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龍
明正統(tǒng)十四年(1449)的土木堡一戰(zhàn),蒙古瓦剌部的太師也先揮師痛擊明軍,50萬明朝精銳大軍全部潰敗,此役即“土木之變”。
損兵折將尚在其次,關(guān)鍵是御駕親征的英宗朱祁鎮(zhèn)竟然也被俘虜了。
面對危如累卵的形勢,英宗的弟弟、負責臨時監(jiān)國的郕王朱祁鈺緊急召見大臣們召開朝會,商討戰(zhàn)守之策。
明朝沒有皇位突然空缺時緊急承繼的定法。此時既無祖宗之法可尋,又無以往成例可依,以至于各方都顯得手足無措。于謙急切感到朝廷必須擁立一個名正言順的皇帝,這樣才能安定民心、穩(wěn)定政局,也才能粉碎瓦剌挾持明英宗犯邊的圖謀。
于謙也未嘗不清楚這種有悖禮法的舉動,將使自己踏上一條不測之途,但在國破家亡的危急關(guān)頭,從保全社稷生靈的大局出發(fā),又不得不如此。他召集群臣上奏太后,請求在“國勢危殆,人心洶涌”之際立朱祁鈺為帝,以安人心。太后把此意轉(zhuǎn)告朱祁鈺,他卻驚讓再三,群臣力請,仍厲言拒絕。于謙正色勸道:“臣等誠憂國家,非為私計。愿陛下弘濟艱難,以安宗社,以慰人心。”朱祁鈺這才即帝位,即明代宗。他在詔書中遙尊英宗朱祁鎮(zhèn)為太上皇,以明年為景泰元年。這一重大舉措結(jié)束了舉國無君的局面,給也先試圖利用朱祁鎮(zhèn)要挾明朝以有力的回擊,贏得政治上的首輪勝利。
十月初一,瓦剌大軍兵臨北京城下。也先剛剛在土木堡之戰(zhàn)中滅了明軍50萬精銳,氣勢自然非同小可。于謙雖然調(diào)集了22萬人防守京師,但這些二三線部隊真的守得住北京城嗎?重兵壓境之際,在如何迎敵上又出現(xiàn)了不同意見,特別是總兵官石亨主張“斂兵,堅壁老之”。如按照這一主張,明軍只需在京師城內(nèi)布防、據(jù)城固守即可。關(guān)鍵時刻,于謙再次語出驚人:只有出城迎戰(zhàn),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于謙認為也先來勢洶洶,如果閉門不戰(zhàn),示之以弱,只會使其更加猖獗,“益輕我”。
一切安排妥當后,于謙身先士卒,親出德勝門督戰(zhàn)。十三日,也先派兵萬人直抵城下。
也先見以明英宗要挾明朝的圖謀破滅,又害怕被各路勤王軍隊斷了退路,只得于十五日夜挾持英宗向北撤退。瓦剌兵于十一月初退出塞外,京師解圍。
北京保衛(wèi)戰(zhàn)勝利后,球被踢到了也先那一邊。打又沒打過,談又沒法談。也先即便想再決高下也無隙可乘,而欲與明朝通商則邊市停頓;況且他的部下也不愿再戰(zhàn),有人還私下與明廷議和。也先劫持的俘虜皇帝也失去了討價還價的作用,不得不考慮放朱祁鎮(zhèn)返回明朝。
而現(xiàn)任皇帝朱祁鈺自然一百個不樂意。坐穩(wěn)了皇帝位的景泰豈肯輕易讓出位子,他反復咬定這是也先的陰謀,堅決不肯迎回太上皇。滿朝文武不得不明哲保身,噤若寒蟬。只有于謙從容站出來奏道:“如今皇上的大位已定,不會再有什么隱憂。現(xiàn)在理當迎回太上皇,萬一也先真有何陰謀,我方也占住理了?!?/p>
別人的話可以不聽,但于謙的話不能不聽,朱祁鈺只得同意。
朱祁鈺當上皇帝后,廢皇太子朱見深為王,立自己兒子朱見濟為皇太子??上Ш镁安婚L,僅一年多后朱見濟就病死了。朱祁鈺再也沒有兒子,這時一些大臣主張復立朱見深為皇太子,但朱祁鈺堅決反對。拖到景泰八年(1457)元月十六日,于謙等大臣復請立朱見深為太子,但尚未及奏,就發(fā)生了大事。
原來此時朱祁鈺因為立儲受了幾回折騰,一病不起。在于謙等商議再立朱見深為皇儲之前,武清侯石亨被召到景泰帝病榻前看望。石亨見朱祁鈺病勢沉重,投機之心頓起,回家后就找到因力主南遷被叱逐出殿的徐有貞共謀,要搞一場宮廷政變使英宗復辟。
先前飽受于謙打擊的徐有貞求之不得。扳倒了景泰帝,自然就能扳倒于謙,何愁不能報一箭之仇?于是決心鋌而走險,孤注一擲。他們以邊吏報警為由調(diào)入人馬,于十六日夜偷開長安門放進兵馬,用大木撞門翻墻闖入南宮。英宗朱祁鎮(zhèn)多年來都憋著一肚子的委屈,一看讓他復位,當然喜出望外。眾人進得殿內(nèi),扶英宗朱祁鎮(zhèn)坐上寶座,一面開啟大門,一面敲響鐘鼓。
此時正是十七日清晨,百官聚集午門外準備入朝,忽見大門打開,眾人只聽得奉天殿鼓噪不止,不知何事。正疑惑間,只見徐有貞從殿內(nèi)走出,大聲對大臣們說:“太上皇復位了,快進祝賀?!北娙梭@駭入殿,看到一身睡袍的朱祁鎮(zhèn)坐在寶座上。因為走得太匆忙,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換衣服。大臣們都糊涂了,但到了這份上不管誰做皇帝,先保住自己的飯碗要緊。于是群臣恭列朝班,向英宗叩拜,高呼萬歲。病榻上的景泰帝聽到呼聲異常吃驚,隨后知是英宗復辟了,他只能無可奈何地說:“好,好!”正午,英宗重登奉天殿行即位典禮。被軟禁7年的朱祁鎮(zhèn)復辟成功,朱祁鈺不久被勒死,死時才30歲。
于謙一夜之間變?yōu)橹\反叛逆的罪人。英宗剛剛宣詔登基完畢,就一舉逮捕了少保兼太子太傅兵部尚書于謙等人。徐、石羅織了一串大罪,于謙深知辯也無用,廷審時笑道:“亨等意耳,辯何益?”而此時殺不殺于謙,明英宗尚在猶豫不定。他說“于謙曾有大功”,事后皇太后也對英宗涕曰:“于謙曾有功于國家,不用當放歸田里,何必置之于死?”但徐有貞輕輕一句話,就促使英宗下定了決心:“不殺于謙,此舉為無名?!庇⒆跒榱藦捅俚拿皂?,最終將于謙送上了祭壇。
奪門之變后的第五天,于謙慘遭殺害,時年60歲。史稱“公被刑之日,陰霾翳天,京郊婦孺,無不灑泣”。
在南宮復辟的任何一個時刻,手握重兵的于謙哪怕動一根手指頭,徐有貞等人的陰謀也必將胎死腹中,而于謙也絕不至于身死家滅的下場。后世學者對此眾說紛紜,其中明末清初的史學家談遷在《國榷》中曾引了一段當時人的重要記述。根據(jù)這一說法,于謙也許早就知悉了徐、石等人的私下密謀,他只是顧及一旦自己介入,朱明王朝這兩兄弟必然魚死網(wǎng)破,“勢不俱全”,國家勢必又陷入危局之中。如果于謙當機立斷,名正言順地擁兵迎立英宗,自可避免徐、石之流的構(gòu)陷機會,可這樣一來無疑出賣了對自己恩遇有加的朱祁鈺,這種背主求榮的事肯定也是為于謙所不齒的。在這種無解的難題中,他只能犧牲自己,“功則歸人,禍則歸己”,從容赴死以保全江山社稷,以及自己的清白名節(jié)。
仔細想來,舍此而外似乎找不到更好的解釋了,這也符合于謙“憂國忘身”的為人和信念。在于謙看來,肉體生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保持清白和氣節(jié)。于謙終身踐履著這一苦行僧似的儒家道德準則。為此他一再堅持“社稷為重,君為輕”的思想,堅決擁立景泰帝時,不僅置作為人質(zhì)的英宗安危于不顧,也使自己深陷政治旋渦之中。而他以忠孝為立國之本的名義,堅持迎回太上皇時,也并非不知道秋后算賬的危險。但他最終坦然以自己的一死換取大明王朝的穩(wěn)定過渡,試圖保全知遇之主景泰皇帝的性命,維護自己的人格清白與道德完美。從中可以看到“民為邦本”與“君權(quán)至上”的沖突,這也是于謙悲劇更為深層次的原因。
林則徐曾倡議重修于謙墓,并題聯(lián)道:“公論久而后定,何處更得此人?!比f古大明已成土,而于謙作為一代偉丈夫卻熠熠生輝地活在青史之中。
(摘自《同舟共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