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賀森 桂珍明
摘 要:《左傳·昭公二十年》記載齊景公生病,祝固、史囂祝禱鬼神逾年而不愈,梁丘據(jù)與裔款向齊景公進讒欲誅祝、史之事。晏子以“祝史薦信”為切入點,論述鬼神祭祀與現(xiàn)實政治行為間的關(guān)系,勸諫齊景公改正齊國現(xiàn)實行政中的過失,吸取夏商滅亡之教訓。晏子關(guān)于“祝史薦信”系統(tǒng)的論述,其核心是勸諫君主注意天人關(guān)系維度中,天之意志即民之意愿,要重視民眾意見與現(xiàn)實政治作為,以民為本,行修德政。
關(guān)鍵詞:晏子 祝史薦信 災異 天人關(guān)系 政治張力 《左傳·昭公二十年》
中圖分類號:K2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21)02-50-56
《左傳·昭公二十年》記載了齊景公生病,祝固、史囂祭禱鬼神后而不愈,梁丘據(jù)和裔款欲誅殺祝、史,晏子就此勸諫齊景公的史事。《晏子春秋》內(nèi)篇《景公病久不愈欲誅祝史以謝晏子諫第十二》,外篇《景公有疾梁丘據(jù)裔款請誅祝史晏子諫第七》以及上博簡(六)《景公虐》對這件事亦有一定的記載。且《晏子春秋》外篇關(guān)于晏子“論祝史薦信”的文字與《左傳·昭公二十年》所記基本相同,其內(nèi)篇文字則是對該史事細節(jié)的說明,此四者可以相互參證。綜觀“晏子論祝史薦信”整篇內(nèi)容1,晏子由“景公疾病不愈”欲誅祝史,論及能事鬼神與祝史薦信的具體情況;再由齊國政治過失,祝史祝禱祈福與民眾積怨對景公詛咒,說明春秋時期,君主在天人關(guān)系與現(xiàn)實政治中,必須重視民眾的利益所在及輿論導向,方才能夠做到“祝、史薦信”、神人無怨。筆者在對全篇分析的基礎(chǔ)上展開論述,不足之處祈請方家賜正。
一、“?!薄笆贰甭毮苁鲆?/p>
《左傳·昭公二十年》先言齊景公患病逾年不愈,嬖臣梁丘據(jù)與裔款借機鼓動景公誅殺祝固、史囂。由此觀之,祝固、史囂二者所從事之職業(yè)必與禱祠祭祀、侍奉鬼神有關(guān),具體情況如下所述:
齊侯疥,遂痁1,期而不瘳,諸侯之賓問疾者多在。梁丘據(jù)與裔款言于公曰:“吾事鬼神豐,于先君有加矣。今君疾病,為諸侯憂,是祝史之罪也。諸侯不知,其謂我不敬。君盍誅于祝固、史囂以辭賓?!?
“祝史”一詞商周金文無載,文獻中“祝史”亦多是兩種職官分別并稱。由《周禮》觀之,《周禮·天官·冢宰下》之“女?!迸c《周禮·春官·大宗伯下》文中有“祝”類職官。《周禮》所記 “大宗伯”職責是“大宗伯之職,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禮,以佐王建保邦國”3,其下“?!鳖悓俟僦毷胤謩e是:“大祝掌六祝之辭,以事鬼神示,祈福祥,求永貞”4;“小祝掌小祭祀,將事侯禳禱祠之祝號,以祈福祥,順豐年,逆時雨,寧風旱,彌災兵,遠罪疾”5;“喪祝掌大喪勸防之事”6;“甸祝掌四時之田表貉之祝號”7;“詛祝掌盟、詛、類、造、攻、說、禬、萗之祝號”8。由此可見“?!鳖惵毠俳耘c禱祠祭祀天地神祇密切相關(guān),只是此處所分的大祝、小祝、喪祝、甸祝及詛祝五類祝官,分別掌管國家大祭、小祭、祈福、喪事、軍事、外交盟誓等職,但與齊景公生病祭禱鬼神以求病愈尚有一定的差距。當然小祝之“祝號”以“遠罪疾”與此聯(lián)系還是非常緊密的。此外《周禮》天官中 “女?!币宦殻渖蠈僦佟笆缷D”的職責是“掌祭祀、賓客、喪紀之事”,而“女?!钡穆毷貫椤芭U仆鹾笾畠?nèi)祭祀,凡內(nèi)禱祠之事。掌以時招、梗、襘、禳之事,以除疾殃”9,這里說得很明確,招、梗、襘、禳各有所指,其注曰“云招者,招取善祥。梗者,御捍惡之未至。襘者,除去見在之災。禳者,推卻見在之變異。此四者皆與人為疾殃,故云‘以除疾殃也”10,此亦女祝職責所在。
祝、史的作用在于通過祝禱鬼神以免除災厄。李零先生在分析巫術(shù)十六種的第五種即說到“祈禳厭劾。祈福禳災,厭劾妖祥是‘巫的主要職能”11《尚書·金滕》篇記載了武王克商之后生病,周公以自己代替武王向太王、王季、文王獻祭,翌日武王病愈之事。周公“自以為功”“以旦代某之身”向先王獻祭,其目的在于使武王病愈?!妒酚洝斨芄兰摇芬噍d后來成王生病,周公“自揃其蚤沈之河”向鬼神祝禱之后成王病愈,此與齊景公生病,大臣向鬼神祭祀祈求景公病愈是類似的事情。對于祝、史之官在周代之作用,許兆昌先生認為“史官也是在祭祀中負責溝通神人、舉行祝禱的主要人員,周代史官的祭禱之學即由此產(chǎn)生”,其祝禱的對象十分廣泛,有昊天上帝、祖先神靈、山川社稷之神及其他各類神祇。12而史官之中也有比較清晰的職能系統(tǒng)區(qū)分,“西周史官可歸納為‘太史和‘內(nèi)史兩大系統(tǒng),大體包括宗教神職類、文字記錄類、檔案保管類和行政監(jiān)察類等四個方面的職能,其核心是宗教神職和文字記錄”1,武王生病,其祖先三王亦在史官祝禱對象之列。從職官設(shè)置及職能方面看,先秦時期 “祝史”為祝官與史官的合稱,太史公在《報任少卿書》中亦言“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二者職能相近。葛志毅先生分析先秦典籍中祝史并稱之例后認為,“史官在祭祀、祈禳中奔走執(zhí)事,往往與祝宗互相配合?!蹲髠鳌?、《國語》中常見的祝史一詞,本指祝與史二者”2,二者在祭祀活動中互相配合,脫胎于“巫?!钡氖饭?,既負有文書檔案之責,也兼具巫祝的某些職能,這個分析是非常準確到位的。
齊景公生病一年不愈,梁丘據(jù)與裔款主張誅殺祝、史,有深刻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首先,齊國“事鬼神豐”而景公之病不見好轉(zhuǎn),進而歸因為祝、史祭祀鬼神不誠,沒有履行祝禱之職責。其二,齊國誅殺祝、史以討好上天與求雨焚巫習俗相類,近乎一種交感巫術(shù)?!蹲髠鳌べ夜荒辍贰跋拇蠛?,公欲焚巫尫?!?巫、尫有祝禱求雨之職責,若求雨不至則焚巫,其文化內(nèi)涵包括三個方面。一方面,巫尫負責溝通天人,降神致福,杜預注曰,“巫尫,女巫也,主祈禱請雨者?;蛞詾閷贩俏滓玻汃げ≈?,其面向上,俗謂天哀其病,恐雨入其鼻,故為之旱,是以公欲焚之”4,巫尫溝通神人,久旱不雨則以巫尫為犧牲,足見祭祀之誠,借此以求降雨。至于天哀殘疾之人而不雨,公欲殺之以降雨則與天意相違,自非祈雨之道。另一方面,巫尫求雨不至,有祭祀不誠的因素,也有通過懲罰祝史向上天抗議的隱性意涵,故“焚巫尫”當具有警戒意味。這反映了先秦時期,人們在處理天人關(guān)系時,由被動接受到向天抗議轉(zhuǎn)換的歷史過程。其三,齊國君臣希望通過誅殺祝、史藉以洗脫他們不敬鬼神之罪責。“欲殺固囂以辭謝來問疾之賓”5,亦即“諸侯不知,其謂我不敬。君盍誅于祝固、史囂以辭賓”的具體所指。當然《晏子春秋》內(nèi)篇《景公病久不愈欲誅祝史以謝晏子諫》對此則有不同的解釋,齊景公使史固、祝佗祭祀鬼神之后“病不已,滋甚,予欲殺二子者以說于上帝”6,此處明言“誅祝、史”的目的在于“說于上帝”,亦即君王向上帝竭誠祭祀。要之,齊國誅殺祝史以悅上帝,此亦即上古史官權(quán)力來源和依據(jù)中,天與君、君與臣兩重政治格局里面,“天監(jiān)”意識的具體體現(xiàn),也代表了一種傳統(tǒng)宗教禮俗下的政治力量。
二、祝史“薦信”與否的兩個維度
齊國君臣欲誅殺祝史,景公就此事征詢晏子的意見。晏子先言范會之德,“趙武曰:‘夫子之家事治,言于晉國,竭情無私。其祝史祭祀,陳信不愧。其家事無猜,其祝、史不祈。建以語康王,康王曰:‘神人無怨,宜夫子之光輔五君,以為諸侯主也?!?屈建向趙武問范會之德行,趙武說范會在處理公事時能做到“竭情無私”,故其祝史祭祀則能做到“陳信不愧”;范會處理家事時能夠理順家庭關(guān)系,“其家事無猜”,竹添光鴻氏曰“父不父、子不子則相猜”8,家中無猜則父子正位,故“祝、史不祈”,不求于鬼神也,此即楚康王所言“神人無怨”。此為晏子申明他對于祝、史之態(tài)度。晏子此論十分有技巧,“晏子述屈建康王之語而不明其旨,正欲待公發(fā)問以卒之也”9,齊景公因之就問道,“子稱是語”的原因。晏子順勢就有德之君與淫虐之君“祝史薦信”兩個維度展開進一步論述。
(一)有德之君“祝史薦信”
景公認為自己“能事鬼神”但一年之久的痼疾未能痊愈,實屬祝、史履職不力,因而想誅殺他們,晏子對此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
若有德之君,外內(nèi)不廢,上下無怨,動無違事。其祝史薦信,無愧心矣。是以鬼神用饗,國受其福,祝史與焉。其所以蕃祉老壽者,為信君使也,其言忠信于鬼神。1
有德之君處理各類事物有禮有節(jié)。他們能夠做到“外內(nèi)不廢”,即內(nèi)廷與外臣,國事與家事并行不悖,而非“內(nèi)寵之妾肆奪于市,外寵之臣僭令于鄙”2“上下無怨”,其“上下”既指君臣、亦指官民,還有神人。晏子曰“君疏輔而遠拂,忠臣擁塞,諫言不出。臣聞之,近臣嘿,遠臣瘖,眾口鑠金”,指的是君臣、臣民上下之間交流渠道通暢,又服虔曰“上下謂人、神無怨”3,于此則指的是神人關(guān)系各得其所,無胥怨也;“動無違事”,“違”,竹添光鴻箋曰“違,邪也”4,此言國家需躬行正道。君主治國能夠做到以上三事,祝、史在禱祠祭祀鬼神之時,可以據(jù)實陳述實事而無誣詞,進而能達到“鬼神用饗,國受其福”之境地。能夠理順國與家、神與人之關(guān)系,保證國家走正道,則為賢明之君,其舉行的祭祀便可受其福。《禮記·祭統(tǒng)》對此解釋得非常清楚,“賢者之祭也,必受其福,非世所謂福也。福者,備也。備者,百順之名也。無所不順者謂之備。言內(nèi)盡于己,而外順于道也。忠臣以事其君,孝子以事其親,其本一也。上則順于鬼神,外則順于君長,內(nèi)則以孝于親,如此之謂備?!?
有德之君,其祝禱祭祀追求忠信。晏子說有德之君其祝、史薦信,在天人關(guān)系層面能做到神人相合,故“其所以蕃祉老壽者,為信君使也,其言忠信于鬼神”?!稗怼?,徐中舒注曰“多?!?。竹添光鴻氏則以“其所以蕃祉老壽者為信君使也”為句,故謂“此句屬上,言為信君祝于鬼神,其言自是忠信矣”7,甚是。至于“忠信于鬼神”,《左傳·桓公六年》隨大夫季梁曾言:“所謂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辭,信也?!?,此則材料關(guān)于忠信的論述包含內(nèi)在的價值評判標準,這是因為,“祭神祈福要的是‘信,而‘信的內(nèi)涵體現(xiàn)為媒介工具的祭品和人民生活水平相一致,只有在這一點上‘忠和‘信才能統(tǒng)一為一體,也只有如此才能真正獲得神的保佑”9,晏子所言有德之君正可以做到“忠于民”,其“祝、史薦信”直陳事實則做到了“信于神”,故晏子之言亦隱含了神人相契的思想在內(nèi)。
(二)淫虐之君祝史虛偽掩蓋
晏子論及“有德之君”能夠“祝、史薦信”之后,隨即話鋒一轉(zhuǎn),論述淫虐之君在現(xiàn)實行政與祭禱祭鬼神中的表現(xiàn)。
其適遇淫君,外內(nèi)頗邪,上下怨疾,動作辟違,從欲厭私。高臺深池,撞鐘舞女,斬刈民力,輸掠其聚,以成其違,不恤后人。暴虐淫從,肆行非度,無所還忌。不思謗讟,不憚鬼神,神怒民痛,無悛于心。其祝史薦信,是言罪也。其蓋失數(shù)美,是矯誣也;進退無辭,則虛以求媚。是以鬼神不饗其國以禍之,祝史與焉。所以夭昏孤疾者,為暴君使也。其言僭嫚于鬼神。10
如果遇到淫虐之君,其現(xiàn)實行政“外內(nèi)頗邪”,家事、國事混亂;在君臣、臣民乃至神人之間,虛與委蛇、遮遮掩掩,致使上下意見不通。國家治理方面,淫虐邪僻,士民皆放縱私欲。淫虐之君不恤民力,修建高臺深池、廣納舞女,掠奪民眾的積蓄成就自己的奢侈享樂。同時,在社會輿論與侍奉鬼神方面,淫虐之君不在意臣民之謗言詛咒,亦不忌憚鬼神,招致神怒人怨?!扒曳蜃V毖郧椋瑒t謗吾君也;隱匿過,則欺上帝也”1,即此。如果祝、史照直向鬼神陳述君主的德行,則明顯是在陳述君王的罪行。如果祝、史掩蓋君王的過失只陳功績,則是“矯誣”;祝、史進而薦信與退而掩蓋過失皆不可為,故只能模糊其辭。其主持的祭祀虛偽掩飾、內(nèi)心不誠,不會得到鬼神的認可,更甚者會進一步激起民怨,給國家招來禍患。淫虐之君基本上不敢使祝、史薦信,往往想辦法隱匿過失,欺騙鬼神,此等言行就是赤裸裸地輕慢鬼神、忽視民意。
總的來看,有德之君能夠注重國家治理,保持君臣、臣民乃至神人之間交流渠道通暢,天下士民躬行正道。其現(xiàn)實行政、鬼神祭祀、國家發(fā)展路徑只有一個導向:忠于民而信于神。淫虐之君則正與之相反,暴虐百姓、橫征暴斂、揮霍無度,其在鬼神祭祀上多虛偽掩飾,控制神人交流的渠道,祈求蒙混過關(guān),故多不能“薦信”。
三、齊國政治之失及其出路
晏子通過分析“有德之君”與“淫虐之君”在現(xiàn)實行政中,祝、史能否薦信的兩個層面后,引起了齊景公對齊國現(xiàn)實政治的關(guān)心詢問。
(一)齊國政治之過失
齊景公在對“祝、史薦信”的具體情形詢問之后,感覺梁丘據(jù)等人所謂自己“能事鬼神”是靠不住的,并詢問如何才能做到“能事鬼神”與“祝、史薦信”。晏子非常巧妙地將他從祝史祭祀引導到對齊國政治的關(guān)注上來。
公曰:“然則若之何?”對曰:“不可為也。山林之木,衡鹿守之;澤之萑蒲,舟鮫守之;藪之薪蒸,虞候守之;海之鹽蜃,祈望守之??h鄙之人,入從其政,偪介之關(guān),暴征其私,承嗣大夫,強易其賄。布常無藝,征斂無度,宮室日更,淫樂不違。內(nèi)寵之妾肆奪于市,外寵之臣僭令于鄙,私欲養(yǎng)求,不給則應(yīng)。 ”2
晏子說齊國在山林、川澤、淵藪、鹽蜃等方面設(shè)置官守,國家壟斷了山川漁鹽之利。3西周晚期芮良夫曾說“夫王人者,將導利而布之上下者也,使神人百物無不得其極”4,“均分以利之則民安”5。這說明君王應(yīng)當合理分配利益,將之施于天下,而國家設(shè)置官守管理川澤則是與民爭利的取禍之道。國君、君子及士以上,皆有充足的利祿保障,其行為以名義為旨歸;而小民生活需要實利,亦即是說君主行政其德行的具象層面是應(yīng)當讓民眾獲得財利?!暗抡弑疽?,財者末也。外本內(nèi)末,爭民施奪。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6,財利之作用在于調(diào)節(jié)社會財富分配,如果國家壟斷財利就會導致“爭民施奪”,君王與臣屬好專利,此則財利向國家和統(tǒng)治階層聚攏,必失去民心,動搖國家存在的基礎(chǔ)。與此同時,國家還強迫邊鄙之地的民眾到國都服役;官員在進關(guān)之地征收稅收,粗暴地奪取民眾的財富。世襲貴族不尊法制,橫征暴斂沒有窮盡,君王也頻繁大興土木營建宮室,縱欲無度、靡靡之音不絕。獲得君主寵愛的姬妾也肆無忌憚地奪取市肆之財利貨賄,在邊地的寵臣則矯詔行事。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這些貪鄙行為的背后,無外乎謀取私利、滿足私欲。他們貪得無厭,如果民眾不給則以手中的權(quán)勢挾私報復。這里已經(jīng)十分清楚地指明了齊國政治之失在于國君、官員、佞幸嬖妾毫無節(jié)制地以權(quán)謀私,故他們祭祀上天鬼神時無法做到“薦信”。
(二)祝史之祝與民眾之詛
齊國君臣與民爭利、橫征暴斂使得民眾怨聲載道,故民眾皆詛咒國君及暴政。
民人苦病,夫婦皆詛。祝有益也,詛亦有損。聊、攝以東,姑、尤以西,其為人也多矣!雖其善祝,豈能勝億兆人之詛?1
巫祝祝禱雖然可以求得一定的福祿,但是民眾對其詛咒亦可抵消祝史之祝。晏子通過祝固、史囂二人的祝禱與齊國全境民眾的詛咒對比,進而得出認識“雖其善祝,豈能勝億兆人之詛?”在《晏子春秋·景公病久不愈欲誅祝史以謝晏子諫》一文中,晏子進一步說到,“今自聊攝以東,姑尤以西者,此其人民眾矣,百姓之咎怨誹謗,詛君于上帝者多矣。一國詛,兩人祝,雖善祝者不能勝也”2。此亦與《逸周書·芮良夫解》所說相近,“民至億兆,后一而已,寡不敵眾,后其危哉”3,這種對比正如夏保國師所言,“這是從損、益的角度將平民輿論和祝、史所代表的官方輿論設(shè)定為兩種對立的力量,在‘億兆人之詛面前任何‘善祝都是渺小的。”4從神人關(guān)系上看,民眾與祝史皆向上天鬼神祝禱,然而力量的天平卻是傾向民眾一邊的。從顯性因素看,民眾與君王祝、史人數(shù)對比具有絕大的差距;從隱性因素看,西周建國以降由“敬德保民”的天命觀念,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衍生出民本思想,即如《左傳·僖公十九年》司馬子魚所言,“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這說明“在國與國的競爭當中,民是雙方之間的第三股勢力,作用十分重要。因而國君認為,“民是神之主,先民而后神,神依民而行事,民和而神降?!???梢?,在神人交流中,神意是通過民意表達出來的,這也正是神之所以遵從“兆民之詛”的原因。一國之詛必會使二人之祝失效,神諭的力量通過民眾的意愿表達出來,其輿論的天平自然也會向億兆民眾傾斜。以災異為代表的“天意”“神意”,成為了民眾與君主間“交流”的中介,春秋時期的智者將之用于限制君主的欲望和權(quán)力,以為民眾謀取權(quán)益,正是春秋“災異”與現(xiàn)實政治的張力之所在。
(三)改革政治與行修德政
齊景公欲誅殺祝、史,不能從根本上解決齊國政治的弊端,必須行修德政。晏子曰“君若欲誅于祝、史,修德而后可”,為何需要“修德”?在《晏子春秋·景公病久不愈欲誅祝史以謝晏子諫》一文中,晏子還說道“上帝神,則不可欺;上帝不神,祝亦無益,愿君察之也。不然,刑無罪,夏商所以滅也!”6根據(jù)文意此“無罪”指的是祝固、史囂,祝、史祝禱沒能應(yīng)驗是因為民怨太大,神亦不從,并非二人不履職。而“刑無罪,夏商所以滅也”則是以殷鑒為代表的史監(jiān)思想之體現(xiàn)。夏商覆亡,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當時暴政橫行,殃及很多無辜之人。從文章開篇,晏子申述祝、史祭祀鬼神,及其勸君主重視鬼神之威不可欺罔,到此處側(cè)重夏商滅亡的史事,是一個明顯的轉(zhuǎn)化過程。這是因為隨著歷史的演進,“殷周之際,神權(quán)政治向人本政治轉(zhuǎn)化,殷周統(tǒng)治者所推崇的‘天監(jiān)思想獲得了理性解放,而向‘史監(jiān)‘民鑒思想發(fā)展”7,故晏子之論重視民眾的輿論導向及夏商歷史鏡鑒,正是“民鑒”與“史監(jiān)”思想的具體表現(xiàn)。同時,在祝禱鬼神與現(xiàn)實行政的選擇中,晏子更見注重現(xiàn)實政治之效果,祝、史溝通神人,其最根本指向在于“薦信”,忠于事實、直言其事,而究其實質(zhì)是要求君主改善政治,“修德”與“行善”。此外,君王需要關(guān)注民生,減輕賦稅,予民實惠,做到“無穢德”“無違德”,不能厚聚斂,否則就會導致天怒人怨、人神共憤。還需要說明的是,晏子通過“祝、史薦信”這一問題,說明在天人關(guān)系上,君主的德行與善政,比祝史的祝禱更為有用,且神人是否相合,鬼神是否降福,皆與之緊密相關(guān),如果君王一旦無德,施行暴政,大肆聚斂,即使祝、史再多祝禱亦于事無補。1
四、結(jié)語
晏子“論祝史薦信”是基于天人關(guān)系層面,對齊國祝、史祭祀與現(xiàn)實行政關(guān)系進行的綜合論述。如果說齊景公、梁丘據(jù)與裔款對“祝史薦信”的看法代表當時社會的一般認知,那么晏子主張君主必須賢能,理順家國之事,保持上下相通,民意得以順暢表達和受到重視,方能“上下無怨”、神人相合,正是先進思想的表現(xiàn)。他充分重視到君主德行與民意的關(guān)聯(lián),重視到了“人”的作用。“祝史薦信”即祝、史祝禱之時,應(yīng)當如實地向上天鬼神陳述君王的行政與德行。有德之君能夠堅持祝史薦信,而淫虐之君則多歪曲事實、控制輿論,希望可以欺罔鬼神。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民本思想勃興的大背景下,神人關(guān)系中人的地位上升并逐漸以人為主導,故此君主的德行與施政效果之好壞比祝、史祝禱更為重要。如若君主不修德政、聚斂無度、暴虐百姓,則其祝禱雖勤亦難敵民間之眾怒。要之,晏子認為在天人關(guān)系之中,注重民眾之意愿、改善民生、行修德政才是切切實實地把握住了大道之所在,即“忠于民而信于神”,為春秋時期的民意表達在“災異”與現(xiàn)實政治間,找到了一條行之有效的溝通的渠道。
Abstract:In the 20th year of Zhao Gong in Zuo Zhuan, it is recorded that the duke of Qi Jing ?was ill. Zhu Gu and Shi Xiao prayed for ghosts and gods, but they weredid not recovered after more than one year. Liang Qiu Ju and Yi Kuan slandered the duke of Qi Jing and wanted to kill them. Starting from “Zhu Shi Jian Xin”(祝史薦信), Yanzi discusse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sacrifice of ghosts and gods and the real political behavior, admonished the duke of Qi Jing to correct the faults in the real administration of Qi State, and also learned the lesson from the fall of Xia and Shang Dynasties. The core of Yanzi's expositions on the system of “Zhu Shi Jian Xin”is to admonish the monarch to pay attention to the will of the heaven that is the will of the people in the dimens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eaven and man, and also should to pay attention to the opinions of the people and the actual political actions, and to take the people as the foundation and practice moral politics.
Key words:Yan Zi;Zhu Shi Jian Xin(祝史薦信);disaster;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eaven and man;political tension;the 20th year of Zhao Gong in Zuo Zhuan
責任編輯:王堯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