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華
有關音樂術語的翻譯,坊間可見的參考書籍,有康謳主編的《大陸音樂辭典》、王沛?zhèn)愔骶幍摹兑魳忿o典》、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外國音樂曲名詞典》《外國通俗名曲欣賞詞典》、人民音樂出版社出版的《外國音樂表演用語詞典》,以及香港萬里書店出版的《音樂譯名辭典》,等等,數量并不多,內容亦不夠全面。凡此種種參考書籍,對于同一術語的翻譯都各不相同,例如rubato一詞,有人譯為“音的長短頓挫”,有人譯為“速度的伸縮處理”。而各大音樂家形形色色的作品曲目,就更難有統一的譯名了,因此譯注時,面對眾多名目,很難取舍,唯有盡量參照多種資料,并且再三翻閱《家書》全文,以求一貫。但是許多時候,某些有關音樂的外文片語,就算在參考書中也翻查不到,這種情況之下,就不得不求助于精通音樂的朋友,如劉靖之等,才能得到較為滿意的解決方法。例如《家書》第112 頁中提到貝多芬幻想曲中間的singing part,就不能譯為“歌詠片段”,而須譯為“如歌片段”。
接著,我要提到《家書》中涉及外語的第三類情況,即普通詞類及片語的運用。正如前面已經提過,傅雷當年執(zhí)筆寫家書時,常常是思潮澎湃、感情洋溢的,下筆如行云流水,自然奔放,不像翻譯名著時字斟句酌,推敲再三,所以用起一個個、一句句外文來,也是依情順勢而出,這些字句多半用外文寫來快捷方便,用中文表達則反而顯得別扭冗贅了。在一般的情況之下,若要把這些字句譯成中文,已經很不容易,因為很難找到同義對等的中文表達方式;勉強要譯,也往往只好找另外一種間接曲折的說法,或把名字挪前調后,或把文意增補刪節(jié)等。但是我現在要做的工作是“譯注”,而譯注的字眼全都緊扣在前言后語中,動彈不得。換言之,翻譯上應享的自由度已經降至最低,而翻譯中面臨的困難也就相應地更形尖銳了。
以下是我在“譯注”過程中所遇到的各種難題里一些比較有代表性及有意思的例子。
第一種難題涉及文化差異。傅雷在《家書》里選用了一些外文詞,如complex、 devotion、flattered、kind、sentiment、spontaneity等等。這些詞,正如翻譯時常叫人頭痛的privacy一般,不太好用中文表達。我們首先以devotion為例。devotion 在宗教上的意義,是對上帝的虔誠與膜拜;在非宗教上的意義,是對一個人或一個信仰的無私的忠誠與熱愛?!都視分幸彩珍浟烁捣蛉酥烀佛サ膸追庑?。在第224 頁上,傅夫人提到傅雷與傅聰父子情深,她對兒子寫道:“他這樣壞的身體,對你的devotion,對你的關懷,我看了也感動?!贝颂幱昧薲evotion一詞。在西方傳統中,子女長大后,可以跟父母成為朋友,有時甚至以名字稱呼,因此父母對子女的感情可以用devotion來敘述;但是中國人的社會中講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倫常的關系一向是長幼有序的,父對子的感情至深至切,也不宜用“忠誠”或“熱愛”來描繪,所以我就把devotion 譯為“愛護”。接著,我要提一提flatter這個詞。這個詞的原義是“諂媚、阿諛、奉承”,但是英文里倘若某人接受他人贊美時,常用“I am flattered.”的說法,以表示自謙,翻譯過來,即等于中文的“過獎”“不敢當”“不勝榮幸”等等。在《家書》第54頁中,傅雷贊揚傅聰勤于練琴,毅力可嘉,說道:“孩子,你真有這個勁兒,大家還說是像我,我聽了好不flattered!”此處,不論“過獎”“不敢當”或“不勝榮幸”等,都安不下去,所以就譯為“得意”兩字,全句聽起來就比較順口,比較像中文的說法。再以kind為例。這個詞在英文里的含義十分豐富,根據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Websters Third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 以及Collins English Dictionary 中的解釋,歸納起來就有 well-bred、gentle、sympathetic、 affectionate、loving、fond、intimate、grateful、thankful、fender等等。假如原文有一句“She is kind.”要譯成中文,就很難掌握確切的意思,必須看上下文的意思,小心揣摩才行?!都視分杏幸惶帲ǖ?89 頁)傅雷提到彌拉年輕,未經世事,收到禮物后毫無表示,希望做兒子的能從旁提醒,但必須含蓄婉轉,“——但這事你得非常和緩地向她提出,也別露出是我信中嗔怪她,只作為你自己發(fā)覺這樣不大好,不夠kind,不合乎做人之道”。此處kind既不能譯為“客氣”“仁慈”,又不能譯為“賢慧”“溫柔”,詞典上列出的解釋,好像一個都不管用。西方人似乎很少會對兒媳諄諄勸導,此處的kind,我考慮再三,結果譯為“周到”兩字,這樣就比較語氣連貫,后文提到這一切做法都是為了幫助她學習live the life,也就順理成章譯為“待人處世”了。
第二類難題是確定詞義褒貶。《家書》中選用的某一些字眼,表面上看來有肯定的意思,其實是否定的;另一些則表面看來是否定的,其實是肯定的,例如sweetness、romantic、flirting、automatic、wild等等,必須看前后文的語氣,才能測定確切的含義。以sweetness來說,詞典的解釋全部是正面的,幾乎找不出一個貶義,但是在《家書》第67 頁,傅雷提到莫扎特的音樂,推崇為“毫無世俗的感傷或是靡靡的sweetness”,此處既有“靡靡”在前,已經規(guī)限了后面那sweetness的含義,詞典上的“甜蜜”“甘甜”“芳香”“輕快”等字眼,一個都套用不上,最后,只好決定譯為“甜膩”,以示貶義,但又不違原義。相反,flirting一詞一般譯為“調情賣俏”,多數含有貶義,但《家書》中另一處(第299 頁)傅雷討論莫扎特的音樂時,稱之為“那種十八世紀式的flirting”,由于此處毫無詆毀之義,充其量只可譯為“風情”。又如wild一詞,英文原義含蘊極豐,既可解釋為uncivilized、savage、uncultured、rude、violent等,也可解釋為uncontrolled、elated、enthusiastic、free、raving、unconventional等等?!都視分刑岬接顺肮穪啞睍r為wild,而說起莎士比亞人物如麥克白、奧賽羅等,也是wild,那么,前者為“豪放”,后者就該譯為“狂放”了(第275—276頁)。至于automatic一詞,照詞典上的解釋,大概就是“自動”而已?!都視分械?37 頁談到音樂的表演時,說道:“心、腦、手的神經聯系,或許在音樂表演比別的藝術更微妙,不容易掌握到成為automatic的程度。”此處如果不慎把automatic譯注為“自動”,后果就不堪設想。試問演奏音樂而達至“自動”的程度,豈非靈性盡失,令人有“機械呆板”的感覺?這么一來,就把傅雷原文中肯定的意思變?yōu)榉穸?。經一再斟酌,我把此處的automatic譯為“得心應手,收放自如”,我認為這樣才能符合傅雷筆下大演奏家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