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晗
孤獨是一群人的狂歡,狂歡是一個人的孤獨。就像米蘭達·裘麗以動靜皆宜的兩種狀態(tài)成全了她自己:獨自搭建虛構(gòu),小說處女作《沒有人比你更屬于這里》一舉獲得弗蘭克·奧康納國際短篇小說獎,時隔8年后又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第一個壞人》;滿腦袋奇思怪想的她更偏愛與眾人互動的頭腦風暴,大學肄業(yè)的她從十幾歲起試水電影創(chuàng)作,從22歲完成首部短片,到而立之年自編自導自演長片處女作《愛情你我他》,摘攬當年戛納電影節(jié)新人導演處女作獎、“一種注目”單元最佳影片以及圣丹斯電影節(jié)評委會特別獎,再到去年的犯罪劇情片《億萬富翁》,米蘭達·裘麗在20多年間完成了從實驗片到商業(yè)片的轉(zhuǎn)型。
“你永遠不會是世界的一部分,人類在他們面前的那一塊小小的地方里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世界?!迸c孤獨為伴的裘麗就在自己身邊寂寞如云的田園深耕出一片比寂寞更美的花園,利用各種不同的媒介創(chuàng)作,沒有再比她更得心應手的了。2002年起,裘麗與藝術家朋友哈勒爾·弗萊徹合作創(chuàng)建了網(wǎng)絡藝術作品《學習更愛你》,邀約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在網(wǎng)站發(fā)布電影短片,現(xiàn)已被舊金山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收藏。2009年,她制作的互動雕塑群《11件沉重的東西》亮相威尼斯雙年展。
裘麗對藝術的理解與展示絕非單向的,在她的作品中充滿了即興互動和參與感。她在作品上破開缺口,暗示觀眾把腦袋和四肢放進去和作品融為一體,原本呆頭呆腦的雕塑即刻生動起來,他們與作品合影,將自己的想法付之于此,才算是真正完成了這件藝術品。2014年,她和MiuMiu合作的短片“Somebody”衍生為一款同名應用軟件,發(fā)給朋友的消息,收到的卻是他“附近的人”,那位收到信息的陌生人則會化身發(fā)送者將信息傳達給原本要傳達的對象,不可測的冒險和刺激吸引全球每日上萬人下載,在聊天的過程中不斷擴大用戶群,開顯出互聯(lián)網(wǎng)高效以外實驗的一面。
成長在知識分子家庭的米蘭達·裘麗看慣了身為作家的父母埋頭紙堆的忙碌,當別人把一堆標簽擺在她面前時,她聲稱自己根本不需要學院派肯定,漫無邊際的創(chuàng)意能將思緒帶向文學藝術之中的任何一個分支,只要付諸行動就能在茫茫人海中尋到知音。輟學后的她曾是別人眼中靜待人生翻盤的失意者,跌跌撞撞拍了幾部短片后,她從容地將最初的歧視和偏見轉(zhuǎn)變?yōu)榇蟊姷墓缠Q,把這份面臨人生不可知的焦慮傳遞給更多人。
被小覷的創(chuàng)作者,心里都有團火。她要讓這團火熊熊燃燒,融化自己凍結(jié)的心,溫暖角落里被冷落的人。自編自導自演雖飽受寂寞煎熬,連小說大多都以第一人稱視角切入。裘麗在敘事中向來看重人物關系的轉(zhuǎn)變與改善,通過第三者的介入作為串聯(lián)起他們的紐帶,打破了男女雙方的僵持狀態(tài)。無論是《愛情你我他》中的兩個兒子、《將來》中的貓咪,還是《億萬富翁》里的女兒和梅蘭妮,第三者的出現(xiàn)迫使男女主人公從不切實際的幻想中清醒,讓他們看到在浪漫情趣、天真妄想之中還有一種叫“責任”的東西,一個重啟人生或者翻新生活的籌碼。在裘麗的故事里,“責任”從來不是一臉正經(jīng)的說教,而是荒誕不經(jīng)的試探,其中不乏是屎尿屁的粗俗橋段,畢竟迎合了失意者的身份,也是給大多數(shù)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絕佳契機。
滑稽開篇,溫情收場。電影中笑點、淚點爆發(fā)的卡點被裘麗拿捏得恰如其分,所有主人公都是走到盡頭的失意者:《愛情你我他》里理查德為了挽回與妻子的關系,不惜在兒子面前點燃酒精燒手自虐;《將來》里小貓的安樂死直擊內(nèi)心的溫情;《億萬富翁》里女兒在梅蘭妮那里找到了父母牽制下遺失已久的自我。從一堆不可直視的爛攤子再到重拾人生的愛與喜悅,裘麗在感情實驗里灌輸?shù)男∏逍?,最后的底牌仍是老生常談的愛與責任,只不過換了一種青春洋溢的百搭方式,無論是原生家庭還是瀕臨爛尾的感情都一樣適用,這也是大眾對新世代創(chuàng)作者的期待。
在短暫的時間和虛擬的空間中再現(xiàn)事件,沒有哪個比裘麗帶入的故事更加引人入勝。無須娓娓道來或故作深沉的開篇,在蒙太奇的剪接之間,想象力峰回路轉(zhuǎn),滑出司空見慣的軌道,中途也有不時冒出的雪花鏡頭。有密集不間歇的簡短對話,也有思維三級跳般的場景飛躍,言語的散點狀分布如車流穿梭在十字路口的快鏡頭,最終在她喊過“cut”之后,歸于無奈的沉默。
裘麗的首部小說集《沒有人比你更屬于這里》古靈精怪得讓人讀來咋舌,難以抵擋怪異元素和場景的變換更替之迅速,這些都屬于一個多重身份的精靈,她始終站在紙上手執(zhí)導筒自我獨白,也不時隱匿在主角的身旁如影隨形,把他們腦海里的景象拋到現(xiàn)實中,在毫無意識的描述中構(gòu)建故事和渲染人物,零碎的鏡頭拼湊了一幅出其不意的畫面,以至于喬治·桑德斯將她獨特的寫法稱作獨一無二的“裘麗風”,對于首次涉足文學的她,可謂是不小的獎賞。
“裘麗風”的形成并非偶然,《沒有人比你更屬于這里》本身就做出了回應。你擁有了這里?然后依然是一個人,再也沒有其他情節(jié)的延續(xù)。尋常的想法即擁有了所需要的就得到了一切,但在裘麗的小說中,急功近利的擁有之后便是空,左顧右盼最終淪為生活的奴隸?!懊總€人、每樁生意、每座圖書館、每家醫(yī)院、每個公園都從我們這兒偷走過什么,因此我們永遠都在努力奪回屬于我們自己的?!薄兑粺o所求》中一對同性戀女孩,為了生計不得不在木料廠打工和表演窺視秀,在與他人的逢場作戲中回味過往漠然的愛戀?!督忝谩肥顷P乎兩個普通的中年男人情感的博弈,維克多的好友被他虛擬的妹妹布蘭卡所迷惑,充滿性幻想的他最終竟卷入維克多的家庭臨終告別會和一場有預謀的泄欲圈套。
沒有人比裘麗更屬于那些開闊的空間。在《公共露臺》中,“我”與文森特單獨相處觸發(fā)了隱秘情感,原本對文森特期待過高的“我”被他郁郁寡歡的面龐和突發(fā)的癲癇病所顛覆,沖淡了一切夢寐;戀情的敗筆也延續(xù)到了他者:“從我在書店里撞見你與那位穿白大衣的女人起,已經(jīng)過去3個小時了……我能肯定他們都已經(jīng)死了。多么悲傷……”失戀的人找不到發(fā)泄的出口?!队斡娟牎分?,情場失意的“我”指導3個孤獨老人在廚房里練習憋氣和游泳姿態(tài),成為“史上最悲傷的游泳教練”。《樓梯上的男人》中,詭異的腳步聲讓沉浸于美夢之中的戀人陷入情感的恐慌和危機里。在外部世界中,即便有伴侶相隨,我們始終是一個人。他們始終是孤獨的,在無功而返的愛欲之間反復徘徊,正如裘麗的多重身份,賦予小說人物漸入孤獨求敗的境地,她亦是孤獨的,用音符、膠片、文字做著多樣的實驗,在每一個尋常的空間里回蕩著女巫式的暗笑。
“在一個理想的世界里,我們都是孤兒?!泵滋m達·裘麗為孤獨者搭建起失樂園,初入社會的年輕人尷尬不斷、冷漠怪癖的獨居者、與感情擦肩而過或者望而卻步的社恐癥患者……裘麗捕捉到的這些主人公身上的特質(zhì),正映襯出了我們?nèi)粘I钪信橙蹶幱舻牡褂?,拼湊成一幅當代文化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