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鳴(北京)
引言
北京市海淀區(qū)頤和園路5號,是北京大學(xué)西門。隔路相望,有兩座孤零零的山門,突兀而立,相依相偎。雍正、乾隆年間,此處是兩座寺院,一座叫恩佑寺,一座叫恩慕寺。如今寺院久已不存,惟余兩座空落的山門。穿過山門或可進入佛室,遁入空門;或可進入歷史,方知寺院之地原先乃是暢春園的清溪書屋故址。
深秋的夕陽之下,我探進山門,尋訪康熙皇帝的暢春園,卻四顧茫然,秋水無跡。原來,佛教也好,歷史也好,講的都是一場空無??諢o中,卻撿拾到了我的朋友王原祁遺落了三百年的一句殘詩:
雁叫寒汀秋水白,
馬嘶斷渡夕陽紅。
1
觀2020年西泠印社春拍,見到一幅清初大畫家王原祁的《仿王蒙山水》,渲染煙云,涵茹風(fēng)雅。已知此畫曾經(jīng)清代收藏家錢培益、潘祖蔭遞藏,千尋之下,風(fēng)流弘長。
王原祁的這一幅畫作曾在2012年的匡時春拍上首次隱出,其時畫名為《層巒聳秀圖》。六年后,這幅畫作又再次出現(xiàn)在2018年廈門保利的秋拍上,縑素輾轉(zhuǎn),續(xù)寫傳承。直至此次春拍,重新更名,浮現(xiàn)西泠,寶若拱璧,珍比連城。
然而,我更關(guān)注的卻是畫幅上那一行簡短的題識:“癸未冬日仿黃鶴山樵于海淀寓直,王原祁”。我還注意到畫幅上落有五方鈐印,其中一方是“御賜畫圖留與人看”,另有一方是“西廬后人”。
我剛又讀罷康熙的《暢春園記》,我的思緒,便從這畫幅之上,倏然回落到三百年前的暢春園,千巡有盡,寸衷難泯,犁雨鋤云,聊記歲月……
癸未年即是1703年,其時王原祁61歲,正值人生的晚秋。王原祁師古,其畫題多為臨仿先賢,這既是向古人鞠躬學(xué)習(xí),也是標宗立派,指明淵源,達詁古卷,六法如是。
黃鶴山樵是元代著名山水畫家王蒙的別號,王蒙與黃公望、吳鎮(zhèn)、倪瓚同列元四家,筆意磊落,超然塵表,蕭散秀潤,縱逸多姿。倪瓚賦詩于他:王侯筆力能扛鼎,五百年來無此君;董其昌贊他為天下第一;王原祁也說他是元四家中的空前絕后之筆。
海淀寓直是王原祁入值康熙皇苑暢春園的值所。暢春園是康熙避喧聽政的鄉(xiāng)野御園??滴跽f,光天之下,歡快祥和原為暢,四時皆春故爾春,暢春園即此暢春之意??滴跻荒曛卸喟氲臅r間住在暢春園,身為康熙的書畫侍臣,王原祁常年在暢春園中值守,侍奉康熙御賞書畫。
鈐印“御賜畫圖留與人看”,乃因康熙賜王原祁“畫圖留與人看”,故王原祁鐫成此印鈐于畫幅??滴踬p識王原祁的文章翰墨,曾觀其濡染作畫,不覺日影西移。
鈐印“西廬后人”——西廬即大畫家王時敏,晚號“西廬老人”,清初四王之首,是王原祁的祖父,故王原祁落印“西廬后人”,既表明對先祖的尊奉,也自謂承續(xù)西廬真?zhèn)鳌?/p>
王原祁在許多畫幅上都留有題跋,或漫題數(shù)語,或湊成長款,記述了他作畫的緣由、過程、心緒、思語,這就不僅僅留下了珍貴的書跡,而且傳下了遺世的文字。
在王原祁的水墨山水一側(cè),那些畫跋的離離墨痕也是他的文字山水。1710年,王原祁曾畫《紅香夾岸圖》,自言:“畫以達情,詩以言志”,并題詩一首:
桃花爛漫入春闌,
三月紅香夾岸看。
不逐漁人尋避隱,
還從江上理綸竿。
誰說這詩題不是一篇心神怡逸的文字山水呢?所以,我觀王原祁,賞畫又賞畫跋,便可以雙份的享受欣賞他筆下的江上風(fēng)煙、水流云澹。
米芾《云山煙樹圖》
我漫觀了王原祁在暢春園的幅幅畫卷,也閱遍了畫卷上的款款畫跋,讓我在古老的丹青之下,也在漫漶的文字之間,隱約看到一個畫師在暢春園的如幻背影,恍惚而明澈,古奧而清幽。
2
王原祁,號麓臺,清康熙年間的山水畫家,清初四王之一。清初四王乃王時敏、王鑒、王翚、王原祁四位書畫大家。王時敏、王原祁祖孫二人位列一首一尾,占據(jù)了赫赫四王的半壁江山。
王原祁以繪畫供奉內(nèi)廷,官至戶部左侍郎。自1700年始,入侍南書房,又入值暢春園,一年四時,從以筆管,臨池染翰,揮灑移日。
在其畫款上,我能查找到他在暢春園作畫的最晚記錄是1715年中秋,由此可知,棲止于暢春園,王原祁浸染了十五年的丹青,畫出了生命的晚晴,淡而彌永,久而彌篤,晴巒云鶴,楓葉流丹。1715年的中秋之后,74歲的王原祁,駕鶴西游,松隱幽歸,月落星沉,靈泉音絕。
清溪書屋是康熙在暢春園的寢宮,由此沿院墻移步往南,便是南書房的翰林們進出御苑的小東門,設(shè)有翰林直房。1703年,康熙親指此地,修建了一座三進院落,第一進院落是上書房翰林直房,后兩進院落即為畫院,這便是王原祁值守和作畫之處了,也是距清溪書屋最近的宮房。
此年,此地,王原祁畫下了我在西泠拍賣關(guān)注的那一幅《仿王蒙山水》。如此看似尋常卻又不尋常的山水畫作,縱橫離奇,莫辨端倪,卻隱隱浮幻出王原祁在暢春園的流年畫事,列星隨旋,日月遞炤,詩成珠玉,紙落云煙。
我最初曾想:王原祁入值暢春園后,便總是一遍又一遍地仿畫王蒙,這其中,會不會有什么特別的緣故?或者,能不能探究出什么特殊的情由?
在此之前的1701年,王原祁剛剛?cè)胫禃炒簣@不久,就曾畫過一幅《仿王蒙山水》,也許是謙詞,也許是對自己的畫尚有不滿,王原祁在畫跋上只是自認癡鈍,說自己未得古人高澹流逸的風(fēng)雅。
再回到1703年,王原祁還曾畫過另一幅《仿王蒙山水》,而且,他還落下了一段頗有心得的畫跋,他寫道:王蒙的畫法變化,學(xué)之者每每不能得其端倪,我以為王蒙用筆實有本源,王蒙乃深得董源和巨然的精髓。
王原祁《夏山圖》
董源和巨然,是五代至北宋時期山水畫的宗主,墨染云氣,天藻臨池。北宋大家米芾就說董源“格高無比”,說巨然“最有爽氣”;元代大家黃公望說作山水畫必以董源為師法,如吟詩之學(xué)杜甫也;董其昌說王蒙以董、巨起家成名;王原祁也說他少年時便得到祖父王時敏的指授,明白董源和巨然乃是繪畫法派的正宗。
原來,王原祁仿畫王蒙,是為了探求其畫法的本源,以古為師,信而好古,如將不盡,與古為新。董其昌曾說王蒙其畫皆摹唐宋高品,王原祁也說王蒙全然是師以董源和巨然,最終變成了自家的風(fēng)格。
董其昌 《仿王蒙山水》
越過1703年,到了1704年,其間王原祁在暢春園里,又用了一年的時間感受皇苑內(nèi)外的鶯飛草長、水流云散、鐘靈毓秀、落晚芳菲,在歲時變化中,修養(yǎng)心性,再仿王蒙,又完成了另一幅《仿山樵山水》。
這一次,王原祁題寫了長款:我這一幅仿作王蒙的畫,畫了一年,歷夏經(jīng)秋,方知王蒙乃是在歲時變化中歸于平淡天真。所以,我常說,畫中可見人的心性修煉和詩書之氣,從中可以學(xué)到養(yǎng)心之法呀!
這一段題跋,又說明了他仿畫王蒙是為了學(xué)到養(yǎng)心之法,歸于平淡天真的至境。余以為然,便把這一句畫跋默默記下了:
余常謂畫中有心性之功、詩書之氣,可從此學(xué)養(yǎng)心之法矣。
3
王原祁更有一幅耗時多年的《仿王蒙山水》,1701年即落筆,卻因暢春園的公務(wù)所稽,久而未成,直至1705年方才脫稿。跋文雖然不長,但卻深有意味。
王蒙的畫風(fēng)繁密深秀,色墨郁然,山重水復(fù),渾厚華滋。而名家大多用筆高簡,以簡為貴,卻為何王蒙獨用繁筆?原來繁簡只在一念之間。王原祁明白王蒙乃是心緒簡淡,大化天然,以繁為簡,以變?yōu)楹?,又能借筆為墨,借墨為筆,筆墨之妙,變化無端。
又過去了一年,在1706年,王原祁再畫《仿王蒙山水》。這一次,王原祁在跋文中依舊推贊王蒙。他說,王蒙的扛鼎之筆,力在神不在形。他以清堅化為柔軟,以澹蕩化為夭矯,猶如畫中之游龍也。
1707年,王原祁繼續(xù)仿畫王蒙山水,卻是別有感言。先祖父王時敏曾藏有王蒙《靈泉清集》和《丹臺春曉》二圖,是王原祁學(xué)畫的最初摹本,他自幼時便得以臨觀并沿續(xù)了一生。王原祁自檢,這一次的仿畫,不知能否得到其神貌之萬一。
到了1708年和1709年,王原祁又先后兩次仿畫王蒙。展觀畫跋,可見王原祁在暢春園里心緒暢然。在1709年的畫跋上,王原祁說他正在園內(nèi)聽候陪宴,興致甚好,便不禁摹畫王蒙筆意,并記其事;而在1708年的《仿王蒙長卷》上,王原祁更是題寫了一篇長長的美文畫跋,舒展開來原是一幅暢春園的美麗畫卷。
撥開如木葉一般披離的文字,我見他在暢春園里踽踽而行——目光所及,心所暢然;移步換景,天地為春;臨景抒懷,映寫山水;借景生情,筆墨為真。
畫家遠望西山——都城之西,層峰疊翠,西山龍脈自太行山蜿蜒而來,起伏結(jié)聚,山麓平川,回環(huán)幾十里……
畫家近觀御苑——芳樹甘泉,金莖紫氣,瑰麗郁蔥,御苑在焉。此地遍是郊野風(fēng)光卻又如同蓬萊和閬苑的仙界,置身其際,便可盡享盛世之美景……
王原祁不禁喟然感嘆:我入值暢春園多年,盡在晨光夕照之中,享受皇苑之清華,遠眺西山之爽秀,令我曠然會心,能不濡毫吮墨,以真筆墨畫真山水嗎?古人如是,我亦如此。
此處,王原祁其言昭昭,又言明了他仿畫王蒙的又一個緣由——要以真筆墨畫真山水。我已記不清,王原祁說過多少遍真筆墨,又講過多少遍真山水,但只見他的筆墨山水,地遙天迥,風(fēng)熏草暖,軒楹雅素,落月窗前。
過去讀過李白的一句詩,早已忘記,忽而想起,覺得多少有些近于此時的王原祁,便取來借用于茲:
我閉南樓看道書,
幽簾清寂在仙居。
王原祁在暢春園的幽簾里,先后九次仿畫王蒙,又九次題寫畫跋,以題解畫,以畫證題,循環(huán)往復(fù),九曲流觴,其實,就是在繪制一幅自己的心靈山水,描畫一隅自己的精神花園。
王時敏《仿王蒙山水圖》
當王原祁落筆寫下一段段畫跋,當三百年的遠風(fēng)把這些跋文——輕輕漫撫,微微飄搖,前后貫聯(lián),綴合成篇,我便看到,暢春園里的那個畫家,揮毫命楮,精筆妙墨,亂葉飛丹,積雪凝素,終是以古為師,以心為法,淡沱似春,道法自然。
4
1626年,王原祁的祖父王時敏也曾畫過一幅《仿王蒙山水》,丘壑渾成,煙靄微茫,筆清墨潤,運腕虛靈。300年后張大千和顧麟士書寫了題跋,又曾經(jīng)收藏大家戴培芝遞傳。待我見到此畫時,已是在2007年西泠秋拍的專場上。
王原祁少時在祖父身邊學(xué)畫,他一定是見過王時敏《仿王蒙山水》的,所以,王原祁的筆墨,仿王蒙,也兼仿王時敏,王原祁和王時敏祖孫二人的《仿王蒙山水》,也可比照著做壁上觀。
王時敏不僅是王原祁的祖父,還是他鴻蒙初辟的書畫師父。因王時敏曾任太常寺卿,故世稱王奉常,王原祁也稱他為先奉常。王原祁的許多畫款上,總會講到先奉常對他的教誨和影響。
王時敏也有一個好祖父王錫爵,王錫爵是明萬歷朝的大學(xué)士,又富于收藏,嗜古成癖。王時敏自幼侍祖父側(cè),姿性穎異,淹雅博物,文采早著,畫有別才,備受祖父喜愛,這也正如同王時敏與王原祁的祖孫情景一般。王時敏說他在祖父膝下,從來都是見王錫爵擁爐剪燭,談經(jīng)論道,而未嘗一言及于榮華富貴。
如果說,王原祁和王時敏都有一個好祖父,那么,王蒙則有一個好外公趙孟頫。趙孟,元代初期的書畫家和詩人,世稱“元人冠冕”。王蒙少承家學(xué),學(xué)畫之初便受趙孟頫指授,終于大成。趙孟頫的詩文清奇高古,飄然出世,更是給王蒙以沾溉。秋日里,趙孟頫曾畫一幅山水卷,又題一首隱逸詩。外公的好卷,王蒙當然觀過;外公的好詩,他又怎能沒有吟誦過……
趙孟 自畫像
霜后疏林葉盡干,
雨余流水玉聲寒。
世間多少閑庭榭,
要向溪山好處安。
王蒙《青卞隱居圖》
《佩文齋書畫譜》一百卷
王蒙一生好隱,在山里晦跡隱世了近三十年,先后隱居過兩座黃鶴山,便自號黃鶴山樵,畫的《夏山隱居圖》《青卞隱居圖》《夏山高隱圖》《溪山高逸圖》《秋山草堂圖》《春山讀書圖》,都是山中的隱逸之作。所以,王蒙隱在黃鶴山,才真正是以真筆墨寫真山水呢。
只是不知,為何王蒙少有詩文。我倒是在他的《幽壑聽泉圖》上,觀到乾隆題寫的一首隱逸詩:
落落蒼松下,卜居絕四鄰。
清風(fēng)永今日,明月是前身。
有水隔塵世,無橋渡客人。
山樵高致在,底辨贗和真。
不過,皇帝寫隱逸詩,畢竟不倫不類。不如去讀一首宋人葉茵的《山居》:
古木環(huán)池竹數(shù)竿,
疏籬補菊屋三間。
白云不放紅塵入,
無怪山人懶出山。
也許,王原祁喜歡臨仿王蒙,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對其隱逸世界的向往。其實,王時敏和王原祁也隱。只是,王蒙隱于野,王時敏隱于市,而王原祁隱于朝。大隱隱于朝,王原祁便是大隱,身不隱而心隱,身歸于朝廷,而心沒于草野。
以王原祁澹泊的心性,他原本也該隱去山里作畫的,但是,他沒有隱去的理由。他本無遺民思想,而且,他遇見了一個明君??滴趸实勰敲葱蕾p他,把他招到御前來講畫,作畫,設(shè)畫院,鑒定內(nèi)府名跡,后來又命他充任《佩文齋書畫譜》總裁,這部100卷的大書,是第一部中國書畫著作的總集。
雖然,王原祁當時已是畫傾朝野,但他卻不是一個宮廷畫家,他的畫也不是宮廷畫。他身處暢春園而不是紫禁城,他舉目望遠,眼前浮動的是西山的煙嵐。
他固然不能像王蒙一樣隱在大山深處,以山光水色為畫屏,但是,他畢竟是在康熙的郊外苑囿,暢春園與西山未遠,盡在目光所及,山水之象,露澄霞渙。
他既非傴僂于皇城之下,又非臥游在山林之中。在暢春園的畫院里,他盡可近古,嗜古,摹古,集古,卻又親近天地自然。這樣一個詩擔挑云、月白風(fēng)清之地,恰恰讓他得其所哉,又神有所往。
他渴望世間的真山水,羨慕古人的真筆墨。如此,王蒙的真筆墨,又怎能不讓他佇立于暢春園的岡坡之上,寄懷于眼前云煙變滅的真山水?他屢仿王蒙,他早已浸淫于王蒙的真山水和真筆墨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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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王原祁隨其祖父王時敏,第一追摹的是元四家之首的黃公望,以黃公望為皈依。所以,講王原祁,本應(yīng)先講黃公望。王蒙雖是一座壯闊的邊城,但黃公望才是天下第一關(guān)。只不過,王原祁是后世的集大成者,所以,條條大路都會通往王原祁。
我看到,集大成者王原祁仿古,除了王蒙和黃公望,也仿了太多的荊浩、關(guān)仝、董源、巨然、范寬、趙令穰、高克恭、趙孟頫、吳鎮(zhèn)、倪瓚、董其昌。他觀臨古人,如同他瞻望暢春園的夜空,輕云籠月,星漢燦爛。
而我先前偏偏從王原祁定標王蒙,或因他自幼即從祖父學(xué)畫于王蒙,獨許幽尋;也因他多年臨仿王蒙山水,頗得天機……冥冥之中,若有神意,便循著王原祁的畫筆,一片閑心,孤云蓬跡,滄山映水,清風(fēng)匝地,一路去尋訪七百年前黃鶴山中的王蒙。
我不知王原祁是從王蒙走向了黃公望,還是從黃公望走向了王蒙。王原祁七十歲時曾言,自己一生都在學(xué)黃公望和王蒙,年已垂老,方知兩家的畫路其實是相通的。
黃公望,字子久,自號大癡道人。王時敏是清初學(xué)黃公望學(xué)得最好的畫家,對子大癡筆墨素有癖嗜,王原祁自然也以子久為師,他吟詩道:“四家子久是吾師,平淡為功自出奇”。
年少時,王原祁便在王時敏身邊聽他講黃公望,學(xué)黃公望,一生仿畫黃公望仿得最多。入值暢春園后,又在康熙的御前臨仿黃公望,恭謹從命,自不待言。他說皇帝是天縱神靈,而自己乃是草莽之人,只能遵循先賢筆意,竭盡薄技。
王原祁仿畫黃公望,總是感觸頗深。他知道,從來論畫者都講究畫面嚴整、渲染盡美,只有黃公望,運筆下別有空靈,渲染中別有灑脫,方得平淡天真之妙,恰恰仿之者惟此為難。
在入值暢春園之前,王原祁就已數(shù)次潛心仿畫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了。1700年入值暢春園之后,王原祁更是遍仿大癡山水,神與心會,心與氣合,其中,最用心者,自然還是仿畫《富春山居圖》。
1703年和1708年,王原祁先后兩次仿畫《富春山居圖》,而他此生最后一次仿畫此圖是在1710年。那一天,正是立春,王原祁在暢春園侍直的余閑,偶拈此卷,用心追古,若以黃公望的平淡天真,發(fā)其蒼古奇逸之趣。
從1703年到1710年,在暢春園里,王原祁用七年時間仿畫了三幅《富春山居圖》,而當年黃公望畫《富春山居圖》時,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也是整整七年而成!
《富春山居圖》是一幅史詩般的畫作,落筆勾神,蒼古奇逸,風(fēng)骨清明,色墨雋異,與宋元諸大家有超然獨出之妙,在黃公望的諸多畫跡中,被王原祁推為第一,卻又令他自覺墨癡筆鈍,難摹其妙,輟筆彷徨,徒生感嘆:殆其人可及,其天不可及乎!
天不可及……所以,王原祁說,《富春山居圖》的筆墨已入化境,學(xué)者須以神遇。他曾在畫幅上落詩一首,畫意悄然以思,詩心悠然以遠:
清光咫尺五云間
刻意臨摹且閉關(guān)。
漫學(xué)癡翁求粉本,
富春依舊有青山。
癡翁,即大癡,黃公望是焉。王原祁說,五十余年來,他遵從先祖父王時敏的教誨,所學(xué)者大癡也,所傳者大癡也。然而,可及可到處,正不可及不可到處。古人筆墨如風(fēng)行水面,哪里是今人所能企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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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王原祁仿畫《富春山居圖》只是學(xué)大癡之一例,其實,他仿畫黃公望的《春山圖》《夏山圖》和《秋山圖》,才不僅是真山水、真筆墨,而且算得上是真神奇!
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局部
世人盡說黃公望擅畫秋景,他筆下的景觀多是風(fēng)高木落、秋韻纖妍、高華流麗、蒼翠丹黃;世人皆知黃公望取法董源,北宋沈括說董源:多寫江南真山,尤工秋嵐遠景。王原祁望遠黃公望,亦如黃公望望遠董源,山川相繆,郁乎蒼蒼,秋林無盡,峰巒相連。
王原祁久聞黃公望曾畫過一幅《秋山圖》。他年少時就聽王時敏講,很多年前曾在丹陽見到過黃公望的《秋山圖》,墨飛色化,神完氣足,真正是大癡生平第一,神逸超絕今古。但幾十年過去了,此畫不可復(fù)睹,臨本亦無,藝苑論畫也不見有人說起,一世名跡就此湮沒。
這件事被王原祁一再說起,話語間充滿了惆悵和遺憾。雖然黃公望的原畫早已杳不可及,不知所終,但畫中的秋山還在,一定還在那片彌漫的云煙里,一定還在遙遠的水中央,那里,是王原祁永遠的夢幻。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
幾十年間,王原祁追憶祖訓(xùn),回環(huán)夢寐,甚至以《詩經(jīng)》中之“秋水伊人”喻之。終于,他參以大癡各圖,“以余之筆寫余之意”,畫出了一幅根據(jù)自己想象而臨仿的《秋山圖》。
秋水如影,秋山如夢,王原祁的眼前仿佛又浮現(xiàn)出先賢筆下的秋山,真如水中之月、鏡中之花,不禁自忖,不知當年黃公望的真跡如何?不知自己仿畫的神韻如何?都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而我愚者千慮,或有一得……
愚者只為一得,王原祁后來竟仿畫了十余幅《秋山圖》,我便觀過他1709年臘月在暢春園畫的《仿大癡秋山圖》。觀其畫如觀其人,我也仿佛見他,秋日映檐,花竹娟秀,筆墨生興,漫為點染。
就在這一年的九月末,王原祁還曾畫過另一幅《仿大癡秋山圖》。其時,他正在暢春園入值,寒風(fēng)迅發(fā),氣候蕭森,動學(xué)士之高懷,感騷人之離思,遂作紙上秋山。他想象著黃公望作畫時正在湖橋縱酒,而他卻在暢春園簪筆待詔,雖然相隔四百年,但他卻說彼此的心境是相同的。
王原祁是多么想走進黃公望的秋山?。≡S多時候,他甚至只要畫《秋山圖》,就夢想著去與黃公望縱酒言歡,他盼望著要去黃公望的秋山中做一個仙家。當然,他只能潛入自己的畫幅里,做一個畫中人。他已經(jīng)入畫了,他的畫也已經(jīng)入詩了。于是,在一個颯颯的秋夜,暮云白石,清泉空蒙,他摹寫黃公望筆意,頗有所會,便漫題一絕:
仙家原只在人間,
欲問長生好駐顏。
自是山中無甲子,
清泉白石大丹還。
7
黃公望一生慕秋,《富春山居圖》也是初秋的畫筆。他也偶畫夏山,這一點,他與王蒙不同,王蒙喜畫夏山。王蒙隱居,夏日的山林里才是最適意的,所以王蒙畫了那么多幅清涼碧翠的《夏山圖》。而黃公望終日悠游,自然更是喜歡秋日的長煙一空、浮光躍金。
黃公望和王蒙俱是以董源為宗。董源最重要的作品是《瀟湘圖》和《夏山圖》。以己所見,由董源的《瀟湘圖》分流而出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由董源的《夏山圖》則分流而出王蒙的《夏山圖》。
董源的《夏山圖》之后,北宋畫院燕文貴也畫過一幅名作《夏山圖》,且看燕家景致之夏山,云霧顯晦,峰巒出沒,沙磧平坡,水澤汀岸。七百年后,乾隆皇帝還曾題詩一首:
古秀蕓芬歲月多,
錦贉珍重印宣和。
即看與物開生面,
渾是臨池寫擘窠。
如滴夏山常罨翠,
欲鳴晴峽漸增波。
高樓百尺軒而敞,
試一憑欄快若何。
賴有董其昌的記敘,我方知北宋的趙令穰尚有一幅《夏山圖》;幸有王時敏的所藏,又有王原仿的臨仿,我才知黃公望竟然也有一幅《夏山圖》。
黃公望是秋天的詩人,他畫《夏山圖》,也許更多的是在向董源、燕文貴和趙令穰致敬。過去讀南唐宰相馮延巳的《虞美人》:“春風(fēng)拂拂橫秋水,掩映遙相對”,總是不解,春風(fēng)怎能吹起秋水?現(xiàn)在知道了,黃公望的秋筆也能畫出夏山。
不過,正如王原祁從未見過黃公望的《秋山圖》,我也從未見過黃公望的《夏山圖》,便只能借觀王原祁的仿筆,感受黃公望的流風(fēng)遺韻。
然而,據(jù)說,黃公望的《夏山圖》,卻原來也是一幅仿古之作,仿自董源的《夏山圖》。如此,王原祁仿黃公望的《夏山圖》,畫題實在應(yīng)為——《仿黃公望擬董源〈夏山圖〉》。王時敏便是這樣仿畫題畫的,王原祁又怎能不隨祖父如此這般?
因而,觀王原祁的《夏山圖》,便可旁觀王時敏,近觀黃公望,遠觀董源。從董源到黃公望,又到王時敏和王原祁,夏山綿延,夏水悠遠,翠巖森列,松嶺云巖,而董源終是在夏山最深處。
我已知王原祁畫過兩幅《夏山圖》,一幅是在1700年。大約在冬季,王原祁獲觀了同輩畫家王翚臨仿黃公望的《夏山圖》,頗有感悟。王翚比王原祁年長十歲,同為清初四王之一。到了春季,王原祁也仿黃公望畫了一幅《夏山圖》,并題詩一首:
斜風(fēng)細雨打蓬窗,
北望揚州隔一江。
無限云山離緒寫,
西園猶記倒銀缸。
另一幅是在1713年,那時他正遵康熙旨意,忙于萬壽圖館的督理之事,因而拖延了一些時間方才完成。他說這幅畫只是約略為黃公望《夏山圖》的大意,難以盡美,因為仿黃公望不難于雄厚華滋,而難于平淡天真。
也許是他公務(wù)繁積,難有平淡天真的心境吧?也許是他沉浸秋山,夏山只是他暇時偶爾添綴的些許散筆吧?倏忽而過,便不復(fù)來。
確實,王原祁仿畫了這一幅《夏山圖》后,便又去仿畫黃公望的秋山了。畫不完大癡的秋山,寫不盡大癡的秋水。秋山上有黃公望濡染淋漓的秋韻,秋水里有他心中思慕的伊人。地閑心遠,天高水長,筆墨繾綣,只在秋山!
8
王原祁追摹黃公望,雖在冬季偶畫夏山,卻在四時都要落筆秋山。然而,君卻有所不知,王原祁仿黃公望,居然還畫過一幅《春山圖》,那是在1708年的夏天。
王原祁的時節(jié)真是顛倒了,你看他,彼時在冬季畫夏山,此時又在夏季畫春山。可見他的畫,多是寫心中的山水,也多是寫心中的春天、夏天和秋天。
但是,誰承想,黃公望一生并沒有畫過《春山圖》,王原祁也知道黃公望并沒有畫過《春山圖》,既然如此,那他又是如何仿黃公望畫《春山圖》呢?
已知畫史上最早的《春山圖》是一幅青綠山水,理深思遠,雖巧而華,作者是大唐畫家李思訓(xùn),世稱“大李將軍”。其子李昭道,世稱“小李將軍”,也作春山,人皆稱道其《春山行旅圖》。
及至北宋,燕肅最著名的畫作便是《春山圖》。燕肅是畫家,也是詩人,春山詠詩,以詩入畫,因而,《春山圖》自然便是一幅春山的詩畫。
北宋畫院畫家屈鼎的《春山圖》,也是千古流傳的名家名作,其形跡和畫跡可見宋刻本《東坡集》《圖畫見聞志》和《宣和畫譜》。
南宋的大畫家趙伯駒更有一幅著名的《春山圖》,山川深秀,樹木叢密,匠壑有情,羽鱗生動,畫幅上還有乾隆的御筆親題。
到了元代,宮廷畫師商琦也畫過《春山圖》,但全然已是元人的興味了。臺北故宮還藏有一幅元代佚名的《春山圖》,筆墨寒澀,冷逸枯寂,卻并無陽春的氣息。元人啊,偏偏元代翹楚黃公望卻從未畫過《春山圖》,這似乎是有些令人奇怪。
也許,僅僅是因為董源沒有畫過《春山圖》?
然而,試想,如果董源畫過《春山圖》呢?
是啊,王原祁也這樣想,如果董源畫過《春山圖》呢?如果黃公望擬董源也畫過《春山圖》呢?既然王原祁仿畫了黃公望的《秋山圖》和《夏山圖》,為什么就不能在連續(xù)的想象中,再畫一幅《春山圖》呢?
何況,王原祁在暢春園里,暢以為春,春以為園,園以為夢,夢以為山,又怎么可以不畫春山呢?
黃公望雖然沒有畫過《春山圖》,但是他在《天池石壁圖》和《陡壑密林圖》中都有春山的筆意。于是,王原祁借用了黃公望的春山之筆,根據(jù)自己對黃公望的揣摩和想象,畫出了一幅不可思議的《春山圖》。
于是,我便不禁為王原祁擊節(jié)贊嘆。我甚至要說,這已不僅僅是摹仿,而且是在王原祁的一生中實現(xiàn)了一次對黃公望的唯一的超越!當然王原祁不會這樣去想,他對黃公望亦步亦趨。別人也不會這樣去想,人們至多認為這不過是一次墨戲。
王原祁在畫《春山圖》之前,一心都在仿畫黃公望,他已全然領(lǐng)略了其氣韻,掌握了其妙法,深知自有天然蘊藉溢于其筆墨之外,淡妝濃抹總相宜也。
不用別人去說他是當代的黃公望,他自己早已恍若大癡了。略早于王原祁的清初畫家惲壽平曾說,王時敏就是黃公望的再現(xiàn)。他是沒有看到,后世的王原祁才是黃公望的附體。
王原祁仿畫黃公望,入乎其里又出乎其外。他畫《秋山圖》和《夏山圖》,似乎是全然入乎其里了,其實已經(jīng)出乎其外;而當他畫了《春山圖》,似乎已經(jīng)出乎其外,卻最終還是入乎其里。有一句古詩:“一入春山里,千峰不可尋?!笨上н@句古詩,居然不是《春山圖》的詩題。
9
王原祁仿黃公望,也仿元四家中的另一位大家倪云林,而且常常是在同一幅畫作上兼仿黃、倪二位,理趣愈出,有象外之致。所以他的許多畫題,便是《仿倪黃山水》。
我初有不解,你到底是仿黃公望還是仿倪云林呀?一眼看去,黃公望是暖色的,倪云林是冷色的;黃公望是浮巒暖翠,倪云林是晚秋寒林。如果,夏蟲不可語冰,那么,暖翠又何以語寒林?
但是王原祁偏偏要把兩個不同的丹青大師捏合在一起,亦虛亦實,虛實莫辨;亦黃亦倪,倪黃不分。于是,就變成了另一個倪黃,也變成了另一個他自己。
一道殘陽鋪水中,
半江瑟瑟半江紅。
其實,原本不用王原祁把他們二人捏合在一起,當年他們自己就曾合作繪寫秋天。黃公望的畫筆平淡天真,倪云林的畫筆清寂高逸,合在一起,便是平淡而清寂,天真而高逸。
倪云林《秋林圖》
王原祁的仿畫,轉(zhuǎn)而游衍,漸欲入微,妙在絲毫之際,意存幽邃之中。他早已觀出黃公望和倪云林的氣韻約略相似,又均是以氣韻勝出,他便專取二人的氣韻,又敷以幽淡的設(shè)色,超越宋法,借色顯真,蒼潤之中,憑虛取神。
1708年4月間,王原祁正在暢春園侍直,公余之暇,他拈毫畫了一幅《仿倪黃山水》。初看,像倪云林;再看,終是黃公望。他畢竟歸附黃公望久矣,他已是黃公望的化身,他只能是在黃公望的底版上間仿云林筆墨,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fēng)雨。
1712年2月下旬的一天,正值康熙皇帝沒有臨朝視事,王原祁便取了一張好紙,畫下了又一幅仿倪黃山水。然而這一次,他在畫跋上明明講這是一幅仿倪黃合作,但畫題卻是《仿倪云林山水》。我想,此時,在潛意識里,王原祁一定是又把自己當成了黃公望,而為黃公望代筆了。
王原祁把倪云林與黃公望相提并論,他同樣最為尊崇倪云林。他說倪云林纖塵不染,平易中有矜貴,簡略中有精彩,為元四家之第一逸品。多年來,在仿黃公望的同時,他也一直在仿倪云林。
其實,倪云林又是最難仿的,畫史上少有人能盡仿其妙。明代畫家沈周最是善仿倪云林,卻也難仿其枯筆淺韻、墨淡如煙,往往是一仿即過,再仿還甚,以致沈周不禁慨然,擲筆留詩:
苦憶云林子,風(fēng)流不可追。
時時一把筆,草樹各天涯。
在一個九秋之日,王原祁提筆仿寫倪云林。他晨夕摹仿,下筆如神,卻不知神從何來,又往何處,只見得九秋客思三更夢,一夜西風(fēng)滿地霜。王原祁很少有對自己的畫滿意的時候,但對這一幅仿筆卻頗為自賞,要知道仿倪云林難于上青天!
1707年4月,王原祁扈從康熙皇帝出行歸來,間歇時畫了一幅《仿云林山水》,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他想到自己這些年來簪筆碌碌,夙夜在公,為官所累,無以解憂,唯有擺弄筆墨,寄托情懷,肖其形神,如對古人。
也許,惟有此時,王原祁才最是神往倪云林的清寂,追慕他的高逸。他太喜歡倪云林的一首《秋林圖》題詩:
云開見山高,木落知風(fēng)勁。
亭下不逢人,夕陽澹秋影。
便應(yīng)景寫下一首絕句:
云林結(jié)隱臥江鄉(xiāng),
五百年來筆墨香。
借得溪山消寂寞,
不愁風(fēng)雨近重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