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飯
我想這個故事可以成為《愛死機器人》或者《黑鏡》中的一集,如果那個盲人老頭和小女孩的演出換成歌劇的話,效果會更好,正像《愛死機器人》第二季第三集所做的那樣。
在推薦這篇小說前,我先講個往事。這事本來我已經(jīng)不太記得了。畢竟年代久遠。之所以還能記起來,也是因為最近重看了這篇小說。
那是2005年,最遲2005年秋天。后來頓悟才確定那應(yīng)該是春夏之交。我和幾位同齡的年輕作家去天津,去一個大學做交流活動。我們都從上海出發(fā),一行三人,買的車票正好是一個車廂的上中下鋪。我在上鋪。我喜歡這個觀察者的位置。等我們安頓好,不一會兒車廂里來了個年輕的女孩,不僅年輕,還面容姣好。還獨自一人。這很快吸引了我們的注意。但這種注意是悄然無聲的,甚至是默契的。中鋪的作家博聞多識,文學之外還喜歡體育,籃球尤其癡迷。他能熟背NBA各種數(shù)據(jù),名人堂座次,喬丹的出生年月,以及哪一年哪位球員有幸與其搭檔。我們就這樣聊著天,有捧哏的角色,也有逗哏的演出,吸引我們的女孩很快被我們的聊天內(nèi)容也吸引來了。像是三位獵人一起布置的陷阱一般,兔子上當了。
女孩是個球迷,籃球迷,她開始和我們搭話。時不時問一些問題。我記得有一個問題是,“今年姚明能打進季后賽嗎?”
“那要看角色球員的發(fā)揮,以及麥迪的傷病情況?!敝袖佔骷抑锌洗鸬?。
中鋪作家回答女孩問題的時候側(cè)身靠在火車車廂靠近大自然的一頭,雙眼看著車窗外,仿佛車窗外有更美的風景。按道理回答女孩問題的時候,更禮貌的方式是看著對方的眼睛。我不明白中鋪作家,我的朋友為何連基本的社交禮儀都沒做到。
我在上鋪看得清清楚楚,沒多久,下鋪作家已經(jīng)和女孩互相留了電話號碼。他們聊天聲響不大,我能聽見中鋪作家的大部分發(fā)言,但可能是距離的原因,更可能是下鋪作家不太希望打擾我,他和女孩聊天的內(nèi)容我完全無法掌握。
下鋪作家是非常有才華的作家,體育當然不是他的強項,但他從來是一個更知道女孩愛聽什么話的人。
火車抵達天津,接站的是當?shù)卮髮W學生會的成員,一個手臂上都長滿灰褐色汗毛的年輕人。他知道我們是三個人,他訂的車,他坐在副駕駛,我們?nèi)齻€在后排擠一擠,都是年輕人問題應(yīng)該不大。他哪里想到,我們是四個人。
下鋪作家說車坐不下了,他自己單獨打一輛車。
我和中鋪作家對視了一眼,我記得他那若有所失的眼神。學生會的學生還摸不著頭腦。我說,“那是他女朋友?!蔽抑噶酥高h處,已經(jīng)上了車的女孩。
當天晚上的宴請比較簡單,就是學校食堂的一個小包間,這是我們事先就知道的,下鋪作家給我發(fā)來短信,說有人問起他,就說去看親戚了。
“你在天津有親戚?”我問。
“剛認的妹妹?!彼f。
“明天的活動可別請假。”我說?!耙淮笤??!比酥形夷昙o最大,負責不讓事情搞砸。
他沒回信息,可能在忙。我猜是這樣。
第二天下鋪作家還是略顯疲憊地趕來了。
活動很順利,交流很充分。當天晚上的答謝宴席,主辦方很熱情,飯店的檔次不低。領(lǐng)導(dǎo)毫不例外是個中年男子,學生會也來了幾個干部,我們互相說著客套而無意義的話。啤酒喝多了,去上廁所的時候下鋪作家跟上了我,說待會兒帶我去看一個演出。
一個小女孩抱著琵琶跟在像是她爺爺?shù)睦先松砗?,與他的二胡合奏著聽上去還算熟悉的曲子。女孩時不時還張開嘴唱了幾句的樣子。他們在飯店里一桌一桌地為客人演出,直到客人給錢為止。
“那樂器是假的?!毕落佔骷覍ξ艺f?!岸际卿浐玫臇|西在那個擴音器里放,是假彈假唱?!?/p>
“觀察很細致,但是老爺子看樣子是個盲人,沒有人會計較這些。我們會同情衰老,也會庇護年幼。人類的愛與希望。這是真的?!?/p>
“愛與希望是真的。”他重復(fù)著我的話,若有所思。
我們回到包廂,繼續(xù)著酒局的下半場。
年輕人的聚會,喝倒一片。我狀態(tài)奇佳,竟只是微醺而已。
曲終人散,中鋪作家早已不省人事,被人架著走了一路,吐了三次。每一次我們都停下來,安慰他。
而下鋪作家終于要入住酒店了,但他身份證始終找不到。
“找過了,昨晚我就找了很久?!彼屏窟€行,口齒清晰。
醉鬼總是令人厭煩,本來這事我想是可以得到解決的,哪怕偷偷溜進去,或者借用其他人的身份證。辦法很多,可是在酒店大堂,喝多了的學生會干部跟酒店經(jīng)理不知何故吵了起來。學生會干部認為,他訂好了房間,他自己住行不行。
酒店經(jīng)理說,“那你住,我看著你住。他不行?!敝噶酥赶落佔骷??!翱腿巳胱?,過夜,都要出示身份證登記,這是我們的規(guī)矩。”
醉鬼不理解這個世界是有規(guī)矩的。醉鬼所理解的世界,是通融。但他們令人厭惡的嘴臉往往得不到諒解。
我和下鋪作家在另一邊,感覺事情不會馬上得到解決。
“那你昨晚,沒住酒店?”
“去了洗浴中心?!彼器镆恍??!皩嵲诓恍薪裢碓偃プ∫凰?。你陪我好不好?”
洗浴中心不是賓館酒店,由于營業(yè)范圍不包含留宿,所以去洗浴的對象不存在登記身份證,只是有的人洗浴到下半夜太晚了,如果洗浴中同意就直接留在那邊睡了一覺,不需要登記。
我還在猶豫。
“可好玩了?!彼f。
于是我們拋下了無法正常溝通的學生會干部,打了輛車去了一個名叫嘉年華的洗浴城。就三公里。
她還在。
發(fā)現(xiàn)這個事之后我對下鋪作家說,“你身份證根本就沒丟吧?”
他又狡黠一笑。
他從不喜歡把話說全,也不喜歡把故事直愣愣講給你聽。海明威那套冰山理論,咱們這一輩作家里就數(shù)他學得最透了。
當然,他還喜歡??思{和博爾赫斯、雷蒙德卡佛、約翰契伏、馬拉默德、諾曼梅勒。
在凌晨時分,我們在這個洗浴中心的休息室里聊了很久文學。只有聊文學的時候我們可以投入其中,不去想別的事情,比如愛情。
下鋪作家已經(jīng)偷偷告訴我,說她凌晨五點就要走,他很怕獨自面對這幾個小時。他真心希望我來陪他。
事實上彼時彼刻穿著浴袍的她就坐在我們斜對面。
“她已經(jīng)訂婚了。”下鋪作家對我說,顯得異常沮喪。
愛情總是這樣,如果不是奸情,很難稱得上偉大。如果沒有背叛,實在有些無聊——我的意思是,沒有了波折,不曾做出選擇的愛情,很難被歌頌。
“我求她留下來,她哭著說不行。”下鋪作家說?!八且叩?。但我不想離開這里了。這里曾經(jīng)有我最美好的東西。我怕我一走出去就會慢慢把這些忘記?!?/p>
下鋪作家的原話我不記得了,我只是根據(jù)我僅存的記憶片段修復(fù)了這些對話。
快五點了,他還是拉上我一起目送了女孩的離開。就在大堂。
隨后我們還是準備離開這個洗浴中心??赡苁俏铱偹阏f服了他,接受現(xiàn)實吧。
但他也說服了我去他的房間坐一會兒。
我們聊起另一位我們的朋友,不知道此刻有沒有酒醒的那位。下鋪作家說他曾經(jīng)也被拉進對方的房間,要求參觀某種東西。
“‘沒想到她居然是第一次。你來看,床單上還有血。他居然對我這么說。帶著那種驚訝的表情。”他還表演了中鋪作家那種拙劣的驚訝,“可是為什么要讓我去看一個陌生女孩的這些東西呢?”
下鋪作家顯得很憤怒,他覺得他被冒犯了,對方很愚蠢。
那個時候我剛剛注意到這個房間里也是潔白的床單,如果不稍加注意我是不會看到那一小攤血跡的。我覺得這很有趣,但如果我不提到我的發(fā)現(xiàn)可能更有趣。
我不知道這當中存在著什么樣的競爭關(guān)系。
作家和作家之間原理上互相是看不上的。誰都有故事,你的故事沒有我的故事精彩——真相并非如此,所有人的故事都精彩,所有人的內(nèi)心都藏著好幾部長篇小說。只是在其他人看來,你身上的故事都充滿邏輯漏洞和缺乏情感鋪墊。
因果關(guān)系是一種邏輯,但因果關(guān)系本身值得懷疑。只要偶然性還存在,因果就不是一定的。
至于情感鋪墊,那是純粹的技術(shù),純粹的技術(shù)。
年輕的時候,我很相信一個擅長追求女孩的男作家通常是個好作家。原因如上。
走出這家名叫嘉年華的洗浴中心,天已經(jīng)大亮。五月份,早晚還清冷。在上海我們一般穿T恤也就夠了。北方晚上天冷,我們要備一件外套。
下鋪作家從包里找出外套來,一抖,身份證掉了下來。
我本來計劃等到5月21日才交這篇作文,推薦這篇小說。這個日子是一個密碼。一個男孩為了一個女孩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并把遇見她的日子,作為自己的代號。
所有上面拉拉雜雜說的這些,若需要簡單歸納,可能就是下面一個提問。
一個作家的核心競爭力是什么?
我喜歡這個小說。
責任編輯 崔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