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振田
(西安工業(yè)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 710032)
就“不入”之原因言,觀點大致有四:其一,仍《七略》之舊,《七略》不著錄,《漢志》亦不著錄,如章學誠論《漢志》不著錄蕭何《律令》、張蒼《章程》二種云:“班氏謹守劉《略》遺法,惟出劉氏之后者,間為補綴?!盵8]994顧實先生亦認為《漢志》書籍之著錄有本之《七略》之做法,其論《連山》《歸藏》及《焦氏易林》之著錄云:“故《七略》俱不著錄,而班氏因之?!盵6]余嘉錫先生亦論云:“同入《藝文》者,蓋班固作《志》,用《七略》之成例,《七略》不入國家官書,故不得而入之也?!薄啊镀呗浴凡皇眨稘h書》(《漢志》)亦遂不補也?!盵9]170(4)至于《七略》未著錄相關書籍之原因,相關觀點可歸納如下:其一,相關書籍為專官典守,不入劉向、劉歆校讎之范圍,如章學誠論蕭何《律令》、張蒼《章程》二種云:“(鄭樵)不知《律令》藏于理官,《章程》存于掌故,而當時不責成于專官典守,校定篇次,是《七略》之遺憾也?!?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994頁)余嘉錫先生亦論云:“一則國家法制,專官典守,不入校讎也?!逼涠?,“例不錄生存人”,如姚振宗論《七略》不入揚雄之作云:“揚雄至王莽天鳳中始卒,當哀帝時劉歆奏進《七略》,其人猶在,例不錄生存人,故《七略》于雄所作惟載其賦四篇。因成帝時奏御,又為劉向所論定者,故載及之。余書概不之及,皆班氏所續(xù)入?!?姚振宗撰、項永琴整理《〈漢書·藝文志〉條理》,載王承略、劉心明主編《二十五史藝文經籍志考補萃編》第三卷,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47頁)其三,西漢末年人著作,不入校讎之范圍,如余嘉錫先生亦有論云:“前漢末年人著作,未入中秘者,《七略》不收……《七略》之作,由于奉詔校書,故當時人著作,成書較后者,皆不收入。”(余嘉錫《余嘉錫說文獻學·古書通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69-170頁)其四,劉向、劉歆父子圖書整理時版本合并、取舍方面的原因,如關于《七略》(《漢志》)不著錄古文《易》,徐興無先生即認為:1.劉向、劉歆父子會對于同一種書的不同本子進行整理與合并,即并非所有的本子都會被著錄進《七略》,不被著錄進《七略》,也就不能被著錄進《漢志》——“中秘所藏不皆能入《七略》,也就不皆能入《漢志》”;2.劉向父子“將中古文經與學官經文合校之后,篇數同者僅錄學官經文,也可以說是合古文經于學官經之中”;3.中秘古文《易》,由于“與三家《易》篇數一致,僅僅文字有出入”,故《七略》不予著錄,而只著錄施、孟、梁邱三家《易》的學官本經文,也就是《漢志》不著錄中秘古文《易經》(徐興無《王國維〈《〈漢書·藝文志〉舉例》跋〉“未達者”之一試解——兼及劉向歆父子校書和漢代今古文經問題》,載《古典文獻研究》第九輯,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160、162頁)。徐先生此論有其合理之處。中秘古文《詩經》(筆者按:如果中秘確實有藏的話),《漢志》未著錄之情形當與古文《易經》相同。其他如《七略》不著錄《楚辭》及景差賦、東方朔賦包括《漢書·東方朔傳》無《七諫》等,已得到較好的討論(詳可參力之《〈楚辭〉研究二題》、尹海江《〈漢書·藝文志〉為何不錄〈楚辭〉》(分載《云夢學刊》1999年第1期第6-7,49頁、《欽州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03年第3期第42-45頁)及孫振田《〈漢書·藝文志〉“東方朔二十篇”考辨》一文,載《人文論叢》2015年第1期,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19-130頁。對于《七略》為何不著錄古文《易》與古文《詩》,筆者擬另文述之,此從略。其二,相關書籍亦未能進入中秘,班固遂不為著錄,如顧實先生論云:“班氏不新入此類諸書者,以其終西京之世,不為中秘所藏故耶?”[6]所謂“西京之世”,包含了王莽新朝在內(5)“班氏不新入此類諸書者……不為中秘所藏故耶”之前有“揆以七經有緯,至東漢始入秘府”,只有又有“《漢書》終《王莽傳》……故本《志》咸入之歟”之注(顧實《〈漢書·藝文志〉講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例言》第3頁),故知所謂“西京之世”,當包含了王莽新朝在內。;余嘉錫先生論云:“一則民間所有,秘府未收也……以其傳本少見,秘府無其書,故不著于錄?!盵9]169所論與顧實先生大體相同,惟時間上當不包括王莽新朝在內;其三,班固之時相關書籍已不存,《漢志》遂無由著錄,如章學誠即持此觀點:“其余劉所不錄者,東京未必盡存,《藝文》佚而不載,何足病哉?”[8]994其四,《漢志》著錄書籍時有所遺漏,或《漢志》本有著錄,因其自身有所殘逸而不可見,如章學誠論《漢志》“卷次部目,與本《志》不符”時云:“今觀蕭何《律令》、叔孫《朝儀》、張霸《尚書》、尹更始《春秋》之類,皆顯著紀傳,而本《志》不收。此非當時之遺漏,必其本《志》有殘逸不全者矣?!盵8]989
就“新入”之原因言,觀點則大致有三:其一,并無一定的前提或標準,上引章學誠“惟出劉氏之后者,間為補綴”所說即含有此意(6)劉咸炘先生以章學誠“間為補綴”(及“班氏謹守劉《略》遺法”)之說為“是也”,并稱《漢志》之“新入”為“偶然耳”。詳參劉咸炘《〈漢書·藝文志〉略說》,載黃曙輝編校《劉咸炘學術論集·校讎學編》,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49頁。;其二,相關書籍入于了中秘,班固遂予以著錄,如顧實先生論云:“《漢書》終《王莽傳》,蓋揚雄、杜林書,莽世曾入中秘,故本《志》咸入之歟?!盵6]其三,著者影響較大,或書籍本身流傳較廣,如余嘉錫先生論云:“劉向、揚雄,以大儒負盛名,杜林《蒼頡訓纂》,因其為小學書,家弦戶誦,故破例收入,其余皆不甚留意?!盵9]170
客觀說,以上諸家對《漢志》“不入”書之指陳,及對《漢志》“不入”及“新入”書原因之解釋,對于全面認識《漢志》著錄書籍之實際,科學利用《漢志》進行相關的學術研究,及理解《漢志》“不入”及“新入”書之成因,均大有裨益。不過,筆者仔細研讀相關文獻資料,亦覺無論是諸家對于《漢志》“不入”書之指陳,還是對于《漢志》“不入”及“新入”書之解釋,均有可商之處,尚有進一步探討之余地。鑒于前者筆者已撰有專文有所討論[10](7)另亦可參傅榮賢《歷代補〈漢書·藝文志〉闕收文獻研究》一文。,故此僅對《漢志》“不入”及“新入”書之成因進行討論,并期于《漢志》之研究能夠有所推進,且于古典目錄學之研究能夠有所借鑒。
先看《漢志》之旨趣。對此,班固本人已有說明,《漢書·敘傳》“藝文志”條:
伏羲畫卦,書契后作。虞夏商周,孔纂其業(yè);篹《書》刪《詩》,綴《禮》正《樂》,彖系大《易》,因史立法。六學既登,遭世罔弘;群言紛亂,諸子相騰。秦人是滅,漢修其缺。劉向司籍,九流以別。爰著目錄,略序洪烈。述《藝文志》第十[11]4244。
這段話所述之對象只有一個,即六藝經書(或六藝學說,兩者二而為一)?!胺水嬝?,書契后作”,述孔子編訂六經之前六藝經書的產生情況;“虞夏商周,孔纂其業(yè)”,點明孔子據先王之舊典編訂六藝經書;“篹《書》刪《詩》……因史立法”,述孔子編訂六藝經書之具體情況;“六學既登,遭世罔弘”,述六藝經書編訂完成之后,未能受到重視,先王大道未能得到弘揚;“群言紛亂,諸子相騰”,述諸子學術之興起對六藝學說造成了影響與沖擊——《孟子·滕文公下》:“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盵12]456“處士橫議”,大致與“群言紛亂,諸子相騰”相當;“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則可以理解為對六藝王道之學造成了影響與沖擊(《荀子·非十二子》“假今之世,飾邪說,文奸言,以梟亂天下”云云及揚雄《法言·吾子》“眾言淆亂則折諸圣”之“眾言淆亂”所表達的也是這個意思。解讀“群言紛亂,諸子相騰”,不能僅僅停留在字面);“秦人是滅,漢修其缺”,述秦始皇焚毀六藝經書,漢予以了收集與整理——相關文獻言及“滅”“缺”,多針對六藝經書而言,如《史記·太史公自序》:“周道廢,秦撥去古文,焚滅《詩》《書》,故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圖籍散亂?!盵13]4026《史記·儒林列傳》:“及至秦之季世,焚《詩》《書》,坑術士,六藝從此缺焉”[13]3786等等,均為如此;“劉向司籍,九流以別”,仍是圍繞著六藝學說而發(fā)論,意在說明劉向(及劉歆)對諸子學術進行了梳理與總結,理清了諸子的性質及其與六藝學說之間的關系(解讀“劉向司籍,九流以別”,同樣不能僅僅停留在字面);“洪烈”,指六藝經書,不針對“劉向司籍,九流以別”而言,無論是六藝經書本身、“孔纂其業(yè)”,還是“漢修其缺”(收集、整理六藝經書),都比劉氏父子的圖書整理及目錄編撰更為重要。
具體到《漢志》總序,所云亦以六藝經書(六藝學說)為中心:“昔仲尼沒而微言絕……《易》有數家之傳”,述六藝學說因“仲尼沒”及“七十子喪”而受到影響,“微言絕”“大義乖”及“《春秋》分為五”即影響之具體表現。其余則與《敘傳》“藝文志”條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對應關系:“戰(zhàn)國從衡……紛然殽亂”與“六學既登……諸子相騰”相對應;“至秦患之……以愚黔首”與“秦人是滅”相對應;“漢興……使謁者陳農求遺書于天下”與“漢修其缺”相對應;“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傳諸子詩賦……有《方技略》”與“九流以別”大致相對應。從編撰旨趣看,《敘傳》“藝文志”條所述之對象為六藝經書,總序所述之對象也就只能是六藝經書,舍此再無其他(8)總序“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傳、諸子、詩賦……有《六藝略》,有《諸子略》,有《詩賦略》,有《兵書略》,有《數術略》,有《方技略》”,就其字面,所述包含了全部類型的書籍,非僅六藝經書一種(《六藝略》),這并不令人奇怪,因為《漢志》為據《七略》改編,既然《七略》包含了全部類型的書籍,《漢志》也就難免受其影響,即總序雖以六藝經書為敘述對象,也會涉及到其他類型的書籍??疾烊康摹稘h志》不難看出,《六藝略》的定位為載道、弘道,《諸子略》等其他五略的定位則為被檢視、被評價,從這個意義上說,總序“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傳……有《方技略》”雖然六略皆述,而其中心也就是所述之對象其實只有《六藝略》一略,其余皆為“陪襯”。《漢志》的編撰旨趣是一個重要而又復雜的問題,筆者擬另撰《〈漢書·藝文志〉編撰旨趣考疏》文予以詳細說明,故此處僅擇要述之,不具體展開。。
概之,無論《漢書·敘傳》“藝文志”條,還是《漢志》總序,其中心只有一個,即六藝經書,亦即《漢志》之編撰,意在于記載六藝經書。
既然《漢志》之編撰是以記載六藝經書為目的,并不以記載西漢一代之各類書籍為出發(fā)點——盡管其首先就是一部藏書目錄,具有藏書目錄之功能,也完全可以藏書目錄進行利用——也就決定了班固必然不會將“新入”相關書籍作為《漢志》編撰必要的工作內容,即便其所親見、所依據、所“親上”之書(參上),也不例外(9)關于學者對《漢志》性質等之討論,另可參楊新賓《目錄學與學術史之間——〈漢書·藝文志〉價值的再思考》一文,載《理論月刊》2012年第6期,第65-68頁。。
再看《漢志》之前身也就是《七略》之特點:
其一,《七略》著者明確,是劉歆的專門著作;
其二,《七略》不僅是一部目錄著作,更是一部高水平的學術著作,其學術性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1.對相關學術進行的總結與評判,即《輯略》;2.對書籍的歸類與著錄。何書歸屬于何種學術類別,著錄于何種類別之中,是劉歆學術思考的結果,體現著劉歆的學術觀點。1與2又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前者以后者為前提進行總結與評判,后者則為前者提供基礎與支撐;無前者,后者之學術意涵將得不到總結與評判,無后者,前者將成無本之木、無源之水。1與2客觀上構成了相互適配的關系。
這兩點均決定了《七略》實具有不可更改性:就其一言,作為劉歆的著作,要求他人理應予以尊重,不加或慎加改動(10)《晏子書錄》“又有頗不合經術,似非晏子言,疑后世辨士所為者,故亦不敢失,復以為一篇”(姚振宗撰,鄧駿捷校補《七略別錄佚文》,澳門:澳門大學出版中心2007年版,第35頁)及《諸子略》儒家類《儒家言》班注“不知作者”、道家類《道家言》二篇班注“近世,不知作者”等,反映出劉、班的時代已經有了明確的著作權意識,這種意識的背后,必然是對著作本身的尊重。劉向圖書整理的目的之一就是形成一個定本——核《孫卿書錄》“定著三十二篇,皆已定,以殺青簡書,可繕寫”及《管子書錄》:“定著八十六篇,殺青而書可繕寫”(《七略別錄佚文》,第38、43頁)等可知,若無尊重之態(tài)度,又何來定本可言呢?李炳海先生也指出:“先秦文章作者具有不確定性,漢代文章則明確著錄作者姓名,這是著作權意識開始自覺的標志。”李炳?!稘h代確立的與文章寫作主體相關的幾個范型》,載《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0年第4期,第209-221,240頁。;就其二言,唯有不加或慎加改動,維持1與2之間的相輔相成之原貌(適配性),《七略》原本之學術性尤其劉歆之學術考慮等才能得以保留與彰顯。這最終也就要求班固據《七略》編撰《漢志》時,將《七略》視為一部獨立的學術著作,盡量保持其完整性,對其核心構成——《輯略》及書籍之歸類、著錄——必須采取尊重與維持之態(tài)度。以書籍之歸類、著錄論,也就是要求班固“不入”《七略》原所未著之書籍。
再看班固對于《七略》之態(tài)度:
其一,對《七略》之著者毫無疑義,并予以尊重,這點,觀《漢志》總序“歆于是總群書而奏其《七略》”[11]1701可知;
其二,對《七略》之學術性有著清晰的認識,并予以認同,這點,《漢書·楚元王傳·贊》“《七略》剖判藝文,總百家之緒”可為明證(詳參下文所引)。
這兩點決定了班固對《七略》之核心構成必然采取尊重與維持之態(tài)度,班固也正是這樣做的:1.以尊重與維持《七略》之核心構成為編撰思路,《漢志》總序“今刪其要,以為《漢志》”(顏師古注云:“刪去浮冗,取其指要也。”(11)武秀成先生認為“今刪其要”原文當為“今刪取其要”,“取”字在中古時期的傳寫中脫漏了,可取。武秀成《〈漢書·藝文志〉總序獻疑》,載《古典文獻研究》第十六輯,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521-537頁。),所謂“要”,所指只能是《七略》之核心構成而非其他;2.保留了《輯略》的核心要點,散而為《漢志》之諸大、小序,分置于相應的大、小類之后,使劉歆之總結、評判與其對書籍的歸類、著錄結合得更為緊密,《七略》原本之學術性尤其劉歆原本之學術考量等也因之而得到更為直觀的呈現(12)班固散《輯略》為《漢志》諸序時有所改動(包括參雜進自己的一些見解),但因保存了最核心的內容,故雖改而實亦為不改,亦即對《輯略》所采取的正是尊重與維持的態(tài)度。散《輯略》而為諸大、小序,雖沒有像明注“出”“入”那樣予以說明,然其實已予以了交代:其一,總序所謂“今刪其要”所針對的即有《輯略》在內,因最能包含“要”的非“輯略”莫屬,故可知《輯略》必被散為了《漢志》諸大、小序;其二,總序雖祗云“今刪其要”,不云刪去《輯略》,然《漢志》其他六略仍在,《輯略》獨無,故同樣可知《輯略》必被散為了《漢志》諸大、小序。;3.書籍著錄上,無論是移動、刪除《七略》原本著錄的相關書籍,還是新增著錄《七略》原所未著之書籍,必注“出”“入”“省”而不可,這表面上是在說明對《七略》之書籍的歸類與著錄所做之改動,實質上更是在尊重與維持《七略》之核心構成——依“出”“入”“省”逆推之,即可恢復《七略》之書籍分類、著錄的本來面貌,劉歆本人相關之學術考量自然也能得以追溯與恢復(13)以《六藝略》《樂》類為例,若無最末所云“出淮南、劉向等《琴頌》七篇”,將無以知曉在劉歆《七略》那里,《樂》類曾著錄有淮南、劉向等《琴頌》七篇;就后者言,以《諸子略》之雜家類為例,若無最末“入兵法”一語,及《兵書略》之兵技巧類的最末“入《蹴鞠》也”、整個《兵書略》的最末“入《蹴鞠》一家”等,將無以知曉劉歆原來是以雜家學術的視角而評判、著錄《蹴鞠》二十五篇,或者不以雜家學術的視角評判《蹴鞠》,僅將其作為通常意義上的“雜”書著錄于雜家類之中。。對《七略》之核心構成采取尊重與維持之態(tài)度,也決定了班固據《七略》而撰《漢志》時,必然以維持《七略》之原貌為務,不輕易著錄也就是新增著錄(“新入”)《七略》原所未著之書籍。
討論《漢志》之“不入”書問題,首先必須考察《漢志》之編撰旨趣,其次亦必須考察《漢志》之前身即《七略》之特點與班固對于《七略》之態(tài)度,如此方稱周全。前述章學誠、余嘉錫、顧實等以《七略》不著錄,或以相關書籍未能進入中秘或班固時已經亡佚解釋《漢志》“不入”相關書籍,均與《漢志》“不入”書之實際不符。尤其所謂“《七略》不收,《漢書》亦遂不補”云云,事實上也并沒有回答《漢志》“不入”書之問題:《七略》不著錄,《漢志》究竟又為何“亦遂不補”?
既然“不入”《七略》未著之書本為班固編撰《漢志》的基本原則,則其“新入”《書》類劉向《稽疑》一篇,小學類揚雄《訓纂》一篇、《蒼頡訓纂》一篇,杜林《蒼頡訓纂》一篇、《蒼頡故》一篇,儒家《揚雄所序》三十八篇,《詩賦略》揚雄八篇,就只能是班固遵循基本原則之下的破例的做法了。
先看劉向《稽疑》一篇、《揚雄所序》三十八篇及揚雄賦八篇之“新入”:
其一,《漢志》以記載六藝經書為目的的編撰旨趣,及儒家學者之身份,決定了班固會對儒家學者之著作格外留意;
其二,班固主觀上對劉向、揚雄推崇備至,幾達無以復加之地步?!稘h書·楚元王傳·贊》:“仲尼稱‘材難不其然與!’自孔子后,綴文之士眾矣,唯孟軻、孫況,董仲舒、司馬遷、劉向、揚雄。此數公者,皆博物洽聞,通達古今,其言有補于世。傳曰‘圣人不出,其間必有命世者焉’,豈近是乎?劉氏《洪范論》發(fā)明《大傳》,著天人之應;《七略》剖判藝文,總百家之緒;《三統(tǒng)歷譜》考步日月五星之度。有意其推本之也。嗚虖!向言山陵之戒,于今察之,哀哉!指明梓柱以推廢興,昭矣!豈非直諒多聞,古之益友與!”[11]1972—1973將劉向、揚雄與孟軻、孫況、董仲舒、司馬遷諸大儒相提并論,列為孔子之后為數不多的難得之大材,稱之為圣人之后的“命世者”?!睹献印す珜O丑下》:“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壁w岐注:“名世,次圣之才。物來能名,正一世者,生于圣人之間也?!盵12]309“命世者”,與“名世者”意同。則合以其一,班固最終將劉向《稽疑》一篇、《揚雄所序》三十八篇及揚雄賦八篇新增著錄進《漢志》之中,也就成為必然了。打破既定的“不入”書籍之原則而“新入”劉向、揚雄之作,與對劉向、揚雄之高度推崇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對應關系,當非偶然。嘆服其人而讀其書,再“新入”其書,或者讀其書而嘆服其人,再“新入”其書,均屬情理中事。著錄之目的,則或為明示其著述之存在,或為表彰其學術之貢獻,或為防止其書籍之亡佚(14)《漢書·揚雄傳》:“時,大司空王邑、納言嚴尤聞雄死,謂桓譚曰:‘子常稱揚雄書,豈能傳于后世乎?’譚曰:“必傳。顧君與譚不及見也。凡人賤近而貴遠,親見揚子云祿位容貌不能動人,故輕其書。昔老聃著虛無之言兩篇,薄仁義,非禮學,然后世好之者尚以為過于五經,自漢文景之君及司馬遷皆有是言。今揚子之書文義至深,而論不詭于圣人,若使遭遇時君,更閱賢知,為所稱善,則必度越諸子矣。’諸儒或譏以為雄非圣人而作經,猶春秋吳楚之君僭號稱王,蓋誅絕之罪也。自雄之沒四十余年,其《法言》大行,而《玄》終不顯,然篇籍具存?!?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585頁)據以可知,《漢志》儒家類“新入”《揚雄所序》三十八篇,《詩賦略》“新入”揚雄賦八篇,當三者之意并存,而又以表彰之意最為突出。依次類推,同樣受到高度評價的劉向,其《稽疑》一篇之“新入”,當亦含有明示其著述之存在等三者之意在內。。又考“《七略》剖判藝文,總百家之緒;《三統(tǒng)歷譜》考步日月五星之度。有意其推本之也”,可知班固對劉歆之評價亦不可謂不高,與劉向幾乎完全等同——《楚元王傳·贊》并稱二者為“劉氏”,然雖破例“新入”劉向《稽疑》一篇、《揚雄所序》三十八篇等,卻“不入”劉歆《鐘歷書》《三統(tǒng)歷》《洪范五行傳論》三種,就只能是例外之中又有例外了。其中之原因,或在于此數種已經被改寫、引用進了《律歷志》與《五行志》?;蛟S,在班固那里,劉歆與劉向終究還是有所區(qū)別,故雖盛稱其書而亦不稱其名,僅以“劉氏”概之,也因之而“不入”劉歆之書籍。
前述章學誠以“間為補綴”釋劉向《稽疑》一篇、《揚雄所序》三十八篇及揚雄賦八篇之“新入”,失于隨意。余嘉錫先生以劉向、揚雄“負盛名”釋劉向《稽疑》一篇、《揚雄所序》三十八篇及揚雄賦八篇,未能考察《漢志》以記載六藝經書為目的的編纂旨趣,及班固本人對二者之態(tài)度,亦為未周。更何況,劉向、揚雄之“負盛名”,與班固本人主觀上對二人之態(tài)度,亦非同一回事。既然《漢志》之編撰主要是班固個人之行為,則討論《漢志》“新入“書問題,就應當先考察班固個人之主觀態(tài)度,而非考察是否“負盛名”這樣的外界之客觀情形。
再看小學類揚雄《訓纂》一篇、《蒼頡訓纂》一篇與杜林《蒼頡訓纂》一篇、《蒼頡故》一篇四篇之“新入”:
其一,《漢志》以記載六藝經書為目的的編撰旨趣,及儒家學者之身份,決定了班固會對小學類著作格外留意;
其二,小學與六藝關系密切,為研讀六藝經書的基本技能。不通小學,就無法正確地研讀六藝經書。尤其是在今、古文經學相爭的情況下,小學就更顯重要了,為學者所不能忽略。許慎《說文解字·敘》:“壁中書者,魯恭王壞孔子宅而得《禮記》《尚書》《春秋》《論語》《孝經》。又北平侯張倉獻《春秋左氏傳》??嗤谏酱ǖ枚σ?,其銘即前代之古文,皆自相似。雖叵復見遠流,其詳可得略說也。而世人大共非訾,以為好奇者也,故詭更正文,向壁虛造不可知之書,變亂常行,以耀于世。諸生競說字解經,誼稱秦之隸書為倉頡時書云:‘父子相傳,何得改易?’乃猥曰:‘馬頭人為長,人持十為斗,蟲者屈中也?!⑽菊f律,至以字斷法,‘苛人受錢’,‘苛’之字‘止句’也。若此者甚眾,皆不合孔氏古文,謬于史籀?!盵14]所說“不合孔氏古文,謬于史籀”可視為因不通古文而誤讀、亂讀經書等的一個側面。與六藝經書關系密切,有助于研讀六藝經書,正是小學類書籍得以著錄于《六藝略》之原因。
再看小學類序文:
……《史籀篇》者,周時史官教學童書也,與孔氏壁中古文異體。《蒼頡》七章者,秦丞相李斯所作也;《爰歷》六章者,車府令趙高所作也;《博學》七章者,太史令胡母敬所作也;文字多取《史籀篇》,而篆體復頗異,所謂秦篆者也。是時始造隸書矣,起于官獄多事,茍趨省易,施之于徒隸也。漢興,閭里書師合《蒼頡》《爰歷》《博學》三篇,斷六十字以為一章,凡五十五章,并為《蒼頡篇》。武帝時司馬相如作《凡將篇》,無復字。元帝時黃門令史游作《急就篇》,成帝時將作大匠李長作《元尚篇》,皆《蒼頡》中正字也?!斗矊ⅰ穭t頗有出矣。至元始中,征天下通小學者以百數,各令記字于庭中。揚雄取其有用者以作《訓纂篇》,順續(xù)《蒼頡》,又易《蒼頡》中重復之字,凡八十九章。臣復續(xù)揚雄作十三章,凡一百二章,無復字,六藝群書所載略備矣?!渡n頡》多古字,俗師失其讀,宣帝時征齊人能正讀者,張敞從受之,傳至外孫之子杜林,為作《訓》《故》,并列焉[11]1720-1721。
可知:1.揚雄之作在小學發(fā)展史上占有十分重要地位,為其不可或缺之環(huán)節(jié),舍之,自《史籀篇》以來的文字之收載與研究即不完整;2.“揚雄取其有用者以作《訓纂篇》,……六藝群書所載略備矣”表明:(1)班固本人對小學非常重視,以至親歷親為,編纂字書,“復續(xù)揚雄作十三章”;(2)班固對自己所“復續(xù)揚雄作十三章”之價值非常認可,以之能補《蒼頡》收錄六藝群書所載文字之未備,為研讀六藝經書提供幫助?!皳P雄取其有用者以作《訓纂篇》”,“有用”即對研讀六藝群書有用?!队栕肫酚杏?,復續(xù)揚雄作之十三章自然有用,當正是出于“有用”之目的,班固“復續(xù)揚雄作十三章”;(3)班固對揚雄《訓纂》一篇非常看重,以至以之為基礎編纂字書,“復續(xù)揚雄作十三章”;(4)班固對揚雄《訓纂》一篇的價值充分肯定,以之能補《蒼頡》收錄六藝群書所載文字之未備,為研讀六藝經書提供幫助?!墩f文解字·敘》:“黃門侍郎揚雄采以作《訓纂篇》,凡《倉頡》已下十四篇,凡五千三百四十字,群書所載略存之矣?!盵14]僅言“群書”而無“六藝”,對比可知,班固稱“六藝群書所載略備矣”,當為有意突出“六藝”,強調揚雄及自己之所纂于研讀六藝經書有其價值;(5)據“揚雄取其有用者以作《訓纂篇》,順續(xù)《蒼頡》,又易《蒼頡》中重復之字,凡八十九章。臣復續(xù)揚雄作十三章,凡一百二章”于揚雄所撰明確交代稱名,于班固所撰卻不交代稱名,及稱“一百二章”(八十九章與十三章之和),知揚雄所續(xù)之“十三章”被合編進了揚雄《訓纂》一篇之內;(6)《蒼頡》加上揚雄《訓纂》一篇(含班固所續(xù)十三章在內),能夠查找到六藝群書所載的差不多全部文字——如果把《蒼頡》、揚雄《訓纂》一篇(含班固復續(xù)之十三章)合并稱之為一部字書,無疑可稱得上是《說文解字》之前最為全面與權威的字書,于研讀六藝群書之價值可謂巨大。則據此序文,再合以以上其一與其二兩點,揚雄《訓纂》一篇(含班固所續(xù)的十三章)被新增著錄進小學類,也就實屬必然,并不令人意外了。
如上,既然《蒼頡》可以用來查找六藝經書所載之文字,于正確地研讀六藝經書很有價值,作為《蒼頡》的研究之作,揚雄《蒼頡訓纂》一篇也被新增著錄進小學類中,也就同樣屬于必然了。針對《蒼頡》自身的研究亦為必不可少,唯有如此,才能保證更加科學合理地對之加以利用?!渡n頡訓纂》,即訓纂《蒼頡》(15)王先謙以《蒼頡訓纂》為《蒼頡》與《訓纂》一篇的合編:“此合《蒼頡》《訓纂》為一,下文所云‘又易《蒼頡》中重復之字,凡八十九章’也?!?王先謙《漢書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946頁)此說不確,《蒼頡訓纂》當為專門訓纂《蒼頡》之作,與《訓纂》一篇無涉??级帕植o《訓纂》之作而有《蒼頡訓纂》,可證揚雄《蒼頡訓纂》并非《蒼頡》與《訓纂》的合編。。
杜林《蒼頡訓纂》一篇、《蒼頡故》一篇之“新入”,與揚雄《蒼頡訓纂》一篇相同,也是因為有助于正確地研讀六藝經書。二篇最大的價值在于糾正了俗師對《蒼頡》中古字的誤讀。這種誤讀當時一定造成了很大的困擾,以至于要“征齊人能正讀者”專門予以糾正。二篇之“新入”,十分必要。
前述章學誠以“間為補綴”釋揚雄《訓纂》一篇、《蒼頡訓纂》一篇與杜林《蒼頡訓纂》一篇、《蒼頡故》一篇計四篇之“新入”,同樣失于隨意。顧實先生以王莽時“曾入中秘”釋四篇之“新入”,與其實際顯然不符。余嘉錫先生以“負盛名”釋揚雄《訓纂》一篇、《蒼頡訓纂》一篇之“新入”,以“家弦戶誦”釋杜林《蒼頡訓纂》一篇、《蒼頡故》一篇之“新入”,沒有考慮到《漢志》之編撰旨趣,及小學于研讀六藝經書之價值,亦未能對小學類序文相關信息予以挖掘與解讀,同樣為失于周全。尤其杜林《蒼頡訓纂》一篇、《蒼頡故》一篇之“新入”,序文已經明云“多古字”“俗師失其讀”“征齊人能正讀者”等等,而仍以“家弦戶誦”解之,可謂失之眉睫。二篇既然為糾正“俗師失其讀”之專門著作,也不大可能出現“家弦戶誦”之盛況。
當然,討論《漢志》“新入”書籍還必須看到,其所“新入”之書畢竟只有劉向、揚雄、杜林三家,與《七略》著錄書籍六百三家相較(《漢志》著錄書籍“五百九十六家”),“入三家,省兵十家”[11]1781實微不足道,即其“破例”幾可忽略不計。于中自能見出班固對“不入”書之堅持,及“新入”書之謹慎。
總上,《漢志》“不入”及“新入”書之原因如下:《漢志》以記載六藝經書為目的,這決定了班固不會將“新入”書作為必要的工作內容,也就是“不入”相關未著之書籍;尊重、維持《七略》之核心構成,“不入”《七略》原所未著之書,是班固編撰《漢志》之基本原則;班固不著錄其所親見、所依據或所“親上”之書,諸如劉向編集之《楚辭》,劉歆之《鐘歷書》《三統(tǒng)歷》《洪范五行傳》,叔孫通之《漢儀》,及《甘氏經》《石氏經》《夏氏日月傳》《星傳》等,為《漢志》“不入”書原則之具體體現。《漢志》“新入”相關書籍是班固遵循基本原則下的破例做法:《書》類劉向《稽疑》一篇,儒家類《揚雄所序》三十八篇、《詩賦略》揚雄八篇,乃因班固對劉向、揚雄二人極為推崇;小學類揚雄《訓纂》一篇、《蒼頡訓纂》一篇與杜林《蒼頡訓纂》一篇、《蒼頡故》一篇等四篇,則因它們對于正確地研讀六藝經書很有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