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宇軒
關(guān)鍵詞:《蜘蛛絲》 芥川龍之介 情感 日本文學
日本小說家芥川龍之介在短暫的35年人生中,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短篇小說、散文、雜文等,在文學史上留下了熠熠閃光的一頁。在繁多的作品中,《蜘蛛絲》作為一篇人選日本國語教材的、具有佛教元素的童話創(chuàng)作,在“因果報應”的情節(jié)和明白曉暢的語言背后,尚有著具備豐富討論空間的情感內(nèi)蘊。
一.《蜘蛛絲》及研究概述
(一)文本概述
《蜘蛛絲(蜘蛛の糸)》作為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于1918年發(fā)表于《赤鳥》。故事的原型出處有多種說法:一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中“一根蔥”的故事;二是托爾斯泰的《業(yè)力》及原作者保羅·盧卡斯的《業(yè)力》;三是歷史典籍的日文版本《因果的小車》。文章的原型出處莫衷一是,但毫無疑問的是,《蜘蛛絲》是芥川對于原型故事的進一步理解和加工,包含著其本人的情感傾向。
《蜘蛛絲》講述了一個簡單的故事:釋迦佛祖通過蓮花觀看下界,發(fā)現(xiàn)了在地獄受苦的無惡不作的罪人犍陀羅,想到其曾經(jīng)放生過一只蜘蛛的善舉,決定放下一根蛛絲拯救他,卻因犍陀羅只顧自己脫離苦海的自私欲望、無慈悲而放棄對他的救贖。然而作為童話故事入選日本國語教材的《蜘蛛絲》,在故事梗概之簡單、情節(jié)之通俗背后,卻有著廣闊的挖掘空間。
(二)研究概述
關(guān)于《蜘蛛絲》的研究,目前中國學界更多將其放之于芥川全部的小說創(chuàng)作之中,對其單篇的解讀和分析較少。國內(nèi)外各家在僅有的本篇分析論述中,基本認為文章的主旨為善與惡的因果報應,如《芥川龍之介小說中的佛教觀》中認為《蜘蛛絲》是一個具有濃厚佛教色彩、勸善懲惡的童話故事;《簡論芥川龍之介作品主題的矛盾性》承接日本評論家中村真一郎的觀點,認為此作亦是“承載他靈魂最純凈的形式”的童話,昭示著“行惡必將遭受嚴厲懲罰”的必然結(jié)果。但現(xiàn)有的研究由于更多立足于芥川龍之介的整體創(chuàng)作,對《蜘蛛絲》文本本身的闡發(fā)則有所欠缺,因而就本篇提出的結(jié)論還有待商榷。
在讀者的接受領(lǐng)域中,對《蜘蛛絲》的內(nèi)涵究竟如何這一問題存在著分歧。在國內(nèi)交流平臺上,有讀者認為《蜘蛛絲》絕非止步于對犍陀羅利己之心的批判,而是對上位者居高臨下“拯救”的諷刺,是揭露其無情而殘忍的偽善的面紗的作品。這種看法與當今評論界主流可謂大相徑庭,卻得到了許多讀者的贊同。筆者認為,源于文本的問題,還需要文本本身去解答。因此,有必要從《蜘蛛絲》的原文出發(fā)進行文本闡釋,探索芥川龍之介在本篇中的情感內(nèi)蘊。
二.解謎之匙:關(guān)鍵意象“蓮”
本文一向以布局巧妙著稱,三部分分別展現(xiàn)“極樂世界——地獄——極樂世界”,構(gòu)成完璧回環(huán)。在對極樂世界的描繪中,芥川龍之介運用了這樣的語言:清潔美麗、散發(fā)著高雅清香的蓮,在清晨盛放,以小見大地描繪出極樂仙境環(huán)境的至雅、至清、至凈。蓮占據(jù)了開篇近乎全部對極樂世界的描摹,成為了極樂世界的代表,看似理所當然。但筆鋒一轉(zhuǎn),蓮花池之下竟然是三途河畔、血池地獄的深淵,一上一下、一美一惡,產(chǎn)生了強烈的對比反差。這種反差不由得讓我們追問:為何如此高潔美麗的蓮花,竟然下面連接著地獄?
“蓮”的意象內(nèi)涵古而有之,一直作為佛教重要意象出現(xiàn),《佛說阿彌陀經(jīng)》即有“極樂凈土,有七色寶蓮”。而蓮的獨特屬性不僅僅在于其足以代表凈土的美與潔凈。周敦頤《愛蓮說》中對蓮的刻畫尤為獨到:“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其在人間的純凈美麗展露得淋漓盡致;然而,其最鮮明的特點仍是“出淤泥而不染”,生長于骯臟如淤泥的世界中,卻在另一個世界中展現(xiàn)出別樣的英姿。在文本中,蓮也仿佛連接著兩個世界,蓮藕深入淤泥之中,蓮花卻在空氣中散發(fā)清香。基于這樣的文化理解,再去洞悉文本,不難發(fā)現(xiàn):極樂世界與地獄世界的連接處——蓮花池,是兩個世界一分為二的“隔斷者”,上方是蓮花般美麗的凈土,一塵不染、完美無瑕,下方卻是血色彌漫的地獄,丑陋無比、殘酷至極;卻也是兩個世界的“連接者”,與傳統(tǒng)佛教、基督教觀念不同甚至對立的是,犍陀羅可以通過蓮花池中垂下的蜘蛛絲攀人上界,得到救贖,實現(xiàn)兩個世界之間的跨越。
結(jié)尾處的極樂仙境描繪中,又一次提到了“蓮”:這段文字與開篇高度呼應,蓮的“花”“蕊”的“玉白”與“金色”依舊體現(xiàn)著專屬于極樂凈土的崇高色彩。從清晨到中午,似乎只過了短短一瞬,但卻發(fā)生了決定性的變化:蜘蛛絲作為蓮花池扮演“上下界連接者”角色的象征已經(jīng)斷了,而作為上下界鮮明區(qū)分的“白花”與“金蕊”卻依然存在,表明蓮花池“上下界的隔斷者”的角色定位卻得以強化。這一切暗示著:地獄之人將永墮地獄再無拯救,極樂世界的蓮花將不再扮演連接者,而將作為徹徹底底冷眼旁觀的隔斷者存在,,不會再有同情,一切將與其毫不相關(guān)。
三.情感暗示:關(guān)鍵角色“佛祖”
即使故事梗概存在多個版本和原型,但選取佛祖這個角色、而不是《卡拉馬佐夫兄弟》“一根蔥的故事”中的“天使”等各個版本“拯救者”角色的人,只能是芥川本人。因此,探析《蜘蛛絲》的情感內(nèi)蘊,必須完成對佛祖形象選取邏輯和塑造方式的解答。
犍陀羅因為內(nèi)心中的一點余善而得到釋迦佛祖救贖的機會,卻又因內(nèi)心中無法消散的人性惡而最終被打回地獄,經(jīng)歷由絕望到希望再到絕望的殘酷。的確可以說,一切都是因果報應的結(jié)果。但在芥川筆下,“佛祖”的拯救似乎又有些“隨意”:因為閑觀而臨時意圖拯救;因為放過一個蜘蛛這樣微小的善而選擇救贖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又采用蛛絲這樣脆弱的東西作為上升的唯一通道;因為一個在地獄備受煎熬、渴望逃脫的人的一份私心而放棄繼續(xù)救起。這一系列的矛盾不得不令人疑惑:為何如此?
從佛家“因果報應”的角度分析,“佛祖”的拯救源于因果,終于因果,以蜘蛛絲救贖犍陀羅,是蜘蛛這一微小的善的對應回報,符合因果的對應邏輯。但佛教的因果報應是自然形成的,文中卻是由上位者主導的;犍陀羅得以受拯救的善和最終被拋棄的惡是否符合佛教也有待商榷。而“佛祖”的態(tài)度和標準是模糊的、行為和選擇也是難以預料的,這也無形中導致了來自上位的“拯救”是不可能的。
從作者的情感蘊含角度揣度“佛祖”形象的不合理性,不難發(fā)現(xiàn)《蜘蛛絲》中的釋迦穆尼單純是作者的理想化形象。芥川龍之介經(jīng)常認為“身處地獄”,人的黑暗性在他的眼中一覽無余,而真正的因果報應卻未必實現(xiàn),人的救贖更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文章仿佛在說,“佛祖”具有洞察世間一切,拯救善、懲罰惡的能力,但人卻因本性的惡而封鎖了超越和實現(xiàn)救贖的道路,引得“佛祖”失望離去。但是這真的是“惡”嗎?在血池泥沼中,是佛是人,都會追尋那唯一而易斷的蛛絲獨自攀登而上吧!在芥川筆下,我們看不見犍陀羅的“汪洋大盜”的“惡”是如何展現(xiàn)的,能看見的只是一個身處血池苦苦攀登無果的“人”。
來自上界的拯救是虛幻而無望的,正如斷裂的半截蛛絲一般;而期盼這世界的人進行自我拯救,則更是身處“地獄血池”的人不可實現(xiàn)的愿景。所以,這是一篇寫給小孩子的童話——希望他們能夠創(chuàng)造一個更好的世界,做一個向善之人,“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但在文本背后,就如魯迅曾說,“一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芥川也陷入了對人性超越和拯救的迷茫和絕望之中,這種絕望是每一個清醒洞察世間的思想者的獨有的、因希望而生的絕望。
大正時期,真正目睹了社會和家庭、世界和人性的困惑迷惘的文人芥川,苦苦追尋,也找不到希望的依托?!胺鹱妗笔恰半S意地”在觀察下界;下界的人在苦痛中掙扎,卻不能被如玉鑲金的蓮花報以任何同情,再看不見上升和被救贖的希望。其實,若是拋開生前的罪惡不談,犍陀羅何嘗不是芥川的某個替身——在絕望的境地中苦苦抓住唯一的希望,而又因環(huán)境和人性本身的局限墮入深淵,回歸絕望。
《蜘蛛絲》是寫給小孩子的童話,但童話背后隱藏的,卻是社會中每一個人的苦痛、無奈與絕望的內(nèi)涵;《蜘蛛絲》是基于佛教寫成的文章,但宗教背后隱藏的,卻是現(xiàn)世的虛無、寂寥和矛盾,是宗教無法拯救的殘酷人間。在寫給兒童的語言背后,我們卻能讀到芥川這個成年人的孤獨,讀到那份因人超越和拯救的希望而生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