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禹坤
如今再次提起楚河街,腦子里自然就會蹦出那位楚河街婆婆的身影。
楚河街婆婆是一位歌者;楚河街婆婆是一堆破銅爛鐵;楚河街婆婆曾是這個世界上僅存的舊代人工智能??墒俏液髞碓僖矝]見到過她。
楚河街并不是一條街,楚河街是這個時代人類文明的中轉站——它聯通了太陽與人類居住行星的一座橋梁。恒星的能源通過罩在恒星周圍的一座“龐然大物”得到有效利用。傳聞古文明時期人類幻想過這樣的裝置,叫它“戴森球”,可我們現在稱之為“恒星橋”。楚河街就聯通著“恒星橋”,將能源源源不斷地輸送給太陽系內的所有行星。
我是楚河街的能源監(jiān)管員,那根本就是個閑職。我每隔四分之一個火星年就會往返一次,確保楚河街的全部能源裝置不存在異常。其實那也只是一個讓我能夠有件事去做的借口罷了,整個太陽系內的所有居住行星都可以對楚河街進行監(jiān)控,沒什么道理需要專程跑這么一趟。
楚河街也可以算得上是一條街,因為在這座星球上,也只留存了這么一條街道的空間可供人類居住。其他的所有空間,要么是望不到邊的灰色海洋,要么都被一座座巨碩的能源采集處理裝置所填滿。楚河街也因一條楚河而得名,這條已然干涸了千年的河流橫貫楚河街,將這座逼仄的空間一分為二。楚河的那頭是“他們”,楚河的這頭是“我們”。
“他們”是我們的工具,“我們”就是我們了。
請放心,不用去誤解這個時代,人類早已沒了“階級”的概念,只是在楚河街內,人工智能習慣性地住到了河的對岸,而我們也從未設置過任何往來的屏障。如果說有過特例,那就是楚河街婆婆了。
楚河街婆婆住在對岸,但她會經常“越界”來到河的這一面。楚河街婆婆是一臺長相奇特的A.I.,她走起路來七扭八歪、步履蹣跚,身子永遠彎成一座橋,就像是一位年邁的婆婆。人類對硅基元素的A.I.改造已經是幾個世紀以前的事了,我們做出了更加符合這個時代審美的合成材料,A.I.再也不會是一堆鋼鐵鑄成的機械裝置,千年以前的“機甲崇拜”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依然是更加貼近于人類的仿生技術??沙咏制牌胚€是一臺遠古的A.I.,她的“守舊”成了別人眼中的一堆“破銅爛鐵”。
楚河街婆婆太老了,老到她的機械傳動裝置需要每隔兩個楚河街日就要維護一番。但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讓人頭疼的是她還會經?!巴洝比ゾS護自己,對一臺A.I.來說,這簡直是不可饒恕的罪過。這也成為了楚河街婆婆經常遭遇到意外的主要原因。楚河的邊緣有一臺巨型“擺錘”,碩大無朋。那是能源“混合”的離心器?!皵[錘”每隔一段周期就會在“天邊”瞬間滑動至地面,劃過一道弧線,擺動到天的另一面,再向上升起,劃破蒼穹,發(fā)出隆隆的響聲,如此往復。這個時候所有“人”都會駐足,哪怕有再緊急的工作也不會擅自靠近??沙咏制牌艆s似乎從未理會過這些,她會像沒事人一樣擅自靠近,然后因為自己沒來得及維護的老舊身軀動作過于遲緩,重重地與“擺錘”迎面相撞,七零八落,每一寸零件都飛散到天邊。其他“好心”的A.I.會按照“程序”的設定撿拾起她身體的每一寸,返廠組裝。倒也是奇跡,核心處理器與記憶裝置每次都能完好復原??墒菑母怕蕦W的角度來看,婆婆再經歷幾次這樣的“意外”恐怕也難逃魂飛魄散的命運了?!叭恕眰兌几械綗o可奈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蹣跚在死亡的邊緣。
楚河街婆婆不是必要的,實際上她老舊的身軀早已被時代淘汰。她就像我一樣,從未對能源的轉換與傳輸起到過半點兒的作用。而她還能夠留在楚河街,其實都是出于別人的憐憫,那也可以算得上是我的特權,我將她留在了這座早就被遺忘的星球之上,任憑歲月的流逝,長久地駐守下來,自顧自地把自己活成一堆沒有理想的破銅爛鐵。
接觸到楚河街婆婆是后面的事了,關于她所有的經歷都來自他“人”的傳言。我只是遠遠地見到過她,那個佝僂的身軀總是在恒星落下的方向緩緩地在天邊移動,就像是看一幅古老的油畫。
如果記憶沒有出錯的話,那應該是我第二十次到訪楚河街。那個午夜,我兀自百無聊賴地閑散在楚河街,一個奇怪的身影從街道對面緩慢地映入眼簾。再近一點兒,我便看清了“她”——用一只膀子拖著已經破損的另一只膀子,背上還背著那把破“錘子”,我記得這把“錘子”,楚河街婆婆永遠背著它,從未見她卸下過,我們都不知道那是何物。我走上前去,擋住了她的去路,這時她才緩慢地抬起那看似沉重無比的頭顱,望向了我。還真的是丑陋無比。頭顱上兩只閃著藍色光芒的視覺感受器像是在對我笑著,我不明白這笑容的深意是什么。
“如果可以,你就隨我來,轉個街角就是我的工作間,我能幫你修復這條臂膀?!边@是我攔住她的原因。憐憫,除了這個詞,我找不到其他更多的理由。實在不忍再看見一次她這樣飽受摧殘的樣子。
藍色的光芒閃動了三下,如同小型探照燈。隨即她再次低下了頭,那是這一代人工智能的一種“默認許可”的標志。
我將婆婆帶回到我的工作室。
拂去塵土,啟動電源,那臺自動修復艙亮了起來。還保留著它,是因為在楚河街內,除了楚河街婆婆,還有幾臺舊代A.I.尚在工作,這臺修復倉就是為了備不時之需。但那幾臺舊代A.I.除卻鋼鐵的皮囊外都是經過了改造的——核心處理元件量子化后能夠承擔更大負荷的計算工作。
真不理解楚河街婆婆為什么不接受改造,但對此我也無能為力,因為那是智能合約賦予她的權利。
我將婆婆放置到修復艙內,艙門自動關閉,修復程序啟動,這需要花費楚河街歷一刻鐘的時間。我就坐在她的身邊,透過透明的艙門看著她。修復程序啟動后,婆婆的面龐便浮現出了一種悠然的神態(tài),仿佛置身一座智能按摩艙,充分享受著這一刻鐘的悠閑。還真是一堆沒有理想的破銅爛鐵,我不免顯露出鄙夷的神情。
一刻鐘后,艙門開啟,楚河街婆婆緩慢地爬了出來。若不是我早有心理準備,還真的會被這一幕驚嚇到——修復后的婆婆像是一條蠕動的“蟲”,遲緩且猙獰地扭曲著……
爬出艙門的婆婆調整了一下機械傳動裝置,面向我,發(fā)出了咿咿呀呀的奇怪聲響。看來聲音發(fā)生器還存在問題,我正要去幫忙檢查,她一擺手制止了我,兀自站立不動。又是一陣咿咿呀呀后終于勉強蹦出了一句我能聽得懂的詞匯:謝謝!聲音依然難以接受,就像是在喉嚨里卡了一堆油污,這發(fā)聲器的設計堪稱災難。
婆婆沒有停留,轉身準備離開,我跟她說腿部傳動可能還有問題。她用咿呀聲回答我,沒事、沒事。我便不再阻止,也找不到將她留下的理由,任憑她緩慢地蠕動出我的工作室。是的,這就是我與楚河街婆婆的第一次“接觸”,不要失望,這樣簡單的接觸足以引起我的興趣了,她一身的“遠古”味道讓我不解,陳舊得像一方石,毫無生氣。
第二天我便返回了火星,帶著對楚河街婆婆的“不解”與她在維修倉的維護日志回到了星際總部,日志記錄了她刻在主芯片內的唯一標識——“RS100”。
啟動搜索程序,輸入標識碼,楚河街婆婆的全部記錄一覽無遺:
1307年!足以打破星際記錄了!還真是一個奇跡;
楚河街婆婆不是沒有做過改造,而是改造了上百次,又是一個奇跡……
楚河街婆婆的改造記錄紛繁復雜,有些甚至完全不明其改造之意:零星幾次的肢體改造是為了行動便捷,更接近于人類;對核心計算處理芯片的改造也可以理解。可為什么絕大部分都是針對發(fā)聲器?發(fā)聲器有那么重要嗎?而核心處理器的改造為什么會有如今的結果?再次核對記錄,找到了答案,婆婆最近一次的改造已經是1000年以前的事了……
但除卻改造日志以外,再也找不到關于她更多的內容了,似乎歲月不但摧殘了她的身軀,也一樣銷毀了她的記錄。
帶著這些疑問,我提前返回了楚河街。
依然是一個天氣極好的夜晚,楚衛(wèi)一與人造的楚衛(wèi)二懶散地掛在穹頂,仿若世間只剩下它們兄弟二人。
我邀楚河街婆婆做客,還是那間臨時工作室,我們就面對面地坐在一起,我們聊起了她的往事,那些遠古的往事。那時這里還不是“楚河街”,那時的這里還叫作“地球”……
那把“錘子”不是錘子,她叫它“吉他”,那是一把千年以前留下的古董。她還跟我說起了一個叫作“音樂”的東西,我無法理解那究竟是什么,但楚河街婆婆講起“音樂”就會停不下下來,咿咿呀呀地絮叨個不停。她說音樂就是“心”在動;音樂就是“魂”在飄;音樂就是這把吉他的琴弦在撥動(盡管它已經無法再撥動出聲音);音樂就是從心底里發(fā)出的美麗聲響(而我也不相信這難聽的咿咿呀呀聲能夠發(fā)出什么美麗的聲響)……婆婆說音樂曾經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事物,我表示反對,因為我無法接受我連最美麗的事物是什么都不曾知曉。她又發(fā)出了奇怪的笑聲,那笑聲撕裂了這個夜晚,讓我倏忽感到了一種“無知”從心底萌生了出來。可我依然感到有趣,我想知道楚河街這個瘋婆婆還有多少瘋言瘋語。
她還在說著音樂,它們就像是她的孩子,她最疼愛的那個叫搖滾,孩子們還有很多不同的類別:民謠、爵士、鄉(xiāng)村、R&B、電子、饒舌……就連她最愛的搖滾也還能分出朋克、死亡、金屬、抒情……
每講到興奮之處,還能看到她那藍色的視覺傳感器內輝映出一抹彤紅的霞光,像是心底里有一團火在燒。
我倏忽明白了一些,我問她關于千年前的那些改造,是不是也是為了音樂,她沒有否認。
“所以發(fā)聲器的改造就是為了能夠歌唱出最美的音樂,但我估計,現在的結果不是你想要的,那聲音根本就不美,對嗎?”我不會婉轉,這一向都是我的表達方式。
“發(fā)聲器的改造有八十多次,從來沒有成功過,歸根結底,不是發(fā)聲器的問題,是這里出了問題?!逼牌胖赶蛄撕诵奶幚韱卧奈恢茫斑@里也改了數十次吧,那不僅為了歌唱,還是為了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最美的音樂……”
“所以,你曾經是……”
“我曾經是歌者,就在這座星球上。我曾活在最美的舞臺上,數以萬計的人類為我吶喊、嘶吼……年輕人,我知道,我說這些你不會相信?,F在,你看我這一身的破銅爛鐵,就連我自己也不再相信了。但我的記憶載體還在,我還記得音樂,我還希望能再創(chuàng)造出音樂……”
“何不唱出來?既然它那么迷人?!蔽抑牢姨岢隽艘粋€無理的請求,但我更加好奇了。音樂為何物?為什么我從未聽聞過。
“唱不出了,唱不出了,好像是我從來都不會歌唱一樣,我只是記得它的樣子,可我做不到了……”
婆婆戴著一副猙獰的面具,就像是史書中記載的某個野生鳥類。鋼鐵的身軀在楚衛(wèi)一與楚衛(wèi)二的映襯下,反射出不符合這個時代的光芒。但好似又有一個柔弱的靈魂寄居在這身皮囊之下,柔弱得只剩下一口氣。
“你有沒有想過,既然音樂那么美,那為什么它就不在了,就連史書中都不再記載了?”這是我最大的疑問。
“我不知道,楚河街上千年了,千年以前就不再有音樂了,答案應該是你們給我……”
這一定就是問題所在了。
音樂如果無害,那消失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無用。
“音樂能帶給你什么?”
婆婆無言,倏然抬起了那“古鳥”一樣的頭顱,仰望楚衛(wèi)一,仿若在回望,回望往生。過了很長時間她才再次將面龐重新面向了我,那是一張被歲月損毀的臉??ㄗ〉陌l(fā)聲器再次回蕩起咿呀聲響:
“平靜、安詳、滿足……”
這就是癥結所在了,我明白了一切。
我轉身從行李箱內取出了那枚芯片,將它貼在婆婆的印堂之上。
“唔!這是什么?”
“薩根儀?!?/p>
“那是……”
我噓之噤聲,安撫她等待片刻。不到十秒鐘的時間,就見到婆婆的身軀瞬間舒緩了下來,整個人都癱軟在沙發(fā)內,像一灘泥。那灰藍色的閃光柔和地閃動,嘴巴也微微頜動了起來。但這“舒緩”似乎并不適合她,太過于放松的神經讓她渾身的破零件都開始發(fā)出吱呀的松動聲,甚至有零星部件開始散落,讓人哭笑不得。我不得不中斷了電波的傳輸,取下芯片。
“天……天哪!這是什么?”婆婆似乎還沉浸在里面,飄然地不知東南西北。
我一邊撿拾起她的零件,一邊回復:
“薩根儀,看來你的神經系統(tǒng)也能適配這玩意兒,它的情緒調節(jié)作用能帶給你你想要的平靜、祥和……這部機器已經是第11代了,第一代產品可以追溯到近一千年以前……”
“所以……”
“所以……音樂消失了……”
沉默,那是那個夜晚所剩下的最后一樣東西了。婆婆陷入了薩根儀所帶給她的平靜與糾結之中,久久不能回神,直到她獨自回到對岸……
從那以后,每次回到楚河街,我都會與婆婆找一個理由聚上一聚,我給她找了一份“工作”——依然是一份閑職——定期查閱能源轉換日志。似乎婆婆也變得愈加“健康”了起來,再也沒有出現過忘記維護自己機械傳動裝置的時候。這也讓我感到莫名的憤懣,如果那份“平靜”就是楚河街婆婆所追求的,那為什么沒有“人”更早一些與她溝通,為什么人類就可以放任她這樣“衰老”下去。我自信找到了她的“心結”,我將那臺薩根儀送給了她,我們每次也都會聊到新科技所帶來的一切,我們都感嘆于時代的偉大。
但我還是太過于自信了。
那是第25次到訪楚河街的第三個楚河日,也是臨行前的那一夜,楚河街婆婆敲開了我的房門。
“這個……還給你……”婆婆沒有進門,兀自杵在門前。
“不需要了嗎?”
“謝謝您的好心,但這東西我不再需要了,因為它給不了我一切……”
“一切?還有什么?”
“憤怒、憂愁還有心動……”
我不理解,為什么還有“人”會希望自己得到憤怒與憂愁,心動又是什么東西?!但我知道,那也許就是音樂能給予的。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眼前的楚河街婆婆那副鋼鐵的皮囊下隱藏著我所不能解釋的堅持。
“不用替我擔心,”婆婆見我為難,繼續(xù)說道,“我想要的,也許……我已經找到了,這也多虧了這部薩根儀,它很棒!當然,還有您給予我的工作——恒星的光就是真理……他們都給了我靈感,我想我有可能找到音樂了?!?/p>
那一天婆婆沒有接受我的挽留,獨自回到了楚河的對岸,我望著她蹣跚的背影,想要讀懂她的話語,但我做不到,直到那副軀殼消失在楚河對岸的天邊。
那一次,她再也沒有回來……
回到火星基地的我久久無法平靜,抬頭仰望屬于楚河街的那顆星,星與恒星相連,在夜空中閃爍成一條線,劃過整片天空的一條亮線。亮線如楚河,橫貫蒼穹,將人與“人”的心割裂。倏地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悲傷涌現,我不該擁有這種情緒,于是堅定地掏出薩根儀,緊貼在自己的印堂。終于平靜下來了,平靜得像一潭死水,仿佛活在了另一個世界,一種遠離塵世的安詳,好像和喧囂的塵世隔了一道厚厚的帷幕,可以心無旁騖地充當一個看客,心無雜念。
只是蒼穹的那一道亮線瞬時爆閃,天地也跟著曝光過度,絕不是幻覺……
第二天一早我便奔赴總部。
但對于昨夜的那次“異?!遍W光,每個人都表現出了一種“漠不關心”。部長拿著日志對我說指標確實異常了,但在合理范圍內?!昂阈菢颉币策€沒達到人類想要的完美狀態(tài),偶爾一定會出現異常。但對于能源的控制指標來說,遠沒有達到需要“刻意”去關心的程度,無須大驚小怪。但我沒有死心,第一時間聯絡了楚河街的總控A.I.,得到的回復也只是指數輕微波動,無須掛念。如果說唯一值得些許關心的就是——楚河街婆婆不見了……
楚河街婆婆不見了,楚河街婆婆不見了,這個聲音在腦子里反復回蕩,揮之不去。她真的不見了,任憑我調取出楚河街任何一個角落的監(jiān)控,我甚至將范圍擴大到了整個楚河星,依然不見其蹤跡。
于是開始有各種傳聞飄進了我的耳朵:有人說看到婆婆失足掉進了深不見底的楚河溝;有人說楚河街婆婆又遭遇了“擺錘”的襲擊,只是這一次的毀滅太過于徹底,已經沒有了修復的可能;也有人說看到那個夜晚,婆婆化作了一道閃光消失在天邊……
沒有了楚河街婆婆的日子過得倒也平淡,仿佛記憶也化作了塵埃,隨著時間飄散稀釋,終歸安寧。后來我也會經常夢見楚河街的婆婆,夢的內容很怪,我總是伸手在向她索取,她從不虧欠我什么,為什么要索取,索取的是什么?
只是,我永遠地記住了“音樂”這個我似乎永遠也無法理解的東西……
拿到這份“絕密”的視頻文件是在我與拉珍相識的第20個火星日。
拉珍來自木星,她是個“叛逃者”?!芭烟诱摺辈淮硭腥魏喂粜?,那只是這個時代賦予他們這一類人的統(tǒng)稱——無所事事、不守規(guī)矩,最重要的是,他們不需要薩根儀。不需要薩根儀的人類是危險的,是存在隱患的。
我是在一家酒吧內結識的拉珍,那時的她爛醉如泥,我不忍心看她當眾出洋相,就把她帶離了酒吧。放心,我還算是一個君子,雖然拉珍符合我對另一半的全部要求——五官纖細而端莊,兩只大眼睛看上去比清晨的露珠還要晶瑩剔透,雖然叛逆,可性情卻是清洌洌、光燦燦的。但我們的相戀是在那次邂逅之后的事了,當然也是在我知道了她“叛逃者”身份之后的日子,對此我并不在乎。我們像這個時代的每一對戀人一樣,相愛,但沒有束縛。只要愿意,我們可以一輩子在一起,但也可以隨時抽離。那時的我已經辭掉了楚河街的工作,留守在火星總部等待最新的“指派”。與拉珍的相識相戀也讓我不再感到那么孤單了,薩根儀被我收了起來,很久沒有再去使用。
我與拉珍相約在那間我們相識的酒吧,準備閑聊到深夜。當然我們就提到了薩根儀,那個她所厭惡的東西,分配給她的那一部早被她捏了個粉碎。她告訴我說這些都是人類不求改變的精神毒品,禁錮了心靈,讓我們都如機器一般被操控著。她決定反抗,所以她逃離了木星。
“你以為薩根儀的情緒調節(jié)是真的有用嗎?那只會讓你麻木,麻木得像一塊石頭,沒有思想。宣稱無‘階級的整個世界也根本不可能失去權勢的統(tǒng)治,五彩斑斕的世界都是被偽裝過的,那都是故意涂抹上去的色彩。如果你足夠細心,再去感受,你就會發(fā)現它原本的質地都是黑色的。只是他們變得聰明了,聰明到只需要一臺小小的‘薩根儀就搞定了你們這群迂腐的人類,讓你們都不再質疑!”
她這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就像是她自己根本不是一個人類一般。只是這樣一番言論讓我徒然想到了那個消失已久的楚河街婆婆。我于是與拉珍講起了關于婆婆的往事,講起楚河街婆婆跟我提到過的關于音樂的點點滴滴……
“如果……”拉珍打斷了我的回憶,“如果我沒猜錯,楚河街婆婆原本的名字,應該叫作‘Q-TIKA?!?/p>
“你認識?!”我驚異地回復她。
“猜的,但是很像。地球元年時期了,都是傳聞。但你的描述挺像的,那身殘破機械的樣子和她提到的音樂,都挺像的!如果……如果你值得我信任的話,我可以拿到關于Q-TIKA的一些記錄,但是……那些都是非法的、不允許流通的資料,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沒有理由拒絕這樣的幫助,已經十年了,我再沒有見過楚河街婆婆,在她身上的謎一直困擾了我十年的時間。
于是,就有了開始提到的那一幕,我和拉珍就這樣大眼瞪小眼地守著這臺記錄儀,就像是捧著一件珍寶。鬼知道她是怎么弄到了這份文件,里面記錄了一段影像,關于Q-TIKA的一段視頻影像——?一個搖滾樂的現場,也可能就是楚河街婆婆的:
最開始的畫面是一團漆黑,至少持續(xù)了十秒鐘,我不明其意,但轉瞬間眼前一亮,燈光閃現,如閃電,如恒星橋的光。
但奇怪的是我聽不到聲音,我疑惑地轉向拉珍,拉珍沒有轉頭,兀自定定地看著畫面。
“音頻被切掉了,知足吧,能拿到影像就不錯了,為此我差點兒丟了小命!”
燈光減弱,我看清了這個影像——那是一座舞臺,中央圓形的區(qū)域徒然升起了一個建筑,再仔細看竟然是一臺“王座”。舞臺瞬間不知從何處噴發(fā)出白色的霧。迷霧微微散去后,“王座”中央有人影閃現,如“野鳥”!飄浮在迷霧之間……
沒錯了,就是那副面龐了!但令我驚異的是,“王座”的周圍還圍了四個同樣面龐的“古野鳥”,他們都面目猙獰,在這奇怪的氣氛下更顯出一種詭異。再去仔細觀察發(fā)現了不同之處,王座上的“野鳥”是人身鳥面,而周圍的“野鳥”就是“野鳥”本來的樣子。就在我感到疑惑地時候,“人身鳥面”起了變化,那鳥面竟然陡然分裂,一張人類的面龐炸裂了出來——?一張美艷的面龐,不可方物,孤傲地望向遠方,如刀,如一把利劍,在燈光的輝映下反射出奪目的閃電,直插人心。
不知何故,心底泛起一絲波瀾,我愿相信,這個Q-TIKA真的就是楚河街婆婆,我愿意相信婆婆曾經與我聊起的那些光輝歲月都是真的。
只見褪去面具的Q-TIKA隨著燈光的閃動站起了身,來到舞臺的邊緣,手里拿著那把再熟悉不過“吉他”,琴弦撥動,嘴角也跟著上下賣力地頜動,像是在嘶吼,目光如炬,冷艷與憤怒??晌曳置骺吹剿谛?,是心在笑,是一種滿足,那應該就是“歌唱”了。而身旁圍繞的“鳥身”們也跟著有節(jié)律地舞動起來,他們應該都是機械,是A.I.化身的舞者,這從他們面龐的藍色光芒就可以猜測得到,是那個時代的人工智能特有的標志。
視頻文件的字幕是在Q-TIKA繞著舞臺奔跑了整整一圈后浮現出來的,那應該是她歌唱的內容,那是她發(fā)自內心的呼喊,如詩,如一場狂風驟雨:
我恨,如你所見,在蒼茫的大地之間
我也是在用心地呼喊,在群星擺動的時候,空留念
你讓我化身塵土,放棄執(zhí)念
可我心有不甘,可我心有不甘……
我也曾放棄,疼痛撕碎了我不止一千遍、一萬遍
可心在呼喚,在拉扯……
令我相信飛蛾撲火后也能有一束光浮現
心在執(zhí)念,命也牽連
可我不愿卑微成泥,卑微成泥,默念,一萬遍
嘶吼吧!我的臣民,我的伙伴!
如今,我還能站在你們面前
不是神的憐憫,也非貪念
只因曾在群星間,在蒼茫處感念
楚河流干,心擱淺
只要我還有我的音樂,死,也可以是佇立山巔
……
雖然無法聽見音樂,可我被這如詩般地“默念”擊中了,我相信拉珍也是如此。
時間也一定給這首歌注入了靈魂。
畫面急轉到了舞臺以下,數以萬計的人類與“人”類為之癲狂,那畫面活像是一種宗教的儀式——每一張面龐都在流淚、嘶吼,雙手指天,隨著“無聲”的音樂在瘋狂撕裂著?!耙魳贰彼毫蚜怂麄兊囊路毫蚜怂麄兊撵`魂。他們每個人眼中閃現出的是期盼、是憤怒、是心在動,是魂在飄,如信仰閃爍天邊,人與“人”之間沒了隔膜。轉瞬間,風云變幻,他們又組成了一片靈魂的“汪洋”,在肆意席卷,狂風巨浪、天地混沌。雖然我無法聽到那如詩般的音樂,可這一幕畫面足以如刀般插入胸膛,將那顆沉寂了多年的心刺穿,五臟六腑好像挨了一記猛拳。
“音樂……它……究竟是什么???”
“是啊,音樂,它究竟是什么啊……”此時的拉珍已被淚水噙滿了雙眸。
“你知道嗎?”拉珍倏忽打斷了我的思路,依然看著影像對我說道,“Q-TIKA,也可能就是你們的楚河街婆婆,她那時已經是一個將死之人了……”
“怎么可能?”
“是真的,Q-TIKA那一年已經病入膏肓,就在這場演唱會的時候,她已經是個半癱了。除了身體的上半部分,其余,包括她的四肢,都已經損毀了,也多虧了科技的力量,讓她還能支配自己的身軀。改造也就是那幾年的事兒,她還能回來歌唱,是個奇跡……”
“一個病入膏肓的人也能有這般精力嗎?”
“不知道,沒人能知道,但至少我們看到還有人為之瘋狂不是嗎?”
確實是個奇跡,那副冷艷的面龐下藏著一顆強大的內心,堅定如恒星的光,讓我感到陌生,楚河街婆婆究竟經歷了什么令我難以想象。
“問題也就在于此,”拉珍繼續(xù)說道,“如果她真的就是你說的楚河街婆婆,那么后來留在楚河街的Q-TIKA還是這個Q-TIKA嗎?”
我不理解她這句疑問所指,疑惑地望向拉珍。
拉珍也轉過頭望向了我,拭去了淚水,表情從未如此嚴肅鄭重。
“她,死,了!”拉珍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剛說過,Q-TIKA是個將死之人,在這場演唱會后不久就死了。連帶她那半人半機械的身軀都埋葬了,就在千年以前……”
我忽然回過神,楚河街婆婆是一堆舊代機械,這是毋庸置疑的,她沒有曾是人類的記錄留存。Q-TIKA就算是半人半機械,也依然可以定義為人,如若消亡,沒有理由重生,沒有道理!
心底忽然一個念頭雷鳴般激起,震得我昏頭轉向,不知所措。
難道……
再次將目光聚焦在記錄儀之上,音樂應該還在繼續(xù),只是Q-TIKA的閃光不再引起我的注意,我將目光飄浮到她的身后。
那熟悉的藍色微光浮現在后面的“鳥身鳥面”上,舞動著……
“這段文件有源碼留存吧?”我問道。
“有,什么意思?”
我沒有理會拉珍的疑問,兀自啟動記錄儀的分析器,焦點框閃現了出來,我將視頻暫停播放,焦點框對準了Q-TIKA身后那四臺“鳥身鳥面”。
“難道……”拉珍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
分析器轉動了兩秒,畫面中閃現出四段文字框:
TK801、GR978、TK800……最后,是我已經熟記于心的“RS100”……
后來的日子,依然平淡地過著,我們像每一個這個時代的人類一樣,如止水,就算是沒有薩根儀,也可以心無波瀾。只是我們不再談起楚河街婆婆,因為我們都在刻意躲避,躲避一段歷史,躲避一種現實。平靜只是一種虛表,是虛無的空。在我們都見過了那段影像后,我們從心底就再也沒找回過真正的平靜,仿佛與周圍的一切都產生了隔閡,雖然還活著,又似乎感到不存在??晌覀兌紵o可奈何,既然選擇活在了這個時代,也便接收了各自的命運,將這一切都淡忘,生活也便可以重回原本的軌道了。
只記得拉珍最后一次見我,跟我談起了她做過的那個夢:
拉珍夢見楚河街婆婆,也就是那臺“舞者”RS100,蹲在垂死的歌者Q-TIKA的身旁,不舍離去。Q-TIKA對RS100說:
“屬于我的時代就要過去了,我也會跟隨這個時代化作塵土飛揚。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還有什么是我能為你做的嗎?”
RS100微藍色的光閃了一閃,投射出全息的文字,回復:
“把你的音樂留給我……”
Q-TIKA噙著淚閉上了雙眼,她做不到……
這個夢是拉珍留給我的最后一件東西,然后轉身離開,像楚河街婆婆一樣,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個關于楚河街婆婆的故事講完了,很抱歉我沒能給你們一個“美麗”的結局,無論是對于“我”,對于拉珍,還是對于楚河街的婆婆。
但是故事還遠沒有真的結束。
這一年,人類從一級文明開始邁向二級文明。偉大的銀河系,是我們的下一個征途,那里有更廣袤的宇宙空間等著我們去主宰、那里也有更美的傳說等著我去撿拾與懷念。
浩瀚的星河之間一直都流傳著這樣一個傳說:.
只要你身處在太陽系以外,調準到一個波段,你就能聽到這個宇宙間最美的歌聲浮現耳畔,那歌聲描繪了一個悠遠的故事,那歌聲是關于人類最長久的堅守與執(zhí)念。歌聲里有千年的往事,歌聲里有楚河街婆婆在這座星河間的吶喊與期盼……
(致敬所有被現實拖垮,但依然為夢想而戰(zhàn)的人。)
【責任編輯:艾 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