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都這樣認為,文學的本質是悲觀主義。世界上的經典作品,基本是悲劇——不管作品前面的花環(huán)編得多么完美,最后都是破碎的。《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等都是如此。然而,這并非絕望,而是人類面對嚴酷現實的一種深入骨髓的思索。奮斗不是非要達到什么目的,而是生存的精神。正如海明威說的,人是能夠被打倒的,但卻打不敗。生活并不能給你帶來樂觀,重要的是你必須樂觀地生活。
在我的創(chuàng)作中,是有理想傾向的,也就是說有一種哲學式的樂觀。為此我認定那些追求灰色調子的作品不是真正的悲劇,只能說明作家的心理陰冷,可以說是病理問題,也就是心態(tài)不健康。我對悲劇的欣賞心態(tài)是一種悲壯感,也可以說是壯麗的悲傷。這樣,才能保持樂觀而不膚淺。人生最終逃不脫毀滅,但過程令人激動甚至激奮。
現在我們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市場經濟大潮的浪花早已涌上我們的書桌,也就是說,小說必須像鮮魚活蝦一樣放到秤盤上喊價賣錢。這對吃慣了大鍋飯、當慣了人類靈魂工程師的中國作家來說,是值得慶幸的悲哀。現在,想從并不富裕的讀者腰包里掏出錢來買小說,并不那么容易。所以,第一要緊的,就是小說要寫得好看。小說寫得好看其實是小兒科語言:文字精彩可以造成好看的效果,結構奇特可以造成好看的效果,內容豐富當然就更好看了。然而,好看往往遠于高雅而近于低俗,把握不住尺度會滑過通俗跌于庸俗。市場上剛剛閃射出一些銅光,書攤上就擺滿了五光十色五花八門的好看的書。的確,也有眾多讀者為之掏錢,但那其中的許多,不能稱為小說,只能是胡說。
真正的文學作品而又真正好看,實在不容易。不過,無論怎樣不容易,小說必須靠小說本身的魅力去打動讀者,沒這兩下子,路將越走越難。當今讀者絕非以前了,想把他們的眼睛從五彩繽紛的電視屏幕前,尤其是電腦手機前拽到書本上,是相當艱難的。全世界的作家都在不同時期、不同的環(huán)境下,面臨著這種相同的困境。任何一種新的藝術形式或娛樂形式的產生,都會給小說帶來極其殘酷甚至是毀滅性的打擊。例如電影、電視的發(fā)明。20世紀初,人們面對活靈活現的銀幕驚呼,從此不會有人去費神看小說了。而20世紀30年代之后,電視漸漸走進千家萬戶,不僅對小說,連電影這曾輝煌一時的藝術形式也受到相當程度的威脅。在幾十年的歷史的一瞬,小說便遭受到兩次大的摧殘。由于我們國家在那段時間經濟落后,沒有能力更早地普及電視這種現代化的傳播媒介,所以我們寫小說的作家還算活得比較從容。但近些年來,我們仍然在黑白電視、彩色電視、錄像機、電腦、手機微信的科技神奇進步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威脅。各式各樣的小小屏幕,拴住了億萬雙眼睛,風卷殘云般地掃蕩著一切藝術形式,話劇、評劇、京劇等劇種都變得熊貓一樣笨弱,必須給予育嬰式的保護才能茍延殘喘。
西方作家先于我們幾十年就遭受了電視殺手的肆虐,他們是久經競爭沙場的老手。為什么他們老是拋出各種主義,各種藝術形式的新花樣?我想小說生存危機是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尚Φ氖?,我們的評論家總愿從社會政治的角度去闡釋這花樣翻新的小說創(chuàng)作方法,而很少從市場經濟導致小說生存安危的角度去剖析這一活躍的文學創(chuàng)作現象。我們一面蠻橫地排斥國外一切藝術形式的創(chuàng)新,一面在自我封閉的籠子里自我欣賞,作家們則驢推磨似的,在一成不變的藝術老路上原地踏步。20世紀80年代以來,國外的這個主義那個主義,在我們微開的門縫窗隙中探頭探腦,繼而生硬但浩浩蕩蕩地擁擠進來。文壇上出現了“種瓜得豆”的模仿效果,我們的小說愈發(fā)寫得晦澀并接近哲學論文,一些編輯也不得不假裝看見了“皇帝的新衣”。為此,我們的小說簡直就是草本植物,當年生當年死,一茬茬作品在不斷的贊美聲中被忘卻了。這就像中國的房子,總是越蓋越好,因為我們從來沒蓋出過一座真正的房子。
有句老話:后來者居上??晌覀冞@些不肖之孫卻是后來者居下。追想當年,在沒有電燈電話更沒有電腦的條件下,祖宗們竟能寫出千百年來令讀者喜歡的不朽之作。四部古典文學作品特別是《紅樓夢》的問世,絕不是朝庭官員指導提攜出來的。當然,由于種種合理與非合理的原因,我們還沒有力量也沒有膽量把我們周圍的世界寫清楚,也就是說我們還沒完成所謂現實主義中最起碼的真實??墒俏覀冃约钡脑u論家們已跨越現實主義、現代主義、超現代主義,跳躥到后現代主義的臺階上了。如果這種滑稽含有刺激讀者的成分,由商業(yè)意識唆使,我倒寧愿寬宏一些予以理解。
經濟大潮會使成千上萬的生命爆發(fā)出大喜大悲的生活內容,文學創(chuàng)作基于這豐富多彩的內容,才能更見斑斕。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所謂傲骨將被打碎,長官意志長官命令的作品將會得到扼制,一種真正的、生氣勃勃的、腳踏實地的創(chuàng)作將猶如金蟬脫殼那樣從計劃經濟的淤泥中掙扎奮飛而出,振翅長鳴。我們不妨說經濟是緊逼在我們身后的惡狼,然而這會迫使我們不敢大意不敢怠慢,永遠處于亢奮的抗爭狀態(tài)。正如惡狼追趕下的動物,必須練得身強體壯奔跑有力,而且相當精神抖擻。為此,我敢下結論,只要沒有經濟以外的干擾,我們的作品必然會有真正的光彩。
【小檔案】
鄧剛,出生于1945年,中國作協全國委員,創(chuàng)作一級,國務院專家津貼獲得者。曾任遼寧作協副主席,大連文聯副主席、作協主席;現為中國作協全國名譽委員,《人民文學》編委委員,中國海洋大學駐校作家。
因父親于1958年被打成“歷史反革命”入獄,家庭生活陷入絕境,年僅十三四歲的鄧剛便進了大連安裝公司當學徒,先后做過鉗工、焊工、質量檢查員。改革開放初期,大連市工礦企業(yè)舉行技術表演賽,他的焊接技術獲得了全公司第一名、全局第一名,最終榮獲全市技術表演賽焊接冠軍。常年飽受不公平政治對待的鄧剛,始終堅持在艱難困苦中工作和學習。改革開放后,他在市、省和國家級刊物上發(fā)表文學作品,不僅數量大,而且質量高,文化界和文學界領導及作家劉白羽、馮牧、張光年、丁玲、王蒙等相繼發(fā)表文章表揚他的創(chuàng)作。在全國優(yōu)秀作品發(fā)獎大會上,周揚親自給他發(fā)獎,巴金把他請到家里促膝談心,丁玲去世前寫的最后一本書的第一章談的就是他的創(chuàng)作:《漫談鄧剛同志的海》。1983年,鄧剛調入大連文聯,此后入讀魯迅文學院與北大作家班,并多次到工廠企業(yè)、公安局、醫(yī)院等單位掛職體驗生活。
鄧剛創(chuàng)作的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白海參》《曲里拐彎》(后再版增寫為《絕對亢奮》)及《燈紅酒綠》《沒到犯罪年齡》《山狼海賊》;中篇小說《迷人的?!贰蹲筻徲疑帷贰哆h東浪蕩》等十余篇;短篇小說《陣痛》《八級工匠》《我叫威爾遜》等數十篇;散文隨筆集《鄧剛幽默》《鄧剛海味館》《敢問敢答》《趁“愛”打劫》《蛤蜊搬家》《海的味道》《你的敵人在鏡子里》等多部。由其作品改編的影視作品有《澳門雨》《狂吻俄羅斯》《站直嘍,別趴下》等。
鄧剛曾獲得過《人民文學》《上海文學》《鴨綠江》等數十家刊物的優(yōu)秀作品獎。20世紀80年代前期先后五次獲得遼寧省人民政府優(yōu)秀文學藝術獎,其中連續(xù)兩屆榮獲雙獎,為遼寧省新中國成立至今絕無僅有。1983年短篇小說《陣痛》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1984年中篇小說《迷人的海》獲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還曾獲得大連市勞動模范、遼寧省勞動模范的稱號。獲得過遼寧省委省政府頒發(fā)的1980—1989年優(yōu)秀成果獎,1990年榮獲大連市政府“金蘋果”終身文學藝術成就獎,1992年長篇小說《曲里拐彎》榮獲首屆東北文學獎,1995年被評為“遼寧省文藝新星”,2000年《鄧剛幽默》獲遼寧省第二屆散文創(chuàng)作一等獎,2005年長篇小說《山狼海賊》入選中國作協重點扶持優(yōu)秀作品。
2005年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