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巴金全集》收錄1970年代巴金致陳洪有書信五封,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由于書信原件殘缺、落款時間不完整等原因,《巴金全集》編者對其中三封信的寫信日期判定有誤。在查考多方資料的基礎上,對這些誤判的寫信時間進行辨析和糾正,以消除因書信時間差錯對學者研究造成的障礙,并藉此梳理巴金在1973年至1977年間的重要經(jīng)歷,探究巴金在這一歷史轉折期的某些心理狀態(tài)。
關鍵詞:巴金;陳洪有;書信研究;寫信時間;巴金全集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3-1573(2021)02-0039-04
《巴金全集》第23卷收錄巴金致陳洪有書信五封。收信人陳洪有(1907—1987),廣東新會人,教育工作者,是巴金先生20世紀30年代末結識的朋友。1933年5月,擔任廣東新會西江鄉(xiāng)村師范學校校長的陳洪有邀請巴金南下廣東考察。5月底,巴金到達廣州,并在廣州及附近農(nóng)村參觀、旅行、訪友近兩個月。“在朋友洪和他的朋友們辦的一個鄉(xiāng)村師范學校里,我過了五天快樂的生活?!盵1]巴金散文集《旅途隨筆》中的很多篇章(如《庶務室的生活》《談心會》《鳥的天堂》等)便是記錄這一段旅行經(jīng)歷的。
巴金致陳洪有的這五封書信,寫信時間集中在“文革”結束前后。然而,筆者仔細考察后發(fā)現(xiàn),其中三封信的時間判定有誤。這樣的誤判,可能源自對巴金1973—1977年間經(jīng)歷的考察不足所致。在這個特殊的歷史轉折時期,巴金書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此有對其進行梳理的必要?,F(xiàn)將相關書信抄錄于下,并略作考證。
第一封信
洪有兄:
信收到。我的情況廣良對你講過了,我就不再寫什么。現(xiàn)在已解決的是政治上的解放,其他方面陸續(xù)在解決,大約還需要兩三個月。兒子仍在安徽農(nóng)村。女兒可以留上海,但工作還沒有定。我在宣布解放后就不去機關上班了,只去參加機關的學習。
我一九六二年初和你見面后又有十一年了,(此處或記憶有誤。——《巴金全集》注)這十一年中你結了婚生了兒女,我都不知道,這真是極大的變化,知道你身體健康,很高興。運動初期可能是一九六七年收到過你的一封信,鼓勵我認真改造自己,在當時的情況下,我無法回信。但這件事我一直記住的,真謝謝你的關心。
別的話,下次談吧。
祝
好!
芾甘 五月[2]280
《巴金全集》將寫信時間判定為“一九七六年五月 日”,是不對的。信中說:“兒子仍在安徽農(nóng)村。女兒可以留上海,但工作還沒有定。”根據(jù)相關資料,巴金先生的女兒李小林1975年12月起在杭州的《浙江文藝》當編輯,至1978年夏調(diào)回上海工作。1975年12月2日李小林致巴金的信中說:“我們昨天中午順利到達杭州,一出車站就遇上了老薛他們?!逗贾菸乃嚒穬A巢而出,都在火車站外迎候,也算得面子大了。放下行李,便去省人事局和文化局報到?!憋@然,這封信的寫信時間不可能是1975年12月之后。要進一步辨析這封信的具體寫信時間,則有必要梳理一下1970年代巴金兩次“問題解決”(或稱“解放”)的經(jīng)歷。
第一次“問題解決”是1973年7月中旬,或者更確切一點是1973年7月14日。1973年7月15日巴金致李致的信中說:“星期六(昨天)他們要我參加機關學習,并在學習會上宣布我的問題解決,‘作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發(fā)生活費,做翻譯工作。下周起,我每星期只到機關去三個半天(學習時間在內(nèi))。以后要在家里慢慢搞點翻譯了。”[2]5-6這就是第一次所謂的“問題解決”。因此從1973年7月中旬起,巴金與友朋的通信陸續(xù)恢復,但凡在信中介紹自己的情形,他一般都會講“每周去機關學習兩(三)個半天”這樣的話。值得注意的是,當時學習的地點是“機關”。
1975年9月初,巴金又被分配至上海人民出版社編譯室工作(《巴金全集》第26卷附錄的《巴金著譯年表》誤為“八月”),他在1975年9月13日致李致的信中有詳述:“我本月初得到通知,說我們單位沒有業(yè)務可搞,我的‘業(yè)務關系已轉到人民出版社,要我到那邊去報到(這一批一共十多個人,有茹志鵑、趙自、菡子、姜彬、蘆芒等,不過各人自己去報到)。我給分配到編譯室,也已到那邊聯(lián)系過了,不上班,每周參加學習兩次……”[2]17-181975年10月2日致杜運燮的信中也說:“上月初我的‘業(yè)務關系轉到人民出版社編譯室去了?!壳爸皇侨ツ沁厖⒓诱螌W習(每周兩個半天)……”[3]461。所以,1975年9月初之后,巴金參加政治學習的地點是“出版社”而不是“機關”,這可以從巴金眾多的書信中得到驗證,此不贅述。
1973年7月中旬“問題解決”后,巴金一直期待落實更具體的政策,比如書房啟封、發(fā)還抄沒的物品、女兒和女婿工作分配等問題,但是直到1977年4月,他的問題才得到“徹底解決”。巴金在1977年4月22日給李致的信中說:“前天晚上出版社黨委兩位書記來找我,說‘四人幫搞的我的結論不算數(shù),現(xiàn)在另外搞過,不久可辦好,市委同志也很關心。在辦好手續(xù)之前,先把我的書房打開。這一次算是徹底解決了。我估計下月內(nèi)可以完全辦好。有個朋友告訴我:這次復查時看見張、姚許多批示,是否確實,還不清楚。新黨委書記也說,張曾講過‘對巴金不槍斃就是落實政策?!盵2]39-40
回到這封巴金致陳洪有的書信,信中說:“現(xiàn)在已解決的是政治上的解放,其他方面陸續(xù)在解決,大約還需要兩三個月?!边@顯然是第一次“問題解決”。信中還說:“我在宣布解放后就不去機關上班了,只去參加機關的學習”。巴老參加的是“機關的學習”,而不是出版社的學習,那么寫信時間應是1975年9月初之前。由此,這封書信的寫信時間范圍可以縮小到1973年7月中旬至1975年9月初之間。
《巴金全集》編者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誤將寫信時間當成1976年,并且對信中“我一九六二年初和你見面后又有十一年了”這句話加了一個注釋“此處或記憶有誤”。其實,巴金的記憶并沒有錯。1962年初,巴金偕蕭珊及子女往廣州、海南島、湛江、從化、新會等地訪友并參觀訪問,當時與陳洪有見過面。1962年往后推十一年,正好是1973年。由此,寫信時間范圍可進一步縮小到1973年7月中旬至年底。
《巴金全集》刊登的此信落款是“芾甘 五月”,時間只署月份而無日期,這在巴金書信中是極為罕見的。《巴金全集》并未注明原件殘缺或者缺字,則此信應視為完整書信。翻閱巴金的各種書信集和書信手跡,可以發(fā)現(xiàn)他習慣在信末署某月某日,或僅署某日,但有月份而無日期的卻絕無僅有。而且,結合前面的分析,寫信時間不論是哪一年的“五月”都不太可能。因此筆者懷疑,此處的“五月”在原稿上極有可能是“五日”,因為“月”和“日”的手跡較為相近,由于各種因素的干擾(如原稿因歲月久遠而字跡漶漫或復印件不清晰等),《全集》編者存在誤認的可能。
在1973年下半年,巴金一度估計書房啟封、女兒女婿工作分配等問題會在年底前得到解決。1973年10月28日致李致信中說:“書房還未啟封,估計到年底差不多了?!盵2]7而1973年11月20日致王仰晨的信中則說:“小林、小祝分配的事,說是年內(nèi)可以解決,本月初學校里有人來問過他們的意見?!盵4]而這封致陳洪有的信中也說:“現(xiàn)在已解決的是政治上的解放,其他方面陸續(xù)在解決,大約還需要兩三個月”。再結合前面的分析(寫信時間為1973年7月中旬至年底),則此信的時間應為1973年秋(年底前的兩三個月)。如果書信所署時間“五月”確為“五日”之誤,則寫信日期可以估計為1973年9月5日或者1973年10月5日(后者可能性更大)。當然,其中猜測的成分還很大。
基于目前掌握的材料,至此,筆者已經(jīng)無法作更進一步的推斷了。但是,信中還有一個線索值得注意,即書信開頭的一句話“我的情況廣良對你講過了,我就不再寫什么?!薄皬V良”指葉廣良(1911—1988),廣東東莞人,記者,編輯。1938年10月20日,在日軍兵臨城下之際,身為報社記者的葉廣良利用個人關系為巴金一行辦理船票,協(xié)助他們撤離廣州[5]。1973年8月14日巴金給黎丁的信中說:“你在廣州的事情,我早已知道了。葉廣良父女都有信來,說起他們從你那里知道了我的一些情況,朋友們的關心使我十分感動?!盵6]由此可以推斷:黎丁去了廣州;葉廣良從黎丁處了解到了巴金“文革”以來的一些遭遇,并告訴了陳洪有;陳洪有寫信給巴金;巴金給陳洪有回了這封信。如果找到巴金與黎丁、葉廣良在這段時間的通信,將有助于“問題解決”。
第二封信
洪有兄:
信收到。“四人幫”被打倒,除了四害,人心大快,一切會逐漸恢復正常狀態(tài),會按照政策辦事。你的問題會得妥善處理,我的問題也會有徹底解決的時候,不過得等待一段時間。他們做過的壞事太多了,得慢慢地清理。
我的兒子已進工廠做了兩三個月了,是食品廠,在罐頭車間勞動。
希望你全家都好,一切順利。你給伍禪寫信時,請代我問候他。
祝
好!
芾甘 五日[2]281-282
《巴金全集》判定寫信時間為“一九七六年(約)十月五日”,顯然有誤。以華國鋒、葉劍英、李先念等為核心的中共中央政治局采取斷然措施逮捕“四人幫”是在1976年10月6日,巴金不可能在前一天的信中說“‘四人幫被打倒,除了四害,人心大快”這種話。
信中說:“我的兒子已進工廠做了兩三個月了,是食品廠,在罐頭車間勞動?!备鶕?jù)對巴金其他書信的考察,李小棠進益民食品廠的時間是1976年8月9日。1976年8月14日巴金致李致信“小棠這星期一給分配到上海益民食品廠工作,暫時做裝卸工?!盵2]271976年8月14日是星期六,這一周的星期一即8月9日。1976年8月12日致杜運燮信“我兒子已經(jīng)分派了工作,四天前到益民食品廠報了到了??上洗芜^上海沒有見到他?!盵3]4658月12日的“四天前”,與8月9日也大致符合。
寫這封信時,小棠“已進工廠做了兩三個月了”,8月9日往后推兩到三個月,是10月9日至11月9日。再結合書信的落款時間“五日”,可以判定寫信時間為1976年11月5日。
第三封信
洪有兄:
信收到。知道你的情況,也替你著急,不過我想事情終歸會得著合理的解決的。抱歉的是我現(xiàn)在沒法給你幫忙。我的問題宣布解決才四五個月,過去的朋友絕大多數(shù)都沒有來往了。我托誰講話呢?過去廣東方面我熟人較多,現(xiàn)在他們的情況我全不清楚。誰會聽我講話、買我的帳呢?我現(xiàn)在身體還好,還能做點翻譯工作,準備慢慢地翻譯幾本書出來,爭取對人民多做點事情,別的以后再說吧。我的文集現(xiàn)在手邊沒有了。不過即使有我也不想□□□(此處原件缺三字。——《巴金全集》注)友去浪費別人(原件以下殘缺?!栋徒鹑纷ⅲ2]282-283
《巴金全集》將寫信時間判定為“一九七七年(約)八月 日”,也是不對的。信中說:“過去的朋友絕大多數(shù)都沒有來往了。”“誰會聽我講話、買我的帳呢?”“我現(xiàn)在身體還好,還能做點翻譯工作,準備慢慢地翻譯幾本書出來,爭取對人民多做點事情,別的以后再說吧?!睆陌徒鹈枋鲎约禾幘车倪@些句子中,以及從中隱約流露出來的失落心態(tài),可以判斷這次“問題宣布解決”是指1973年7月中旬的那次,而不是1977年4月的“徹底解決”,《巴金全集》編者卻誤為后者。1977年4月中旬,巴金被告知原上海市委對其所作的“結論”已撤銷,樓上被封的房間和書櫥均啟封;5月25日,在《文匯報》上發(fā)表散文《一封信》,標志著他在文壇的正式復出。信中說:“我的問題宣布解決才四五個月”。1977年4月中旬后的四五個月,即1977年八九月間,巴金的處境顯然與信中所述不符。信中還說:“我的文集現(xiàn)在手邊沒有了?!边@只能是書房還未啟封的情況下,拿不到《文集》;書房啟封后,巴金先生的日記中有多處出現(xiàn)送人《文集》的記錄:1977年8月19日“寄贈戈寶權《文集》十二至十四卷”、9月4日贈徐調(diào)孚“《文集》精裝本第四卷一冊”、9月8日“中飯后到羅蓀處,送去《文集》五冊”等。因此,此信的寫信時間是1973年7月中旬后的四五個月,即1973年11月底、12月初前后。
從這個寫信日期,我們甚至可以推想,年底將近,而巴金原本預期的書房啟封、女兒女婿工作分配等問題似乎仍遙遙無解決之期,失望之情可想而知。
據(jù)此,《巴金全集》收錄巴金致陳洪有的五封信按照時間順序應排列如下:(1)約1973年秋(《巴金全集》誤為“一九七六年五月 日”)。此信應為“文革”開始后巴金第一次給陳洪有復信。陳洪有收到后又寫信來,信中大概談了自己的困難情形。(2)約1973年11月底、12月初前后(《巴金全集》誤為“一九七七年[約]八月 日”)。巴金在信中講了自己的尷尬處境,“誰會聽我講話、買我的帳呢?”表示對陳洪有面臨的困難也無能為力。(3)1976年6月9日。巴金在信中講了子女的工作情況,希望陳洪有的“居住問題早日得到解決”。(4)1976年11月5日(《巴金全集》誤為“一九七六年[約]十月五日”)?!八娜藥汀北淮虻?,“一切會逐漸恢復正常狀態(tài)”。(5)1977年6月8日?!澳愕那闆r有變動時,請告訴我。”巴金先生估計陳洪有的困難馬上就要解決了(比如住房問題等),他希望從朋友的好消息中分享喜悅;他這么提醒,或許也是為了避免因朋友搬家而一時失去聯(lián)系。
參考文獻:
[1]巴金.庶務室的生活[M]//巴金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127.
[2]巴金.巴金全集(第23卷) [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
[3]巴金.巴金全集(第22卷) [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
[4]巴金.佚簡新編[M].鄭州:大象出版社,2003:162.
[5]葉廣良.巴金在廣州危城脫險[N].南方日報,2015-07-23.
[6]巴金.巴金全集(第24卷) [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464.
責任編輯:母愛英
Analysis and Correction on the Writing Date of Ba Jin's Letters to Chen Hongyou
Zhu Yinyu
(Former Residence of Ba Jin, Shanghai 200031, China)
Abstract:There were five letters in the 1970s from Ba Jin to Chen Hongyou ,which were collected in "The Complete Works of Ba Jin". However, the editors of "The Complete Works of Ba Jin" did not correctly judge the writing date of these three letters. Based on various documents, analyze and correct the writing time of these letters, and review Ba Jin's important experience and psychological state from 1973 to 1977.
Key words:Ba Jin; Chen Hongyou; research on letters; date of letters; the Complete Works of Ba Jin
收稿日期:2021-04-12
作者簡介:朱銀宇(1987- ),男,浙江海寧人,巴金故居編輯,上海巴金研究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