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萍
“或許,從沒有一個主題被這么多人或偶然或有意地研究過;然而,也從沒有一個主題如此不為人知?!币黄咚摹鹉?,普洛斯佩爾·馬爾尚在《印刷術的歷史》序言中的這句話指出人類生活中如此重要卻又如此晦暗不明的主題:書籍的歷史。一九五八年,呂西安·費弗爾和亨利-讓·馬丁以此為引言,開啟對西方手抄本到印刷書這段歷史的研究。由此,與書籍相關的政治和經(jīng)濟史、書籍承載的思想對社會的影響等主題成為文化史研究的一個新領域。而“書”本身的歷史,暫時隱匿其后。
僅六十多年后,隨著電子書的到來,人們不得不重新思考“書”的本質和它的命運。“當閱讀一本實體書時,我會記住文字和書的本身—它的形狀、護封、質感和版面設計。而當閱讀一本電子書時,我只能記住文字。這本書的書感(bookness)直接消失了,或者說它從來就沒有真正地存在過?!备チ帧た肆挚喜裨凇都~約時報》上的文字點明了書的本質。書籍有它本身的質感,但這種質感在電子書閱讀過程中消失了。不用說,電子書的好處很明顯:節(jié)省資源,價格便宜,方便攜帶又不占空間,已然是實體書籍的一大威脅。
當然,電子書也有自身的劣勢。但這不是基思·休斯敦所抨擊的電子出版商的經(jīng)營問題(如亞馬遜因版權問題而悄悄刪除消費者Kindle里的電子書),而是閱讀體驗的欠缺。在Kindle或iPad上閱讀電子書,只消上下左右滑動,閱讀變得迅速,記憶變得短暫,一切都只是信息而已。紙質書就不一樣,當讀者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攤開,翻頁,閱讀中可能還會劃線、折頁,或是在書眉邊角處寫點什么。新書和舊書帶來的觸覺、視覺、嗅覺體驗是不一樣的。再次打開這本書時,讀者記憶中浮現(xiàn)的不僅僅是眼睛看到的文字或者圖片,書的物理形態(tài)借助時間介質會讓人產(chǎn)生某種聯(lián)想。這樣的實體書籍,顯然更親近讀者,它與人類相伴了一千多年,在人類的生活中留下了深刻印記。當然,它需要一部自己的歷史,這部歷史正是由基思·休斯敦寫就。
休斯敦這部《書的大歷史:六千年的演化與變遷》(伊玉巖、邵慧敏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0年)是一部關于書的書,聚焦于電子書問世之前的實體書籍。它敘述“由紙張、墨水、硬紙板和膠水制作而成”,“有著實在重量和氣味”的書籍史。這個主題決定了休斯敦在開篇討論的是紙張而不是文字。因為,文字可以記載在龜甲、石頭、皮革等任何物體上,也可以信息化為電子符號,但對于實體書來說,紙張才是它的本質。有了紙張,書的生命才有了依托。《書的大歷史》試圖呈現(xiàn)書感的來源,其謀篇布局按照實體書籍的制作技藝展開:紙張、文字、插圖和書籍的形式。休斯敦用四個部分十五個章節(jié)講述了與書籍制作相關的技藝的歷史。
紙張是書籍生命之本。在紙張發(fā)明之前,古埃及的莎草紙在很長時間內(nèi)是記載文字、制造卷軸的重要材料,而且也能保存數(shù)百年。除此之外,羊皮紙也曾在好幾個世紀被人們用來撰寫手稿。不過,在休斯敦看來,莎草紙卷軸只能作為書籍的前身,而羊皮紙是“一種血腥的、漫長的、非常粗暴的制作工藝的最終成品”,盡管它是“一種可供古代和中世紀的作家撰寫所處時代最重要的宗教、文學和科學著作的媒介”,但紙張這種材料才是書籍的最終選擇,“最重要的是紙張與書籍之間的相互依賴”(《書的大歷史》,第31、34、35頁)。休斯敦非常強調(diào)紙與書的關系。
最早的造紙術來自中國,經(jīng)由阿拉伯人最終傳到歐洲。這個過程持續(xù)了近千年,休斯敦未能追索這個遷播進程,而是著重敘述紙張傳入歐洲后的情形。如,中世紀歐洲造紙匠的技術改進,如何煞費苦心地尋找紙張的原材料,還有木漿造紙所引起的機器發(fā)明,等等。十九世紀以來,西方仍在思考如何讓紙質書生命更長的技術,大英圖書館和美國國會圖書館都采取了相應的辦法來保護書籍。休斯敦認為,現(xiàn)代書籍是否“用無酸紙印刷”決定了它未來的壽命,但這一技術目前并不成熟,仍有待進一步改善。盡管電子書能保存書籍里的所有信息,卻失去了書籍原有的形態(tài),因而,何種形式的紙張才能延續(xù)書的生命,這仍是一個問題。
印刷是書籍得以普及的必經(jīng)之路。如果只有手抄本,能夠閱讀書籍的人必定只有少數(shù)。在《書的大歷史》中,古登堡(1398-1468)是濃墨重彩的一筆。休斯敦詳細地敘述了古登堡在印刷書籍這一工程上的技術改進:如何鑄模、排版、著色,最終印刷出精美的“四十二行圣經(jīng)”。這是人類印刷技術的飛躍。當然,和紙張一樣,印刷術最早也來自中國。休斯敦在這個故事中間同樣也插入了一段中國印刷史,他提到畢昇和木活字,以及中國的墨水和紙張在印刷書籍過程中存在的問題。當然,他沒有用更多篇幅談論中國印刷術的細節(jié)問題,只是告訴讀者這一技術的來源,以及歐洲人的工藝突破。
古登堡的活字印刷改變了書籍制作的模式,并讓圖書成為一個新興產(chǎn)業(yè)。休斯敦也不提諸如“李約瑟難題”之類的問題,比如為何中國在好幾百年前就有了雕版印刷術,卻沒發(fā)展出現(xiàn)代印刷技術。古登堡印刷術導致的結果是,印刷書搶走了抄寫工的飯碗,讓書籍變得更為普及、流行。與此同時,書籍的生產(chǎn)得到了更多的法律保障,比如,版權的興起。在作者、印刷商和出版商的合力之下,版權在“印刷技術能夠迅速、低成本地產(chǎn)生大量文本復制件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馬克·羅斯《版權的起源》,楊明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160頁)。不過,這也不在休斯敦的故事范圍之內(nèi)??傊?,在十八、十九世紀,在解決了技術和法律的問題之后,印刷書成了真正的商品。
插圖是書籍的裝飾,是美感的來源之一。休斯敦介紹了四種插圖制作方式,配有圣徒肖像插畫的泥金裝飾手抄本、雕版印刷插畫、凹版印刷和平版印刷。如休斯敦所言,“書籍總能反映當時的社會狀況”,“社會變了,書籍也隨之發(fā)生變化”(《書的大歷史》,第160頁)。泥金裝飾手抄本源于愛爾蘭傳教士渴望裝飾他們精心抄寫的圣典,并以圣徒肖像作插畫的努力,隨著斯堪的納維亞海盜對蘇格蘭和愛爾蘭人的迫害,愛爾蘭人帶著精美的泥金裝飾手抄本逃到歐洲大陸。休斯敦雖然將這個故事與宗教傳播關聯(lián)起來,卻沒明說這種手抄本在歐洲的影響。但讀者可以想象一下,泥金裝飾手抄本在富豪們的追捧下,職業(yè)抄寫員和插畫師階層就孕育而生了。這些匠人遇到雕版印刷,會產(chǎn)生奇妙的反應。
中國的雕版印刷是否通過馬可·波羅傳到歐洲,迄今還是個疑問。不可否認的是,歐洲很好地利用了這一技術,并不斷改進雕版本身的技藝。天主教會將這一技術用以印刷圣徒的圖像,而提香、丟勒與其同輩藝術家們則把版畫推入了藝術領域(《書的大歷史》,第183頁)。當印刷匠把活字印刷與雕版結合起來時,現(xiàn)代書籍就有了雛形。從木板雕刻到銅版雕刻,歐洲的蝕刻技藝解決了印刷插畫時需要解決的問題,并制作出了十九世紀初最著名的插圖書籍:《美洲鳥類》。這部著作被休斯敦視為“在藝術、印刷和裝訂上都超越前人的一部杰作”(《書的大歷史》,第199頁),其開本、色彩、圖片、制作技藝等各個方面都非??季???梢哉f,這一系列圖書堪稱藝術品,而它也成了銅版印刷的“最后絕唱”。
讓帶有插圖的印刷書變得更為普及的是平版印刷技術。出生于布拉格的阿洛伊斯·塞內(nèi)費爾德(Alois Senefelder,1771-1834)在十八世紀末發(fā)明了一種蠟制“化學墨水”,讓平版印刷復制變得可能,只要手稿、印刷文本、雕刻圖案能被這種“墨水”呈現(xiàn)出現(xiàn),就可以制作出很多副本。這幾乎就是今天復印機的雛形。對于十八世紀的圖書印刷來說,這一發(fā)明簡直是個奇跡。當然,這門技術在色彩和材料上也在不斷創(chuàng)新。到了二十世紀,膠版印刷全方位地改進了平版印刷的技術。帶有插圖的現(xiàn)代書籍源源不斷地生產(chǎn)出來。與古登堡所處的年代相比,書籍的受眾指數(shù)性地增加了,圖書制作的技藝越來越完善。當書籍成為一種隨處可見的普通商品時,其藝術性也相應地降低了許多。
外觀、裝幀最終決定了書籍的形式。在分頁書誕生之前,書是卷軸,或是寫字蠟板,沒有頁碼隔斷,閱讀時很難找到相應的信息,收藏起來也需要大量的空間。大概四世紀時,分頁書產(chǎn)生。各式各樣的裝幀物件—從封面、環(huán)襯再到它們的材料也構成了書籍的書感。因為封面材料無非是紙張、皮革,所以休斯敦認為裝幀技術一直以來并沒有太大的變化。他講述的最令人驚悚的故事莫過于十九世紀盧多維奇·布蘭醫(yī)生以人皮制作書籍封面(《書的大歷史》,第278、279頁)。這樣的故事只是用來說明哪些事物可以作為封面的材料,別無其他。隨著時代的變遷和受眾的變化,書的外觀、開本、尺寸、字體也在不斷變化。休斯敦認為,“現(xiàn)代書籍的概念是文藝復興時期威尼斯的知識界、商界和藝術界共同奠定的,而且這一切都取決于紙張的尺寸”(《書的大歷史》,第282頁)?,F(xiàn)代書籍的形式最終還是回到了紙張。
在《書的大歷史》中,休斯敦并沒有像文化史學者那樣關注書籍背后的歷史,而是直面書本身。諸如版權、印刷商、出版商的身份、書籍里記載的獻詞及其相應的人物關系,書籍作為商品的買賣關系,或者書籍從印刷、裝訂、運輸?shù)戒N售到購買者手中的一系列事件,這些問題更多是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的產(chǎn)物,它們是呂西安·費弗爾和亨利-讓·馬丁書籍史更關注的對象,也是后來羅伯特·達恩頓文化史研究的對象。休斯敦的重點是技術,盡管他也提到技術革新給人類社會帶來的重大歷史變革,但在他的著作中,書的歷史以及制書技藝的歷史才是主題,人的故事成了書籍史的配角。
盡管基思·休斯敦無意對書籍史上的各種細節(jié)做深入的考據(jù),也無意像年鑒學派或新文化史研究者那樣講述書籍背后的因果關聯(lián),但他的書籍史仍然為嚴謹?shù)膶W術研究提供了一些啟發(fā):比如維科《新科學》中的“玄學女神”插圖、霍布斯《利維坦》的封面圖像等,它們的作者與當時的技術都是值得深究的問題。不過,休斯敦的最終旨趣是講故事,講述關于書籍本身的故事。所以,我們讀到的是蔡倫如何造紙、馬克·吐溫如何投資“佩奇排字機”、眾籌出版《美洲鳥類》等趣事。毋庸置疑,這些故事抓人眼球,讓人情不自禁地一氣讀完。讀者既了解了書本身的歷史,還閱讀了一段人類文明史。作為一本“書”的創(chuàng)作者之一,休斯敦搜尋了大量圖片,讓活潑的文字有了更具體的圖像。他和這本書的紙張、排版、印刷等幕后制作者一起,讓《書的大歷史》這本書給讀者留下了強烈的“書感”。
回到最初的問題,在電子書日益盛行的時代,實體書是否會走向死亡?書籍的歷史是否會走向終結?休斯敦以一名愛書人的立場回答了這些問題。無論作為藝術品還是普通商品,實體書的技藝是人類文明史上的重要內(nèi)容,它帶給人的閱讀愉悅感是電子書無法給予的。如達恩頓所言,“我喜歡閱讀紙質書的感覺,我希望能夠快速地翻閱書籍,在閱讀中體驗到自己與書本接觸的直接感覺”(澎湃新聞,2019年11月9日)。免費的電子資源為研究者和普通讀者提供了大量的信息,但紙質書的書感仍然會一直吸引閱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