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穎

【摘 要】 《同谷七歌》即《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一般認為是杜甫作于乾元二年的一組歌行，但有學者對此提出質(zhì)疑，本文通過梳理文獻資料認為《同谷七歌》確為杜甫所作，且系于乾元二年應無誤。同時，后世對《同谷七歌》多有仿作，稱為“同谷體”，通過對比這些作品和《同谷七歌》可以歸納“同谷體”在句法、用韻、篇制等方面的獨特之處。

【關(guān)鍵詞】 《同谷七歌》;同谷體;杜甫;隴右詩

【中圖分類號】 I222.7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4102（2021）02-0074-03

《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是一組七言八句體歌行作品，一般認為作于乾元二年杜甫寓居同谷縣時?！锻绕吒琛芬云洫毺氐木涫健㈩D挫的風格和聯(lián)篇歌行的獨特形式，在存世的杜詩中獨樹一幟。目前學界對《同谷七歌》和“同谷體”的研究仍有薄弱之處，主要集中在“同谷體”詩體特征的歸納、后世“同谷體”作品對《同谷七歌》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等方面。本文也將主要對這兩方面進行探討，以期方家。

一、《同谷七歌》的真?zhèn)渭皠?chuàng)作時地考

《同谷七歌》即《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一般認為是杜甫作于乾元二年寓居同谷縣時，黃鶴、王嗣奭、仇兆鰲等均持此說，然而臺灣學者簡錦松提出異議，在《實見與辨?zhèn)巍赐绕吒琛捣嵌鸥λ鳌罚ㄒ韵戮Q“簡文”）一文中根據(jù)自己的現(xiàn)地研究對七首詩逐一提出質(zhì)疑，認定《同谷七歌》是托名杜甫的偽作。本文僅對簡文中對其他質(zhì)疑提出商榷意見。

首先是一歌，簡文提出兩點質(zhì)疑：1.白頭亂發(fā)垂過耳的形象，不合杜甫的性情習慣;2.所謂“歲拾橡栗隨狙公”是用典，本無需坐實，且并不屬實。第一，檢搜杜詩，除簡文所列，尚可發(fā)現(xiàn)“百年渾得醉，一月不梳頭”（《屏跡三首》其二）、“衣裳垂素發(fā)，門巷落丹楓”（《秋峽》）等句，況且《同谷七歌》既為歌行，用夸張的筆法也屬當然。第二，所謂“歲拾橡栗隨狙公”，如簡文所說，本無需坐實，然簡文中提到九月中旬已是橡栗滿地，推斷十一月時必然所剩無幾，實則杜甫無甚希望能拾橡栗果腹。雖然從自然環(huán)境的角度來說是有其合理性的，但此句的意蘊應再轉(zhuǎn)一層，杜甫既明知橡栗所剩無幾，仍不得不抱有一絲希望去艱難尋找，才足令人悲痛。

其次是二歌，簡文認為杜甫有在秦州和同谷卜居的意愿，并且杜甫攜家離開華州時，應當帶有相當?shù)馁Y金供其求田問舍，理由是杜甫在長安、洛陽兩地均有產(chǎn)業(yè)，且杜甫曾任左拾遺，至離開華州時，至少有兩年以上穩(wěn)定的官俸收入，不至于像《七歌》中所描寫的生活如此艱難。然而簡文也提到，祖產(chǎn)對杜甫的實際幫助應該不大，更重要的是時逢戰(zhàn)亂，國家財政難以為繼，考《通典》，“凡京文武官員每歲給祿……自至德之后不給”。參考《唐代財政史稿》，京官祿在永泰二年尚未恢復，則杜甫在左拾遺任上是沒有官祿可領的。而俸料錢的供給也不容樂觀，“乾元元年制，外官給半料與職田，京官不給料”，可見當時杜甫所能獲得的俸祿實際并不會很多。而職田是官員在任時獲得的土地，卸任時應轉(zhuǎn)交下一任。杜甫在華州司功參軍任上應有三頃職田，但由于任期不長，職田收入應當也很有限。那么杜甫從華州離任時是否有足夠安居的資金是有待商榷的，而且乾元錢導致的物價上漲對杜甫的生活應該也造成了沖擊，“乾元元年七月……御史中丞第五琦奏請改錢，以一當十……二年三月，琦入為相，又請更鑄重倫乾元錢，一當五十，二十斤成貫。詔可之。于是新錢與乾元、開元通寶錢三品并行。尋而谷價騰貴，米斗至七千，餓死者相枕于道?！边@或許也是杜甫離開華州的原因之一。而且當時秦州有族侄杜佐可以為接應，正如陳貽焮先生所分析，杜佐在窮鄉(xiāng)僻壤中創(chuàng)出家業(yè)對生計艱難的杜甫來說也很有誘惑性和啟發(fā)性。故杜甫有在秦州卜居的意愿不假，但很可能沒有足夠的資金。簡文認為其詩全為偽作的結(jié)論仍需商榷。

至于系年的問題，注家多將這一組詩系于乾元二年，主要的爭議在于此詩作于十一月還是十二月，如黃鶴：“公乾元二年十二月至同谷，以十二月入蜀，寓居同谷才一月耳?！薄抖鸥θＷⅰ穭t在題注中明確提出本詩作于十一月。但仍存一種意見認為這組詩作于乾元二年但詩題并非定于當時，如翁方綱曰：“此乾元二年冬作，而乾元止有二年，不應爾時遽稱‘乾元中。且作詩時又豈即知明年即改上元元年而于題渾書乾元中耶？詳此題，稱乾元中者，必是少陵晚歲自定其詩，追訴標題云耳也。當時偶然作此七歌，未必先書題目于前耳。因斯以推，則前后諸篇題下有原注，皆是公后來所自為者，非出于后人也。”（《杜詩附記》卷六）此外，尚有質(zhì)疑這組詩并非作于乾元二年者，見劉孟伉遺作《讀詩小記——對〈同谷七歌〉的時間和地點問題質(zhì)疑》（《文史雜志》1985年第2期），其中劉氏依據(jù)“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十年饑走荒山道”和杜甫《長沙送李十一銜》中“與子避地西康州，洞庭相逢十二秋”認為，根據(jù)杜甫的生平進行推算，這組詩應是大歷五年秋作于長沙。

綜合以上三種觀點，首先應當探討的是這組詩的題目——根據(jù)杜詩提供的線索以及學者的考證，杜甫于乾元二年到同谷縣無疑，若此詩作于當時，則此“乾元中”應為乾元二年。考杜甫集中詩題，提及年份者雖為數(shù)不多，但均很明確，除《同谷七歌》外，尚有《天寶初，南曹小司寇舅，于我太夫人堂下，壘土為山，一匱盈尺，以代彼朽木，承諸焚香瓷甌，甌甚安矣。旁植慈竹，蓋茲數(shù)峰，嵚岑嬋娟，宛有塵外數(shù)致。乃不知興之所至，而作是詩》《至德二載，甫自京金光門出，間道歸鳳翔。乾元初，從左拾遺移華州掾，與親故別，因出此門，有悲往事》《大歷二年九月三十日》《大歷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峽，久居夔府，將適江陵，漂泊有詩，凡四十韻》，除此以外，《揚旗》（3229）一首的小序中也提及年份：“二年夏六月，成都尹鄭公置酒公堂，觀騎士試新旗幟?！迸c這些詩題對比，只有《同谷七歌》使用了一個模糊的時間“乾元中”，而且前述幾首詩的詩題除《大歷二年九月三十日》外都頗具敘述性，相比之下《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詩題則回憶性較強，應非當時所加?？终缥谭骄V所言，是杜甫晚年自定其詩時，才補充了這一詩題。

其次是這組詩究竟作于何時，較為公認的意見是這組詩作于乾元二年杜甫寓居同谷縣時，這是將題目解為“乾元中寓居同谷縣（時），作歌七首”;而劉孟伉《讀詩小記——對〈同谷七歌〉的時間和地點問題質(zhì)疑》一文則認為這組詩作于大歷五年，則是認為杜甫晚年追憶其在同谷縣時的困苦生活時作了這組詩，這是將題目解為“（憶）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劉氏在此文提出的主要依據(jù)是“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十年饑走荒山道”一句，認為從乾元二年上推，杜甫并無“十年饑走”的經(jīng)歷;從乾元二年下推，則杜甫在長沙時實際離開同谷已十二年，與“十年饑走”“身已老”相符合，即認定此詩作于大歷五年。十二年取成數(shù)作十年，似乎可以作為劉說的證據(jù)，但此句“十”字一作“三”，以此為據(jù)應需要同時注意《同谷七歌》其四中也提到了“十年”，即“有妹有妹在鐘離，良人早歿諸孤癡。長淮浪高蛟龍怒，十年不見來何時”。杜甫至德二載作《元日寄韋氏妹》一詩，其中有“近聞韋氏妹，迎在漢鐘離。朗伯殊方鎮(zhèn)，京華舊國移”。蔣寅先生在《“郎伯”辨——兼考杜詩〈元日寄韋氏妹〉本事》（《文史知識》2016年第10期）一文中提出，“郎伯”解釋為丈夫不合理，指的應該是丈夫的哥哥，則杜甫的韋氏妹去往鐘離應當是與其丈夫去世有關(guān)，而且其夫應該至遲在天寶末就已去世，那么《同谷七歌》中的“良人早歿”也可以得到解釋。若《同谷七歌》作于大歷五年，則從韋氏妹赴鐘離到杜甫寫作《同谷七歌》已不止十年之久，從至德二載算起，至少已有十三年。即使是取成數(shù)作十年，大歷五年時杜甫漂泊瀟湘，其韋氏妹在鐘離，恐與詩中“杳杳南國多旌旗”句不合，既言“南國”，則同谷作為“北地”，兩處相距杳杳，漂泊分離之感愈發(fā)深刻。

最后，細讀《同谷七歌》，不僅其中對隴右寒冬的描寫具有十分強烈的現(xiàn)時感，而且其七全詩所流露的感情似乎頗有不甘和憤懣——“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十年饑走荒山道。長安卿相多少年，富貴應須致身早”，與杜甫大歷五年作品的風格及其中體現(xiàn)出的心境不甚匹配。故《同谷七歌》應作于乾元二年短暫寓居同谷縣時，不久杜甫即攜家入蜀。

二、《同谷七歌》的體制淵源與詩體特征

宋元以來學者追溯《同谷七歌》體制淵源時，多認為其導源于《楚辭》《胡笳十八拍》《四愁詩》等作品，如浦起龍：“亦是樂府遺音，兼取《九歌》《四愁》《十八拍》諸調(diào)，而變化出之，遂成杜氏創(chuàng)體，文文山嘗擬之”（《讀杜心解》卷二之二），如黃生，“此體為子美創(chuàng)作，其源出于《四愁》，而自造機軸者也”（《杜詩說》卷十一）。

《同谷七歌》與《楚辭》的關(guān)系最直接表現(xiàn)在“兮”字的運用?！百狻弊质恰膀}體”形式上的一個主要標志，劉勰在《文心雕龍·章句》中說：“又詩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辭用之，字出句處。尋兮字成句，乃語助余聲?！薄锻绕吒琛分忻恳皇椎牡谄呔渚度胍粋€“兮”字，構(gòu)成了一種語氣上的延宕，與“嗚呼”結(jié)合起來，沉郁憤慨，凄楚動人，為整句和全詩增添了“歌”的節(jié)奏感和悲哀凄愴的感情色彩?！锻绕吒琛分小氨L為我從天來”等句體現(xiàn)出一種卓異的抒情主體意識，詩人在天地間悲壯激越的巨大精神力量，無疑也是上承《楚辭》的。最后，“蛟龍”“蝮蛇”“鹙鸧”等意象的使用也使得全詩頗具楚辭般的奇異色彩，“嗚呼五歌兮歌正長，魂招不來歸故鄉(xiāng)”一句更是直接用《招魂》的典故，使全詩具有了豐富的騷體意味。

從形式上來看，《同谷七歌》與《四愁詩》的淵源更為直接。首先，是每章開頭“×思曰”的固定句式，被杜甫繼承并化用為《同谷七歌》每章中“嗚呼×歌”的句式。但《四愁詩》的四章之間是并列關(guān)系，而杜甫《同谷七歌》則蘊含著章法布置的匠心。《同谷七歌》首章的“嗚呼一歌兮歌已哀”為全詩奠定了悲涼哀傷的感情基調(diào)，從“嗚呼二歌兮歌始放”，中間“三發(fā)”“四奏”，五章“歌正長”，六章“歌思遲”到末章“嗚呼七歌兮悄終曲”，次第分明。首章以“悲風為我從天來”作結(jié)，末章結(jié)句以“仰視皇天白日速”與之呼應。首兩章描寫詩人的窮苦生活，次兩章寫思念分離遠方的弟妹和時局的動蕩，五、六兩章刻畫寓居之地荒涼惡劣的生活環(huán)境，從對弟妹的想念回歸現(xiàn)實，末章回顧自己“饑走荒山道”的坎坷經(jīng)歷，悲歌當哭。雖然各章內(nèi)容并不相同，但其中貫穿著詩人深刻的悲苦心情，又使得全詩渾然一體，力量磅礴，詩人的情感起伏歷歷可見。其次，《四愁詩》采用了定格聯(lián)章的篇制，《同谷七歌》也對此有所吸收，但更為靈活。《七歌》的前四章首句均采用雙音節(jié)重復的格式，“有客有客”“長鏟長鏟”“有弟有弟”“有妹有妹”，通過有規(guī)律的重復，增強了詩句的節(jié)奏感，使得“歌”的特征更加突出。而且重復的音節(jié)以仄聲居多，更增添了前四章嗚咽如泣的頓挫感。最后，《同谷七歌》的換韻方式也與《四愁詩》有相似之處?！端某钤姟凡捎们叭笏牡膿Q韻方式，《同谷七歌》則采用前六后二的換韻格式，且多為前六葉仄后二葉平。楊曉靄《論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之“作歌”》對此有詳細研究，此處不再贅述。

盡管《胡笳十八拍》的創(chuàng)作問題還有待進一步考證，但不妨僅立足文本簡單分析《同谷七歌》與其存在的聯(lián)系。首先是聯(lián)章長歌的形式，以每章的數(shù)字體現(xiàn)全詩的章法布置和感情起伏，“嗚呼×歌兮”的句式與此相關(guān)，但《同谷七歌》較之更為工整，以七言句為主，每章八句，格式更為確定，此即仇兆鰲所謂“七歌結(jié)語，皆本笳曲”。《胡笳十八拍》則每章句數(shù)不一，除七言句外，八言、九言句為數(shù)不少。其次，《胡笳十八拍》的用韻和換韻較為雜亂，這一方面對《同谷七歌》影響不大。

以上通過對《同谷七歌》體制淵源的追溯，簡單梳理了《同谷七歌》較為突出的詩體特征，現(xiàn)歸納如下：1.《同谷七歌》采用了前六后二換韻的格式。2.就句式而言，《同谷七歌》“嗚呼×歌兮”的句式與章法布置密切相關(guān)，首句的雙音節(jié)重復尤其是“有×有×”的格式，增添了“歌”的節(jié)奏感。3.采用了定格聯(lián)章的篇法，全詩七章，每章八句，以七言句為主，受《四愁詩》和《胡笳十八拍》的影響，但更富變化，也更工整。4.全詩具有強烈的抒情主體意識和豪宕奇崛的風格。

《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作于乾元二年杜甫寓居同谷縣時，正如蕭滌非先生所說：“這一年是杜甫行路最多的一年……也是他一生中最苦的一年。”這一年杜甫離開華州，“一歲四行役”，顛沛輾轉(zhuǎn)，期待能夠在同谷安頓家人，但終于未果，落到衣食斷絕的境地?！锻绕吒琛方梃b了《楚辭》《四愁詩》《胡笳十八拍》等作品的句式、篇制和卓異的抒情精神，形成鮮明的詩體特征，多為后世詩人仿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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