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號兵站》是1960年下半年開始拍攝,1961年作為建國12周年獻禮片上映的。我是1959年在上海戲劇學院的表演系畢業(yè)以后,分配到上海海燕電影制片廠工作。當時上海有三個電影制片廠:海燕、江南,還有天馬。我被分到電影廠以后,到演員組報到時一看,趙丹、孫道臨、秦怡、白楊……不得了!
我暗忖,在這個豪華又龐大的卡司陣容下,我這樣的后生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年,才會有創(chuàng)作機會降臨到我的頭上呢!要知道當時的電影廠還是絕對論資排輩的。
然而,即便很多老演員都已然是銀幕上家喻戶曉的明星了,可是他們也沒有太多的創(chuàng)作機會,因為當時正值三年自然災害,電影廠一年拍個八部十部就不得了了,一部戲只有一個主角。所以我想,我有得等了!
幸運的新人
出人意料的是,我1959年下半年去海燕廠報到,在1960年的下半年廠里宣布生產任務的時候,我毫無征兆地被安排為《地下運輸兵》(后來叫《51號兵站》)主人公梁洪的扮演者!獲知消息的時候我只有一個想法:我是不是聽錯了?我感覺不大可能。
當時很多大哥大姐們都圍過來向我表示祝賀,說你真是幸運,剛來不到一年,就接了那么好的一個本子!我也接受了他們對我的祝賀。于是晚上回家趕緊看劇本,不看則已,一看嚇得我驚出一身冷汗。
為什么?因為梁洪“小老大”這個角色不是一般的角色——他首先是個軍人干部,再者還是個地下工作者,而且不是一般的地下工作者,他平時是以“幫會關門弟子”“小老大”的身份示人,為他的地下工作打掩護。這三重身份的交替出現、矛盾統一,構成了這個角色的難度。
再有,我當時二十歲出一點頭,對舊社會可以說一無所知,所以我完全不知道幫會是什么,當時他們是怎么行動的,他們是怎么生活的。因而我跟制片主任說,我們現在也不能回到過去,但是我至少應該知道幫會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下生活!
去提籃橋下生活
制片主任說,好啊,我們去上海最大的監(jiān)獄提籃橋監(jiān)獄,找當時那些青紅幫的頭目來與你聊聊。
當年狐假虎威、現在是階下囚的舊社會“幫會”人員,出來與我們會面的時候,一個個身著號衣,低頭緘默,他們可能以為自己又有什么新罪行被發(fā)現,又來人外調了。所以幾乎是你問什么,他就不回答你什么,可謂噤若寒蟬。
我們費了好大的勁,也只套出一些皮毛來。比方說當時幫會的人見面時有什么規(guī)矩,他們之間的交談是一種什么形式?其間說到,他們有種溝通或者說接解決矛盾的形式叫“喝講茶”:我今天如果跟你有什么過不去了,臉上笑嘻嘻地請你喝茶,但是茶壺的嘴卻不經意間就對著你了,那就是說“我今天跟你杠上了”。
《51號兵站》里就用了這個細節(jié),當然只是一帶而過,很多觀眾未必留意——就是那段很出彩的李緯飾演的馬科長在席間問我來上海是乘車還是坐船,我說坐船,他就開始用“黑話”對我進行步步緊逼的盤問,我在為對方沏完茶后順勢就把茶壺嘴對著自己。
領導鼓勵前輩幫
演舊社會的戲,當然不可能再回到舊社會去“下生活”,我就只能通過閱讀小說等間接手段來使自己靠近那個時代,靠近那個時代的人。
廠長徐桑楚同志知道我剛從戲劇學院畢業(yè),對我說:“也許完全不排戲,對你來講可能是太難了?!?/p>
他找了劇本中的幾段戲,說要把比較重點的戲“樹起來”,讓人物“立起來”。我想其實他可能是想看一看這個孩子擔不擔當得起這個角色。
我很樂意接受這樣的“預演”,并且演得也還算順利。在開總結會的時候,徐桑楚廠長說:我們很高興地發(fā)現了一位可以和老演員們并駕齊驅的新人。這個話顯然是在鼓勵我,希望我不要有太多的思想負擔。
我可以說是在整個電影廠和攝制組集體的推動下接下和完成這個角色的。不會穿長衫、不會戴禮帽怎么辦?李緯說:“這事包在我身上?!庇谑窃跀z影棚里,常??梢钥匆?,李緯在前面穿著長袍,我在后面穿著長衫,亦步亦趨。
當然這些都還是屬于外形的東西,相對還比較容易掌握,最難的是對人物內心的把握,這個人物實在距離我的生活經驗太遠了,我只能拼盡全力,使出渾身解數。
飯沒吃好,戲感找到
令我非常困惑的是,我感覺自己在學校里臺詞這門功課還算是不錯的,可是為什么到了這里,到了拍攝現場,我說出來的話顯得那么空洞,仿佛唯有準確的四聲和語音,缺乏內在的感情!這就是當時我們年輕一代心中的痛苦。
但反過來說,為什么會選你來演這個角色呢?你的優(yōu)勢不也就在于年輕嗎?“小老大”這個角色描寫的就是一個二十三四歲的青年干部。當時的上影,環(huán)顧四周,所有演員組里沒有一個在三十以下的。在年齡這一點上,我顯然是占了先機了。
為了彌補自己的短板,我就想各種辦法讓自己去體驗電影所反映的時代、場景,沒有機會就制造機會。比方說,有一場戲我們叫它“鴻門宴”,在拍那場戲之前,我正好趕上參加上海市第三次青年代表大會。那天在選擇午餐用膳地點的時候,我忽然發(fā)現其中有一個選項是大鴻運酒樓,就是戲里描寫“鴻門宴”發(fā)生的場地,我想這次可以借這個機會去好好看一看。
臨走到大鴻運酒樓的門前,我忽然突發(fā)奇想:我現在就是梁洪,正在設宴招待各方來賓!于是我大搖大擺地上了酒樓,碰到了一些不認識的代表,我熱情地招呼他們坐到我這桌來,為他們搛菜,為他們斟茶倒飲料……
那些代表只是覺得今天遇到了一個特別熱心的代表朋友,其實我當時是在體會和感受:當你一個人處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你要快速吸引周圍人的目光,把自己置于飯局的焦點,那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那頓飯雖然沒有吃好,但是我覺得我找到了演這場戲的感覺,這種情緒記憶真的幫助我順利地進入到拍攝梁洪參加“鴻門宴”的戲中。
黨的觀念,群眾路線
攝制組當時經常會聚在一起“看樣片”:連續(xù)拍幾天后,就要把膠片洗出來,然后攝制組一起看,一起評論。我記得當第二批樣片出來的時候,演地下黨組織領導的高博毫無保留地說:“梁洪的精神狀態(tài)不對頭!”
這句話猶如五雷轟頂,一下子把我給聽懵了。我想戲都已經開拍了,人物的精神狀態(tài)不對,這該怎么辦?怎么才算對呢?
我太苦惱了。
他舉了一個例子,譬如開地下的黨小組會,一長兩短暗號過后,開門的是一位老大娘,梁洪像個少爺對待老媽子那般揚長而去,這個精神狀態(tài)對嗎?
這句話點醒了我。
我立即去找了劇作者之一,也是這個劇的人物原型張渭清,他是一師后勤部特需科科長。他安慰我說,你不要著急,我告訴你,我們搞地下工作最要緊的是兩句話:一個是黨的觀念,一個是群眾路線。
這兩句話我聽說過,但以前我感到很抽象,現在結合到具體的戲里,就具化了。
我連夜就把梁洪這個人物所要接觸的所有人和事列了一張表,尋找這個人物準確的態(tài)度,不放過一個小細節(jié)。前面提到的老大娘開門這段戲,我就要求導演給我補一個鏡頭,問明緣由之后他同意了。當時耗片比控制得非常嚴格,要補一個鏡頭是很不容易的。
黨的觀念和群眾路線好比兩根繩索,我攀援著這兩根繩索逐漸地向這個角色靠攏。
夜讀詩抄,燃燒自我
每天晚上不管多晚,我都要讀些革命烈士詩抄,像“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夏明翰,還有后來人”這種,還有葉挺的《囚歌》:“為人進出的門緊鎖著,為狗爬走的洞敞開著,一個聲音高叫著:爬出來吧,給你自由!……”
我就覺得應該讓自己的胸中充滿了這種詩情,充滿了這種豪情,燃燒了自己才能夠去燃燒別人,才可能靠近這個角色,變成這個人物。
這個戲還有很多身手不凡的老演員們加盟,都是我們的老廠長的排兵布陣,由于他們精彩紛呈的演出,把一出“和尚戲”演繹得非常好看。影片1961年公映獲得了很大的成功,直到“文革”之后的復映,或者在像紀念抗日戰(zhàn)爭70周年這樣的重要紀念日,央視六套都會拿出來重新播放。影片還獲得了“十七年”優(yōu)秀影片之一。我覺得這些成果都是由這么一個創(chuàng)作集體共同創(chuàng)造出來的。
今天回憶起來我們的拍攝經歷真是很不容易,那個時候正是自然災害,拍“鴻門宴”這場戲,要是放在現在,輕而易舉,叫外賣送一桌菜。可是當時大家都沒得吃,攝制組都是弄一些假的菜鋪在盤子里,擺得挺好看的。但即便這樣,大家非常團結,非常敬業(yè)。
角色信仰,反哺演員
拍電影這件事有它的特殊性,演員創(chuàng)造人物,其實跟母親分娩是有幾分相像的。演員孕育角色,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臍帶剪斷之后,嬰兒就離母體而去,就踏入社會之林了,然后母親又去孕育下一個角色。
可是《51號兵站》這部戲很特別,因為它一直緊隨著我。今年是2021年,算一算恰巧是這部影片問世整整60周年。當時的“小老大”盡管不完美,他是個呱呱墜地的孩子的話,到今年也已經是60歲的老人了。
因為我在這個戲的表演當中有很多不足,我總希望通過什么方式來彌補一下。時間過去得非常快,在2007年,影片上映46年之后,我忽然接到一個電話,是女導演石曉華打給我的。她是新四軍歷史研究會的會員,也是紅二代。她說我們新四軍研究會的很多年輕人發(fā)現自己的家長,父親也好,叔叔也好,伯父也好……都做了類似于《51號兵站》里“小老大”所做的事情,所以他們很想拍一部影片來為他們的先人立傳,歌頌他們。
他們真的寫了一個劇本,叫《地下交通線》,寫了一個嘉定的“小老大”(“小老大”后來幾乎變成“地下工作者”的一個共同稱號)盛慕萊。他在黃渡當過鄉(xiāng)長,當過小學校長,是學富五車學貫中西的一個人,在當地很有威望。
他當年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比我們電影里的“小老大”還要厲害。他去策反日本的高級軍官、海軍的將領,說服他們,用日本報廢的軍艦運輸我們的軍用物資。結果真的就在日本人眼皮底下,一船一船成功地運出去了。這個是豐功偉績。
看了劇本以后,我說:“我一定來演。”
石曉華說:“是沒有錢的。”
我說:“沒有錢我也來?!?/p>
那部片子拍攝的時候天非常熱,三十七八度的天,在家里開著空調還要出汗,我們就整天泡在車墩影視基地。攝制組又沒什么錢,場地只借了三天,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別的劇組中午休息了,我們就抓緊去拍。
拍了大概有一個電影長度的那么一個上下集的專題片,作為向新四軍建軍70周年的獻禮片。這件事情我覺得也是做得非常有意義的。
這個戲說的嘉定“小老大”,還有一個叫王斗孚的都是“小老大”,因為他們做了太多這樣的事情。所以我一開頭接到劇本的時候,還有點懷疑,這是真的嗎?其實與真實的地下斗爭相比,還差遠了,還有很多更真實感人的故事我們還沒來得及表現!
現實生活中真的有那么多的“小老大”在干著同樣的事情,他們都不是手無寸鐵,衣食有憂,而是衣食無憂,而且家境殷實。他們?yōu)槭裁矗克麄冸y道不知道這樣干,拋頭顱灑鮮血,要面臨著死亡的考驗?
他們?yōu)槭裁匆@樣做?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信仰,他們的信仰指使他們執(zhí)著地在隱蔽戰(zhàn)線,在地下跟敵人作斗爭,配合正面戰(zhàn)場的交鋒,才最終贏得解放。真的是應了這句話:哪有什么歲月靜好,那是有人在負重前行。
所以我對“小老大”無比尊敬。所以我說,我演了“小老大”,成就了一個角色;同時,這個角色反過來也哺育了我,完善了我。
拜見百歲“小老大”
這種體驗在我的其他創(chuàng)作經歷中,沒有碰到過,它不斷地會叩問你,好像就在你身邊,這個角色沒有走遠。
時間又過去幾年,到了2016年,解放日報編輯部通過作家馬尚龍,告訴我說,有一個“活著的小老大”,你想不想見一見?我說我想啊!“活著的小老大”100歲,我一定要去拜見。
在一個春雨紛飛的五月的早晨,我到徐家匯,老人居住的地方。我內心很激動,因為老人曾經透露過一個心愿:他說,今年我一百歲了,你們要給我做壽,我有一個心愿要了——我希望能見一見《51號兵站》當中扮演“小老大”的演員。
我進門以后,看到一位目光炯炯的獨臂的百歲老人。我沒有想到,他一看到我,就舉起大拇指,說:“你也很了不起,你創(chuàng)造的‘小老大在我心里?!?/p>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就緊緊地把我抱住。我很難想象一個百歲的老人能有那么大的力量把你摟得那么緊。我心里當時真是覺得非常激動,我覺得他可能覺得是在擁抱一個過去的戰(zhàn)友,他把我當做他的戰(zhàn)友,來敘他們這么多年離別的情懷。
我跟老人說了很多,他把他寫的一本書《斗霜傲雪》送給了我。他家里人告訴我,為了你這次來,他已經準備了好幾天。他今天上午跟你說的話,比跟我們一個禮拜說的還要多。我非常感動。
這一年,家人為他做了百歲大壽慶典。他第二年就走了,我想太可以瞑目了。
追尋紅色經典,傳承紅色基因
這些活著的,那些逝去的,曾經為共和國的解放事業(yè)而戰(zhàn)斗過、作出過犧牲的人們,我們真應該為他們大書特書。
反觀現在的文藝界的某些現狀,很不能令人滿意。我覺得有這么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理應可以支撐起我們文藝、我們電影的教化功能,難道真的不再流行了嗎?而泛娛樂化的風浪,席卷得如此厲害,我始終不以為然。
追尋紅色經典,絕不是我們的目的,而是把紅色的基因不僅在文化上,而且在各方各面都要繼續(xù)傳承下去。當然我想如果讓我再演一次梁洪,我一定會比當年演得更加有溫度,有熱度,有深度——但這是不可能的。
最后想說,南湖紅船誕生了黨,百年風雨錘煉了黨,才有了我們今天的國家幸福人民安康,祝福祖國祝福黨在新百年帶領我們創(chuàng)建新的輝煌。
(本文根據梁波羅電影黨課內容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