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推移
“最后一晚打擾你們啦?!睏铘嶙哌M輝記茶餐廳,一如之前數日,選了個靠窗的位置。
茶餐廳老板輝哥是個禿頂的中年人,一天到晚臉上都掛著笑容,跟收銀臺旁的彌勒佛頗有幾分神似?!霸谙愀弁鎵蛄??”
“玩沒夠,可錢也沒夠。暑期工的錢花光啦,要返去了。”楊翎說起半白不白的粵語,跟輝哥那令人起雞皮的普通話相映成趣。
“你們大學派你來采風,沒有補貼路費嗎?”
“話劇社都是學生們自己組織鬧著玩的,搭舞臺的錢都缺,哪兒有補貼?”
伙計東仔把絲襪奶茶端上來,無論店里多忙,他總是優(yōu)先照顧這個臉型尖尖的內地姑娘——畢竟,小伙子才二十出頭?!澳怯袥]有采集到什么好的素材啊?”
“好故事哪兒會天天碰上。我這回就是來感受一下?!?/p>
“對香港有什么感受?”
“所有東西混合得很好: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氣息、多元化和獨特性、小市民的毒舌和寬容心。就像你這杯奶茶……”
“絲襪跟奶茶混合得很好?”東仔笑道。
“嘿,整天胡說八道,小心輝哥請個新人頂掉你?!睏铘嵴f著,下巴往外一揚,“快去接待新客人吧?!?/p>
羅便臣街頭正出現(xiàn)詭異的一幕。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傴僂著前行,他全身的皮膚像雪一樣慘白,路燈在他臉上和胸前耀眼地反射著。
那是一個“雪人”。
伙計東仔哼了一聲,“老混蛋。”
楊翎掏出手機悄悄拍了幾張照片。
東仔頂著一副不屑的臉色,沒好氣地迎上新來的客人,“阿寬,這么有空?”
叫“阿寬”的“雪人”,臉部毫無棱角,仿佛真是一堆即將融化的雪堆砌而成。身上的關節(jié)似乎咬合得不是很好,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他說話時中氣不足,“星期五嘛,以前秀草總喜歡這個時候出來羅便臣街逛……”
“可惜今晚周末,茶餐廳沒位子咯。”
“我只是坐坐?!?/p>
“我們沒所謂,就是怕你會……”東仔冷笑著。
“怕我這副模樣嚇著客人?”阿寬的腦袋緩緩地兩邊轉。
楊翎心底泛起一陣同情,“我這里還有個空位呢?!?/p>
東仔瞪了她一眼。
阿寬高興地道了聲謝,徑直走了過來。
“嗨,你好。”當一股淡淡的藥水氣味從對面座位飄來時,楊翎禁不住忐忑起來。
“內地來的?”那個叫阿寬的“雪人”問。
“嗯?!?/p>
“哪個地方?”
“廣西?!?/p>
“廣西哪里?”阿寬的表情忽地生動起來。
“東興?!北M管明知“雪人”在控制五官方面與常人無異,楊翎仍對對方那閃爍的眼神感到很好奇。
她跟所有人一樣,下意識地覺得,做過生化軀體置換的“雪人”不是人;或者,至少是怪人。
“哦,芒街對面?!卑捘粗敢涣R涣5赝浦睾谏姆鹬?。
東仔這時把楊翎先前點的三明治端上,順勢湊在她耳邊,“別跟他提到越南,你會后悔的?!?/p>
阿寬望向街外啤酒狀的霓虹燈。
楊翎覺得對方那雙人造眼里充滿了憂郁。
過了許久,阿寬說:“我太太,就是芒街人。”
“呵,那個成語怎么說來著……一衣帶水?!?/p>
阿寬搖頭道:“不過我從沒去過越南。”
楊翎琢磨著,對一個“雪人”來說“太太”的含義是什么,但嘴里沒失掉禮數,“越南芒街跟我們東興來往很方便,以前我們經常過去玩的。那里小吃特別多,東西便宜,是個漂亮的地方,人也淳樸?!?/p>
“漂亮,也許吧。”阿寬兩只像白骨一樣的手開開合合,似在遙想什么,“但說淳樸……那是你走運?!?/p>
“走運?”
“你沒遇上過當地的黑幫,真是阿彌陀佛了。你沒見識過他們當街劈人、光天化日之下?lián)镒吲恕?/p>
“不會吧……”
阿寬揚起白得嚇人的臉,“要不是躲避那幫人,秀草就不用逃來香港了。”
“秀草是……你太太?”
“嗯?!卑挼穆曇舻统恋孟裨诤5装l(fā)出的。
楊翎忽地想起話劇社交給她的任務——雖說她早已把這項任務的時間預算花在迪士尼、旺角、尖沙咀星光大道之上了。“你太太逃到香港,然后你們就認識了?”
“都是陳年往事了?!卑拏戎^。
“聽起來是個甜蜜的故事。”楊翎一步步試探,“能分享一下嗎?”
“你們內地女孩比我想象的更八卦,”阿寬盯著方形餐桌對面的姑娘,“也更熱情單純。”
一縷熱氣從茶杯中升起,化作一段朦朧,旋繞著飄散在“雪人”的眼前。
你肯定在奇怪:原來,一個從頭到腳沒有一粒天然分子的人造人,居然會有一個妻子?
但其實我本來跟你一樣,是個有血有肉的自然人。
只是原來的那個我,死掉了。
十年前,那一晚,我剛從羅便臣街的鋪頭收工,推著手推車回家,就在對面掛著啤酒瓶廣告的那家酒吧后面,我第一次見到秀草。
在路燈照射不到的地方,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出現(xiàn)在我眼前,她像只受到驚嚇的家貓?zhí)稍趬恰4嗳?,無力。
兩條差佬沖到街口,四處張望;看到我,他們迎了上來。
我把手推車推前兩步,剛好擋住墻角,我不知道為什么這樣做,也許,這一切都是佛祖的安排。
有個差佬大聲問我有沒有見過一個長發(fā)女人。
我脫口就想說沒有,但想了想,就指著街尾說,好像看到有個女的赤腳從那邊跑過。
粗暴的皮鞋聲遠去后,我移開手推車,掏出手機點亮手電筒。
秀草舉手擋開無禮的光柱,她單薄的衣衫破爛不堪,臉上手臂上全是灰垢,胸前掛著的佛像沾滿淤泥。
但在我看來,那是她最美麗的時候。
她是越南芒街人,父親因為向龍虎幫交錢晚了一個禮拜,被人上門問罪。其中一個小頭目看到秀草的樣貌,就給秀草父親出個主意,要他用女兒的一晚來換一根手指。他不肯,于是右手的食指就斷在自家的老虎鉗口了。從此,龍虎幫的人天天到秀草家門外轉悠。他們倒是講規(guī)矩,只要秀草老爸按時納貢,他們絕不入門。但他們放出話來,就是要等到哪天秀草老爸累積晚交十個禮拜錢,他們就可以合法占有秀草了。
秀草老爸把女兒送到碼頭,塞到一艘來香港的船上。他對女兒說,只要她離開芒街,那些黑幫就沒必要針對自己了。
就這樣,秀草偷渡到這里,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直到遇上我那一晚。
我住在天臺的鐵棚屋,在本地人看來當然是地底泥一樣的生活,但在秀草看來卻不失為一段安穩(wěn)日子。我感到很滿足,雖然親戚朋友都看不起我討個越南妹做老婆,但跟那段幸福相比,這壓根就不算事。
我給秀草買了個假身份,花了大半年的薪水,她就這樣安定了下來。
生活重新走入正軌。
直到我拿到秀草的活檢報告。
我猜,也許我上輩子作了很多惡,這輩子因果循環(huán)。
我不明白,秀草還那么年輕,那么年輕啊。
我跟秀草說,香港醫(yī)學發(fā)達,晚期癌癥痊愈的病例很多;即使我一天打三份工,我也要把她救活。
但老天爺聽到我的話后,沒一點兒惻隱之心,反而變本加厲多打印一張黑色的驗單,這次是送給我的——尿毒癥。
我在醫(yī)院外的石凳上一直干坐到太陽下山,把折好的驗單掏出來,撕成一條條碎片,讓它們隨著汽車尾氣飄舞。
“就是胃口不好,我沒事,中醫(yī)調理一下就好。反而是你呀,記得按時吃藥?!蔽宜坪跬蝗蛔兊闷艐?、啰嗦。
秀草低頭做飯去了。
幾個禮拜后,那臺比我年紀還大的電梯壞了,我扛著一包米上到四樓,怎么也邁不動腿,感到心臟要從嘴里跳出來一樣。秀草把我半扶半背送回家,坐在樓下陳師奶扔掉的木沙發(fā)上。她給我腳踝按摩時,輕輕在上面按了一下,壓位幾乎不會彈起來。
我說不要緊,年紀大了,皮膚沒彈性罷了。
我的胃口一天天差下去,每回吃飯總隱隱有股惡心感。
“中醫(yī)調理一下就好?!?/p>
這一晚我在床上,忽地感到渾身難受,但我咬牙挺著。月光從對面兩座三十層的住宅樓之間穿過,灑在枕邊人的長發(fā)上。我忽然想到:其實,何止是我?秀草每晚肯定也在承受著癌癥的折磨。
秀草忽地嘆了一口氣,“可我也沒見你去看過中醫(yī)啊。”
“都是那兩樣,祛濕、清熱,多喝點兒涼茶就行。羅便臣街那些老中醫(yī),幾十年都開同一副藥,我都會了?!?/p>
我的手被秀草握著,就像一團橡皮泥一般,凹陷的壓痕久久不散。
“我倒是幫你預約了一個醫(yī)生,一個好醫(yī)生。”
我?guī)缀跆饋?,“我沒必要看醫(yī)生?!逼鋵崫撆_詞是:我們沒錢看醫(yī)生。
秀草仿佛聽到了我的心聲,淡淡地說:“放心,這個醫(yī)生開義診,免費的?!?/p>
我眼前飛舞著“透析”兩個字?!暗谝淮问敲赓M,可后續(xù)治療貴得要命呢。”
“如果,”秀草目光閃爍,“不需要后續(xù)治療呢?”
嚴格來說,秀草幫我預約的不是醫(yī)生。
雖然那年過花甲的家伙也穿著一塵不染的長褂,但,中學那些實驗員的打扮,不也是這樣嗎?忐忑之中,我給自己暗暗鼓勁:老子死也不怕,看這老頭有什么花招。
“醫(yī)學信息部發(fā)回了你的體檢報告,確診了你太太的講法——尿毒癥、晚期……”
我回頭望了一眼坐在玻璃房外的妻子。她目光透徹。
“本來也不是什么難題,換個人工腎或者機械腎都行。但你拖得太久了,心肺腦都有并發(fā)癥跡象,尤其心臟……”老頭繼續(xù)說。
“換腎的方法我也知道,但八十萬,我沒有?!?/p>
“八十萬?不,八萬就差不多?!崩项^搖搖頭,在我反駁之前繼續(xù)說,“是我們給你?!?/p>
我不明所以。
“我們這里是生物公司,不是慈善機構。之所以肯幫你,是因為我們想做一個活體測試,上個月我們才從醫(yī)管局拿到批文的。你要是答應,你就是我們的志愿者,哦,不,是領報酬的測試者?!?/p>
我倒喜歡老頭的坦白,他要是假情假意說一堆好聽的話,我說不定立刻懟回去。
但我沒答應。
“給他們做小白鼠?沒門?!痹谏锕镜淖呃壤铮彝炱鹌拮拥氖?,抬腳踢開玻璃門。
“那等于去死,提早去死?!痹诘劝褪繒r,我氣喘吁吁地說。
“大公司都他媽是混蛋。”回到羅便臣街,我開始咳嗽。
“八萬……”爬上天臺后,我眼冒金星、全身虛脫,“你說能跟他們講價不?”
秀草把我扶到木沙發(fā)上,發(fā)現(xiàn)我已無力支撐身軀,就干脆在我腰間墊了個棉枕頭。
“至少你還能保留意識,保留對這個世界的感受、保留對我的記憶。不然你恐怕很快就……”她摸著我浮腫的臉,動作輕微,生怕把我捏成可怖的怪模樣。
一滴淚水從她下巴劃過。
“而且還能賺到錢給秀草治病?!睉阎@個念頭,我走進生物公司,再也沒了上回的神氣。
老頭從眼鏡上方瞥了我一眼,把一份用鐵夾夾著的協(xié)議書摜到桌面。
想不到,一份奪去了我肉體的協(xié)議書,竟只有區(qū)區(qū)四頁紙。甲方的權利和乙方的義務占了絕大部分版面。
我龍飛鳳舞簽下自己的大名,但一轉念,又翻開倒數第二頁。我叫嚷起來,“整個過程要半年???”
“那是保守估計?!崩项^慢條斯理地說,“這可是前無古人的操作啊。你也不想出啥亂子吧?”
我看著對方把協(xié)議取走。
“那八萬能提前給嗎?”
半年后,我吃力地睜開眼,或者準確地說,感應視覺信息。
五光十色的可見光段電磁波涌入人造的眼珠,解碼后的信號瞬間抵達仿制的大腦。
我死去,又活過來了,以另一副軀體。
“秀草呢?”這是我置換為人造軀體后的第一句話。
我?guī)缀跽J不出自己的嗓音。
阿寬凝視著窗外,胸口輕輕抽搐起來。
“雪人”當然也會哭,只是沒有眼淚。大概是因為生物公司覺得淚腺不重要——尤其對這些免費的實驗者來說。
雪人全身上下都是由生物公司按其本人軀體生產出來的,只是由于需要高濃度營養(yǎng)液循環(huán)維持生理指標,他們通體呈現(xiàn)刺眼的雪白色,在燈光昏暗的地方甚至有熒光的效果。
茶餐廳老板輝哥走過來,拍拍這位雪人的肩膀,“阿寬,看開點兒啦?!彼驐铘岽蛄藗€眼色。
楊翎轉著奶茶杯,不再多嘴。
“是我對不起秀草?!卑拞柩手?。
“不都跟你說了嘛,秀草走得很平靜,她被照顧得很好。你那八萬塊起了很大作用。你別想多了哈,唉,天不早了,回家歇著吧。你都快要換營養(yǎng)液了吧?”
阿寬本能地在臉上擦拭幾下,動作顯得有點兒滑稽?!安缓靡馑驾x哥,打擾你做生意了?!?/p>
“哪兒的話?有空再來。”
阿寬推開茶餐廳的木門,鈴鐺響了幾下。
夜色給羅便臣街添了一份落寞。
東仔提著壺子,給楊翎續(xù)了一杯,“放心,加量不加價。”
楊翎似乎還沒從“雪人”故事的氣氛中走出來。
“對你采風有幫助嗎?”
楊翎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東仔臉上浮出詭異的神色——比“雪人”哭泣的臉還詭異?!澳阆朐俾犅犨@個故事嗎?放心,加量不加價。”
楊翎看到收銀臺彌勒佛像那邊,輝哥抱著雙臂若有所思?!暗降自趺椿厥??”
東仔哼了一聲,“阿寬那混蛋說的,你千萬別信。”
輝哥喝過來,“東仔,積點兒口德??诘戮褪顷幍隆!?/p>
東仔吐了吐舌頭,“我只是講實話罷了?!?/p>
“你……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p>
楊翎好奇心更盛了,指著桌對面,“坐下慢慢講?!?/p>
東仔望了一眼輝哥,在可能被老板責罵和失去跟小姑娘聊天的機會之間,他選擇了前者。
“你知道阿寬跟他老婆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嗎?”
那會兒,連巡邏的差佬都不喜歡來羅便臣街。
為什么?
因為天臺不時飛東西下來。
對,你沒猜錯,就是從阿寬和秀草住的地方飛下來的。
阿寬打了半輩子光棍,終于有女人肯嫁他,他當然高興得要命,一開始時的確把她當個寶。
可是沒幾天,他越來越覺得不對路。
起先他以為秀草只是非法移民,誰知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家得罪了芒街的黑幫,一身麻煩。當然話說回來,這也沒啥,過了一段日子,他已經明白越南佬不可能來香港搞事。更大的問題是,兩個文化背景、生活習慣完全不同的人,擠在幾十呎的鐵棚,那日子真是沒法過。
起先,人們時常聽見阿寬施展獅吼功,連樓下陳師奶家養(yǎng)的鸚鵡都學了幾句臟話。當然,我們從沒聽到越南話的反抗。
然后,天臺每個禮拜都會演大戲,乒乒乓乓的。秀草時常鼻青臉腫地跑下樓。
最后,阿寬瘋起來開始扔東西下街,差人上去警告過幾次,也提起過檢控,都沒用。
不知是受不了香港的廢氣煙塵,還是熬不住這樣的生活,秀草沒過幾年就患了癌癥,不發(fā)病則已,一出現(xiàn)癥狀已經是晚期,而且擴散到全身。最先進的靶向藥、伽馬刀,統(tǒng)統(tǒng)都不頂用了。
這女人真可憐,一身病痛,還要出去做非法勞工。
禍不單行,不久阿寬也得了絕癥,尿毒癥。
死神的身影籠罩著鐵棚屋。
說來也奇,陷入絕境后,阿寬的脾氣反而變好了。究竟是因為沒氣力,還是開始同病相憐,我就不知道了。
不過,正如輝哥經常說的,凡事都有果報:那天,生物公司找到了秀草——畢竟找一個非法勞工做人體測試,風險低很多。名額只有一個,秀草根本不需要考慮就可以作出選擇。
可她另有打算。
但當她興沖沖回到家時,卻看到阿寬把僅有的一臺電視拿搬下樓給別人?!笆謿獠缓谩!卑捴蝗酉滤膫€字。
秀草當場氣得吐血暈了過去。
阿寬把秀草送去醫(yī)院后,就再也沒去探望過她。
因為他很忙,忙著跑去跟生物公司交涉。
直到勸服對方把新軀體置換的測試者改為他自己。
于是,在殯儀館,向我和輝哥兩個外人行家屬謝禮的,是一個全身慘白的“雪人”。
楊翎一拍桌子,指著羅便臣街的街尾,“那老混蛋原來在博同情?!?/p>
輝哥放下擦拭佛像的干布,踱步走過來,“偏見太深就是一種嗔念,不好。”
東仔立馬站了起來,低罵一聲。楊翎聽不清那句話,料來是一句粵語臟話。
“阿寬其實已經脫胎換骨,”輝哥望著窗外,“東仔你只看到他作孽的一面……”
……而不知道,其實他也受了很多苦。
不,我指的不單是生活上的苦。
你忘了他在生物公司的經歷。
軀體置換在我們這個年代算不上什么新鮮事,但思維的上載就是一項全新的技術,以前只在動物身上試驗過。
而動物,無論受了多少罪,都沒法告訴我們。
人類大腦感應到的痛苦,無論是感官刺激帶來的,還是情緒變化造成的,都是來源于某種失調。這種微妙的變化,生物公司根本沒有掌握。
阿寬的思維從自己的大腦置入新軀體時,無可避免地經歷了種種不同的錯位。
每次錯序和亂碼,都是那個思維體難以言說的痛苦。
生物公司的人造大腦每秒能運算多少次,就意味著阿寬完整地經歷了多少次意識。
換句話說,光是短短的上載過程,他就遍歷人類能想象和不能想象的一切的瘙癢、壓迫、疼痛、撕裂、窒息、死亡……更別提那些大驚大悲的心理波動。
那半年,阿寬所承受的,比人類有史以來所有痛苦加起來還多。
十八層地獄也不外如此。
終于,研究人員把思維體穩(wěn)定地放置在新大腦,他們發(fā)現(xiàn),全球第一個雪人像個入定的老和尚。
過了很久,雪人睜開眼,他說的第一句話是:“秀草呢?”
秀草已經死了。
聽到這個消息,阿寬沒什么反應。
似乎,恒河沙數般的折磨,讓他變得麻木。
他遵守協(xié)議,讓公司給他做完最后的測試和研究。
那個主持項目的老頭饒有興味地跟他聊了三天。
正是這三天,讓阿寬終于明白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原來,生物公司最先找到的測試者,是秀草。但是秀草沒有答應。她是這么跟老頭說的:她還有一個更好的人選。
而當秀草滿懷希望地把另類的生存希望帶回羅便臣街時,卻被那個“更好的人選”刺得渾身是傷。
“所以,你們那八萬,還會給我的對嗎?”阿寬問。
阿寬請老頭用這筆錢替他做一件事:將他人造大腦里的記憶編輯一下。
老頭說,回憶中的感官事件比較鮮明,只能刪除或者模糊化處理;但感官事件的邏輯關系可以通過催眠的方式來重構。
阿寬發(fā)現(xiàn),即使經歷了無窮的痛苦,有一種他始終沒法承受:愧疚。
“阿寬都放過自己了,我們?yōu)槭裁床荒芊胚^他呢?”街上的車燈給輝哥的臉留下一陣光痕。
東仔哼了一聲,心想輝哥是不是說反了?但他嘴上沒說什么。
“謝謝你們給我這個故事。”楊翎慢慢收拾背包。
“三個?!睎|仔低聲說。
楊翎走向收銀臺,看到那尊彌勒佛腆著肚子向自己微笑著。
【責任編輯:遲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