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競賽的‘譯與‘評”是我在第十一屆“《英語世界》杯”翻譯大賽頒獎典禮上演講的題目,我把主要思想寫在這里,供讀者思考。
翻譯教學要堅持兩條線,一是“譯”,二是“評”,或者說是兩個點,兩者融為一體。通俗地講,你不但要“會做”,也要“會說”,會說,就是要講透有關的道理。對于翻譯參賽者,也要求做到這兩點。所不同的是,參賽者參賽(“譯”)時把“評”的機會留給了評獎專家。但評獎專家有多位,參賽者做出的譯文能對得上各位評獎專家的眼光嗎?這可能是所有參賽者心里的一個疑惑。而我作為翻譯大賽的評獎專家,有必要分享自己的評獎體會,并進一步證明我與其他專家達到了高度的默契。
關于“譯”(翻譯實踐)和“評”(翻譯認識),我曾以《翻譯之本與翻譯之為:在實踐中演繹》(《中國翻譯》2015年第1期)為題,具體從“怎么譯”對“怎么評”、“準不準”對“好不好”、“實踐家”對“理論家”三個角度,討論了二者之間的關系,如今又有了新的認識,所以有必要換個角度說道一番。以下我將從評獎專家的角度,談談“評”的基本道理和作為。
第一,既然不同人有不同的看法,有沒有一個默認的核心?
首先,翻譯的定義有多個,但確保翻譯是翻譯的前提條件,第一是語碼(語言符號、方言)發(fā)生了轉換,第二是再現(xiàn)了原文的意義,至于是不是實現(xiàn)了原文甚至譯文預定的效果,則是更高層次的要求。譯文和原文該是如影隨形的關系。翻譯理論家奈達(E. Nida)所說的“翻譯即譯意”(Translation means translating meaning.),就說明了這樣的道理,而譯出之“意”,必須是原文里面的意義。需要說明的是,這是奈達關于“翻譯”的定義,而他和別人所謂“Translating consists in reproducing in the receptor language the closest natural equivalent of the source-language message, first in terms of meaning and secondly in terms of style.”并非“翻譯”的定義,準確地說是對于翻譯過程(translating)或步驟的要求。
翻譯評價單位雖然有大有小,甚至是認知上的、心理上的,但不管怎樣,鑒別“翻譯”和“創(chuàng)作”的根本,具體而言有三點:第一是增添了原文中不存在的意義的不是翻譯;第二是略去了原文中存在的意義的不是翻譯;第三是改變了原文本來意義的不是翻譯。歸根結底一句話:沒有再現(xiàn)原文意義的所謂翻譯都不是翻譯,所以除了“翻譯”之名外,還有“再創(chuàng)作”“譯寫”等“借體寄生的東鱗西爪的寫作”(錢鍾書語),正如“茶樹菇”雖是寄生于小喬木類油茶林腐朽的根部卻隸屬于真菌門一樣。也就是說,原文永遠是評分依照的最基本的標準。
評獎專家總要看原文的,雖然從文學翻譯“譯味”的角度看,與原文亦步亦趨,并不一定完全能反映原文的精氣神,但對于評價譯文,必須以原文為準繩。這一點很像傅雷“神似”和錢鍾書“化境”兩個翻譯觀文字表面上所呈現(xiàn)的不同一樣:
“神似”和“化境”可簡化為“神”和“化”,相同點在于都用于指涉出神入化、極其高超的境界,意義相同或相近?!俺錾瘛保ā吧袼啤保┘确堑谝浑A段,“入化”(“化境”)也非第二階段?!俺錾袢牖笔锹?lián)合式,表達的是同一個意思:“出神”就是“入化”,“入化”也是“出神”?!吧袼啤眰戎亍吧瘛睍r,除了表達出神入化的境界之外,還在于和“形”作比較,所以“神似”指的是“精神實質上相似;極相似”(《現(xiàn)代漢語詞典》)?!吧瘛笔莾仍诘?,“形”是外在的。在古代“文質”之爭中,“質”總體上高于“文”,說的就是內決定外、內容決定形式的道理?!吧袼啤眰戎亍八啤睍r,“似”什么?就說明有母本存在,如傅雷所喻之“臨畫”?!芭R”即“照著字畫模仿”(《現(xiàn)代漢語詞典》),“畫”即母本,如翻譯中的原文一樣?!盎场北砻嫔喜⑽粗鈴娬{必須與母本進行比較。評獎專家既要看譯文是不是傳神,也即傳達原文之神韻,更要看似不似原文。因此,原文是評分依照的最基本條件,這是無可爭辯的。
人們在討論翻譯的本質時,有過“翻譯是改寫”的爭論。翻譯是“改寫”,是對于翻譯活動復雜性的描寫,不管是主觀的因素還是客觀的環(huán)境,在事后反映的事實上證明了這一結論的合理性。但在經典化程度高的嚴肅文本和嚴肅的場合,對于翻譯實踐而言,你能由著自己的性子去隨意改寫原文嗎?比如國家社科基金的“中華學術外譯”項目和重要外交場合的翻譯實踐,對于翻譯競賽甚至是任何雙語對照形式的翻譯,譯者都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去改寫,而把原文用作評獎專家評獎的依據時也是如此,否則參賽者就斷無獲獎的希望。
第二,翻譯技巧使用多少與評分高低有著怎樣的關系?
翻譯技巧使用多少與評分高低沒有必然的關聯(lián),評分從翻譯技巧進,但從不以技巧多寡出。也就是說,絕不會以使用了哪種翻譯技巧或者使用了多少種翻譯技巧來評判翻譯的好壞,如果把魯迅在《秋夜》里寫的“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采用合并法變?yōu)椤霸谖业暮髨@,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棗樹”,魯迅能高興嗎?翻譯大賽評分也同此理。那么,為什么還要教那些翻譯技巧呢?
翻譯技巧也是常說的翻譯方法。比如增譯法、減譯法、詞類轉化法、合并法、拆分法等翻譯技巧,只是對于前人知識的歸納,表明翻譯實施的合理性和可操作性。學會這些技巧,有助于體味前人的翻譯思維和翻譯轉化,不表明翻譯效果就一定能打動人。
翻譯技巧是邏輯思維的結晶,而翻譯過程是形象思維的過程,形象思維的過程是“跟著感覺走”的過程。譯者釋放的譯文,一定是綜合考慮了各種因素(目的因素、讀者對象、贊助人的要求、社會的接受度等)的結果,因此任何技巧都不可能事先預定(所謂“譯無定法”),更不能死記硬背和機械套用,那樣不僅不能提高翻譯的速度,也難以提高翻譯的質量、獲得人們對于譯文之“好”的認可?!案杏X走”的實質是在心理上跟著社會需求走,是對于周圍一切因素在心理上的把握。
第三,怎樣才能讓譯文有“靈氣”“出彩”從而打動人?
譯文要打動人,而打動人的譯文是需要充滿“靈氣”的,是需要“出彩”的,而“靈氣”和“出彩”并非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例如:
I came to the class so late that I was scolded by my teacher.
譯文1:我上課是如此的晚以至于受到老師的批評。
譯文2:我上課晚了,老師批評了我。
譯文1在精讀課上會得滿分,因為正確翻譯了“so… that”短語的意義,這是英語偏于形合的表現(xiàn)之一。也因為漢語偏于意合,邏輯關系更多的時候不需要用這樣的關聯(lián)詞語來表示,所以譯文2才更像“人話”(余光中語,原話是:“如果說,原作者是神靈,則譯者就是巫師,任務是把神的話傳給人。翻譯的妙旨,就在這里:那句話雖然是神諭,要傳給凡人時,多多少少,畢竟還要用人的方式委婉點出,否則那神諭仍留在云里霧里,高不可攀。譯者介于神人之間,既要通天意,又得說人話,真是‘左右為巫難。讀者只能面對譯者,透過譯者的口吻,去想象原作者的意境。翻譯,實在是一種信不信由你的‘一面之詞?!保_@兩個譯文明顯是兩個層次,譯文1在“準”,譯文2在“好”,正如“吃得飽”和“吃得好”的關系一樣。
再如:把“I couldnt get the book in Hangzhou.”改為“The book was not available in Hangzhou.”就較為有靈氣,就較為出彩,也就較能打動人,這是因為以“物稱”作主語,是英語中的一種地道表達。
“地道”也是傅雷所說的“道地”(native)。把外語翻譯成漢語,漢民族就很講究“奪(脫)胎換骨”“出神入化”“空靈”“神似”“化境”“不隔”“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超凡脫俗”“傳神之筆”“神來之筆”“神采飛揚”“如椽之筆”“言之無文,行而不遠”之理或無“斧鑿之痕”、不“味同嚼蠟”等。把漢語翻譯成英語,也有類似的要求,也就是B. Jowett所說的“The first requisite of an English translation is that it be English.”中的be English(地道的英語)的道理之所在?!胺g腔”雖然有一些存在的合理因素,特別是歷史因素,但終究被多數(shù)民眾所排斥。
拒絕平庸,就能打動人,比如把reflect改為mirror,把hold、accommodate改為seat。因為mirror、seat都含有一個形體(“鏡子”“座位”)意象,也就更形象,更生動;用to be keen on、to be into sth、to be passionate about sth、to be in love with sth等替換過濫的like,也是同樣的道理?;蛘哂胒abulous代替very good、用gorgeous代替very beautiful、用freezing代替very cold、用adorable代替very cute等等,就顯得地道而高端。總之,是不是有“靈氣”,是不是“出彩”,能不能打動人,都一定有分析得出來的理由。
但是,打動人又必須要在一定的合理范圍內,不能天馬行空,這也是原文必然是翻譯最基本依據的道理之所在。所以,錢鍾書告誡翻譯者要“正確認識翻譯的性質,嚴肅執(zhí)行翻譯的任務,能寫作的翻譯者就會有克己工夫,抑止不適當?shù)膶懽鳑_動”。不過,文學翻譯作為藝術性的活動,為了滿足目標語讀者的需求,譯者“再創(chuàng)作”總是難免的,這既是打動人的一種舉措,也是譯者個人借機展現(xiàn)自己文采的一種本能流露。錢鍾書雖然有過這樣的忠告,但他自己的翻譯也會多少呈現(xiàn)“二度創(chuàng)作”的痕跡。比如:
Just as we see the bee settling on all the flowers, and sipping the best from each, so also those who aspire to culture ought not to leave anything untasted, but should gather useful knowledge from every source.獨不見蜜蜂乎,無花不采,吮英咀華,博雅之士亦然,滋味遍嘗,取精而用弘。
《譯學辭典》評價道:“錢譯語言精美,不枝不蔓,言簡意賅,自然工麗?!痹奈幢毓叛?,至少缺乏顯性的標記。錢先生的譯文受到青睞,古風自然是一個重要的因素。從某種意義上講,當我們說欣賞錢鍾書的翻譯時,倒不如說欣賞錢鍾書的文筆更恰當。
作為評獎的專家,雖然理性高于感性,但畢竟也是樂于欣賞的人,即使譯文二度創(chuàng)作,也即偏離原文而增添了什么打動人的成分,也會理解的。如果說評獎專家三分之二是理性的,而感性的三分之一卻是不知不覺間、在潛意識里以審美消費者的身份被打動的。即使譯文稍微有那么點兒“過頭”的感覺,但吸引了評委的眼光,也就等于達到了出奇制勝的目的。
以上這些道理看似簡單,但也最不容易說透。如果讓我用一句話來總結翻譯的話,我愿意用古人說的“守正行權真事業(yè)”來概括,也就是既要恪守翻譯的正道(比如以求真原文意義為本),又要懂得權變,能權宜行事(比如借靈活出彩的務實舉措而打動評獎專家),而這些功夫都要切切實實地從基礎一步步做起。我還寫過一系列討論翻譯實踐和認識的文章(都能在網上查到)和著作2,歡迎有興趣的讀者參考閱讀。
最后,寄語大家:“譯”“評”同步走,“教”“學”共成長。今年恰逢《英語世界》創(chuàng)刊40周年和累計出版到400期,我愿對雜志社的編輯和讀者表達誠摯的祝賀。? ? ? ? ?□
1博士,教授,博導,中國英漢語比較研究會常務理事,中國譯協(xié)翻譯理論與翻譯教學委員會委員,揚州大學學術委員會委員、杰出人才和領軍人才,“譯者行為批評”理論原創(chuàng)者。曾獲獎項:教育部高校科研優(yōu)秀成果獎二等獎、三等獎;省政府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一等獎(兩屆);省優(yōu)秀教學成果獎一等獎、二等獎;揚州大學人文社科突出貢獻獎;等等。
2“‘英譯漢之好:好在哪里?”(《西安外國語大學學報》2018年第4期)、《翻譯認識與提升》(南京大學出版社,2018)、《散文自譯與自評》(蘇州大學出版社,2017/2019)、“翻譯之道:在‘求真與‘務實間平衡”(《重慶交通大學學報》2020年第1期)、“翻譯教學、實踐和研究中的‘求真與‘務實——周領順教授訪談錄”(《語言教育》2020年第3期)以及在《中國翻譯》雜志“自學之友”專欄發(fā)表的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