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魚
上篇昨夜星辰
臘他們在水房里相互吆喝著到夜市吃東西。
屠岸早已洗完,躺在寢室床上胡亂翻看手機。最近,他迷上一個女主播,只要一打開她的界面,就看見她在吃東西。此刻,女主播正在吃一個熱氣騰騰的象拔蚌,肥碩的肉溢出蚌殼,她蘸上辣椒面,伸到鏡頭前故意饞觀眾。斬獲一波打賞后,女主播準備開吃,剛湊到嘴邊,象拔蚌遽然從象鼻中滋出水來,她毫無防備,臉上瞬間被噴濕,等意識到去堵象鼻時,象拔蚌已變作失控的水槍。
屠岸蔫耷耷的,不說話,仿佛隨著象鼻中噴射的水,也成了一攤水。
申青白從水房回來就在捌飭自己,又是固定發(fā)型又是噴抹香水,屠岸看不慣,覺得申青白像小白臉。申青白早就和票房的姑娘好上了,多次向他炫耀。現(xiàn)在,申青白完全捌飭好了,喊他一起去夜市:“團長讓大家都去,說是今晚來視察的領導請客?!?/p>
“我不舒服。腰疼?!彼鲋e,腦海中立刻浮現(xiàn)今晚來視察的領導的模樣,短發(fā)、黑臉、大肚、個矮,煙不離手,四十不到。
“是不是剛才在舞臺上扭了?”申青白說,“我們都糊弄,只有你真摔。我給團長說一聲吧?!?/p>
“好。”他閉上眼睛,在黑暗中聽到申青白關門的聲音。
吆喝聲還在繼續(xù),像耳邊圍來一群人。他拉過被子,把頭夾在中央。被子很多天沒曬,霉味撲鼻。他愈加煩躁,索性扯過被子,扔到腳下,一挪一挪地翻身,好像腰真的疼。大家陸續(xù)經(jīng)過他的窗前,整個雜技團一共有六十多個人,要走完,得好一會兒。他支起耳朵聽,人聲混雜,有男的,也有女的,有小孩,也有成人。有人唱歌,有人聊天,還有人在打電話,終于,他成功捕獲了屈頤的聲音。
她在笑,爽朗又清脆,他仿佛已看見她的模樣。她笑靨如花,面帶云霞,一抹紅唇在黑暗中漾出微光。他的心被點亮。他渴望這光亮能持續(xù)久一點,再久一點,這樣,他就能在這孤獨的世間感到些許溫暖。但沒有,她的笑倏忽而逝,宛如一根在黑夜中很快燃燒殆盡的火柴。他慌起來,再次努力捕捉她的動靜,窗外人聲鼎沸,但她,了無蹤跡。他怔怔地,無聲流淚,等待那些聲音一個一個從窗前遠去,直至消失。
很長一段時間,他的世界都闃寂無聲。
申青白發(fā)來信息:“團長不準假,不來扣工資?!?/p>
“扣光拉倒,死了給他墊棺材!”
好一會兒,申青白都沒再回復消息。他每隔一會兒便點亮屏幕看一下,幾次后,索性將手機扔到腳邊。屈頤的影子又不請自來,霸占他的一切意識。他委屈又無奈,只敢把眼淚流淌在無人知曉的夜。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是申青白打來的?!皥F長要大家一起給領導敬酒,一個都不能少?!鄙昵喟渍f,“你還是來吧,我們誰都得罪不起?!?/p>
“你怎么像只潮蟲,硬骨頭呢?”
“可他們弄死我們就像弄死一只潮蟲那樣簡單?!?/p>
話筒中,有酒杯相碰的聲音混入他的神經(jīng),不止如此,隱隱約約中,他還聽到團長的笑聲、領導的笑聲以及屈頤的笑聲。她的笑聲總是那么特別,一辨就知。屠岸的心臟,立刻被擊中,他問:“在哪家?”
申青白說:“老地方。位置給你留好了,就在我旁邊?!鄙灶D了幾秒,申青白又說:“也在她旁邊。”
他明白申青白說的“她”就是屈頤。他一直沒有給申青白認真說過和她的事,但是他又想,明眼人應該都能看得出來。
他跳下床,走出寢室。幽閉的樓道黑洞洞的,只在遠處的樓梯口灑下一些忽明忽暗的光。他跺跺腳,有空曠的回聲傳入耳朵,像是從遠古時代飄來的,但頭頂一排燈一個也沒亮起。他徐徐朝樓梯口走去。走了幾步,他感覺足底踩到東西,滑溜軟乎,像香蕉皮,扯著他的兩條腿無法挽回地做前后分離運動。重心在疾速下降,心也跳出胸膛,在即將倒地的一剎那,他下意識地成功劈開叉。本能的反應挽救了他。他慶幸有舞蹈功底。香蕉皮還在足底粘著,黑暗中,他磕了一下腿,想甩掉它,但沒成功。他撐住地面,站起來,抬起足底頂住墻壁,再使勁往下蹭。香蕉皮在足底與墻壁之間翻著圈兒打滾,吱吱的響聲中,他精準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那東西并不是香蕉皮。他打開手機電筒,彎腰,盯著它。強光毫不客氣地射在它淡黃色的身體上,像夜中查崗的眼睛,他憤怒地盯著它,仿佛在審判一個罪犯。
是一枚兜滿乳白色液體的安全套——到目前為止他還未使用過。
他戰(zhàn)栗起來,記憶被眼前的東西迅速拽向此前的那個夜晚。
那是大雪泛著藍光的時令,新年就要來臨,雜技團宣布放假三天。通知剛發(fā)出,他就聽到行李箱轱轆與地面摩擦的密集聲音,不到一小時,人去樓空,整個公寓呈現(xiàn)出一派凄涼光景。申青白早在半個月前就訂好回家的車票,放假后,第一個跑出公寓。
這里是邊境上的一座小鎮(zhèn),全鎮(zhèn)的人都指望旅游業(yè)養(yǎng)家糊口。雜技團常年在這里駐場演出,在旅游淡季,即便劇場只有幾個觀眾,演員也要登臺演出。只要領導不喊停,他們就得一直演下去。
放假的第一天,他實際上是在無盡的睡眠中度過的。他貪婪地用被子裹緊自己,一遍遍進入回籠覺,仿佛要與睡眠融為一體。在睡眠中,原本沉重和苦難的一切全部變得輕盈起來。這當然只是讓他與煩惱暫時隔離的一層蟬翼薄紗,傍晚時分,這層薄紗再也無法承受煩惱的強大壓力,破了。在床上躺了一天的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抵抗來自胃的折磨。
他走出公寓尋找食物,推開大門,公寓像被寒風從人類世界撕開的一道口子,所有嚴酷一起朝他撲過來。
下雪了。
原本耀眼的事物皆被覆蓋。除了呼嘯的風和泛著藍光的積雪,世間其他的東西都已匿跡。這是新年到來之前的最后一場雪。積攢一整天的饑餓感反而在這一刻得到有效的舒緩,這是多么盛大的恩賜,他拱起雙手哈口氣,一頭扎進無邊的風雪夜。
在迷蒙的視線中,有一個影子正歪歪斜斜地撞過來,像個醉鬼。他感到奇怪,但也沒過多留心。又走了一小段路,他終于從那影子的前進軌跡上辨別出來者是一個女人。她明明搖搖擺擺,卻執(zhí)意要走直線,姿勢滑稽卻又姍姍可愛,這古怪的動作讓他忍俊不禁。她遠遠地朝他招手,似乎在和一個相熟的伙伴打招呼。他疑惑著,一步一步迎上去,終于辨認出對方是屈頤。他扶住她,看到她雙頰漲起一片潮紅,腦袋搖來晃去,眼色迷離,嘴巴吐著一長串模糊的詞語。
“小白兔,白又白,兩只耳朵豎起來?!彼叧呅?,將兩只胳膊搭在他肩頭,挽住他的脖子,用額頭頂住他的額頭。
“姐,你喝太多了?!彼聞硬话玻嗡淖彀秃捅强缀舫龅木茪忏@進自己的嘴巴和鼻孔。
“說,我是不是小白兔?”她松開他的脖子,將雙手轉(zhuǎn)移到他臉上。
他無奈地嘆氣,俯身將她扛上肩頭。
他扛著她,就像扛著多年前的自己。他至今記得多年前舅舅將他扛到雜技團的場景,那天,團長笑意盈盈地說:“別怕,我進團時比你還小呢?!本司艘蛔?,團長就喊來一個他需要仰視才能看清面相的十來歲的姑娘,讓他跪下叫師父。他不從,團長板起臉大喝:“得懂規(guī)矩!”他驚得后退一步,剛要屈膝,就看見眼前的姑娘柔聲笑道:“叫姐就好?!闭沁@句話,讓他初嘗身在異地的溫暖。多年過去,他的個頭早就超過那姑娘,但當年擊中他幼小心臟的那句話,卻讓他終身難忘。
當年的那姑娘,就是屈頤。
他從屈頤的衣兜摸出鑰匙,開鎖進門后順手打開燈。她的寢室并不比他的整潔多少,床鋪凌亂不堪,被散亂的零食、公仔、化妝品、撲克牌、電子產(chǎn)品以及內(nèi)衣覆蓋,濃郁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他問肩上的她:“姐,你的床是哪一張?”
她不說話,只“噦噦”干嘔。他蹲下將她放到地面。她不再是雪地中搖搖晃晃走路的醉鬼,軟得像根面條。他攙著她,隨她的氣力和方向任她倒在一張床上。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床,但不重要了。她不斷地重復一句話:“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
誰不要她了?他不知道,但這話讓他難受極了。他感覺她像一件沒人要的東西。
燈光在地面上暈染出如水泡一樣的光圈。他扭頭看窗外的雪會不會停止,他不想今年的故事持續(xù)到明年,但黑夜茫茫,并沒有什么事物能給予他答案。他愣了會神,俯身去抽床底的盆給屈頤打熱水。兩個盆套在一起,他隨手拉出來,取掉上面的盆。
底下的盆中,一只用過的安全套赫然在目。
他凌亂如風,不知如何是好。而床上的她,嘴中依然在循環(huán)那幾個字。他想,她不再是曾經(jīng)的她了。
剛?cè)腚s技團那會兒,每個人都要學下腰和倒立。倒立他練得還行,下腰卻怎么也無法成功。倒扶著墻,手還沒觸到地面,屁股就先著地,緊接著后腦勺“咣當”一下磕到墻角,他痛得齜牙咧嘴,一摸,腫起蠶豆大的包,過一會兒再摸,已經(jīng)乒乓球那么大。他直起腰,跪在地面,一顫一顫地吸鼻子。團長看見,拿著教鞭指他,聲勢夸張地做出要甩下來的姿態(tài),嘴巴也一張一合,口型有棱有角,卻沒吐出一個字。雖是如此,但他卻看出團長是在罵一句極其骯臟的下流話,里面帶著對他死去的父母的侮辱和動物的生殖器官。他瞪團長,想一頭撞過去,但被她看穿心思。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說:“來,我用胳膊擔著你的腰,這樣容易些?!彼氖秩彳?,但有力,毫無痕跡地緊緊摁住了一個決意與成人“殊死決斗”的兒童。他暗自掙扎幾次,可悉數(shù)被她春風拂面的笑意和不露山水的力量阻止。她的眼眸中流淌著磅礴與充盈的自信,陽光向上且給人毫無防備的信任感,正是這份自信,讓他變得逐漸安靜下來,在她的幫助下,他歷經(jīng)數(shù)百次,終于將自己拱成一座橋梁,第一次完整看到自己的屁股,也第一次以一種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視角打量這個復雜的世界。后來,到劈叉時他又失敗,團長已不再罵人,而是坐在不遠處抱著一個碩大的罐頭瓶子一口一口地喝那些褐色的茶水。他憋著一口氣,越是想證明自己能行,卻越是迎來更大的失敗。團長的茶水添了一次又一次,仿佛永遠也喝不完,每喝一次便往他這邊斜視一次,監(jiān)視中裹挾著久不逝去的輕蔑和不屑。到飯點,他還是沒成功,團長吆喝著其他人吃飯,獨獨落下他。夕陽從練功房屋頂?shù)奶齑巴断乱皇豕?,暖黃色的光柱中,無數(shù)灰塵在飄蕩。他不敢去吃飯,眼含淚水俯下身子狠心把雙腿向地面壓得近一點,再近一點。他知道,只有雙腿離地面近一點,他才會離尊嚴近一點。因此,當那一陣從未有過的撕裂般的痛感從肛門傳到大腿內(nèi)兩側(cè)再傳到趾尖時,他絲毫也沒感覺有什么不妥。短暫的疼痛之后,他帶著遺憾和委屈徹底失去知覺。再次醒來后,他已在醫(yī)院的床上趴著,但他第一眼看見的人便是她。她那時不過十來歲,卻已是一副老成模樣,處事不驚,端著一碗白米粥喂給他吃。她風輕云淡地給他看診斷書,那上面明確標識著癥狀——肛門撕裂。她笑:“我練劈叉時也有過這么一回呢?!彼泻芏嘣捯獑査?,但臨到嘴邊卻也只是擠出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謝謝”。他們在醫(yī)院待了一晚,到第二天晌午,團長才露面,見面客套話也不講,直接當著他的面給他舅舅打電話要求把他領走。他倒是希望被領走,那樣就可以不用再過魔鬼般的日子,但團長和舅舅沒談攏,在高聲的爭吵中,他和她都聽到團長那句響徹住院部的話:“老子又不是慈善家!”回想當年的住院往事,他怎么也無法將眼前喝得人事不省的她與那個和他分享身世故事的她,看成同一個人。當年在醫(yī)院,她坦白自己也是孤兒,父母販毒被槍斃,親戚們誰也不愿意接納她,只好被送進雜技團?!澳阒牢覟槭裁礇]有離開的想法嗎?”她的語氣深沉得像極了成年人,還沒等他回應就又主動給出答案,“因為這里管吃管住還給錢。只要學下一身本事,誰都不能拿我怎樣?!边@句布滿世俗意義的話,立刻就在他的心底扎下根來。這么多年,正是因為她的這句話,他才忍受住一切屈辱與憤懣,努力做個積極向上的有為青年。在他心里,她不僅是師父,不僅是姐。他早就把她當作女神一般的存在,而她,競不知被哪個渾蛋傷得如此嚴重,在新年來臨前爛醉風雪夜。
他靜靜地把她的手取過來,放在她身邊。毛巾有很多,他隨便扯過一條用熱水洗洗去擦她的臉和手。她很不安分,不等他擦完就趁機摟住他的脖子不放,嘴巴撇成一條長縫,臉蛋紅撲撲,表情既享受又得意。他任她吊著自己的脖子,僵著舌頭小心翼翼地說:“姐……”
她輕輕捏住他的臉撒嬌,將他的話切斷:“我才不是你姐。”
之后,她嘟囔著將他的胳膊拉過去環(huán)住她的后背,身體一直往他懷里撲。她的心臟咚咚跳,貼著薄衣,他強烈感覺到她胸前凸起部位的暖意。他的腦子全亂了,此前,他從未如此近距離接觸過她。他感到慌亂,那種來自意識深處的道德感宛如一面光明之境,立刻反射出他的局促。他揣著惴惴不安的心思試圖做出躲閃,他拿開她的手,強行將她安放在床上,說:“好好休息,明天就好了。”
但她閉著眼睛,沒有回應。
他看著她,仔細端詳她的面龐。多年過去,她已從那個青春蓬勃的女孩兒蛻變成風姿綽約的女人,皮膚比當年更白皙,光澤更好,五官也比當年精致迷人,甚至還隱現(xiàn)著在女性身上較為少見的可以稱之為“儀態(tài)”和“氣息”的東西,可是,這些依舊遮擋不住歲月為她眼角賦予薄薄的皺紋。多年過去,雜技團那些與她同齡的女演員均已結(jié)婚、生子,離開舞臺轉(zhuǎn)做后勤工作,唯有她,還和一幫子孫輩的演員在各種演出場合拋頭露面。不時有她生活不檢點的言語傳入他的耳朵,有人說她是某個煤老板包養(yǎng)的小三,也有人說她是某個政府官員豢養(yǎng)的戲子,還有人說她性取向與所有人都不一樣。他明白這絕非空穴來風,但同時也清楚這并不能當作他人就可隨便輕薄屈頤的底氣。距離新年真正到來還有幾個小時,可窗外已經(jīng)有煙花在綻放,他盯著她,說:“我走了。”
“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她又在循環(huán)那句令他厭惡的話。
一瞬間,那種對她的徹骨疼惜全被這句話催化成洪水猛獸,他跳上床,騎在她身上,扣住她的雙手壓在雙肩大喝:“看清楚,我不是那個‘你!”
她閉著眼,滾出淚珠兒,哭腔里滿是歇斯底里:“你就是,你就是……”
他發(fā)狠,紅了眼,決定以“作惡”的形式教育這個“恨鐵不成鋼”的女人,他哭喊著去撕她的衣服。他想,這就夠了,出于本能,她也該反抗。但沒有,他看到她竟然迎合他“作惡”,把自己的內(nèi)衣拽至鎖骨之上。
想到這里,屠岸再次無聲地流淚,像受到強烈的刺激,打著手機電筒的手也抖動起來。
此刻,他用腳尖踩住那東西,左右旋轉(zhuǎn)捻來捻去,強大的蠻力讓它面目全非,抬起腳,它已變成一個黑乎乎的小球。之后,他將所有的憤怒都調(diào)集到那只腳尖,凌空踢下去。小球從黑洞洞的樓道疾速飛進樓梯口那些忽明忽暗的光中,跳動幾下后,融進黑暗不見了。
他無聲穿過黑暗,走進光明,下樓梯出公寓后,再次跌入暗夜。
院子里空無一人,安靜得像座死宅,連影子都看不到。風徐徐從院子門洞迎面而來,吹拂起他的頭發(fā)。
他迎在風中,想起被舅舅送進雜技團之前隨父母去旅行的事。那一年,他的父親終于擁有一輛夢寐以求的吉普車,帶著一家人穿越大半個中國去海邊。作為家族中唯一見識過大海的人,一路上,父親都在興奮不已地描述關于海洋的一切。父親是一位不得志的小公務員,平生最大的夢想就是過閑云野鶴般的散淡生活。母親在師范畢業(yè)后即投身教育事業(yè),是個只要沒事就可以安靜讀一整天書的性隋平和之人,當初父親為買吉普車想抵押房子去銀行貸款,母親也只是默默拿出房產(chǎn)證。父親和母親是師專同學,因為志同道合而自由戀愛,郎才女貌,羨煞旁人。他們心有靈犀,父親敏感地察覺到母親隱忍的苦,于是就在那個暑期,專門請假自駕帶他們?nèi)ズ_吷⑿?。母親一向是沉默寡言之人,只有在和父親可以碰撞靈魂的交談中才會神采奕奕,在那次長途旅行的路上,他大部分時間都處于無聊狀態(tài)。往事總是沉重,而回憶也要付出代價,那次旅行,后來成為了他一生都不能剝?nèi)サ奶弁?。旅行的歸途中,他們出了事,吉普車翻下高速公路,父母當場死亡,只有他被不知是父親還是母親的手推出窗外,落在一片生機勃勃的雜草中央。雜草葳蕤,風過處,如海浪搖擺,而他,從此就開始永無止境的顛簸生涯。
那風,一刮就是十幾年,日日夜夜,蝕骨噬心,時刻提醒他,是替父母活在這人世間的。
下篇今夜風
屠岸很陜抵達“老地方”。
大家真的排隊挨個給那位來視察的領導敬酒。領導站起來,雖一再推辭不能喝,但雙手卻很老實地接下所有遞上去的酒杯。他走上前的時候,團長正好看見他。團長臉上本來擁擠著一堆笑意,但就在他迎上去的一瞬間,卻瞬間消失。他并不在乎,直愣愣杵在那里齜牙、抖腿,一副挑釁模樣。他希望團長能說點什么,因為只有團長說點什么,他才能找出和團長撕破臉的契機,可是沒有,團長仿佛輕易看穿他的心思,什么話也沒說,甚至都沒有多看他一眼,就側(cè)身坐在領導身旁。
領導的另一旁,是低頭慢慢剝小龍蝦的屈頤。
申青白注意到他,準備招手,剛貓腰尚未站立,便看見團長面露兇光,于是又訕訕地僵著身子坐下。他目睹一切,心里火勢正旺,理直氣壯地闊步走上前,到她身邊時一把拉出申青白給他預留的椅子,面不改色地坐下了。
團長在瞪他,他已經(jīng)從余光瞥見,但故意不理會。她還在剝蝦,手上的一次性塑料手套被扎破,指頭上和指縫問全是紅艷艷的辣油。他戴好手套,取過一只小龍蝦慢慢剝起來。他剝得特別認真,力求完整且干凈。剝好后,再仔細觀察一番認為沒什么紕漏,才小心翼翼遞給她。她不接,也不說話,自顧剝自己的蝦。他又堅持一會兒,見她依舊面如冰霜,便將那只剝好的蝦丟在她的碟子里。
她終于剝好自己的蝦,翹著蘭花指將它捏住輕輕塞進嘴巴咀嚼起來。她的咀嚼緩慢且冗長,仿佛嘴巴里不是小龍蝦而是口香糖。咀嚼吞咽完畢,她順便用筷子夾起他丟下的那只蝦,無聲還回來。燈光底下,那只被去殼剝皮僅剩身子的蝦孤單地蜷縮在他面前,姿勢委屈極了。他轉(zhuǎn)過頭看她,想說點什么,卻半天沒張得開口。
領導似乎醉了,手中的酒杯已經(jīng)握不穩(wěn)當,搖擺著身子,屁股撞到她的椅子靠背上。她欠身挪挪椅子,領導看到了,俯身拍拍她的肩膀,把酒杯伸到她眼前,舌頭像打了結(jié),對她說:“來,喝一個。”
她眉開眼笑,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并不說話,動作利索得像個劍客。
團長帶頭鼓掌,起哄道:“巾幗不讓須眉!”其他人也跟著附和,空氣中浮動著快活的笑聲和嘹亮的口哨。
她歪著身子笑,嬌羞道:“你們就別取笑我啦?!?/p>
他感到膈應,覺得她虛假得像個未成年少女,禁不住打個激靈。
領導瞇著眼睛笑,舉著大拇指轉(zhuǎn)一圈后停在她面前后,竟然變魔術般的又遞給她一杯酒。團長示意大家鼓掌,頓時掌聲如雷,街上所有的人都扭著脖子往他們這邊瞅。申青白也鼓掌,但被他狠看一眼后,立即停止。申青白尷尬地舉著兩只空手,搓了搓,遞給他一條烤羊小腿。他不接,準備用筷子去夾那只被她還回的小龍蝦。
這時候,領導又撞了一下她的椅子,她沒防備,腰部被椅子撞到,連鎖反應之下,又直接撞到他的椅子上。而她手中那杯酒,不偏不倚正好潑在他面前那只蝦上。
他站起來,看著一臉驚詫的她,也看著歡呼雀躍的大家,感覺胸中雷聲激蕩,像要炸。
她一臉愧色,舉起手中的酒杯,點頭哈腰,動作笨拙地像給陌生人道歉:“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的?!?/p>
領導見此,順手摟住她的肩膀關心道:“沒事吧?”
她說:“沒事沒事。”
領導又拍拍她的肩膀說:“沒事就好,可不能讓你有事。”
他皺皺眉,目光落在領導摟著她的那只手上。它白皙光滑,線條象牙般流暢,像極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女人之手。他還從未見過哪個男人擁有如此漂亮的手,但是此刻,他打心底里厭惡這只手。他不知道她和領導是什么時候就認識的,但現(xiàn)在,他只想那只爪子趕緊從她身上拿下去。于是,他看著領導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我有事?!?/p>
他的話讓周圍的人都為之一驚。大家停下各自手中的事,把目光全部聚集在他和領導身上。領導并不明白他的心思,搖頭晃腦地問:“你有什么事?”
團長見狀,立刻喝他一聲:“你干什么?要待待,不待滾!”
領導嬉笑著慢悠悠伸出手指指向團長:“粗魯?!?/p>
團長賠笑:“自家孩子?!?/p>
“自家孩子就更不該粗魯?!鳖I導面朝他,打個酒嗝繼續(xù)道,“有什么事你說?!闭f話的間隙,領導的手已經(jīng)從她的肩膀拿了下去。
他有點失望,看了一眼團長,又把目光拉回來定格在領導眼睛上說:“沒事了?!?/p>
領導說:“哦?你沒事,我有事。”
他不說話,胡亂猜測領導的心意。
領導從別人手里接過一杯酒推給他道:“喝?!?/p>
他一飲而盡。
領導再推過一杯道:“再喝。”
他二話不說,又喝了。
當領導推過第三杯時,他遲疑了。申青白、屈頤,還有團長都欲言又止。他看著手中的酒杯,想問點什么,但這時,領導笑著在他胸膛歪斜斜虛打一拳道:“別以為我沒看到,你遲到了。罰酒三杯!”
領導的幽默讓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待他喝完,領導又把酒杯推到屈頤面前,依舊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說:“來,再喝一杯?!?/p>
她推辭:“不能喝了。”
領導用那只手軟塌塌地搖晃她的肩膀:“喝嘛。”
她說:“咱們之間……”
領導堅持:“那就更得喝了?!?/p>
她也堅持:“你也別喝了,坐下好好和大家說會兒話?!?/p>
領導裝作不高興:“先喝。喝完再說?!?/p>
她假裝求饒:“真不能喝了?!?/p>
他們一個不饒,一個不依,把那杯酒推來推去像打太極。屠岸的目光死盯住她肩膀的那只爪子,恨自己不能從眼睛中射出刀劍。他們像真的打太極,那杯酒來來去去,竟然沒有濺落出一滴來。到后來,他們的動作在他看來已經(jīng)沒有多少敬酒和擋酒的意味,而是純乎的調(diào)情了。體內(nèi)的激雷霎時晾起,慫恿他迅速無聲奪過那杯酒,仰頭便灌進口腔,之后,他將那只酒杯重重拍在桌子上,抓起一只帶殼的小龍蝦扔進嘴巴咀嚼起來。整個動作像提前設計好的一樣,行云流水,一氣呵成,直到從他嘴巴發(fā)出“咯嘣咯嘣”的響聲后,在場的人才陸續(xù)反應過來眼前發(fā)生了什么。
團長又喝他:“你干什么!”
他不回答,滿嘴帶殼的小龍蝦嚼起來像粉碎骨頭那樣充滿成就感。領導放開她,上身朝他微微傾斜,似乎在探求他這么做的理由。他不慌不忙,終于將那口嚼爛的小龍蝦用力吞咽。她瞪著他,極度不滿,她的語氣滿是不耐煩:“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不說話,從申青白面前拿過酒瓶,看著她,也不往杯里倒,而是仰頭灌。喝得猛,酒液順著他的嘴巴淌到下巴繼續(xù)往脖頸滑。酒瓶里的液體嘩嘩冒泡,像漩渦又像暗涌。申青白站起來拉他胳膊,他停下來,用手背抹嘴巴和下巴上的酒液,然后一臉正經(jīng)地回答她:“渴了。”
她說:“你別找事!”
他冷笑:“渴了喝口酒怎么就成找事了?”
她說:“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自己知道!”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怎么想的。”他玩世不恭地挑釁道。
她氣不過,說道:“有??!”
他不反駁,冷笑依舊,思緒卻已被“有病”牽回新年過后不久的那段時光。
新年過去二十多天的一個余暉還未散盡的黃昏,申青白和票房的姑娘約完會回來急匆匆將屠岸拉到一個僻靜處。那時,他尚沉浸在與屈頤一夜歡情的興奮中,是她,讓他從一個男孩變成男人。因此,當申青白開門見山地告訴他剛剛和票房的姑娘一起目睹她被團長的妻子當街摁住扒光衣服暴踢下體時,他本能反應就是追問:“那賤貨去哪兒了?”
“誰?”申青白不太敢確定“賤貨”指的是她還是團長的妻子。
“團長家的!”屠岸說。
申青白如實回答:“被警察帶走了。”
“她呢?”屠岸又問。
“沒注意?!鄙昵喟渍f,“警察來后,大家就散了?!?/p>
那天,他親自去了她被打的地方。
晚風中,地面存留的血跡讓他內(nèi)心久久不能安妥。他明白她并不是柔弱之人,能被打得見血,毫無疑問已被坐實她的心虛和隱忍。他反復咀嚼申青白提供的那些信息,即使悲傷到落淚也不愿相信她會和團長有染。完全沒有理由,團長老得都可以做她父親,況且,雜技團所有演員早就習慣稱團長為父親。大家在童年時就被送進團,家庭遭遇也差不多,從那么小的年紀一路走來,面對一個時刻都在參與自己生活的成年男性,無論從哪方面講,團長都早已是無法回避的父親角色。他與她之間的歡情尚且讓他背負沉重的不倫枷鎖,何況是她和團長之間。就算說破了天,這事在他看來也是絕不能逾越的雷池。
第二天,他并沒有看見她上班。第三天和第四天也一樣。他不愿意問別人,自己打電話過去,她一直都關機。她辭職了嗎?他想,又悄悄托申青白向人事科打聽才知道,她身體不舒服請了長假。一定是團長家那賤貨下了死手,他氣得要命,心底暗自預謀如何能給她報仇。具體方案還沒出來,申青白又傳來消息:她請長假是因為被團長的妻子打得流產(chǎn)。申青白說這話時帶著一臉神秘的驚喜,可不是嗎,一個大齡單身女不但與團長有染,竟然還被團長的妻子打得流產(chǎn)。申青白跟屈頤沒有什么交J隋,只能把這事當笑話看。不懷好意的笑浮在申青白臉上濃得化也化不開,他猶豫了好久才落寞問:“你說是誰的孩子?”
“很明顯。是團長的妻子踢她的。”申青白說。
“是嗎?”屠岸不由得推算日期。
申青白開玩笑:“難不成是你的?”
“怎么可能!”他強笑推了申青白一把,借以掩飾自己的慌亂。他說不上來聽到這消息是怎么樣一種具體的感受??赡芎ε麓笥趽鷳n,也可能好奇大于亢奮,畢竟對于沒有任何經(jīng)驗的他來講,這件事帶來的麻煩幾乎等同于遭遇災難。
擱了一夜,他終于忍不住打電話問團長:“那孩子是誰的?”
團長連問也沒問是怎么回事,就回他道:“有病吧!”
“她的孩子,是你的,還是我的?”他豁出去了,冷笑一聲準備把事情說得再敞亮一些,剛組織好語言,卻聽到話筒中傳來她的聲音:“你他媽有病啊!”
在那段足以讓他如墜冰窟的時光里,“有病”早已是她和團長對他的指認。沒有人知道他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不是沒有人問,包括申青白,但均被他語焉不詳?shù)卮虬l(fā)。他不甘心,權(quán)衡再三還是發(fā)信息給她。她很快就回過電話來,語速很快,聲音很低,怨氣中藏著殺氣。她明說那夜的歡情不過是成年人之間的游戲,如果他覺得好,就當是美夢,如果覺得不好,就當是噩夢,而她與他之間,除了師徒關系,不可能再有別的糾葛。她的話不多,但字字致命,他被堵得什么也說不出來。哽咽中,他還想說,可話剛出口,就被她一句斬釘截鐵的“有病”擊得粉碎。
此刻,當這熟悉的字眼再次襲來時,屠岸再也無法抑制積壓已久的情緒,當著所有人的面嚎啕大哭起來。他哭的那個慘啊,仿佛把這此前受過的所有委屈和悲傷都哭了出來。團長和屈頤默不作聲,領導卻一直拍他的肩膀問緣由,申青白大約曉得一些,從人群中喊了幾個相熟的伙伴,連哄帶騙把他架起來抬走了。
被扔回到寢室后,他就睡了。
睡夢中,他再次回到那年父親帶他和母親一起去見識大海的那片海灘,走在青色的沙子上,雪白的浪花一朵一朵朝他們涌來,又一朵一朵離他們遠去。這些浪花在他的夢里來來去去十幾年,好像一朵也沒有增加,一朵也沒有減少。浪花一如既往地牽連在一起,在青黑色的海面上形成一條耀眼的白線。白線無法計算長短,但在以白線為界的另一端,屈頤正如魚漂一樣直立浮動在海浪之上向他招手。他掙脫母親的手朝海中跑去,海水并不淺,還沒跑幾步,他就被沒過胸膛。水中的壓強讓他感到心慌,他聽到母親在身后焦急地呼喊回頭,但他沒有答應。前方的屈頤還在繼續(xù)招手。他看到白線飛來,他想,只要越過白線,他就能與屈頤共處同一個界面。美好的暢想讓他失去起碼的判斷力,他撥開水面,不要命地向那道白線劃去。當白線撲過來的時候,他感覺那完全不是一條線所產(chǎn)生的力量,而是有一面墻撞過來。接著,在遲來的被墻體壓扁的麻木中,他感覺心被壓碎了。
他在一陣環(huán)繞全身的外力中睜開眼睛,屋子白得耀眼,晃得他腦袋暈,他感覺所有的事物都搖來搖去,仿佛他不是從夢中醒來,而是從船、汽車或者飛機上下來。他剛準備從床上坐起,還沒完全用勁,就被從胸口掠過的劇烈疼痛掀翻在床。申青白看到后,立即湊過來扶住他道:“醒了?”
他并不理會這句正確的廢話,而是反問:“屈頤呢?
“你為什么老盯著她不放?”
“那你為什么老盯著票房那姑娘不放?”
“她是你師父?!?/p>
“那孩子是我的!”
他的話讓申青白震驚不已。申青白知道他對屈頤有極為特殊的感情,但沒想到他們已經(jīng)發(fā)展到這種地步。申青白立在床頭瞬間僵化為一尊雕像,連臉上的五官都凝固了。他知道申青白早就嗅到他和她之間的一些秘密,但此刻拋出的這個,顯然還是把對方嚇到了。
“就在今年新年來臨之前那晚,你們都回家了,”他的眼前再次呈現(xiàn)出那個令他一輩子都不能忘記的畫面,“我們在她的寢室……”
申青白仿佛被他的話帶回到半年多前的記憶:“我記得那晚好像下了特別大的雪,整個新年期間都沒有停止,直到我回到團里,雪還在飄?!?/p>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都說她是以那孩子要挾團長離婚的。還有視察來的領導,年輕時就追她,現(xiàn)在死了老婆,又追到這里。她等不到團長離婚了,要和領導旅行結(jié)婚,先去瑞典、丹麥,再去挪威、芬蘭,一個一個轉(zhuǎn),環(huán)游全世界!”
申青白像是在和誰生氣,字字鏗鏘。
他的表情逐漸由憤怒變得沮喪,連呼吸也大不如之前那么理直氣壯,甚至出現(xiàn)細微得讓人不易察覺的顫音。他泄氣的臉和疲倦的眼也都耷拉下來,可是不但不松弛反而僵硬,剛有一絲肌肉被眨動的眼皮盤活,即刻又消失了。申青白不再說話,轉(zhuǎn)身離開了。他又躺回床上,眼神看上去驚恐而干澀。今晚,這一切反轉(zhuǎn)得荒誕又迅速,迅速得就像照相機的快門咔嚓一閃,有關他和她的一切都經(jīng)不住隱藏。半年來的故事,到此刻被迫畫上句號??墒谴藭r,他卻愈發(fā)清晰地看到那晚的她和自己,似乎,她就在耳邊。但當他側(cè)耳尋找時,又什么都沒有。寢室里安靜極了,靜到讓人心慌。就這樣過了好久,他想和申青白說說話,才意識到整個寢室就剩自己一個人了。他又撈起手機,在屏幕上劃來劃去,他打開直播,一個一個往下滑。他給所有人都點贊,可并沒有哪個主播與他互動。他想起那個女主播,一進入她的界面,他就看到她又在吃東西。是辣鮑魚。他望著女主播咬住的辣鮑魚和上下嚅動的嘴唇,有時女主播那被辣出的唏噓聲會讓他感到緊張,但更多的時候,他是平靜的,躺在死寂般的寢室中,腦子里空空蕩蕩,只是望著女主播吃辣鮑魚,等著辣鮑魚被咬爛,流出顏色像血一樣鮮艷的辣油,染紅女主播的嘴唇。屈頤的嘴唇也被這樣染紅過,不過那已是他們唯一的夜晚的事?,F(xiàn)在,她走了,從此在他的世界消失,只留給他那一個晚上的回憶。他是那么疲憊,可是閉上眼,他卻感覺又回到那個夜晚。他記得,那晚當他不知所措時,她猝不及防地咬住了他的嘴唇。疼倒不是很疼,只是出乎意料。當口腔里有咸腥味流進來時,他意識到嘴唇被她咬破了。他慢I曼閉上眼睛,很長時間,她都沒有松開他尚在流血的嘴唇。黑暗中,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覺得這場景其實在他心底早就期待已久。他一動不動,完全是出于享受,而不是別的什么目的,直到那股咸腥味順著口腔緩慢地流到喉部時,他才感覺她松開他,蜻蜒點水那樣,輕柔地在他唇珠上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