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燕

一

清晨冷冽的雨，將整個火車站裹進(jìn)一片霧蒙蒙里?？諘绲暮蜍嚧髲d，只有寥寥幾人。天還沒有亮透，一切都還沉浸在熟睡嬰兒的夢里。

離火車進(jìn)站還有二十分鐘，人群開始移動，大廳里的音樂輕輕地響起。首先播報火車進(jìn)站時間，提醒乘客注意事項。稍停片刻之后，擴(kuò)音器中輕輕地流出音樂來，是光頭華夏風(fēng)靡一時的歌曲“無期”。我和趙子揚(yáng)曾因為這首歌，發(fā)生過激烈的爭執(zhí)。此時的我， 聽著這首悲愴而傷感的歌曲，心中五味雜陳。那些撩動著我，震撼著我情緒的旋律，化成委屈的淚水，濕了我的臉龐。

今天，11 月 27 日。是我和趙子揚(yáng)失去聯(lián)系的第十三天。我們從相識到相愛的五年里， 從來沒有像這次，可以這么多天不與對方聯(lián)系。剛開始時的熱情似火如膠似漆信息秒回， 到后來每天的關(guān)懷問候互道早晚安，都成了規(guī)定的程序。在過去的十二天里，從開始的

任性、賭氣到埋怨，再到生氣。我不與他聯(lián)系，他也不來找我。我們原本固若金湯的感情，曾經(jīng)也起過一些波瀾。我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的思想斗爭，最終說服自己妥協(xié)到愿意結(jié)婚。可是在我即將要做出決定的那一天，趙子揚(yáng)卻失蹤了。

我原本決定在今天，要與趙子揚(yáng)做個了結(jié)。你趙子揚(yáng)不是說十三是你的吉祥數(shù)字嗎， 我就是要在我們失去聯(lián)系的第十三天，提出與你分手。

父親的電話是在昨天深夜打來的。他極少給我打電話，甚至從來沒有主動給我打過。我每次打電話給他，說不上兩句話，他就將電話拿給了母親。如果母親不在身旁， 他就說我會告訴你媽的，沒等我說話，電話就掛了。

看見父親電話號碼的那一刻，我有些緊張，擔(dān)心家里出了什么事。父親卻在電話里吱唔著說，你明天抽空回來一趟。追問家里出了什么事，母親好不好？父親才說，你四爺爺病了，他讓我請你回來一趟。父親用

到請字，感覺我們更生分了。而四爺爺這個詞，這個人，似乎從來就沒有在我的記憶里存留過。

在床上輾轉(zhuǎn)了一夜，回憶四爺爺?shù)哪樱?拼湊四爺爺?shù)纳钭阚E，都一無所獲。只記得我還很小的時候，四爺爺回來過一次。那時村子里的人都來看望四爺爺，四爺爺帶回來了好多好吃的零食，見村里的小孩就一包一包的散。四爺爺還給我爺爺帶回了一套西裝，給奶奶帶回了一條好看的圍巾。我還記得爺爺和四爺爺一起喝酒，喝到天亮。在小孩的思維里，大人好像都是一個模樣。所以， 在我的記憶里，四爺爺就像我的爺爺，父親， 以及村子里和他一般年齡的男人一樣，沒有輪廊，沒有清晰的印象。

爺爺去世的時候，四爺爺沒有回來。爺爺是穿著四爺爺帶回來的那套西裝走的。爺爺在臨終的時候，交代父親和其他的親戚。他說， 你四叔十五歲就離開我們老林家，一個人在外闖蕩，日子過得好不好我們也不知道。這些年聽說他結(jié)了婚，也不見他帶媳婦和娃回來一趟。我總擔(dān)心他是在寬我們的心，今后我不在了，這里永遠(yuǎn)都是他的家。他什么時候回來， 你們都要認(rèn)他是我們老林家的老四，要好好待他。停頓片刻，爺爺又說，老四離開家?guī)资炅耍俏覀兝狭旨覍Σ黄鹚?/p>

輾轉(zhuǎn)了一整天，在夜幕降臨之前，我終于回到了家。

見到四爺爺?shù)臅r候，我奔涌的淚水奪眶而出，他像極了我的爺爺。眼神、眉宇、嘴角的笑，都似我的爺爺。四爺爺躺在病房的床上，白色的房間和白色的床單，將他的臉深深地藏在其中，那是一種廣袤與虛無的蒼白。一副銀色邊框的老花鏡下，是一張被歲月之鹽腌透的臉，溝壑縱橫。被病痛折磨得

變形的面孔，無法遮掩他爺爺般慈祥的笑容。見我哭了，他反到笑了，露出了爺爺般殘敗的牙齦。

二

四爺爺?shù)玫氖欠伟?，晚期?/p>

這個從來沒有在我生活里出現(xiàn)過的老人， 長著一張與我爺爺一樣面孔的老人。在白得虛幻的病房，在肺癌，晚期這樣殘酷的字眼里，我原本并不柔軟的心，竟然在那一瞬間， 充盈著某種感情。

我知道，四爺爺一定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他雖然孑然一身，我們老林家的人都不

知道他在外面生活得怎么樣。在落葉歸根的年紀(jì)，四爺爺選擇回到生他養(yǎng)他的家鄉(xiāng)。而他在看見我的那一刻，我從他垂暮的眼神里看到了亮光。那一定是他深藏在心底里的某種感情，或者某一個人。

我以為四爺爺會把他在外漂泊幾十年的經(jīng)歷告訴我們。父親，表哥和我都寸步不離地守在病房里陪著他，我們老林家的親戚都趕來看望四爺爺。強(qiáng)大的親友團(tuán)令四爺爺感動，也令我感動。我們對四爺爺?shù)纳畛錆M好奇，他卻對自己過去的生活只字不提。

四爺爺?shù)氖中g(shù)安排在三天后進(jìn)行。我知道他有話要和我說，不然也不會讓父親打電話給我，把我請回來。在這之前，我的生活和腦海里，從來沒有四爺爺這個人的空隙。

我在醫(yī)院對面的酒店給父親和表哥訂了房間，讓他們?nèi)バ菹?。四爺爺說他也要去酒店住一晚，并以拒絕手術(shù)為由要挾醫(yī)生批準(zhǔn)他離開醫(yī)院一晚。我們都知道他心愿未了， 并一起向醫(yī)生懇求，醫(yī)生才同意我們帶四爺爺?shù)酵饷孀　?/p>

三

我叫林默，名字是爺爺給我起的。

上高中之前，我討厭我的名字。讀小學(xué)的時候，同學(xué)們叫我木黑，叫我黑犬或黑狗。這些討厭的綽號，一直伴隨著我到初中畢業(yè)。因為這些綽號，我膽小，內(nèi)向，怯弱。不敢在課堂上舉手回答老師提的問題，也不敢在陌生人面前大膽地抬頭說話。

爺爺卻給小叔家的妹妹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林念。

整個高中我都如同我的名字一樣，默默無聞地在校園里度過。在課堂上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學(xué)生，在操場上做一個默默無聞的觀眾。在圖書館，最不起眼的角落，便是默默無聞的林默所在之處。直到高考成績揭曉的那一天，默默無聞的林默震驚了整個校園。林默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獲得了縣文科狀元。也就是在那一天，我終于知道了爺爺為什么給我取名林默，給小叔家的妹妹取名林念了。爺爺說要我們老林家的每一個人，都不能忘記在外漂泊的老四，給我們兩姐妹取名默念，就是要我們無時無刻都要在心里記掛著我們的親人四爺爺。至于四爺爺為什么十五歲就背景離鄉(xiāng)至今未回，大概除了爺爺已經(jīng)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了。

后來，我成了一名業(yè)余寫手。再后來， 我用木黑這個筆名，成了一位真正名義上的作家。

四

在酒店里，四爺爺支開了父親和表哥后對我說，小默，聽說你是寫書的，是我們老

林家最有文化的人，四爺爺為你感到驕傲。你四爺爺我沒有文化，也沒有活出個好的生活。一輩子走南闖北，見過最大的世面，遇見過最多的人群，卻也是最寂寞，最孤苦地活了一生。小默，你是寫故事的，你四爺爺有故事，有永遠(yuǎn)都無法放下的故事。我現(xiàn)在不把這個故事告訴你，我對不起我的一生， 也對不起我的姐姐。

姐姐？我驚愕地看著四爺爺。爺爺他們那一輩兄妹五人，最小的那個是女兒，也是我們的小奶奶。四爺爺哪里會有姐姐。

姐姐是誰？見四爺爺陷入沉思，一副急于表達(dá)，又無從開口的樣子。我追問，姐姐是我的四奶奶嗎？

四爺爺輕輕地?fù)u了搖頭，我看見他的眼睛有些濕潤，但混濁的眼珠卻泛起了一絲亮光。仿佛酒店房間的某堵墻上，有他想要看到的希望。

年邁的四爺爺充滿憧憬的眼神，令我感動。

四爺爺說，三十年前，當(dāng)我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一個陌生的女子正在用手背拭我的前額，然后又拭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在我睜開眼的那瞬間，我看到她開心地笑了。見我醒來，她遲疑地退了一步說，你醒了。我的思維陷入了渾濁，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這個女子是誰。眼前的一切白得眩目， 太陽光從窗戶射進(jìn)來，刺得我雙眼生疼，我閉上了眼睛。我聽見了腳步聲，隨后是窗簾拉上的聲音。我聽見她說，我去叫醫(yī)生。

我聽見眾多的腳步聲，感覺有多只手在我身上翻騰。我聽見有人對我說，你姐姐對你真好，這幾天多虧她日夜守護(hù)著你。

幾天？姐姐？我吃力地睜開眼睛，追問醫(yī)生我睡了多久，姐姐是誰？

醫(yī)生說，你睡了三天兩夜。當(dāng)然是你親姐姐在照顧你了，不然還有誰會這樣不眠不休的守著你。

我氣若游絲地說，我沒有姐姐。

我聽見醫(yī)生惱火的聲音，這種沒良心的話你也說得出口。隨后是重重的關(guān)門聲。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兩天后的早晨。她坐在窗下，手里捧著一本書在看。早晨的陽光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她是那樣的散漫， 恬靜，專注，像天使一樣。我醒了好久，一動不動地看著眼前的畫面，生怕呼吸聲會驚擾了那個美麗的畫面。

在每天來來往往的喧囂浮躁中，在寡淡無味的生活里，你是看不到那種畫面的。它是那樣的純粹，干凈無邪。仿佛春雨過后山野里散發(fā)著的清新氣息，又像是冬雪里縈繞在山尖的蒸騰霧靄。

姐姐，我輕輕地喚了一聲。她抬起頭， 神情中有一些驚喜，也有一絲嗔怪。

我后來才知道，在我再次昏迷期間，醫(yī)生通過家屬聯(lián)系人地址欄的信息，通知了她。

她叫江虹。我的姐姐。

回憶往事會讓人幸福，也會讓人痛苦。我想， 此時的四爺爺，又回到了三十年前， 回到了那個物質(zhì)生活還很困乏的年代?；氐搅四莻€車馬慢，一生只夠愛一人的時代。

五

十三天前，11 月 14 日。是我和趙子揚(yáng)認(rèn)識的第五個紀(jì)念日。我決定在那天，告訴趙子揚(yáng)，我愿意和他結(jié)婚。

我們相愛了五年，到了水到渠成的階段， 也早已過了適婚的年齡。但每次趙子揚(yáng)跟我提到結(jié)婚的時候，我都有一種莫名地恐懼，

想要逃。

趙子揚(yáng)的專業(yè)是電子科技，每天對著電腦寫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他說叫程序。我的職業(yè)是情感作家，用文字編撰亦真亦假的故事，讓男人和女人在文字里哭，在文字里笑，甚至讓他們在文字里死去。趙子揚(yáng)對生活的態(tài)度和他的職業(yè)一樣認(rèn)真，精準(zhǔn)，一絲不茍。而我的思維卻是天馬行空，不著邊際。我們剛戀愛的時候，朋友們預(yù)言說我們

在一起不會超過三個月。如此不著調(diào)的兩個人，怎么可能走到一起呢。當(dāng)時的我對這段感情也是毫無信心，但我們卻一起走過了五年。趙子揚(yáng)生活講究，衣服房間永遠(yuǎn)保持著干凈整潔。但他卻包容我的隨意，包容我對生活的毫不講究。他能容忍我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 一星期不出門，不換睡衣，生活垃圾堆積如山。也能容忍我出門的時候，花三個小時的時間來化妝。

一年前，我們因婚事鬧得差點分手。那時我在寫一部長篇小說，我將生活和文學(xué)混到了一起。看誰都像文章中的角色，又將文章中的角色，與生活中的人對號入座，作品與現(xiàn)實糾纏不清。就在我自己都混亂到懷疑人生的時候，趙子揚(yáng)提出了要結(jié)婚的事，他甚至背著我去找了我的父親。也是因為那件事，我和父親原本就不親切的父女感情，更加淡薄了。之后的一年里，我們相處得如履薄冰，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即微妙又無趣。不說結(jié)婚，也不提分手。

最初的幸福像風(fēng)吹麥浪一樣令人沉醉。我們在迥異的性格里發(fā)現(xiàn)共同的愛好，然后再一起發(fā)明共同的愛好，又一起一一去體驗?zāi)切酆谩Ｔ跁r間的消磨里，我和趙子揚(yáng)都懷疑，是我們過度地透支了幸福的份額。

在我的文學(xué)作品里，都是理想化地將一

地雞毛的生活， 開滿了玫瑰花。最近半年， 我卻被現(xiàn)實生活狠狠地扇了耳光。樓下時尚高傲、不可一世的張姐， 被小三扇了耳光。認(rèn)識多年的一對夫妻，是朋友們公認(rèn)的情感牢靠，生活穩(wěn)定，大家效仿的模范夫妻，卻傳出妻子與真愛私奔的消息。閨密半夜里哭哭啼啼地打電話來數(shù)落丈夫的諸多不是。我每天被生活瑣碎弄得心力交瘁，也對寡淡無味的感情力不從心。

每當(dāng)我在文學(xué)作品中寫到情愛，寫到真相，寫到溫暖的時候，生活中一些雞零狗碎的東西便會跳出來，像小丑一樣在我面前舞蹈。那個時候，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只“只會在墻根下發(fā)出刺耳聲音的蛐蛐”，軟弱，多疑， 煩躁。世界忽然變得像人心一樣虛妄。脆弱。深不可測。

張愛玲說，生活是一地的雞毛，也是爬滿虱子的華美的袍。

這是宿命，也是真理。誰又逃得掉呢。錢鐘書在《圍城》里說，結(jié)婚不需要太

偉大的愛，彼此不討厭就夠了。

兩個曾經(jīng)相愛的人，在平淡的日子里搓磨太久，還能不討厭，就可以結(jié)婚了。我也這樣安慰自己。

于是， 我決定答應(yīng)趙子揚(yáng)， 同意和他結(jié)婚。

可是那一天，趙子揚(yáng)卻消失了。

六

四爺爺執(zhí)意要我在本子上寫下江虹這兩個字。并交待說，長江的江，彩虹的虹。待我寫好，他拿出老花鏡仔細(xì)看過后才放下心來。

四爺爺說，我出院的時候，身上沒有一

分錢。事實上是我身上除了身份證，什么都沒有。江虹幫我付了醫(yī)藥費，沒有問我要去哪里，也沒有問我什么時候還她錢。她走了， 一副急于與我撇清關(guān)系的樣子。

三個月后，我籌夠了醫(yī)藥費，卻不知道去哪里還錢。我又回到了醫(yī)院，求醫(yī)生把江虹當(dāng)時留在家屬欄的聯(lián)系方式告訴了我。

我站在江虹留在醫(yī)院的那個地址的墻角， 等了足足四個鐘頭。黃昏的太陽像老人一樣， 透著無力的溫暖。江虹踏著一抹余暉，遠(yuǎn)遠(yuǎn)地走來了。她沒有看我，或許她根本就沒有認(rèn)出我。她從我的身邊走了過去。

姐姐。我輕輕地叫了一聲。她回過頭來， 我的臉?biāo)⒕图t了，像是心里某種隱秘的東西被戳穿了似的。

江虹遲疑了一下，似乎并不想讓我進(jìn)她的家門。我忙說，姐姐，我是來還錢的，也是來感謝你的。我掏出錢遞給她，深深地鞠了個躬，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我聽見姐姐在背后喊，你站住。我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柔情，在轉(zhuǎn)過身的那一刻， 已是滿臉的淚水。

四爺爺用了“柔情”兩個字，我的心也在四爺爺?shù)闹v述中，變得異常柔軟。我以為四爺爺和他的姐姐，就這樣有了故事。而事實卻是，我想要的那樣的故事，卻是在很長時間以后，才開始的。

四爺爺說，也許是一個人離開親情太久了，從身體到骨子里都被冷漠浸透了。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沒有誰比我更懂這幾個字含意。而這個與我素未相識的女子，在我昏迷時，以姐姐的身份照顧我，并幫我結(jié)清了所有的醫(yī)藥費用。不問出處，不求回報，便是我此生尊重她，視她為親姐姐，要永遠(yuǎn)回報她的理由。

那天傍晚姐姐讓我去了她家，進(jìn)門后她就去了廚房。她的家不大，干凈整潔，透著書香氣。沙發(fā)的扶手，窗下的小單桌上，都放著一些書。我想姐姐一定是個有文化的人， 不管坐在什么地方，隨手都可以把書拿起來看。沙發(fā)旁白色的電話機(jī)讓我多了個心眼， 我悄悄地記下了寫在話柄上的電話號碼。

姐姐給我煮了碗面，上面有兩個雞蛋。四爺爺說，在那個年代能給一個陌生人吃兩個雞蛋，真是太難得了。姐姐吃得極少，等我吃好時，她在旁邊看著書，一副不愿意被打擾的樣子。說實話，我也不愿意去打擾她定格在我腦海里的天使般的畫面。

我走的時候，姐姐沒有送我，她應(yīng)該是沉浸在書本里了。好像從進(jìn)門到我離開，我們都沒有說過一句話。整個過程中，她只說過一句：你站住。

我決定留在姐姐生活的城市謀生，她是惟一能讓我感覺到親情和溫暖的人。她用手背在我額頭試探體溫，她開心的笑了。她在窗下靜靜地看書，也是在靜靜地守候著我醒來。這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她卻擔(dān)起了這份責(zé)任。

謀生，談何容易啊。四爺爺長長地嘆了口氣。

三個月后，我終于將自己安頓下來了。但因?qū)W歷低又是外地人，在找工作的過程中還是遭遇了很多磨難。好在這些年我走南闖北積累了一些經(jīng)驗，老板也從我的簡歷上看到了我的一些歷練。老板留下了我，也重用了我。

我給姐姐打了個電話，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通。

我說，姐姐，是我。江虹似乎并沒有感到意外，我聽見她回了一個字：嗯。

電話很快陷入了僵局，我怕她就此掛斷

電話，忙說，姐姐，我想來看看你。我以為電話會很快被掛斷，或者會被她用散淡的聲音拒絕掉。然而我卻聽到了一個字，好。

我非常開心，就像我剛出家門的那些年， 一想到春節(jié)可以回家，可以見到父母和哥哥們， 就激動得幾天幾夜睡不好覺。而最終， 卻又在幾天幾夜的睡不著中，從來沒有回家過過春節(jié)。再后來，就越來越不敢想回家的事， 也越來越不敢想家里的親人。而此時， 那種久違的想要見到親人的沖動，像死水里忽然冒出的幾個氣泡，將我的胸腔撐得生疼。那是被埋在泥土中的生命扒開生命的出口時的激動，那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劃燃一根火柴后的欣喜。

七

當(dāng)日如是，此生如是。如此詩意的話， 是理科男趙子揚(yáng)對我表白時說的。

朋友們起哄，逼趙子揚(yáng)說出這句話的出處。最后他們竟然把這句話的出處歸結(jié)到了我的身上，說只有我才會說這些酸溜溜的話?；蛟S真的只有我，是真的懂這句話，也懂趙子揚(yáng)所要表達(dá)的那種情感。

那一年，我二十八歲。趙子揚(yáng)用木黑這個名字，設(shè)計了一款網(wǎng)絡(luò)手游，這款游戲瞬間火爆。出差的時候，趙子揚(yáng)帶回來了一塊美玉。他說美玉配美女，絕。趙子揚(yáng)也有他可愛的時候。蓄謀已久，我剪短了養(yǎng)了多年的長發(fā)，對他說，剪下煩惱絲，只為你一人。美玉和長發(fā)，都不是我們的愛情信物。

但是我卻逼著趙子揚(yáng)背下這句話：君心如玉， 妾心如絲，見玉如遇，見絲如思。一次無意中，我發(fā)現(xiàn)趙子揚(yáng)竟然將我對他說的那些酸溜溜話抄在了他隨身帶的本子上，并寫下了

我說這些話的日期。在某一個特殊的日子里， 他也會蹦出一兩句。

可是，生活中的瑣碎，會消耗掉很多美好的東西。比如浪漫，比如心心念念，還有更多的比如……

趙子揚(yáng)沉著，穩(wěn)重，現(xiàn)實感強(qiáng)。而我卻浮夸，張揚(yáng)，天馬行空。這或許與我們的職業(yè)有關(guān)，也正是我們彼此欣賞對方的優(yōu)點。

我喜歡趙子揚(yáng)的生活方式，吃穿住行都追求講究，一日三餐從不隨俗。出門旅行時他的旅行箱里包羅萬象，你需要的，他都有， 你不需要別人需要的，他也有。他總是會將事情往后考慮三分，想得遠(yuǎn)，看得也遠(yuǎn)。

趙子揚(yáng)卻對我說，生活太無味太沉悶了， 所以上帝才創(chuàng)造了我。他說，是我讓他平淡無味的生活五味俱全，是我讓他沉悶壓抑的生活充滿風(fēng)趣。他說他喜歡我的零亂，隨意， 也喜歡聽我說那些不著邊際的話，講那些臆想出來的天馬行空的故事。他還說，是我讓他對生活有了儀式感。儀式感是體現(xiàn)愛，體現(xiàn)追求最好的方式。

我依賴他的安全感，他欣賞我的詩情畫意。如此完美的契合，便是世間最美的愛情。可是當(dāng)愛情要落實到婚姻的時候，我竟然有了退縮，想要逃。如果我們只需要愛情，不需要婚姻， 我相信， 趙子揚(yáng)表白那天說的： “當(dāng)日如是，此生如是”會是我們忠貞不渝的愛情的誓言。

八

那天見到姐姐，我欣喜若狂地想告訴她我在這里找到了工作，以后可以經(jīng)常來看她。但我卻從空氣中感覺到了冷漠，她對我的出現(xiàn)沒有感到絲毫的意外，就仿佛某個落雨的

日子，我一定會來。又仿佛某個炫目的黃昏， 我本就一定要走的。

空氣是凝固的，壓抑得人喘不過氣來。我沒話找話地問，姐姐，你家里人呢？

她沒有回答我，起身進(jìn)了房間。出來的時候她把錢放在我面前說，你上次拿多了，沒有這么多。

我一時語塞。原來她那么爽快地答應(yīng)我來，是要將我為了感謝她而多拿給她的錢還給我。我仿佛被人扇了耳光，無地自容。

對不起， 姐姐。我起身朝她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正要走，卻聽見她說，我去給你做飯。

姐姐進(jìn)了廚房，過了好一會，我想進(jìn)去看看幫個忙。我到廚房門口時，看見她呆呆地站在水槽旁，水龍頭里的水嘩嘩嘩地淌著。其實就在剛才，我看見上次放著的那幾

本書，折過的頁碼沒有變過，上面積了不少灰塵。說明這三個多月來從來沒有人動過這幾本書。連位置都沒有動過。

就是姐姐失神的那一刻，我從側(cè)面看出她比在醫(yī)院時清瘦了很多。神態(tài)和精神也不似當(dāng)時的模樣，我的心莫名地疼了一下。在醫(yī)院照顧我時的陌生姐姐，舉手投足間，有一種不由得你不信任的安穩(wěn)與從容。

我不知道姐姐遇到了什么困難，也不敢問她。她的沉默會讓我們的對話陷入僵局， 那個時候，我惟一能做的就是趕快離開，我不想被她下逐客令。但是我非常掛念她，她清瘦的身影，她失神時的悲傷，一直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此后，我每個月都給她打一次電話，兩個月或三個月的時候，我會去看她一次。每次電話都是她接，我每次去看她的時候，家里也只有她一個人。我有時會在她那里吃一

頓飯，時間充足的時候，我就多呆一會。她看書，我也學(xué)著她的樣子看書。后來，她不讓我看了，她會給我讀一些她喜歡的文章， 也會給我念幾首她喜歡的詩。

她從來沒有問過我是哪里人，也沒有問過除了我以外的其他親人。她也不提她的家人，也不愿意我提及與之有關(guān)的話題。仿佛她只是一個人，我也只是一個人，僅此而已。四爺爺累了，我催他休息，可他卻說，

來不及了，我要在上手術(shù)臺前，將我與姐姐的故事講完。我知道四爺爺?shù)墓适聦⒁M(jìn)入精彩階段，但我卻給他端了一杯水，告訴他我會一直陪著他，等他手術(shù)后再聽他講后面的故事。

四爺爺拒絕了我提議。

九

我每個月都在十六號那天給姐姐打電話， 有時會提前到十五號。但那次，我卻鬼使神差地在七號就給她打了電話。電話剛接通， 就聽見了姐姐帶著哭腔的聲音。她說，你怎么才來電話？

四爺爺說，姐姐的聲音透著末世的悲愴。我從她帶著悲傷和埋怨的聲音里，聽出了對我的依賴。

見到她的那一刻，我的心仿佛經(jīng)歷了大地震。才兩個多月不見，姐姐就觸目驚心地消瘦了，人也蒼老了許多。我真后悔我為什么要兩個月或三個月才來看她一次，后悔我為什么不天天都來看她。

悲傷的情節(jié)似乎才剛開始，我卻從四爺爺透著光芒的眼神和慈祥的面容里，看到了幸福和甜蜜。

四爺爺說，就是那次，他終于以愛人的身份，和姐姐一起共擔(dān)了風(fēng)雨。

姐姐在體檢的時候，查出了腫瘤指標(biāo)。不論多么強(qiáng)大的人，在面對病魔的時候，都是弱不經(jīng)風(fēng)的。更何況是姐姐，一個柔弱無助的女子，更何況是腫瘤這樣可怕的字眼。

我握住了姐姐的手，她的手冰涼。我摟住了她的肩，她整個人都在顫抖。兩年多來， 我從來沒有見她如此依賴過我。

我決定帶她去更大醫(yī)院復(fù)查，姐姐沒有拒絕我的提議。等待復(fù)查結(jié)果的日子是漫長難捱的，我和姐姐才剛剛有了一絲親密，卻又被悲傷的情緒隔閡著。時間像黏稠的湯汁， 我就是一只掉進(jìn)湯汁的蚊子，一分鐘仿佛一個世紀(jì)。慶幸的是，復(fù)查結(jié)果令我們異常驚喜。我反復(fù)多次與醫(yī)生確認(rèn)，得知姐姐體內(nèi)沒有任何不良指標(biāo)。

那一天，我欣喜若狂。我拉著姐姐的手， 從醫(yī)院出來就一直沒有放開過。我們走了好幾條街，我握著姐姐的手出了汗。姐姐說她要吃糖葫蘆，姐姐說她要吃冰激凌，姐姐說她要吃爆米花…… 姐姐像少女一樣， 活潑， 可愛。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樣子。

那天吃飯的時候，姐姐說，她想喝酒。我給姐姐要了一杯低度酒，姐姐撒嬌地說， 我要和你喝一樣的。我們喝完了一瓶酒，姐姐吵著說還要喝。她有些醉了， 雙眼迷離， 面頰紅潤。她忽然抬起手，撫摸著我的臉頰說，我喜歡你叫我姐姐，你要永遠(yuǎn)叫我姐姐。

四爺爺說，姐姐的手柔軟得像風(fēng)，溫暖得像陽光。就在那一刻，他想起了母親。想起了二十多年沒有再回家見過的母親。他離開家的時候，母親也如姐姐這般，年輕美好。可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記不得自己的母親是什么

樣子了。

那一晚，我們一起回了旅社，姐姐沒有回她的房間。姐姐像初開的花朵，綻放了所有的美麗。向死而生是被愚弄了的體檢報告， 姐姐也用飛蛾撲火般的決絕，證明了我們向死而生的愛戀。

兩年多來，我對姐姐的感情不只是感恩和報恩，我已經(jīng)深深地愛上了她。我們在那個城市生活了四天，我們一起看風(fēng)景，一起逛街，一起吃飯，一起回旅社睡覺。

每一個整裝待發(fā)的重新開始，在歲月的長河里都為時不晚。四爺爺說，這句話是姐姐說的，她是那么的有文化，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深邃哲理。

我愛憐地看著四爺爺，對他說，我相信姐姐也是愛你的。四爺爺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似在沉思， 又或許是他講述累了。不一會， 我便聽到了他均勻的呼吸聲。

四爺爺用了“生活”兩個字來表述那四天的時光，儼然是把那四天當(dāng)成了油鹽柴米的小日子來過的。

四爺爺?shù)木裨絹碓讲盍?，醫(yī)院打了好幾次電話催我們把四爺爺送回醫(yī)院。但四爺爺?shù)墓适逻€沒有結(jié)束，他和姐姐江虹既然已經(jīng)相愛，為什么過了三十多年，他還孑然一身。他選擇在這個時候給我講述這段不為人知的情感，那一定是有他想要講述的意義。他和姐姐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看著這個垂暮的老人，這個長著一張酷似我爺爺?shù)哪樀睦先耍@個用了三十年都沒有忘記一個人的老人，我的心隱隱有些痛， 仿佛時光已經(jīng)將三十年過濾成了一瞬間。

我仰起頭，看到了滿天的星星，它們正頑皮地對著我眨著眼睛。

十

四爺爺進(jìn)了手術(shù)室。

我對四爺爺還沒有講完的故事充滿了好奇， 也對他的姐姐江虹充滿了好奇。可是， 他們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呢？這個疑問困擾著我，我的胸口被一塊巨大的石頭壓著，難以喘息。

父親和表哥忙前忙后地為四爺爺做手術(shù)前的準(zhǔn)備，父親在很多的單子上簽字。醫(yī)生滔滔不絕地告知手術(shù)須知及潛在的風(fēng)險。我像一只行走的木偶，麻木地與他們一起在醫(yī)院里奔忙。

四爺爺被推進(jìn)手術(shù)室前，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他擠出一絲笑容， 是那么的吃力， 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在松開手的那一刻， 他用力地捏了捏我的手。那一份力量，包含著諸多含義。我想，或許只有我，才懂得那份囑托。

在手術(shù)室門關(guān)上的那一瞬間，一種生離死別的情緒涌了上來。我忽然有些害怕起來， 周身掠過一陣冰冷的顫栗。面對死亡，所有的感情都是脆弱的。而此時我所面對的，是一個與我爺爺流著同一血脈的人。是一個流浪了一生，也孤苦了一生的親人，是一個心事未了的茍延殘喘的老人。

江虹，這個與四爺爺息息相關(guān)的人，我對她一無所知，我們老林家所有的人對她都一無所知。而她卻占據(jù)了我的腦海，令我無時無刻不想起她。也許她也如四爺爺一般茍延殘喘風(fēng)燭殘年，也許她還是四爺爺描述的那個樣子，端莊嫻靜，一見就不由得你不信任的安穩(wěn)與從容。又或許，她早已離開了人世，再也聽不到四爺爺再叫她姐姐了。

我被這些情緒困擾著。每一個也許，都與微不足道的假想相關(guān)聯(lián)。而每一個假想， 又都是四爺爺與江虹曾經(jīng)一起走過的人生軌跡。那么，現(xiàn)在對于我，對于我們老林家的人還是個未知數(shù)的江虹，與這些數(shù)不清的“也許”和“假想”之間，又有著怎樣的聯(lián)系呢？ 四爺爺?shù)闹v述， 恰當(dāng)?shù)赝Ｖ乖诹诉@里， 不再向前延展。

我做出了大膽的決定，我要替四爺爺去找江虹。

十一

偌大的城市高樓林立，車水馬龍。三十年前的景象，我腦海里沒有任何記憶。像那些翻破了的舊照片，痕跡還在，但原來的那些景，那些人，那些過往，都已不復(fù)存在。

《從你的全世界路過》里說：一個人的記憶就是座城市，時間腐蝕著一切建筑，把高樓和道路全部沙化。如果你不往前走，就會被沙子掩埋。所以我們淚流滿面，步步回頭， 可是只能往前走。

我想，這就是四爺爺三十多年不敢涉足的過往吧。

三十年前，我咿呀學(xué)語，三十年后，我歷經(jīng)滄桑。一個人都能發(fā)生如此巨大的改變， 又何況是一座城，一段感情呢。我懷著滿心的期待，也裝著無限的擔(dān)憂踏入這座住著一個叫江虹的人生活過的城市。我很想在第一時間見到江虹，卻也害怕在經(jīng)過千難萬難的尋找后，得知那個三十年前鮮活的生命早已香消玉殞的消息。

當(dāng)我站在這座陌生的城市，看著無序的身影在面前急速地穿梭。耳朵里充斥著慌亂的腳步和繁雜的各種聲音時，我感覺有一股

暖流，在我的血液里流淌。那是一種急于與親人相見的急迫，焦渴。

尋找江虹的過程，比我想像的簡單多了。四爺爺告訴我的那個地址，雖然已經(jīng)改了名字，但那里曾經(jīng)是一位將軍的故居，所以尋找起來異常簡單。名字叫江虹的有十多個， 一通年齡性別排查后，我很快就有了目標(biāo)。

我手里揣著地址，心里默念著四爺爺留給我的電話號碼。掌心里出了汗，心也跟著踮起了腳尖。

如你所知，三十年前的電話號碼早已升位或已改遷。但我手里的這個號碼，卻以它特殊的方式，一直保持著暢通。當(dāng)電信部門的工作人員告訴我，這個號碼三十多年來從來沒有停機(jī)過。原來是五位數(shù)，現(xiàn)在升位到了七位。內(nèi)心洶涌翻滾的洪流將我的五臟六腑撞擊得四分五裂，再將它們高高地拋向天空，然后狠狠地摔在地上。

一個電話號碼尚可如此執(zhí)著，何況是兩個相愛的人。我為這個保留了三十多年的電話號碼而感動，也急切地想要知道四爺爺和他的姐姐江虹，堅守這份愛的理由是什么。

電話響了兩遍也沒人接聽，我的心跟著吊了起來。在第三遍冗長的等待中，各種假想在腦海里竄來竄去。我閉上雙眼，不敢看這條古老的街道。四爺爺足足站了四個小時的那個墻角，現(xiàn)在是青磚墻面，墻頭是被規(guī)劃過的青一色的琉璃瓦。墻面用鏤空磚砌成圖案，可以看到墻內(nèi)的綠植和爬滿墻壁的六角梅。

和咳嗽聲一起傳入我耳朵的，是一個女人蒼老的聲音。那個時候，我正站在江虹的小院外與她通電話。

四爺爺曾經(jīng)對我說過，姐姐的小院有經(jīng)年不敗之景，四時不謝之花。我看著四爺爺

欣慰的笑容里全是幸福的模樣，想起了美國著名的生活藝術(shù)家塔莎·杜朵，一個可以在時光中優(yōu)雅老去的女人。江虹在四爺爺?shù)男睦铮矐?yīng)該是這樣一位優(yōu)雅的女子吧。而此時，寒風(fēng)料峭，小院內(nèi)花團(tuán)錦簇。茶花、水仙、白菊、紫菊、長壽花，一派盎然。我想， 正是這些芬芳，將這座迷人的小院，變成了塵世聲色的某種象征。也成了四爺爺彌留之際對姐姐和小院惟一的念想。

十二

我來到江虹的家里，正如四爺爺說的那樣，干凈，整潔。書桌上有玲瓏精巧的小香爐，虛無縹緲地縈繞著紫檀的味道。好幾個地方都放著書，也放著老花鏡，整個家透著濃烈的書香氣。沙發(fā)旁退色發(fā)黃的電話機(jī)， 讓我的心莫名地一陣疼痛。一本被翻得又舊又破的書，讓我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情感， 我沖過去，抱住了正準(zhǔn)備給我倒水的江虹。我的淚水落上江虹微駝的后背上，我輕輕地叫著：姐姐、姐姐……

他終于沒有來看我，他終于舍我而去了。三十年多了，他從來沒有來過，電話也從來沒有響過，他怎么可以這樣狠心呢。江虹泣不成聲地說。

我想告訴江虹，四爺爺來過了很多次。他每次來，都在小院外徘徊很久，在她看不見他的角落里，卑微地注視著她。我當(dāng)時問四爺爺，為什么要卑微呢？四爺爺說姐姐是有文化的人，他永遠(yuǎn)都走入不了姐姐的內(nèi)心。他是個微不足道的人，沒有能力給姐姐更好的生活。時間久了，便越發(fā)地不敢面對他深愛的人。想念快要熬死人的時候，他也只敢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里，默默地看她一眼。那

個時候，我靠在四爺爺干瘦的肩膀上，哭得一塌糊涂。

那個曾經(jīng)端莊嫻靜，一見就不由得你不信任的安穩(wěn)與從容的女子。如今已是白發(fā)蒼蒼，風(fēng)華不在，并散發(fā)著老年人枯敗的體味。被她翻舊翻破的那本《廊橋遺夢》，或許就是她惟一的精神寄托吧。

我的心被揪扯得生疼。自己每次看《廊橋遺夢》這本書時，又有哪一次不是淚流滿面， 心痛不已呢。不說自己看過十遍八遍， 三遍五遍總是看過了。書中的章節(jié)與情景還歷歷在目，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再看，再流淚， 再心痛。江虹在看這本書的時候，是不是也從弗朗西斯卡隱匿的愛中，領(lǐng)悟了他們精神上的相知相守，去尋找她自己的影子呢？那么，我的四爺爺，他給江虹的愛，也如羅伯特金凱那樣堅定，忠貞，執(zhí)著嗎？

文學(xué)作品可以將一切虛幻成美好，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切，又拿什么去虛幻，去改變呢。那個和我爺爺長著相似面孔的四爺爺，

我只見過他兩次。在我很小的時候，我迷戀他帶回來的糖果，村子里的很多小朋友都分到了糖果。我在他們面前理直氣壯地說，那是我四爺爺帶回來的，他讓我在小朋友面前神氣了好久。之后的很多年，我已經(jīng)忘記了四爺爺?shù)哪樱餐浟宋以?jīng)有過這樣一位親人。而他， 卻在生命岌岌可危的時候， 與我講述他深藏心底的那份令人心痛的愛戀。

當(dāng)我站在江虹的面前，那個曾被我想像成塔莎·杜朵的擁有經(jīng)年不敗之景，四時不謝之花的女子。已經(jīng)被時光無情地切割成一個垂暮的老人。

我緊緊地?fù)肀е眍澙醯慕纾绻皇俏以谒暮竺嬷沃?，我想她一定已?jīng)癱倒了下去。撐起江虹整個精神世界的，

是四爺爺對她的深情，也是她一生堅守著的真愛。

當(dāng)她得知四爺爺還活著時，我明顯地感覺到她全身流淌著的精氣神。那個幾乎要坍塌的靈魂，又鮮活靈動起來。江虹被汗水浸濕的冰涼的雙手漸漸暖和起來，暗淡的雙目又有了亮光。

我的出現(xiàn)，讓江虹死一般沉靜的目光里閃過一絲感動。

她起身進(jìn)了臥室，出來時手里拿著一個筆記本，對著我靦腆地笑笑，有幾分少女的羞澀。她將本子遞給我說，這是他最喜歡的詩，他每次來，我都念給他聽。

后來，我念給自己聽。

翻開本子，我怔住了。里面只有一首詩， 是泰戈爾的《生如夏花》。娟秀的字體， 是江虹寫的。四爺爺一定寫不出這么好看的字。滿滿的一個本子，抄了無數(shù)遍。江虹念過無數(shù)遍。四爺爺聽過無數(shù)遍。

“生如夏花，死如秋葉，還在乎擁有什么？”生絢爛，愛亦絢爛，盡管最后都縹緲如煙。我想，四爺爺和江虹的愛情，雖然短暫，在他們的心里，卻也是一路走來，一路盛開的吧。

十三

江虹默誦了一遍《生如夏花》，她的神態(tài)深情，專注。她的目光望向窗外，窗外有她經(jīng)年不敗的小花園。三十多年前，她應(yīng)該也是這樣，望著繽紛的小花園里四爺爺在松土，施肥?；蛘撸臓敔敾剡^頭來對著她傻傻地笑。

在江虹的臉上，紛亂的時間開始了不可思議的回?fù)?。從她忽明忽暗的目光里，那?/p>

流淌過的點點滴滴，拼湊成一幅一幅的畫面。在她的講述里，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

江虹說，我是看著他在我面前倒下去的。四周沒有人，四周的人都匆匆地躲開了。我也想躲開。我看到他蒼白的臉痛苦地抽搐著， 汗水濕透了衣衫。我如果躲開，也許就沒有他了。江虹的眼眶溢滿了淚水，仿佛她在選擇救治四爺爺時，經(jīng)過了痛苦的抉擇。

江虹說，我想起了我的弟弟，想起了那個拍著胸膛說要出去闖世界，然后要衣錦還鄉(xiāng)的弟弟。在失去音訊兩年后， 傳來噩耗。我的心痛得難以喘息。也許，我的弟弟也曾是這般被路人冷落街頭才喪命的。也許，我躲開了，這個倒下的人，也會成為他的家人的噩耗。

我送他去了醫(yī)院，所有的救治都需要家屬簽字，可是他除了身份證，身上什么也沒有。而且身份證上的地址，還是外地的。在那個沒有任何通訊的年代，醫(yī)生說如果我不是他的家屬，不交押金，他們有理由拒絕救治。我只好告訴醫(yī)生說我是他的姐姐，我忙著簽字， 交押金。并在家屬聯(lián)系的地址欄， 寫下了我父母家的地址。

那段時間，是我陷入人生的低谷，在谷底消耗生命的時間。江虹悲傷地說。半年前， 弟弟莫名其妙地沒了。被失蹤兩年的煎熬耗倒的母親，在聽到弟弟死訊的噩耗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停止了生命。等我處理完弟弟和母親的后事，心力交瘁地回到家時， 我的家不在了，那里已經(jīng)沒有了我的容身之地。那個口口聲聲說愛我的男人，在短暫的時間里， 已經(jīng)愛上了別的女人。死有何難， 難的是要怎樣活下去。失去了親人，也失去了所愛。活著，只代表生命還在繼續(xù)。我回到了父母留下的小屋，這里到處都是親人的

影子，卻只有我一個人在呼吸。

江虹的講述令我淚流滿面，她溝壑縱橫的臉上，已被歲月打磨得無喜無憂。

也許是上帝為了拯救我，才把他送到我的面前。江虹一直不愿說四爺爺?shù)拿?，這讓我有些詫異。但她是不是也如四爺爺一樣， 會將她的名字記得那么清晰呢。當(dāng)四爺爺對我說長江的江，彩虹的虹時。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輪彩虹掛在江邊的美麗畫面，那也一定是四爺爺心中最美麗最溫暖的畫面吧。

江虹說，他再度昏迷后醒來叫我的那一聲姐姐，將我的心都融化了。我真后悔，我曾經(jīng)拋棄過他。他第一次醒來時，我去叫了醫(yī)生后就離開了。弟弟失蹤、死亡，母親痛苦地耗盡生命，丈夫的背叛……這一切讓我變得冷漠，恐懼，自閉。我不愿與人交往， 我只想逃離。

如果不是他走入我的生活，我也許已經(jīng)從冷漠、自閉到抑郁，甚至比這更可怕。江虹無限欣慰地說，后來他每個月十六號都會打電話給我問候，報平安。十六號是我送他去醫(yī)院的日子，他說是我讓他重新獲得了生命，他要記住這個重要的日子。過兩三個月， 他會來看我。其實我希望他能經(jīng)常來看我， 但是我從沒對他說過。我把所有的心思都用來打理小院，種不同的花草，也種碧綠的小白菜。他說，我的小院里每一種向上生長的植物，都是生命的象征。他喜歡用院子里的蔬菜制作美味的菜肴。

他的所有喜歡，都被我記在心里。而我的喜歡，他也在盡力地去做好。他陪著我看書，其實他不喜歡看書。他聽我念詩，我知道他不一定能懂。慢慢的我便知道，其實他不喜歡一切與文字有關(guān)的東西。但是他卻表現(xiàn)出了虔誠和仰慕。

我第一次給他念《生如夏花》的時候， 是在姹紫嫣紅的夏天。小院里的花卉正在爭先恐后地怒放著，似火的一串紅，粉嫩嫩的天竺葵， 白色的桅子花， 爬滿柵欄的薔薇， 蔥綠的小白菜。蜜蜂和蝴蝶在花間飛舞，嬉戲。他摘了一朵桅子花插我的發(fā)間，頑皮地說，姐姐，你像天使。不，是天使。是世間最美最好的天使。我的臉?biāo)查g就紅了，有著少女一般嬌羞。

江虹望著我，用她枯老的手撫摸著我的頭發(fā)。無限感慨地說，年輕真好，年輕就什么都還來得及。可惜我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 懂得的太少了。因為時代的局限，讓我們有愛不敢說出口，也不敢勇敢地去追求屬于我們的幸福。

是那個時代，造就了我們，也毀了我們。

十四

那天，他來的時候，下雪了。好大的雪啊， 到處都是白茫茫的。為什么會下雪呢， 我們南方是很少下雪的。我也是第一次見過這么大雪。院子里的一切都沒有了，全是白色， 刺得人睜不開眼睛。江虹喃喃地說著， 空洞而虛無的眼睛里全是淚水。

關(guān)于那場雪，四爺爺卻給我講了另一個故事。四爺爺講述的時候，有一種急于向人傾訴的興奮。那張被病痛折磨得變形的臉上， 有著少年的頑皮。

四爺爺告訴我，姐姐從來沒有見過雪。她又驚又喜，跑到院子里，躺在雪地上，用雪將自己埋起來，大口大口地把雪往嘴里塞。她的手凍得通紅，臉也凍得通紅。她使勁地?fù)u院子里的樹，樹枝上的積雪嘩嘩嘩地砸在她的身上。四爺爺說他從來沒有見過姐姐這

個樣子，那是他第一次見姐姐如此開心地笑， 像少女一樣調(diào)皮。

可是現(xiàn)在，這個年邁的四爺爺?shù)慕憬悖?就坐在我的身邊。她沒有我想像中老年人臃腫的體態(tài)，也沒有我想像中老年人癡愚的思維。如果我只是一個路人，與江虹沒有任何關(guān)系。那么我給她的評價是：端莊，平靜，安然。也就是四爺爺說的，不由得你不信任的安穩(wěn)與從容。

可是，在那個雪白的世界里，留給四爺爺和江虹的，又是什么樣的故事呢。他們的臉上，有著截然不同的寫意。

回憶往事是令人痛苦的。至少對于江虹來說，更多的是殘酷。我不禁在心里有些埋怨四爺爺，他在那一天，傷害過他的姐姐嗎？他怎么舍得去傷害他天使般的姐姐呢。

我往江虹身邊靠了靠，仿佛要給予她力量。

江虹說，他生了爐火，他把我凍得生疼的雙手握在掌心，放在爐火上烤暖。他的手堅硬有力， 仿佛可以撐起一切。那一瞬間， 我有些恍惚，有一種想要交付的急切。他的手粗糙，是一雙吃過苦的手。我不想問他找的是什么工作， 也不敢問。他從前的一切， 我都不敢問。一個出門在外四處漂泊的人， 誰心里不是有難言的苦楚呢。

我們用搪瓷口缸在小火爐上煮雞蛋，我想起了圍爐煮酒的浪漫。我找出了父親留下的那壇老酒，用搪瓷口缸在小火爐上煮酒。他跑到院子里摘回幾枝菊花，菊花上還有未抖落的積雪。他把花瓣和積雪放入酒中，酒慢慢沸騰起來，菊花的清香混合著老酒的沉香，在房間里彌散，有一種魅惑的味道。我朗誦《生如夏花》。

我們將酒倒在洗凈的玻璃杯里，黃色的

菊花將酒熏染成了淡黃色。菊花散落的花瓣懸浮在淡黃色的酒中，有一種通透的沉醉。我們一起端起酒杯，舉案齊眉。溫?zé)岬木屏魅塍w內(nèi)，在每一個細(xì)胞里燃燒。那些曾經(jīng)死去的靈魂，那些在陰暗的角落里堆積太久發(fā)霉的肉體，像種子一樣扒開了生命的壑口， 冒出了一線新的希望。

他忽然抓起我的雙手握在掌心，說，姐姐，我愛你，請讓我好好的愛你。我不知道你過去經(jīng)歷過什么，但今后，請讓我陪在你身邊，讓我替你承擔(dān)一切。

江虹說，我的心劇烈地痛，眼淚像決堤的河，止也止不住。自從失去了親人，我一個人回到父母的小屋。世界上所有關(guān)于愛這字所發(fā)生的一切，于我都是一種諷刺。自從我救他那天起，我們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到今天。我知道他不僅僅是為了感激和報恩，他來的時候是那么的快樂，走的時候又是又是那么的戀戀不舍，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兩年多來，我不是也把他來電話的那個日子，當(dāng)成了最快樂的一天了嗎。我不知道他來看我的時間是哪一天，但是每一天，我都當(dāng)他會來看我。

就是那一個不愿說出口的等待，讓一段原本幸福的人生失之交臂。讓兩個相愛的人， 苦苦地錯過了一生。在《小王子》里，狐貍對小王子說：“你下午四點來，那么我三點鐘起，就開始感到幸福，時間越臨近，我就越感到幸福。到了四點鐘的時候，我就會坐立不安，我就會發(fā)現(xiàn)幸福的代價?！蓖捁适吕锛兇舛鎿吹母星椋瑫拘盐覀儗鄣目释?。也會讓我們在煩躁的社會里獲得心靈的慰藉。

如果你等過一個人，就會明白等待的滋味。每一次手機(jī)提示音，都以為是他的消息。每一次風(fēng)叩門扉，都以為是他在門口等你開

門。雖然最終不一定能等到那個人，但是在等的時候，總是滿腔熱忱的。

有一種愛，叫我等你?？墒撬臓敔斉c江虹，卻辜負(fù)了這一份等待。

我實在忍不住問江虹，既然你希望四爺爺每天都來看你，你為什么不告訴他呢？四爺爺說他每次來看你的時候，都會激動好幾天。日子臨近了，卻又開始膽怯。每次來都怕聽見你告訴他以后不要再來了，更害怕他來的時候，你身邊會多了其他的人。

江虹痛苦地說，可是那天，我推開了他， 狠心地將他趕出了家門。江虹猛地抓起我的手，緊緊地捏著，捏得我十指生疼。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不知所措地緊緊地偎依著我。

那天的雪好大啊，世界除了白色，再無其它色彩。我追了出去，只見雪地里一串串深深淺淺的腳印。

我和江虹滿臉都是淚水，仿佛整個房間都浸泡在淚水里一樣。我緊緊地?fù)肀е纾?兩個人都沉浸在跟淚水一樣的咸里。

十五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看見江虹在院子里，她靜靜地站在一枝臘梅下。樹枝上有幾朵早開的梅花，花苞初呈秾麗的胭脂色， 絲絲縷縷，有一種黯然神傷的幽逸。我輕輕地叫了聲，姐姐。我看見江虹不易察覺地顫栗了一下，她轉(zhuǎn)過身時，已是滿眼的淚水。

如果說，回憶可以喚醒一個人沉睡多年的思想。我想，此時的江虹，她的靈魂正在一點一點地復(fù)蘇。

當(dāng)我對廚房柜子里各種色彩的瓶子提出疑問時，江虹的另一個關(guān)于等待的故事，再次令我五臟俱損，血漬斑斑。

那些黃的、紅的、綠的、淡粉、深紫色的瓶子，將玻璃的廚柜裝點得眩目。江虹說， 那是她用不同的花卉調(diào)制的酒。自從四爺爺用菊花煮了菊花酒后，自從那次他們?nèi)?fù)檢身體回來，到四爺爺不再來看她的這些年。她每年都調(diào)制幾瓶花卉酒，等著四爺爺來看她的時候，他們一起喝。

江虹說，這瓶是三月的桃花酒，這瓶是四月青梅酒，這瓶是五月的玫瑰花酒，這瓶是十月的桂花酒，這瓶是……我再也不忍心聽她說下去， 緊緊地?fù)肀е?。這個擁抱， 是我替四爺爺還給她的。

柜子里色澤斑斕的花卉酒，每一瓶都是泣血的毒藥。

江虹說，鮮花調(diào)制的酒會隨著時間而變質(zhì)，隔兩年我就把它們換成新的。不管他什么時候來，都可以喝?？墒俏覍λ膼郏瑥膩頉]有變過。從來沒有。

江虹見我哭得傷心，反而安慰我說，他還活著，我還能見到他的親人，這些年，我也算沒有白等。

江虹拿起《廊橋遺夢》翻了翻問我，你看過這本書嗎？我說看過，至少五遍。江虹說，他們用了四天的時間，彼此便思念了一輩子。我和他認(rèn)識了四年多，真正的愛也只有四天的時間。是那些不愿說出口的隱晦的心思，成了我們之間巨大的阻礙，也成了我們之間此生永不相見的背叛。

我聽到“背叛”兩個字時，不禁打了個寒顫。或許江虹要表達(dá)的不是那個意思，但“背叛”兩個字，多少會讓人吃驚或疑點重重。我脫口問道，是你們一起去復(fù)檢身體的那四天嗎？江虹點了點頭。我繼續(xù)追問，你們?yōu)槭裁从址珠_了呢？

我奇怪，我竟然沒有追問背叛是何意？

又是誰背叛了誰？

江虹起身去了廚房，她的背影比她的年齡還要年輕。但我卻明顯地看出歲月曾經(jīng)壓垮過的她的脊梁。出來的時候她拿著一瓶淡黃色的酒對我說，這是今年的菊花新煮的酒， 陪我喝點吧。

菊花酒的清香在房間里彌漫，在我們舉杯的那一瞬間，我感覺到了親人之間牽引的力量。我多想在此時此刻，叫江虹一聲四奶奶。然后不顧一切地將她帶到四爺爺?shù)牟〈睬埃屗F(xiàn)身在我們老林家的每一個人面前， 讓她成為我們的親人。

江虹的面頰漸漸有了色彩，皺紋深淺處， 竟然是那么的嫵媚。

他一直叫我姐姐，我喜歡聽他叫我姐姐。以至于后來，我只要聽到或見到姐姐這兩個字，我都會想起他。

那次他陪我去復(fù)查身體，是我用了不該用的心思，江虹懊惱地說。醫(yī)院誤把另一個名字叫江虹的體檢報告拿給了我，你知道那個年代沒有電腦，所有的處方都是手寫的。那張報告上的年齡整整比我大了二十歲，我用筆隨便改了一下，就成了我的年齡。但其實，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年齡。我不知道我當(dāng)時為什么會用了那個心思，可是謊言一旦說出口，就沒有坦誠的機(jī)會了。

我見他焦急地安慰我，十萬火急地要帶我去大醫(yī)院復(fù)檢。等待復(fù)檢結(jié)果的那兩天， 我經(jīng)歷了萬劫不復(fù)的心路歷程。我怎么可以那么考驗他，怎么可以那樣欺騙呢。我看著他跟醫(yī)生反復(fù)確認(rèn)復(fù)檢結(jié)果，我看著他興高彩烈的樣子，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短短半分鐘的停頓過后，江虹接著說， 如果他對我沒有愛，經(jīng)歷了那個冰天雪地的日子，他就不會再出現(xiàn)了。如果他還需要我

考驗，這四年多來，他所做的一切，又都真真切切地存在著。他從來不要求我為他做什么，他卻無時無刻地為我做著一切。

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他的愛，也沒有任何理由去回避。在陌生的城市，我決定再賭一次，那怕曾經(jīng)的傷害還傷痕累累，血漬斑斑。那怕跨出的那一步是深淵，是火海，我都只想和他浴火重生。

那四天，我把每一天都當(dāng)作最后一天來過。我把每一次熱情，都當(dāng)作永訣。我仿佛要把自己的全部感情都給他，就像要與他一起溺死一樣。所有的愛，都裹挾著視死如歸的悲壯。

那么，你所說的背叛，是你騙了四爺爺， 是嗎？我問江虹。她沒有回答我，她似乎還沉浸在當(dāng)初悲壯的決絕中，神情黯然。

可這哪里是什么背叛呢，這分明是一個小女孩耍的小心思。愛會讓人變得愚蠢，也會讓人變得執(zhí)著。曾經(jīng)被傷害得遍體鱗傷的江虹，又怎敢輕易再交付愛呢。她需要考驗， 需要確認(rèn)，需要承諾，需要她所需要的。

十六

父親在電話里告訴我，四爺爺醒后第二天開始高燒?；杳灾兴粫航薪憬?，一會兒叫小默。我的心提到了咽喉，我本想帶著江虹一起回去，讓他們見上最后一面。但是我不敢，我不敢讓江虹去面對這樣殘酷的現(xiàn)實。

我走的時候，江虹說，讓他來看我吧。我緊緊地?fù)肀е?，重重地點了點頭說，我會帶他來的。

我只告訴江虹四爺爺生病了，沒有告訴她是什么病，也沒有告訴她有多嚴(yán)重。當(dāng)我

經(jīng)過江虹經(jīng)年不敗的小花園時，院中的臘梅又多出了幾朵。我握著她枯瘦的手，望著她依舊一網(wǎng)情深的眼睛說，我想叫你一聲四奶奶。

江虹撫摸著我的臉說，那一年，我也如你這般年輕。我也這樣撫摸著他的臉說，我喜歡你叫我姐姐，你要永遠(yuǎn)都叫我姐姐。

在返程的列車上，我的心痛到了極致。那一段被江虹命定為“背叛”的過往，毀了她和四爺爺?shù)囊簧?/p>

把自己活得像眾多角色的江虹，卻痛苦孤獨地活了一生。她的矜持， 她的不解釋， 她的無欲無求，甚至是她卑微的等待，都是害了她的毒藥。

她把自己活成優(yōu)雅的塔沙·杜朵，把自己活成了愛情女神弗朗西期卡，也把自己活成了囚牢中的漢娜。可她卻偏偏沒有活成她自己。

當(dāng)她把四爺爺?shù)哪且粋€眼神當(dāng)成背叛的時候，我的心徹底地碎了。多么愚蠢的女人， 固執(zhí)如江虹的女人啊。

那一天，他們?nèi)チ怂聫R。他們都在佛祖面前許下了愿望。只是，他們誰都沒有說出自己許了什么愿望。但我知道，兩個相愛的人，許的應(yīng)該都是同一個心愿吧。

江虹說，那天他們都很開心。一路上四爺爺都牽著她的手。他們走在燈火闌珊的陌生的城市，他們說要一直這樣走下去。四爺爺給江虹買了一條連衣裙，天空的藍(lán)色。平時素凈慣了的江虹，整個人瞬間就鮮亮了起來。她感覺像獲得了新生，幸福而快樂。

當(dāng)我看見那條珍藏了三十多年的天空的藍(lán)色的裙子時， 我的心一陣陣的痛。或許， 江虹也是在每一年的某一個特定的日子，穿上這條裙子，用弗朗西斯卡的方式，回憶她

和四爺爺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他們一起去了飯店，點菜的時候，江虹執(zhí)意點了幾個家常菜。想到以后兩個人就要在一起過日子了，不該浪費的就決不浪費。

等待上菜的空隙，江虹去了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的墻上掛著一個圓鏡，有一層厚厚的灰。她踮起腳尖照了照，看見了眼角的魚尾紋。出來的時候，菜上齊了。四爺爺正在往杯子里倒酒，江虹坐到他的對面，她望著四爺爺?shù)臅r候，有了瞬間的失神。那張依舊俊朗的臉，有著不為人知的過往。她真后悔，在將自己交付于他的時候，沒有更深一層地去了解這個人。

過去的她，曾經(jīng)以為找到了棲身之地。在父母極力反對的情況下，毅然決然地嫁給了那個人。恰恰是那個人，將她傷得體無完膚。而眼前的這個人，像飄浮的云，也像撲面的風(fēng)。

江虹說，四爺爺并沒有看出她有心事， 非常隨意地端起酒杯喝了酒。到他喝第二杯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一次性筷子還沒有打開。他放下酒杯催她，沒有像以前一樣先幫她打開筷子。江虹打開筷子的時候， 有些茫然， 甚至出現(xiàn)了遲疑。

當(dāng)你滿心歡喜的想做一件，卻因為對方的漫不經(jīng)心猛然熄滅了你內(nèi)心的火焰。你難過著，對面的他，卻一無所知。他們之間強(qiáng)烈的陌生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江虹說。這時飯店進(jìn)來了幾個人，男女都有。一

對年輕的情侶坐在了他們身邊，三個衣著輕浮的女子坐在他們的對面。小情侶從進(jìn)來到坐下手都沒有松開過，說話輕言軟語濃情蜜意。三個女子的聲音大而輕狂，其中一個還點了煙。江虹對那三個女子有了嫌惡之意， 可就在這會兒，她看見四爺爺看她們的目光

像一道光，有一種穿透的力量。

那一道有穿透力量的光，在那三個女子身上，至少停留了四十秒。江虹將時間精準(zhǔn)到四十秒，我覺得她多少有點在刻意挑刺。但就是這四十秒，江虹便認(rèn)定四爺爺?shù)撵`魂背叛了對她的愛。

讓他們徹底分開的，卻是另外一件事。四爺爺曾經(jīng)痛苦萬分地告訴我，是他對

不起他的姐姐。他和姐姐相處了四年多，從來沒有在除了她家里以外的地方有過交集。可是那天，他正在和朋友們一起喝酒的時候， 卻看見姐姐就在他對面不到二十米的地方， 望著他。四爺爺說，他們的酒桌上有很多人， 男女都有，大家正處于微醺狀態(tài)。他猶豫了片刻，不知道要不要把她介紹給他的朋友們， 或者要以什么身份來介紹她。就在他遲疑的瞬間，抬起頭，姐姐就不在了。

可是江虹卻跟我說，他們是一起去夜市的。四爺爺看見他的朋友時，他松開了她的手，把所有的驚異、恐懼和令人揪心的陌生感通通留給了她。讓她一個人在陌生混亂的夜市上等了很久，直到她離開，四爺爺都沒有過來找他。

從那一天起，他們就徹底地決裂了。

江虹不再接他的電話，也不給他開門， 甚至在他來的時候，門一直都上著鎖。她是個自尊心極強(qiáng)的女人，不會等到被人厭棄時才離開。她就是這樣決絕，連告別和道歉的機(jī)會，都沒有給四爺爺。

四爺爺覺得是他背叛了他的姐姐，他用盡了各種能想到的方法，都沒能得到江虹的原諒。他認(rèn)為，在任何時候，他都不該猶豫， 不該遲疑。江虹是他最愛的人，他叫她姐姐， 是因為她喜歡他這樣叫她 。可是他不該在朋友們面前就否認(rèn)了她。

這種否認(rèn)， 就是一種背叛。四爺爺流著淚說：她的離開，帶走了我生命里所有的夏天。

人生若只如初見，該多好啊。

當(dāng)我們看到美時，總是會不由自主地生出深深的傷感。美似乎注定是和短暫聯(lián)系在一起的，每到紅處便成灰。美總是在我們最猝不及防的時刻就煙消云散，無處尋覓，留下一片永遠(yuǎn)無法重建的廢墟。一個人若感受過美的猝然消失，也許他的一生，從此都無法完整了吧。

十七

我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門口守了三天，四爺爺都沒有醒來。在醫(yī)院規(guī)定探視的時間，我每次都是第一個沖進(jìn)去，想把江虹的一切告訴他。我握著他失去知覺的手泣不成聲，我靠近他的耳邊輕聲地說，姐姐還等著你，姐姐一直都愛著你。

四爺爺?shù)氖衷谖业恼菩睦镙p微地動了一下，一行沒有溫度的淚水從他的眼角流了出來，停留在他瘦削的臉上。將我要對他說的千言萬語狠狠地塞回了我的肚子里。

人在將死未死之間，是一種微不足道的停頓，是一片令人生疑的空虛和岑寂。

四爺爺帶著無限的傷感和遺憾，帶著對江虹深深的愛，帶著對我們的不舍，去了另一個世界。

目送死亡，我的心情復(fù)雜而沉重。那是一種天性使然的悲憫。

如果我不曾知道四爺爺?shù)墓适?，不曾去見過江虹?；蛟S，四爺爺在我心里只是一個稱謂，我會在他去世的時候趕回來奔喪，也會和

眾多的親屬一起為他披麻戴孝。他于我而言， 除了有著血源關(guān)系外，沒有任何的感情。

我以為我已經(jīng)不愛趙子揚(yáng)了，只是覺得在雞零狗碎的生活中，和誰結(jié)婚都要結(jié)，還不如與他結(jié)呢。所以，我選擇在那一天，答應(yīng)與他結(jié)婚。

趙子揚(yáng)并沒有爽約，是我平時矯揉造作慣了，動不動就拉黑電話，刪除微信，切斷一切聯(lián)系方式。

當(dāng)我奔向四爺爺病危的床前時，我看見了趙子揚(yáng)，他和父親在醫(yī)院門口等我。十多天的隔離，仿佛過了一個世紀(jì)。我不顧父親在身邊，直接撲進(jìn)了他的懷里。

在四爺爺和江虹沉重的愛情里，我領(lǐng)略了愛而不得的痛苦。他們對愛的堅守和隱忍， 是我們這一代人無法體會和領(lǐng)悟的。他們可以愛著一個人，就能憑借回憶堅強(qiáng)地活下去。

趙子揚(yáng)說，他剛聯(lián)系不上我的時候，以為只是我又在耍性子。過了幾天還是聯(lián)系不上，他在惟一沒有被我關(guān)閉的郵箱里發(fā)了幾個郵件。恰好那幾天有個新的軟件要測試， 就沒有理我?？墒鞘嗵爝^去了，郵件還是顯示未讀狀態(tài)。他說他忽然感覺整個世界都坍塌了，生命中的一切都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他四處尋找，直接找到了我的老家。

四爺爺還清醒的時候，拉著趙子揚(yáng)的手說，年輕人，愛一個人要勇敢，不要遲疑， 也不要猶豫，更不要輕易松手。小默是個重感情的好孩子，我知道她是愛你的。

十多天過去了，四爺爺推進(jìn)手術(shù)室時期待的眼神，一直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而江虹那些色澤斑斕的花卉酒，像一道道彩虹， 深深地印入我的心窩。

我不敢給江虹打電話，不忍心告訴她四爺

爺已經(jīng)走了。我每天背負(fù)著他們沉重的愛，也背負(fù)著他們兩人各自對我的期待，心力交瘁。趙子揚(yáng)提出陪我去看江虹。當(dāng)我把他們

的故事講他聽的時候，他緊緊地?fù)肀е遥?淚流滿面。

我們來到江虹的小院外，透過墻壁上的石磚花窗，我們看到院里子的臘梅已經(jīng)開了很多。初開的深粉和被太陽曬過后的淡粉相得益彰，白菊、黃菊和紫菊正開得旺盛。小院依舊充滿生命的力量。

鄰居告訴我們，江虹已經(jīng)在十多天前去世了。

我驚愕，追問是幾號？他們告訴我， 十二月十六號。

如果不是趙子揚(yáng)扶著我，我已經(jīng)癱倒在地了。

那一天，不正是四爺爺去世的日子嗎？ 毫無征兆地，江虹也在那一天去世了。

對于江虹而言，這個無愛的人間，還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她一定是感應(yīng)到了四爺爺彌留之際的靈魂契合，她也一定會用她極其溫柔聲音叫著四爺爺?shù)拿?。那個時候，她經(jīng)年不敗的小花園，也一定在低聲地哭泣吧。生命的前方，是無盡的衰老，他們筆直

地跌落進(jìn)去，別無選擇。我的心像用刀子切割一樣，一寸一寸地往里疼，疼到心窩里去。 “回程無期夜無聲，回頭也無人，只聞身

后一陣陣，莫名的心疼，若是有來生，你是否虔誠……”有行人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他的手機(jī)響了起來?；蛟S是他不太會用手機(jī)，好長時間都沒有接通電話。又或許，是他想聽光頭華夏的歌曲。他的電話鈴響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