構的“突圍”

戲劇是由情節(jié)建構起來的，一個好的戲劇故事必須有幾段合乎情理而又具有張力的戲劇情節(jié)。這種情節(jié)“既包含著人物關系發(fā)展的進程，也包含著人物的心理動機及其外現(xiàn)為行動的因果相承的發(fā)展進程”。1京劇《突圍·大別山》恰恰以非典型的匠心選擇，建構起一套合情理、有張力、見韻味的戲劇情節(jié)。

按照革命戰(zhàn)爭題材劇目的慣常寫法，在敵強我弱的態(tài)勢下，一般會把筆墨放在敵我雙方“追與逃”的情節(jié)上，一般會安排多個緊張危急的“找”與“藏”的場面，讓觀眾為未知的懸念緊張不已。而該劇的“突圍”卻反其道而行之，把最重要的情節(jié)戲安排得不緊不慢，娓娓道來充滿情趣，這便是“吃飯”一場。乍看上去，將“吃飯”作為“突圍”的重場戲似乎不可思議，但放在此處卻顯得合情合理、張力十足、韻味豐厚。

當五個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紅軍戰(zhàn)士，因艱難跋涉而餓黑了眼，突然看到密林深處有一座宅院，頓時喜出望外。他們走進后對女主人提出的唯一愿望，就是滿足生存需要—填飽肚子?！耙燥垺?，對于驚恐中擔憂家遭滅頂之災的嫩芽兒，一塊兒懸著的心落了地。接下來的幾段戲可謂出人意料。

一是關于吃飯的條件。嫩芽兒聽到這些士兵提的要求只是吃飯，便疑惑并打探吃飯以外的條件，幾個戰(zhàn)士輪番答話：“對，只吃飯，不動針線，這是紀律”“小姐放心，今天吃恁多少，我們會打欠條兒，這是紀律”“等我們回來，吃十兩，還一斤，借一斗，還十升，這是我們的紀律?！碧斓紫戮惯€有這樣的山賊草寇？嫩芽兒的確震驚了，管他們還不還，“一頓飯，我管得起”。嫩芽兒一聲令下，眾人攏火支鍋，氣氛頓時融洽。

二是關于吃飯的目的。一個被綁縛的戰(zhàn)士引起了嫩芽兒的詫異：“這位好漢爺，您怎么還給綁上了？”“我……（尷尬），我是第三黨。”“第三黨是什么？”（苦笑，搖頭）、“不明不白，就得上綁？”“這是紀律”。“吃飯有紀律，綁人有紀律，你們這紀律可真多！”然而就是這個受委屈的“第三黨”，卻充滿熱情地侃侃而談，講述紅軍的追求、紅軍的作為、紅軍的處境，以及他們眼下突圍出去尋找部隊的打算，發(fā)出“生是紅軍人，死做紅軍鬼，只要死得有意義”的心聲。嫩芽兒懵了：“原來這生生死死也講意義？”驀然間，“一潭死水被打破，更有那驚詫驚訝、驚嘆驚愕、驚奇驚喜、浪涌浪疊……”嫩芽兒的生命似乎又燃起了久違的火光。

三是關于吃飯的前提。五個戰(zhàn)士中資格最老的叫“老革命”，擔當著隊伍監(jiān)管職責。當熱騰騰的飯菜做好，戰(zhàn)士們正要整齊有序地并排坐下，捧碗揮筷，狼吞虎咽，他卻突然大叫：“不好，還沒打欠條兒！”于是命令停止吃飯，等他寫欠條兒。老革命寫欠條格外認真，“請問您貴姓？”“免貴賤姓曹?！薄按颂幧兜亟?？”“羅山烏桕坳?！薄斑@個坳、坳、坳……”嫩芽兒拿過他的賬本漂亮地寫了這幾個字，老革命欣喜地請求：“干脆我說你寫請代勞—一鍋大米起鍋灶，兩條咸魚淮水熬，三根香腸腥湯煮，四斤臘肉炒青椒……”嫩芽兒心中驚嘆不已：“這一張紙片雖然小，煽動我心頭起波濤;一字字、一句句、一筆一畫、一項一條，寫我的驚嘆和蹊蹺！”一張欠條寫出了紅軍的光明磊落和對民眾的鄭重承諾?！笆郎暇褂羞@樣的軍隊、這樣的好人，人生還有這樣的活法？”這個心如死灰的女人發(fā)現(xiàn)：“昏暗老屋不再暗，干涸心頭不再干?！笨吹剿麄兂燥埲绱讼闾穑蝗婚g嫩芽兒口舌生津，有點兒饞。這個“心受傷、生絕念，厭世厭食逾兩年”的女人，此刻終于又活過來了！

“吃飯”的情節(jié)選擇十分高明。首先，它帶來了滿臺生氣，把眾多人物激活了。幾個饑餓的戰(zhàn)士吃飯時盛飯搲菜，手不離筷，眼不離碗，大口小口可勁兒刨的生動吃相，嫩芽兒家人水生、翠翠忙前忙后給紅軍攏火做飯，添米加菜的興奮狀態(tài)，都給這個原本血腥恐怖、危機四伏的深山坳帶來了生機。進而，它展現(xiàn)了絕境中的紅軍戰(zhàn)士光明磊落的作風、純凈高遠的心境，主人公的內心隨之深刻變化：由干涸，到潤澤，到激蕩，一切自然真切、順理成章。

以“詩化”的追求進行敘事結構的“突圍”

“詩化”是戲曲區(qū)別于其他戲劇形式的重要特征。戲曲的敘事結構、時空處理、表演形式等，無一不體現(xiàn)對“詩化”的美學追求，而這種追求又隨時代發(fā)展不斷被賦予新的表現(xiàn)形式。京劇《突圍·大別山》的編劇楊林、導演李利宏都是善于在舞臺上“寫詩”之人，他們對該劇整體的詩化表達，尤其對敘事結構的詩化表達進行了率性而暢快的探索和“突圍”。

首先，敘事框架呈現(xiàn)一種行云流水般的線性美。戲一開場，圍繞五個紅軍戰(zhàn)士的突圍展開，而能使他們突圍的核心人物就是嫩芽兒。作為主人公的嫩芽兒，在山谷中乘獨輪車吱吱扭扭首次登場亮相，隨后意外撞上闖入家中的落難紅軍，劇情隨即進入到以她為主導的節(jié)拍。從劍拔弩張的相持、試探，到熱情仗義的接納、收留，從煞費苦心的設計、定計，到義無反顧地掩護、突圍，戲劇脈絡清晰地展現(xiàn)了嫩芽兒對革命由好奇到好感，由好感到熱愛，由熱愛到擔當，由擔當而獻身。整個戲劇敘事層層鋪墊、有序推進，虛實相間、頓挫有致，將傳統(tǒng)戲曲“始終無二事”“貫穿只一人”的線形之美演繹得嫻熟老道。

第二，表現(xiàn)人物情感、思緒、心理時呈現(xiàn)出極大的跳躍性和自由度。例如，嫩芽兒和沙青（國民黨軍官）這對昔日戀人，面對落難紅軍時表現(xiàn)出一個保、一個殺的兩極態(tài)度，一時陷入僵局。寂靜的山谷中，兩人進行了一段隔空的心語交流，撫今追昔，回顧了茶園世家的身世、青梅竹馬的情誼，沙青無情出走的負心，嫩芽兒萬念俱灰的絕望。西皮唱腔在空谷中嗚咽回蕩，令人嘆惋傷懷。通過時空切割，兩人繼續(xù)進行心語交鋒，使觀眾真切感受到較量的驚心動魄，形勢的緊迫焦灼。

第三，人物幻覺、夢境安排得浪漫而盡興。困境中的五個紅軍戰(zhàn)士因山洞陰冷而跺腳取暖，鏗鏘起舞的節(jié)奏使他們浮想聯(lián)翩，幻覺中進入到紅旗獵獵、鑼鼓聲喧的蘇區(qū)場景。此刻，屋內因心中糾結而“問天問地問自己”的嫩芽兒輾轉難眠，“極端困境生夢幻，心中好奇入洞天”。嫩芽兒看到了小毛頭和老革命率領舞隊載歌載舞，聽到了洗衣少女“八月桂花遍地開，鮮紅的旗幟豎起來”的縱情歡唱。她振奮、她歡笑、她陶醉、她感慨……如此飽滿、浪漫地展現(xiàn)蘇區(qū)的如火如荼、生機盎然，終使嫩芽兒找到了心靈歸宿。

此外，該劇的詩化表達還體現(xiàn)在人物非比尋常而又充滿詩意的行動上。人物行動只有在獨特的情境、復雜的矛盾之中體現(xiàn)出不平凡來，才能呈現(xiàn)意境、呈現(xiàn)詩意。當沙青派人把大宅團團圍住，紅軍若走出即遭全殲，嫩芽兒如何破局？她的選擇看似不可思議，實則另有玄機。她讓長生送信與沙青“做生意”，交易條件是救這五個紅軍戰(zhàn)士的命，因為他欠她的情，救人即是還賬。這個條件在陰狠而頑固的沙青看來天真荒唐，但嫩芽兒是認真的。此刻，怕連累嫩芽兒而潛行出走的紅軍戰(zhàn)士，因負傷遺留血跡而暴露了行蹤，敵人“聲西擊東”的包圍圈正向他們漸漸合攏。情勢萬分危急，只見吱吱扭扭的獨輪小車出現(xiàn)了，怨憤的嫩芽兒被困境折磨得左突右沖。然而精誠所至，一個絕處逢生的計劃突然成竹在胸。她派長生、翠翠去隱蔽紅軍，派包揉兄弟轉移視線引來沙青，自己則為制造“血印”吸引敵人，毅然披上披風上路了。這是一條不歸之路，也是一條絢爛之路。她解開層層裹腳布，拔下簪子，刺破雙腳，用鮮血染紅了潔白雪地。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她恣意地奔跑著、蹦跳著、哭笑著，興奮得像個孩子。紅光打出的腳印令人炫目、令人驚心，她用雙腳畫出了一副生命圖畫。敵人被她引來了，紅軍順利突圍了，她卻縱身躍下山崖，就像一片落葉，無聲無息，完成了生命中最絢爛的綻放，也實現(xiàn)了對封建枷鎖最勇猛的“突圍”。

以前沿的手法進行舞臺樣式的“突圍”

新時期以來，導演藝術家們曾以卓越的才智苦心經營，使戲曲舞臺樣式取得了諸多突破。例如，由“一桌二椅”的美學原則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以“臺中臺”為標志的多層次舞臺空間形式;借多種舞臺手段，將多重劇情時空與多重心理時空相互轉換;以多元的時空切換形式取代二道幕，實現(xiàn)流動化分場。

京劇作為歷史悠久、傳統(tǒng)深厚、手段豐富的劇種，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雖也屢有創(chuàng)新嘗試，但與眾多地方戲劇種相比，仍顯得步履蹣跚、困守窠臼。本次河南省京劇藝術中心為創(chuàng)排《突圍·大別山》邀請了各路大腕兒加盟，使京劇的舞臺樣式創(chuàng)造實現(xiàn)了一次全新“突圍”。

舞美設計邊文彤的理念是前沿的。舞臺背景是抽象化的郁郁蔥蔥的大別山叢林，貫穿舞臺的是兩個錐體狀方尖杯形的高臺，像兩塊巨大的魔方，在燈光參與下，為這臺悲壯的戲劇提供了有力的行動支點和場面支撐。

最令人驚心的場面：當炸彈呼嘯、廝殺震天后，陡然映入眼簾的是血流成河的錐形臺山崖，像一塊血紅的烙鐵烙在人們心頭，灼熱而又冰冷地揭示著戰(zhàn)爭的慘烈。最令人暖心的場面：紅軍戰(zhàn)士與嫩芽兒相遇時，以錐形臺橫切面轉換成的曹家大宅，暖融融、熱騰騰，洋溢著煙火氣象。最令人揪心的場面：敵我雙方你追我趕的情勢下，錐形臺斜坡面搭成的山間小道，立體地襯托出紅軍的機敏、國軍的霸道、民團的怯懦，雖情趣盎然，卻險象環(huán)生。最令人動心的場面：紅軍戰(zhàn)士的幻覺中，錐形臺橫斷面切割成的斜坡，形成高聳如云的大別山山峰，紅旗招展，大刀穿梭，升騰起無限的豪邁和激情。最讓人震撼的場面：嫩芽兒把國軍引入圈套時，唱著歌登上錐形臺搭建的白雪皚皚的山崖，藐視對手，回顧人生，隨后無悔跳崖，山體在移動中由白色變成鋪滿鮮花的紅色，呈現(xiàn)一派紅彤彤的鮮艷天地。

這一獨特樣式的“臺中臺”運用，不僅渲染和放大了戲劇環(huán)境和人物行動，也側面推動了京劇表演程式的新嘗試、新突破。分屬老生、小生、凈、丑、娃娃生五個不同行當?shù)募t軍戰(zhàn)士，在山道上不打不相識的“打斗”，在大宅中不爭不義氣的“趣逗”，既體現(xiàn)了京劇的行當技巧，又展現(xiàn)了多彩的人物性格。山洞中，紅軍戰(zhàn)士寒冷、焦慮中的“踢踏舞”，雪地里，嫩芽兒刺破雙腳、輾轉騰挪的“小腳舞”，苦難中見精神，危機中顯崇高，既有古典神韻，又具現(xiàn)代色彩。這里浸透著京劇表導演藝術家張四全的創(chuàng)造，也得益于一臺優(yōu)秀青年演員的精彩呈現(xiàn)。

京劇《突圍·大別山》所實現(xiàn)的多層面“突圍”，使革命戰(zhàn)爭題材劇目更具有人文內蘊，使古老京劇形式更具有現(xiàn)代質感。也許該題材換一種“慣?！笔址ㄒ材茱@現(xiàn)精彩，但如此一來就會韻味散失。而該劇創(chuàng)作者追求的正是這種味道—一種突圍、再突圍的豪邁韻味。

作者? 河南省文化藝術研究院研究員

譚霈生.戲劇藝術的特征[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5-6：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