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東

致詩人艾青

走進金華畈田蔣村

艾青路上，老屋的拐角

面對詩人艾青的雕像

忽然想起在李白故里的奇石館

驀然遇見艾青

是你！是艾青雕像

純天然，老天爺?shù)乃囆g

和你一樣，栩栩如生

就連額頭的青筋

也與你一起暴跳

真想請你跟我回家

請回擁有詩心的石頭

可惜我沒有足夠的銀子

又暗藏私心。我是想

如果你不是艾丹的爸爸

而是詩人劉章，我的父親……

可是我爸爸也替代不了你

是你以圣徒式的虔誠

趁著死亡沒有來臨

把能量發(fā)揮干凈

并且，也只有你

才有十足的把握

給思想以翅膀

給情感以衣裳

給聲音以色彩

給顏色以聲音

當我急匆匆趕回奇石館

僅僅隔了一夜

你已經(jīng)走了

是你接到了黎明的通知

高舉火把

迎接從遠古的墓塋

從死亡之流的那邊出生的太陽

樹枝隨之舞蹈

伴隨你歡唱

魚化石

和蟲蛹一起翻身

此刻，又見你，你的雕像

見你給所有人以艾青式的微笑

日夜焦慮的我也跟著笑了

一個詩人留下真詩

死亡就離他而去

就連死神

也懷著對于人類心靈再生的確信

2020年夏

從艾青故居到大堰河故居

我不知道保姆擁有故居

大堰河是不是開了先河

林艾青故居到大堰河故居

我一步一步數(shù)著走

正是飯后百步的距離

就是這百步

讓艾青從乳娘懷里回到自己的家

反倒成為家里的新客了

也是這百步

讓他從一個地主家的少爺

變成大地之子

又是因為這個距離

詩人在獄中從鐵窗眺望的時候

看到的才不是別人

他看到他乳娘頭上的雪

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大堰河一輩子不寫詩

但她教會了乳兒說話

她乳兒把詩寫出來了

怎么看都不像是寫出來的

那是從土壤中冒出來的

他讓土地，以及這土地里

生長出的一切生命

以自己的方式訴說

大堰河

詩人吃了你的奶水長大了

你的名字

是生養(yǎng)你的

村莊的名字

2020年夏

大堰河之墓

詩人艾青顫抖的手書

刻在他乳母的墓碑上

大堰河

到死也沒有屬于她自己的名字

她的名字還是生養(yǎng)她的村莊的名字

連她的乳兒也寫不出她的名字

大堰河

不是一條河流

像是一條河流

一條干干凈凈的河流

蕩漾著乳汁的河流

大堰河

在寄養(yǎng)來的孩子吸干了她的乳汁

離開她的懷抱和她的撫摸之后

她沒有夢了

她撒手去了

她死死地睡了

大堰河

有許多事情是她所不知道的

但是她一定知道究竟是因為什么

讓她的乳兒脫口而出：

“為什么我的眼蟹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2019年秋

大地之子——追念詩人蘇金傘

你躺在老乳母的懷里

臉上蓋著作為家產(chǎn)的破草帽兒

自己用肚子暖自己的腿

小桃樹枝條上的嫩芽

在你的夢里依次睜眼

白天的星星在草帽里產(chǎn)卵了

老鴰也孵出了春天

圍著你的破草帽兒

水蘿卜開了花油菜跟著開

山坡上的麥流

一級一級瀉下來

盡管我手上還沒有茸毛

伸手輕輕抹過去

也是燕子的感覺

自己用肚子暖自己的腿

臉上蓋著作為家產(chǎn)的破草帽兒

躺在老乳母的懷里安睡吧你

有什么高于一切之上

祖墳遠遠高于黃土

一棵拔尖的青蒿

高于墳墓

而高于青蒿的

不是日出

不是頭顱

或許

支撐天空的是一棵大樹

當它倒下

老墳地里

大片的荊柴成為樹木

群山起伏

流水起伏

連綿的道路連綿的燈火

連綿起伏

平平常常的存在啊

難得一見的氣度

有什么高于一切之上

一切都是元素

有不完美的完美

沒有完美

或不完美的事物

2021年春修訂

新墳

新墳里埋下我的親人

祖父劉文奎，祖母董風蓮

半路夫妻，亦曾恩愛

不知道因何反目成仇

全都梗著脖子說：

墳地里見！

到墳地也不相向而行

一個南山，一個北山

可你們是我家的命脈啊

活著是，死了也是

現(xiàn)在我們動用搬遷的權利

給你們并骨合葬

請你們回到家門口

開始不分晝夜的長談

父母都老了

眼看著我也一頭白發(fā)

新墳下面

我也給自己留一方墓穴

2020年清明

土炕上的老玉米

土炕上的老玉米

遠遠超出個人化歷史想象力

是在伯父的茅屋倒下三年之后

玉米苗鉆出了塌陷的土炕

尖尖的，錐子

一把從炕席里鉆出來的錐子

玉米粒不發(fā)芽先扎根

扎在他睡過的炕頭的位置

小苗先放開一個葉兒

試探是不是倒春寒的春天

兩片葉子便擔起一天風雨

長到一人高

如雨后新竹一樣拔節(jié)

但沒有節(jié)外生枝

還在根之上生出氣根

就是雷電也沒能把她放倒

長到胳膊粗

開了花，開了懷

懷抱頭頂紅纓子的娃

紅纓子像是紅頭繩兒

緊緊摟著，把著她的獨娃

還是擔心風吹雨淋

一層，一層，又一層

將娃兒包裹起來

土炕上的老玉米

我是說當下，她老了，娃也老了

山風開始為干巴葉子歌唱

紅纓子變成了一堆白發(fā)

2021年春追記

山梨樹

高祖茅屋的宅基地上

有一棵孤零零的山梨樹

不等落花落地，小山梨

便甜了，又香，又脆

蹚著深秋濃露的毒

撥開蝎子草和帶鉤的荊棘

我承諾親手帶回一根小小枝條

交到珍稀物種基因庫里

老遠就瞭望不見它的影子

走近了眼見斧頭開花

連它的影子都被砍倒了

連一個樹娃子也沒留下

一架大山驀然空寂

無意中喊一聲：有人嗎

——有！——有！

原來砍山人還在山上

我曾經(jīng)羨慕，甚至嫉妒

幾乎所有樹木都比我長壽

而今找不見我的山梨樹了

一切從此消失

2021年春

清明前夜

一直怕想，不敢想象的

眼下就擺在這里

不足三十平方米山地

種四棵柏樹，兩棵松樹

一叢迎春

即使有脫胎轉世之人

誰能活著來去

黃土無所謂家鄉(xiāng)異鄉(xiāng)

就在這兒吧，就在這兒

封龍山下龍子嶼

親手操持最后的安居

趁著一家人都還在

親手給百年之后以成長的力量

讓松柏數(shù)著迎春花

與我們交換年輪

以上寫在戊戌清明前夜

一覺醒來死亡很快開始

生離死別成為現(xiàn)實

乙亥秋向海老弟先走一步

庚子正月二十七

我和弟弟妹妹再也沒有爸爸了

今年春天

松柏也全都活夠了

迎春沒有開花

辛丑驚蟄夜

抱養(yǎng)的侄兒遠鷹收回翅膀

不知被時間拐賣到哪里

不敢告訴媽媽

這兩天她念叨好多遍了

遠鷹的病也該好些了吧

塔冢紀念堂的大門該開了

一大早我就碰了一鼻子灰

紀念堂的大門嚴嚴實實

想到明天夜里像個賊

在十字路口畫一個白圈兒

哆嗦著點燃紙錢

我要跟爸爸說對不起

地球即疫區(qū)

去年是，今年還是

對不起

2021年3月7日

春蠶散記

春蠶到死絲方盡，不過是一句實話。實話入詩，給事物命名，確立現(xiàn)實，有生命感發(fā)，便有了呱唧即是的詩意。

少時養(yǎng)春蠶，也養(yǎng)秋蠶，養(yǎng)秋蠶喂了那么多葉子，養(yǎng)到紛紛上了槨欏樹，半截兒白半截兒黑，蠶兒噼里啪啦掉了下來，白忙活一場。

不說也罷。

養(yǎng)春蠶養(yǎng)到絲方盡，一家人累死累活，一斤繭才一塊二毛多，一斤那么一大堆啊。

媽媽連說帶比畫，猛地拍著大腿說：

老天爺??！

還記得壩墻上的大葉桑冒芽了，打著卷兒的葉子剛要展開，上面把蠶連攤下來了，省里攤到縣里縣里攤到公社，公社攤到大隊大隊攤到小隊，小隊攤到一家一戶炕上。

蠶連就像一張張砂紙，細小的蠶子粘在草紙上，猶如細小的黑色沙粒。

媽媽把蠶連放在笸籮里，采來嫩嫩的桑葉，用剪子剪碎撒在上面，再撣上幾星兒清水，悄不聲兒就有了動靜，不知什么時候蠶兒從蠶子中鉆出來了，爬到細碎的桑葉邊緣。

小蠶兒慢慢吃，慢慢長，慢慢變白，越變越多，移到秫秸扎成的蠶箔，一張張搭到木架上。捏一只放在手心里看，蠶兒從頭到尾十三節(jié)，身子兩邊還排著小圓點兒。

爺爺說，那是氣門兒，是蠶寶寶用來出氣兒的。

再看蠶背上，由頭數(shù)到第三節(jié)還有兩個小鼓包兒，不讓摸，一摸就要了它的命。那是蠶的心臟啊，差點拋出體外的心臟。

滿箔的蠶兒，無一例外，八對腳緊緊抓住桑葉邊兒，腦袋由上到下連續(xù)擺動，吃得好快啊，一片葉子轉眼間就變成蠶沙。

在滿屋沙沙吃桑葉聲里，村莊邊緣的桑樹瑟瑟發(fā)抖。

村莊周邊的大葉桑采完了，老爺們兒從山腳往山上采山桑，采到深山老峪，直上斷壁懸崖，死人的事從此開始。

劉印中暑昏在路上，劉中鬼打墻，扛著荊條簍子滿山跑，在一場夢里夢見自己，就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等到山桑也采光了，爸爸跟著爺爺去找毛桑，饑蠶搖著頭勉強下咽，最終吐出又細又黃的硬絲。要是連毛桑也采絕了，蠶還張著嘴等待最后一口，少吃一口也不干。

守著已經(jīng)半截兒透明的死蠶，媽媽大哭一場。

爸爸在媽媽的哭聲里埋頭寫他的《采桑記》：

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他們哪里知道桑生云崖之巔，采桑人用鉤竿將桑枝夠回，一手把枝，另一手采葉。那桑條柔韌，生著葉片有重量，再加上人的拉力，彎了回來，待葉稀枝輕，便往回彈，采桑人為采凈葉片，用力一拉，桑枝猛力回彈，便把人甩下絕壁，粉身碎骨。有的桑生在石砬窩里，人跡罕至，尤其茂盛迷人。采桑人被吸引得不顧艱險，爬了上去，卻退不回來，謂之掛砬，若家人尋不到便活活餓死。從前人們迷信，說被桑誘死的鬼魂，必須找到替身才能投胎轉世。人們繪聲繪色地講述發(fā)生在閻王鼻子絕壁的故事。那絕壁上有一叢虎皮桑，油黑碧綠、厚似銅錢，那底下堆著十來具不同年代人的尸骨，無人再去采。后來有一個叫小神仙的人，聰明不過，眼皮一眨便是個主意。他的蠶正吃老食，卻再也無?？刹闪?，他便去采那叢虎皮桑。那一叢桑樹，同根九株，他采了八株便足有五十斤葉子了，他自言自語：“唉，簍子裝不下了，明天再來。”等離開險境，又說：“夠了，明天不來嘍！”據(jù)他同別人講，他這樣麻痹了尋替身之鬼，這時，桑枝亂搖，抽得皮鞭似的響，天凄云慘。他又說，后來他夢見一個人，自稱閻王鼻子虎皮桑下冤鬼，對他大哭，說是上了他的當。

都說是誰誰向西開拓了絲綢之路，誰知起點原在采桑人足下，有的一抬腿，早就拐到了黃泉路上，天堂和地獄忽然消失。

春蠶的一生四十天，每次蛻皮于睡眠之中，四眠過后，身體一天比一天亮起來，最后變成亮葫蘆。

插好黃蒿簇讓它們爬上去，讓它們搖頭晃腦地吐絲、作繭、自縛，自己把自己變成蛹。

有幸被媽媽留作蠶種的免于熱鍋，蛹就變成蛾子破繭而出，雄雌交尾，當著我們的面，把命運甩給另一張草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