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場春雨過后,里下河的河流變得豐盈起來,潺潺流動,蜿蜒而行,流到哪里,哪里就綠草如茵、繁花似錦。此刻的里下河就像一個嫵媚的女子,翠綠的柳絲是她的長發(fā),雪白的梨花是她的肌膚,粉紅的桃花是她的笑靨,繡著各色野花的田埂是她飄拂的腰帶。
當人們被鮮花亂眼,被嫵媚陶醉時,蘆竹從河岸上鉆出一個個筍兒,這些尖腦袋的家伙見風就長,一節(jié)一節(jié)地向上猛躥著。與周圍嫵媚的景色不同的是,蘆竹英氣畢露,一個個直立向上,短如魚腸,長若龍泉。蘆竹多的地方,幾里長的河岸都是,遠看就像一字劍陣,正在揮劍宣誓。
人們鐘情于嫵媚,鮮有欣賞的目光投向尖腦袋的蘆竹,他們太過于凌厲了,就像一根根錐子在扎刺著眼睛。他們雖然很像竹,名字中也有個“竹”字,但地位遠不能跟竹子相比。竹子是尊貴的,文人墨客競相為之吟詩作畫。而對于蘆竹,很少有人為之歌唱,還不如那能開點小花的野草,但他們沒有頹廢,而是挺立腰桿,直插云霄,頗有一股“男兒不展風云志,空負天生八尺軀”的氣概。
到了夏天,蘆竹長到兩米開外,成為年輕的小伙子了。從沒有誰為他們施肥捉蟲,但他們一直健壯地生長。夏天的烈日下,他們依舊精神抖擻,因為他們的根須早已伸及河水。暴風雨也奈何不了他們,他們抱團抗爭,外層的迎頭而上,舍身相搏。即使被吹趴在地,身軀也是筆直的;就算被吹斷了,留在地上的殘軀也不會死去,用不了幾天就會長出新的枝節(jié)。因了暴風雨其的洗禮,他們長得更旺盛,夏天結(jié)束時能長到五六米高。河岸上蔚為壯觀,一片片蘆竹就像是一面面巨大的綠色屏風。
秋天,蘆竹開花了,由綠變成灰白色。與周圍艷麗的扁豆花、野菊花相比,他們的花算不上是花,像個灰不溜秋的掃帚。但這并沒有影響他們對生命的追求,他們年復一年重復著開花這個壯舉。當蘆竹花絮飛揚的時候,農(nóng)人們便開始收割了。成熟的蘆竹硬而有韌性,徒手折斷很費勁兒,就算折斷了也不容易分離。只有用那鋒利的鐮刀才能完全割開,但割不了多少棵,刀刃也會變鈍。
秋冬是腌制晾曬蘿卜干、咸菜的時節(jié),聰明的農(nóng)人借助草繩把蘆竹編成席子,這席子結(jié)實、干凈、透氣,用來晾曬再好不過了。剩下的蘆竹,一些用作菜園的籬笆和絲瓜、豇豆、刀豆等農(nóng)作物攀附的支架;一些當作柴火用來取暖或做飯,因此他們還有個名字叫“蘆柴”。
在寒冷的冬天,農(nóng)人們坐在灶膛前,把一根根蘆竹棒塞進灶膛里。蘆竹棒不斷發(fā)出“噼啪”的歌唱聲,身上跳動著明艷的火苗。他們?nèi)紵约旱纳碥|,炙烤著上方的鐵鍋,也映照著灶膛前農(nóng)人的臉龐。人們頓覺臉上熱烘烘的,身子隨即暖和了許多。倔強的成長,嘹亮的歌唱,白色的灰燼,他們轟轟烈烈地完成了自己的生命歷程,寧可在烈火中化身灰燼,也不愿與荒草一起腐爛,頗有“馬革裹尸”的英雄氣概。
想當初,里下河的蘆竹和農(nóng)人們一起抵抗侵略者,農(nóng)人們舉起鐮刀、釘耙、鋤頭,出沒于岸上的蘆竹叢、水上的蘆葦蕩,奮勇?lián)魵橙恕K烈的廝殺中,蘆竹和蘆葦被砍斷、焚燒,只留下斷茬遍地,灰燼紛飛。但來年又會遍布挺拔的身影,到處閃爍著昂揚的劍氣。
在水鄉(xiāng),蘆竹還有一個極為重要的作用——護岸。河岸上那向河心凸起的地方,往往就長有一叢蘆竹。在河水成年累月的沖擊下,一些蘆竹的根裸露出來,這些土黃色的根形似生姜,硬如石塊,一塊連著一塊,所有的根塊又緊緊抱成團,渾然一體。這根莖不免讓人想起,那些雨水泛濫的日子,農(nóng)人們聚集到大堤上抗擊洪水,一個個手拉手,風雨再大也沖不垮,就像這連在一起、抱成團的根莖。
桃紅柳綠是里下河的容顏,那么蘆竹的根莖就是里下河的骨節(jié)。這骨節(jié)豪氣噴薄而出,凝聚成了一棵棵挺拔直立的身軀。多少年來,他們始終在廣闊的里下河占據(jù)著一席之地。一叢被砍伐,來年在滿是斷茬的地方又會長出新的一叢,又會花飄四方。
蘆竹就是里下河的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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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華中: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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