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克勞德·麥凱的《回到哈萊姆》描摹了20世紀早期的黑人跨國體驗。學界主要闡釋了作者個人的跨國經(jīng)歷與黑人國際主義思想對小說塑造主要人物的影響,而忽視了小說中副線主人公雷的國籍及其旅居哈萊姆的意義。雷的跨國移民經(jīng)歷既再現(xiàn)了麥凱的復雜跨國情感與認同經(jīng)歷,又觀照了哈萊姆作為流散非裔移居的理想家園與城市黑人社區(qū)所承載的空間意涵。論文提出哈萊姆具有三個維度,作為移民喚起歷史記憶的地理空間、建構跨國身份的政治空間及容納差異的多元文化空間,并考察移民在跨國流動中歷經(jīng)的現(xiàn)代性體驗,以此揭示他們通過改變既定身份與重新定義自我而竭力擺脫傳統(tǒng)的民族、種族和階級觀念的束縛與身份認同的困惑,從而參與到美國城市的種族空間生產(chǎn)中。
關鍵詞:克勞德·麥凱;《回到哈萊姆》;跨國書寫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重大項目“美國文學地理的文史考證與學科建構”(項目編號:16ZDA197);天津市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項目“美國新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跨國空間研究”(項目編號:19YJSB039)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舒進艷,南開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研究生、喀什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美國文學研究。
Abstract: Claude McKays Home to Harlem depicts the black transnational experience of the early 20th century. Academics mainly studied the influence of McKays personal transnational experience and black internationalist thinking on his main character, but neglected the minor plots protagonist Ray and his nationality, and the significance of his sojourn in Harlem. Rays transnational migration experience not only embodies McKays complex transnational feeling and identity experience, but also reflects Harlems spatial significance as an ideal home for African diaspora and urban black community. The paper aims to examine Caribbean immigrants experience of modernity in Harlem which is interpreted as the geographic space for immigrants to evoke historical memories, the political space for constructing transnational identities and the multicultural space for accommodating differences. It is to prove that they manage to extricate themselves from the shackles of traditional concepts of nation, race and class and their confusion of identity by changing their established identity and redefining themselves, and thus participate in the production of racial space in American cities.
Key words: Claude Mckay; Home to Harlem; transnational writing
Author: Shu Jinyan is Ph. D. candidate at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associate professor at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Kashi University (Kashi 844000, China). Her major academic research interest includes American literature. E-mail: shujinyan15@qq.com
1925年,阿倫·洛克在《新黑人》選集中將哈萊姆描述為一個國際化的文化之都,視其重要性堪比歐洲新興民族國家的首都。詹姆斯·威爾登·約翰遜在《黑人曼哈頓》中寫道:“哈萊姆確實是整個黑人世界觀光者……有才華者的偉大麥加,因為它的誘惑已經(jīng)深入到加勒比的每一個島嶼,甚至滲透到非洲”(Johnson, Harlem 301)。洛克與約翰遜在突出哈萊姆的國際性時,亦指出哈萊姆滿足了移民對“跨國”美國文化的期待。1916年,魯?shù)婪颉げ髟凇洞笪餮笤驴钒l(fā)表題為《跨國美國》的文章,呼吁美國放棄“盎格魯-撒克遜化其多種族移民人口的努力,以及將自己設想為自殖民時代以來一直存在的文化聯(lián)盟”(Bourne 119)。在他看來,多元化、文化合作和國際交流是美國成功的基石。
哈萊姆文藝復興時期非裔美國作家克勞德·麥凱的《回到哈萊姆》以帝國主義和全球移民為背景,描摹了二十世紀早期的黑人跨國體驗。米歇爾·斯蒂芬斯從跨國角度探索了黑人流散空間的潛力,認為克勞德·麥凱描述了一種黑人跨國主義的文化形態(tài)(Stephens, Reimagining the Shape 174)。布倫特·海斯·愛德華茲從宏觀上分析了哈萊姆文藝復興時期的黑人跨國思維(Brent 3)。斯蒂芬斯和愛德華茲從麥凱的旅行者生涯與創(chuàng)作中的政治立場將其解讀為一個跨國作家。約翰·洛尼指出麥凱挖掘了美國非裔和加勒比非裔之間關于美帝國主義跨文化對話的共同點(Lowney 426)。學界多從麥凱個人的跨國經(jīng)歷與黑人國際主義思想對其塑造的主要人物的影響進行了評論,而忽視了小說中副線主人公雷的國籍及其旅居哈萊姆的意義。那么麥凱書寫這條副線的作用何在?雷為什么要移居哈萊姆?移居到哈萊姆的加勒比移民是如何參與到美國城市的種族空間生產(chǎn)中?
詹姆斯·克利福德在強調(diào)旅行、流散、邊境、移民、遷徙等互不等同的、疊加的經(jīng)歷時,拒絕將身份永久固定,并批判了“根源(root)總是先于路徑(route)”(Clifford 3)的傳統(tǒng)觀念。這一論述暗合了保羅·吉爾羅伊對現(xiàn)代黑人政治文化從根源而非路徑的角度理解變動與居間過程中的身份認同的學術質疑(Gilroy 19)。在克利福德與吉爾羅伊理論的啟示下,論文從哈萊姆作為移民喚起歷史記憶的地理空間、建構跨國身份的政治空間及容納差異的多元文化空間三個維度來考察移民在跨國流動中通過改變既定身份與重新定義自我而歷經(jīng)的現(xiàn)代性體驗,揭示他們竭力從現(xiàn)代性的對抗性文化邊緣走向中心,從而參與到美國城市的種族空間生產(chǎn)中。
一、喚起歷史記憶的地理空間
《回到哈萊姆》中的副線主人公雷因被驅逐出美軍占領的家園而開啟了從加勒比到哈萊姆無所適從的流浪生活。哈萊姆貫穿小說始末,既成為雷跨越國家地理邊界的棲居之地與現(xiàn)代性體驗之都,又是喚起他過往經(jīng)歷與歷史記憶的地理空間。哈萊姆之所以成為雷跨國移居的理想家園與地理空間,不僅因為它是凝結黑人集體意識與使黑人獲得身份歸屬的城市黑人社區(qū),而且因為它代表著記憶在跨國與流動的多元文化語境中的延續(xù)與保留。雷的海地流亡者身份使他能夠更好地從跨國移民的角度審視哈萊姆這個現(xiàn)代黑人之都。作為北方最大的黑人都會,哈萊姆的厚重、封閉與嘈雜,既代表著它會摒棄主流社會與種族主義的規(guī)范和價值觀的可能性,又展現(xiàn)了 “黑人正抓住第一次機會進行群體表達和自決”(Locke 629)的種族之都的無限希望。
1928年6月,克萊門特·伍德在《危機》雜志上批判美軍占領海地的帝國主義政策,其文章攫取了非裔美國人對這場持續(xù)十多年的海外侵占的注意力,由此,譴責美國占領海地的文章頻繁地出現(xiàn)在《國家》、《機遇》、《信使》和《危機》等美國非裔小雜志上,打破了美國國內(nèi)對這段“選擇性失憶”的一貫緘默。受排擠的非裔美國人與海地人因遭受同樣的種族剝削與壓迫而達成了種族情感的共性認識。與此同時,杜波伊斯發(fā)表于《危機》上的關于《回到哈萊姆》的書評指出,該小說對加勒比、西非和歐洲的反帝國主義的黑人知識分子產(chǎn)生了無可估量的影響,麥凱不但批駁了美國入侵海地的毀滅性力量,而且強調(diào)了重塑反霸權主義泛非團結的必要性,并暗指時任總統(tǒng)伍德羅·威爾遜的國家聯(lián)盟對全球進行大規(guī)模地圖修訂的巋然野心。《信使》評價道,美國主張“小民族自決”是不可信的,因為“圣多明各和海地是美國的愛爾蘭”(226)。在評價美國對加勒比地區(qū)系統(tǒng)性的帝國主義外交政策時,《信使》稱海地是美國的印度,只有當海地工人推翻了保護美國資本主義利益的帝國主義政府時,“我們的印度、我們的菲律賓、我們的愛爾蘭……是自由的”(418-419)。詹姆斯·韋爾登·約翰遜在《危機》中表示,美國是“第一個侵犯海地國家主權但最后一個承認海地獨立的國家”(Johnson, The Truth about Haiti 218)。雖然小雜志偶爾會發(fā)表社論批評美國在加勒比地區(qū)尤其是維爾京群島的政策,但是更多聚焦在加勒比非裔和美國非裔之間的文化差異。美國國內(nèi)主流社會對占領事件漠不關心,美國對海地的帝國主義政策也被威爾遜政府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提出的尊重國家主權的主張所粉飾,使得這場持續(xù)近十多年的海外占領隱遁于無形。
麥凱采取了喚起策略,通過小說中雷的哈萊姆之行,讓美國統(tǒng)治海地十多年的慘痛歷史及給海地人造成無法愈合的創(chuàng)傷的記憶躍然紙上。在雷與杰克的對話中,雷通過自己的深刻記憶揭批了美國帝國主義在海地的暴戾恣睢行徑。他回憶道,“一戰(zhàn)期間,山姆大叔占領了海地。我父親是那里的官員,他高呼不想讓山姆大叔出現(xiàn)在海地……他們就把他關進了監(jiān)獄。我哥哥也制造了雜音,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在街上槍殺了他”(Mckay, Home to Harlem 138)。雷在母國的經(jīng)歷像是一場夢魘,給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創(chuàng)傷,失去至親的悵痛猶如撕裂的傷疤,無法復原的疤痕拼綴了那段歷史記憶的空白空間,再現(xiàn)了那段選擇性失憶的虛偽邏輯。由此,雷從逝去的親人那里得到了一條訓誡:保存有關過去的真相(Cubitt 55)。1919年,美國決策者對海地憲法進行大幅度修改而產(chǎn)生的新憲法不僅剝奪了海地人的民主權利,公然為美國的經(jīng)濟和軍事利益服務,而且還暫停了選舉產(chǎn)生的海地立法機構,使所有軍事占領行為披上合法化外衣,使外鄉(xiāng)人的土地所有權合法化。美國政府除了推行這種反民主政策外,還發(fā)展了由美國私人投資資助的種植園農(nóng)業(yè),嚴重破壞了既有的農(nóng)民所有的土地所有制。在1919年爆發(fā)的大規(guī)模游擊戰(zhàn)起義中,持有精銳武器的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令3000多名海地人無辜喪生。殖民統(tǒng)治期間,被美國任意褫奪的海地人與“中間航道”的販奴船上手無寸鐵被扔進大海的黑人奴隸的境遇一樣。在任意屠殺海地人的軍事文件被公開后,美國國內(nèi)對占領海地的罪惡與反人性的批判與譴責聲不斷。在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中,海地不再是一個“自由的國度”。雷常常在瘋狂的噩夢中把“家”想象成一個躲避“文明這只巨大怪物魔爪”(155)的避難所,一個夢幻般的天堂,融合了童年記憶和原始的異國熱帶景觀的幻想。在那里,“禁忌、恐怖和懲罰被轉化為新的異教徒的快樂”(158)。黑奴歷史賦予雷的沉重歷史記憶與家園被侵占而無法擺脫的痛楚讓雷深陷巨大的心理創(chuàng)傷中。
美國對海地的占領雖已成為歷史事實,但歷史離不開記憶。于雷而言,哈萊姆作為理想的移居空間,不僅再現(xiàn)了海地曾經(jīng)喧囂而又充滿活力的歷史圖景,而且哈萊姆繁豐的現(xiàn)代夜生活與異域情調(diào),為他提供了“一個進入原始世界的安全之旅……對那些愿意沉溺于自己最瘋狂幻想的人來說,這是一種有益的迷失”(Dash 46) 。在吉爾羅伊看來,迷失、流亡與旅行敘述有記憶的作用,能夠將黑人意識導向“共同歷史和社會記憶的重要節(jié)點”(198)。好友杰克既對雷作為一個文學和歷史專業(yè)的大學生在鐵路餐車上工作感到好奇,又對雷的回答“山姆大叔把我放在這里”充滿懷疑,“你是什么意思,山姆大叔? 別跟我胡扯”(Mckay, Home to Harlem 137)。然而,他還是坦然接受雷對海地引以為傲的歷史的精妙演講。在杰克第一次從雷那里聽到杜?!けR維杜爾的傳奇故事時,他的第一反應是,“一個黑人,我多希望在他的麾下當兵啊”(132)。奴隸出生的杜?!けR維杜爾率領1000多名奴隸勇敢加入了反對法國殖民統(tǒng)治的武裝起義隊伍,并隨后廢除法國在海地的奴隸制度,先后擊敗西班牙、英國軍隊,鎮(zhèn)壓內(nèi)部叛亂,于1801年統(tǒng)一海地島。在雷看來,杜桑·盧維杜爾偉大而崇高,“如果當時他完成了他的使命,今天的海地歷史可能會完全不同”(133)。他還引用華茲華斯專為杜桑·盧維杜爾創(chuàng)作的十四行詩來緬懷那段驕傲但又留有遺憾的歷史:
“杜桑,人類中最不幸福的人……
噢,可憐的首領!你在哪里啊
你能忍耐嗎?而你還活著嗎”(133)
通過聚焦那段無法被抹去與否定的歷史,雷與杰克建立了超越民族與階級的情感與友誼。
薩義德指出“流亡是一個人與故鄉(xiāng)、自我與真正家園之間不可彌合的裂痕。它本質上的悲傷是永遠無法克服的”(Said 117)。雷的哈萊姆流亡夾雜著希望與焦灼之情,這種復雜的情感也映射著美國對海地文化的神話祛魅。自海地獨立以來,美國對海地覬覦已久。在美國人眼中,海地是“一片處女地,也是黑人可以重新開始的世俗歡樂花園,還是最接近非洲大陸和最具戲劇性的黑色例子”(Dash 2-3)。占領期間,美國對海地的認識在兩國的博弈中不斷深化。一方面,美國主流社會不斷固化海地的原始性與黑人性的刻板印象,另一方面又通過現(xiàn)代性的力量竭力淡化其黑人性、削弱其潛在威脅。通過聚焦黑人流散及歷史,麥凱表明記憶成為移居者揭露帝國主義霸權的重要途徑以及從創(chuàng)傷中得以釋放與救贖的工具。與此同時,作者也傳遞了移民重塑黑人城市生存空間與建構跨國身份的美好愿景。
二、建構跨國身份的政治空間
詹姆斯·克利福德在對移民或流散者的“旅行文化”構想中,運用“跨國”一詞來描述一種與自己的母國和在地國在身體上、情感上和政治上都有聯(lián)系的新型移民。他用“定居中旅行”(travel-in-dwelling)來概括跨界的人口流動現(xiàn)象。作為流亡哈萊姆的海外移民,雷深諳所處時代的政治話語,他在跨國流動中歷經(jīng)著一次對自我身份的重新發(fā)現(xiàn)與認知過程,身份成為他對穩(wěn)定與變化的雙重渴望。在伯恩所稱的世界主義的美國,哈萊姆是地方與世界互動的非裔移民移居中心,不僅黑人有更多機會參與政治和公共生活,而且哈萊姆的黑人性足以抗衡主流社會的空間霸權力量,并凝結成政治復興的激進潛力,成為加勒比非裔移民向往的一種理想的跨國移居空間。
然而,“百分之百美國主義”的戰(zhàn)時言論仍然回響在戰(zhàn)后的美國大地,政治建制派對戰(zhàn)后國際主義的激增秉持懷疑態(tài)度。紅色恐怖、國會對國際聯(lián)盟的抵制、1924年移民法案的通過都標志著美國孤立主義與霸權主義的強勢邏輯。美國占領海地期間,代理總統(tǒng)路易斯·博爾諾的管理使美國對海地經(jīng)濟和政治制度的控制尤為牢固。雷的海地人身份在帝國強權的傾軋下受到了劇烈威脅并產(chǎn)生動搖。雷移居至哈萊姆后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對于他這樣一個受過高等教育、會講法語、前獨立國家的公民而言是極其不安的?!斑@些聲稱與他有關系的人,和他一樣都是黑人。人類和自然把他們放在了同一個種族中,他應該愛他們……如果他有一點社會道德的話”(153),但他轉而質疑這種“社會道德”的根本依據(jù),因為“他討厭那個工棚房里的每一個人,除了杰克”(153)。身份認同的困惑始終糾纏著雷,他過去的民族認同觀摒棄任何跨文化種族共性的說辭。與杰克一樣,雷的視野也受限于他所譴責的民族主義,從未想象他會與非裔美國工人階級結成任何跨國聯(lián)盟,即使他現(xiàn)在是“他們中的一員”。起初雷并不認可杰克對于移民生活的態(tài)度與實際經(jīng)驗,因為他對美國帝國主義的蔑視遮蔽了他與黑人同事之間的共性。如果說杰克對民族歸屬感的渴望和拒絕是寫在字里行間的話,那么雷的拒絕則非常明顯。在他看來,“民族就像臭鼬一樣,它們的氣味毒害了生活的空氣”(153-154)。
雷的教育背景是造成他身份迷失與錯置的另一原因。藏在他內(nèi)心深處的自由國度子民的自豪感以及“勝過上千萬被鎮(zhèn)壓的北方佬‘黑鬼”(155)的優(yōu)越感令他一度癡迷于自己的海地人身份。但悖謬的是,他在母國的動蕩經(jīng)歷讓他同情地審視著杰克代表的世界所面臨的挑戰(zhàn),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維系他們之間的情感紐帶?!案兄x上帝和山姆大叔,舊的夢想破滅了”(228),他體驗到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赤裸的暴力生活。盡管雷對山姆大叔的“感謝”是苦澀的嘲諷,但他漫無邊際的思慮暗示了海地和哈萊姆之間的微妙聯(lián)系。或許只有當他離開哈萊姆后,雷才能以更深情的方式理解這種聯(lián)系,并在對哈萊姆黑人的傲慢蔑視與哈萊姆“溫暖的和聲口音”的吸引力中達成和解。這種浪漫懷舊的視角將哈萊姆變成了一個原始的天堂,就像他自己的“熱帶島嶼家園”。這一家園既是可以提供棲息庇護的地理空間,又是可以實現(xiàn)移民身份的社會空間和調(diào)解環(huán)境不適的心理空間。
在代表全國有色人種協(xié)進會訪問海地之后,約翰遜坦誠地寫下了美國占領海地的經(jīng)濟原因。他不僅在《危機》、《國家》等雜志上揭露了美國政治理想下的反民主政策的種族主義偽善,而且呼吁將海地自決同全世界非洲人民利益聯(lián)系起來的民主理想變?yōu)楝F(xiàn)實。面對美國的占領,海地知識分子既抵制象征舊政權的法國精英文化價值觀,又拒絕取代它們的美國實用主義與物質主義價值觀,轉而肯定一種根植于海地黑人非洲遺產(chǎn)的新國家身份認同觀。作為新黑人藝術家擺脫殖民時期教育的另一個自我,雷試圖在各種努力中尋找種族身份的意義。他不僅認真對待自己的非洲傳統(tǒng),而且保持像馬克華德論及麥凱與種族關系的那種“探索性和試探性……總是沉思、探尋、質疑”(Makward 102)。雖然雷也曾沉湎于對種族本質的探索,但他不是一個虛無主義者,雷對海地和哈萊姆的強烈情感使他不偏向于任何民族。于他而言,民族概念早已被烙上了歐洲文明的印記,“文明已經(jīng)腐朽了。我們誰觸及它都是墮落的”(243)。雖然遠離家鄉(xiāng),他對海地的思戀之情從未停止,同時他也能和杰克一樣,對哈萊姆愛恨交織:“哈萊姆,有時候雷會多么討厭它啊。它的殘暴,幫派的喧鬧……在哈萊姆,他也嘗到了幸福的滋味,那種歡樂在他身上燦爛地閃耀著,就像他那熱帶島嶼上的家的正午陽光一樣(267)”。雷對哈萊姆的轉折性態(tài)度意味著他不再執(zhí)著于特定的海地人身份,或是追尋美國人身份,他最終意識到“他的膚色是通往榮耀的通行證”(154)。麥凱不僅肯定了被邊緣化的加勒比非裔移民主動融入哈萊姆的能動性,而且還暗示了美國非裔與加勒比跨國遷徙者之間非裔離散群體的逐步形成,遷徙流動作為“跨國移民向外拓展生存空間和發(fā)展空間的重要途徑,雖舍棄了原有的固定棲居地,但卻抵達了理想的精神家園”(劉英 18)。
米歇爾·斯蒂芬斯指出,“波蘭人、斯洛伐克人或捷克人移民,可以共同視自己為一個地理區(qū)域內(nèi)成長和發(fā)展的特定語言和文化遺產(chǎn)”,與之不同的是,“美國的加勒比移民具有不確定的民族身份,這在民族層面上是難以想象的”(Stephens, A Black Transnationalist 597)。雷于流動中建構的跨國身份,不僅幫助他走出了移民身份認同的困局,而且也宣泄了他對民族身份與國家官僚機構交織在一起的不滿與忿恨。麥凱揭露了美國政府通過護照、簽證和諸如國籍可疑之類的官方手段來控制人口移動與遷徙的人為界墻,并質疑國家和帝國所承諾的跨國流動自由,披露了“國家授權的跨國主義”(Doyle 555)的局限性。在麥凱看來,真正的國際化生活強調(diào)路徑和旅行,而非追溯根源和地域。與代表南方移民的杰克視哈萊姆為歸屬地一樣,雷視所到處為家的跨國移居理念既是他對麥凱跨國經(jīng)歷的復現(xiàn),又是他對主導文化地理家園的精神依賴。雷對跨國身份的自我建構不僅逾越了狹隘的民族主義,突破了對民族和種族刻板印象的固化認知,而且實現(xiàn)了美國非裔和加勒比非裔移民關于美國帝國主義跨文化的平等對話,以此紓緩了哈萊姆的美國非裔和加勒比非裔移民之間的張力,增強了移民對哈萊姆的歸屬感。
三、容納差異的多元文化空間
哈萊姆的國際性既突破了文化差異的壁壘,又滿足了喬治·哈金森對黑人和白人的哈萊姆文藝復興的跨種族構想以及安·道格拉斯對20世紀20年代的混血曼哈頓的愿景概述。美國非裔與移民文化的相互激蕩力證了非裔美國人與移民對多元文化的呼吁與訴求。洛克在《新黑人》選集中指出哈萊姆是歷史上第一個生活樣態(tài)多元的黑人文化中心。它吸引了非洲人、西印度人和美國黑人,把北方的黑人和南方的黑人團結在一起(Locke, The New Negro 6-7)。芝加哥洛約拉大學教授保羅·杰伊指出,在身份產(chǎn)生過程中地域、民族、性別、種族形成差異的前提下,跨國意味著從國家邊界的限制中解放了差異(Winfried 533)。哈萊姆既被認為是凝結黑人文化意識的理想家園,又是應對歐洲文化異化的地理策源地。正如列斐伏爾指出,空間“包含了所產(chǎn)生的事物,并在其共存和共時性中,含蘊了它們的相互關系”(Lefebvre 73)。在凸顯哈萊姆的國際性維度時,美國非裔文化民族主義的自由派宣示洛克倡導的多元文化模式滿足了移民對“跨國”美國文化的一致期待。
麥凱在回應《回到哈萊姆》的批評時,亦強調(diào)了跨文化經(jīng)歷在他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性。麥凱四處漂泊的無根狀態(tài)是他對僵化的民族文化認同觀念的抵制與反抗,他也通過《回到哈萊姆》中雷的自我意識衍變來表達對民族主義的心理反叛:他為什么要擁有并熱愛一個民族呢?(153)在題為《黑人作家面向他的批評者》的文章中,麥凱釋讀了牙買加方言詩歌與非裔美國工人階級小說中再現(xiàn)的連續(xù)性,他在反駁非裔美國批評家狹隘的地方主義時宣稱了自己的文學世界主義:“如果我的同胞們肯費心觀察我那默默無聞的生活,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我為哈萊姆所寫的文章和我為牙買加所做的詩歌非常相似”(Mckay, A Negro Writer to His Critics 135)。麥凱遍布英國、南歐和北非的跨國生活經(jīng)歷堅定了他從國際主義視角書寫美國城市中心的多種族發(fā)展。麥凱在其文章的結論處升華了《回到哈萊姆》中杰克和雷的跨文化、跨階級友誼:“一個作家只固守自己那一階層的安全的舊時代無疑已經(jīng)過去了。特別是在美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并肩戰(zhàn)斗,現(xiàn)代機器和國際商業(yè)的影響正在逐步打破分隔世界各國人民的種族障礙”(139)。
多明戈在《新黑人》上發(fā)表的文章《熱帶黑人的禮物》中指出,加勒比移民本身就代表著多元文化,這些“西班牙、法國、荷蘭、阿拉伯、丹麥、葡萄牙、英國和本土非洲血統(tǒng)的有色人種,他們是人生中第一次……相遇,一起移動”(341)。麥凱在小說中揭示了陌生人的相遇可以“增進不同民族、種族和階級之間的理解”(Karsten 109-121)。雖然早前加勒比非裔對移民文化差異的無知影響了他們對自己原籍島嶼的認同,但與美國非裔共同的移民經(jīng)歷增進了他們在哈萊姆的流散情感,形成了哈萊姆非裔流散群體,并凝聚成流散共同體。如多明戈所言,“由于傳統(tǒng)、文化、歷史背景和群體視角的不同,他們被擁擠的居住隔離的非人力量逐漸打造成一個松散的整體”(341-342),既不能擯棄文化傳統(tǒng),又要與美國文化接軌,種族隔離迫使他們達成了對種族共性的認識與協(xié)商。洛克認為哈萊姆黑人生活的活力源自于不同種族和文化之間的互動,“隨著種族間元素的混合和反應,始于種族隔離的東西變得越來越多,形成了一個大的種族焊接實驗室”(Locke, Harlem 629)。
霍爾認為,不能因“一種體驗,一種身份,而不承認它的另一面——正是這些斷裂和不連續(xù)性”構成了加勒比移民的獨特性(Hall 225)。在他看來,接受內(nèi)部差異對于文化的概念特別是流散文化至關重要。承認彼此間的文化差異與分歧,既可以消解誤會與隔閡,又能實現(xiàn)真正的對話。在對待音樂的態(tài)度上,小說中杰克將偶然聽到的一首西班牙港風格的曲調(diào)與許多同類的黑人歌曲聯(lián)系起來,認為歌曲以“適合跳舞的快樂節(jié)奏奇譎地強化了一種傷感的旋律”(292)。而雷此前的看法是,“那種憂郁感對他自己和他的民族的來說至關重要。一種奇怪的、如孩子般的渴望和歡笑”(266)。兩人對于黑人音樂融合悲傷和喜悅的力量各持己見,但卻并未影響兩人的跨文化友誼,而是呈現(xiàn)了離心式的哈萊姆作為容納差異的多元文化空間之在場性。麥凱持有的跨國理念與克利福德保持“分歧的世界主義”觀點產(chǎn)生了共鳴,“既能保留文化的差異化功能,又能將集體身份設想為一種混合的、往往是不連續(xù)的發(fā)現(xiàn)過程”(Clifford 10)。
與伯恩認為美國是“移植的歐洲”和“世界聯(lián)盟縮影”的觀點相似,洛克視哈萊姆為黑人流散的中心。在文化層面上,哈萊姆“對新黑人的作用與都柏林對新愛爾蘭或布拉格對新捷克斯洛伐克的作用一樣”(Locke, Harlem 630)。作為新黑人的代表,小說中的雷不僅見證了哈萊姆作為多元文化中心的國際影響力,而且深受雨果、福樓拜、泰戈爾等文學巨擘影響的他也將歐洲的現(xiàn)代文化精髓注入哈萊姆,使得加勒比與歐美的文化世界得以混合和雜糅。一戰(zhàn)動搖了自19世紀初以來由歐洲列強建立和維護的帝國主義世界秩序,使美國以嶄新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世界舞臺,在全球各地的民族主義運動中,印度國民大會黨和馬庫斯加維的普遍改善黑人協(xié)會正在蓬勃發(fā)展。與日俱增的國際聯(lián)系加速了全球文化交流和滲透的進程,從加勒比到哈萊姆,麥凱從尋求文化之根轉向到探索路徑的多元化,并視哈萊姆為移民撞碰的“接觸域”。移民在加勒比與哈萊姆之間的流動,促成了兩地跨文化的交流與互滲,這既是麥凱多年創(chuàng)作理念中對多元文化敘事的堅守,又是他在異鄉(xiāng)探尋加勒比身份意義時,在“全球與本地、民族與跨民族、家園與移居空間之間達成的協(xié)商”(潘志明 104)。
結語
哈萊姆既是20世紀初黑人大規(guī)模遷徙到城市的最大黑人社區(qū),又是現(xiàn)代黑人文學藝術的發(fā)軔地。哈萊姆具有的地方性與全球性使這座國際化的黑人大都會成為世界非裔流散的中心。麥凱對移民跨國流動的觀照,揭示了移民通過改變既定身份與重新定義自我而擺脫民族、種族和階級等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和身份認同的困惑,從而參與到美國城市的種族空間生產(chǎn)中。雖然移民后引發(fā)的國籍變化、文化錯位和流散焦慮是他們身處在地國面臨的主要困境,然而,麥凱卻以對歷史記憶、跨國身份、多元文化等的關注方式尋求突圍,探究走出移民身份困境的路徑。麥凱聚焦加勒比非裔移民對美國占領海地的反應及對移居地哈萊姆的情感變化,這既是他對哈萊姆的跨國人口遷徙與跨文化交流的關注,又是他于跨國視角下客觀看待歷史、妥善化解移民認同危機的一種機智策略,彰顯了他關于非裔流散的全球性視野??藙诘隆渼P的思辨與寫作對當代的美國加勒比非裔作家如杰美卡·金凱德,艾薇菊·丹提卡,朱諾特·迪亞茲等的城市敘事與跨國書寫均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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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