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曠源
緣? 起
大概在 1964 年、1965 年之間,南岳寺居城墻拐腳一隅,拔地而起。建成之日,萬頭攢動。前來觀光致賀的,有騰沖本地人,有大理來的阿叱力僧人,還有來自東南亞穿著艷麗服裝的善男信女。
寺院主持林傳師,站在大門口迎接香客。手執(zhí)念珠,聲聲頌佛。從早上到晚上,似乎沒有進院子里去過。大智和尚到是忙進忙出,幫香客提東西,扶老人慢慢走。他不會說客套話,只會念“阿彌陀佛”。女尼大慧坐在門檻外面,懷里抱著一只大白貓,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會憨憨地笑。
下午放學(xué),圓圓路過南岳寺,特意走進去看看。受時代影響,他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不信神,不信鬼。但是少年習(xí)性,喜歡湊熱鬧,專往人多處拱。
這是小乘佛教的佛殿。正殿供有如來佛祖,旁邊是普賢、文殊兩位菩薩。左邊一殿還是供的如來,但形象有些不同,胸部暢開,正
中間有一個大大的“卍”字。這是密宗供奉的盧遮那佛。旁邊有一個渾身漆黑,暴眼獠牙, 七手八腳的兇神,叫作大黑天神。右邊一殿供的是觀音,但是一臉古相。旁邊塑有谷神奶奶,水神喃托洛尼和風(fēng)神叭魯(他有個兒子叫阿奴曼,是孫悟空的化身)。
如此奇怪的組合,令信徒們有些不解,又贏得了十方香客的供奉。
林傳師向地方官員解釋說:唐三藏從西天取經(jīng)歸來,向唐太宗建議:為保一方平安,不使宗教徒因教義分歧而起沖突。國家的宗教政策應(yīng)該采取“三教合一”的方略,即儒、道、釋三教合一。三教合流,同心同德,共建赤縣神洲。唐太宗愉快地采納了唐三藏的建議,從而造就了大唐政治、經(jīng)濟、文化全面發(fā)展的盛世景觀。我只是將佛教三宗合為一寺,也是為了保平安,求團結(jié),建盛世,造福九天九地。
成年后的圓圓,廣讀佛教經(jīng)典,才弄明
白:
小乘佛教創(chuàng)立最早,講究苦行。只求自保,自己超度自己。主張“:無造物主,無我,
無常,因果相續(xù)。”由東南亞傳入云南,主要流布于傣族地區(qū)。
大乘佛教在中國,實際由孫悟空的師傅唐三藏創(chuàng)立。主張:普度眾生。草木土石,皆有佛性,皆可成佛。其中,禪宗一支,是中國自己創(chuàng)立的,在知識分子中廣為流傳。主張:頓悟。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自悟自省。
密宗出道最晚,與中國道教的房中術(shù)合為一體,重符咒、巫術(shù)。在有些地方,被視為旁門左道。一度成為南詔、大理國國教。遭明朝嚴禁之后,遁入地下,至今保存。又名阿叱力教。
林傳師
南岳寺主持和尚林傳師,又黑又瘦,個子在一米七左右。整天板著一張臉,不見笑容。民間流傳著許多關(guān)于他的“神話”,說他
是嵩山少林寺出身的武和尚,和許世友是師兄弟。不過,許和尚出山是打出來的。他的武功不及師兄,試了幾次,都打不出木人陣。只好悄悄從狗洞子里爬了出來。即便如此,二十個小伙子還是近不了他的身。這個傳聞,后來被證實了。
建寺之前,誰也沒有見過他。那個“林傳師”的稱號,也不知從哪里來的,不倫不類。但是他懂佛經(jīng)。一部《金剛經(jīng)》背得爛
熟,《地藏經(jīng)》也能背誦。常常自許: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簡捷的《心經(jīng)》,更是時時掛在嘴上。懂密宗的《大曰經(jīng)》,還懂小乘佛教的《阿含經(jīng)》《佛本生經(jīng)》《羅摩衍那經(jīng)》。
布道時,既講經(jīng),也講民間故事,很受文化不高的善男信女們歡迎。圓圓溜進去,聽他講過一次。梵經(jīng)唱罷,林傳師開始娓娓動聽地
講述:
佛祖出世,天降雨花。如來指天龍劃地, 朗聲宣誓: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砬О偃f億,進入四大部洲傳教。赤足布衣,入我滇邊。最初被當?shù)孛癖娨暈椤耙昂蜕小?,不準他進入村寨居住。乃至佛祖大顯神通,殺孽龍, 泄洪水,讓群山之間現(xiàn)出一個又一個平壩來。百姓得以安居樂業(yè),才相信了佛祖,從此香花寶燭供奉他老人家。踏遍青山人未老。至今雞足山的陡崖子上,還印著佛祖征討孽龍時,留下的巨大腳印——這是事實。
有傣族信眾問:谷神奶奶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寺里有她老人家的塑像?
林傳師難得一笑:天大地大,我佛最大。佛祖初到滇邊,對原始宗教諸神一律收編,遍封地只仙靈。唯有谷神奶奶不服,遁入大森林中藏匿。谷物數(shù)年無收,百姓啼饑號寒。佛祖胸懷廣大,派出五百羅漢窮搜山林。請出谷神奶奶,封她為佛教護法,一統(tǒng)天下。是故,寺里塑有谷神奶奶神像。水神、風(fēng)神與之相同。
梵經(jīng)再唱,晨鐘暮鼓,消盡人間憂患。
大智和尚
大智原來是城隍廟的粗使和尚,南岳寺建成,林傳師把他要了過來。
大智出身貧寒,干脆就不知道他的父母親是誰,家居何方。他是戰(zhàn)亂中流落到騰沖來的。小時候腦子受過傷,不計事,不識數(shù),只會出憨力氣。
寺廟后面有十數(shù)畝菜園子,全歸他打理。閑時還出門幫助周邊人家做點粗活。得到一點報酬,如數(shù)交給寺里的知客僧,自己一分錢不留。
但是,有一樣?xùn)|西——銅錢,他卻當寶貝似的密藏起來,用一根棕索串好。無事的時候,就拿出來摩挲,將一個個銅錢,摩挲得锃光明亮。有時還掛在脖子上,權(quán)當項鏈玩耍。一進一出,煞是威風(fēng)。騰沖是南方絲綢古道上的大商埠。數(shù)次毀于戰(zhàn)火,地下埋藏的寶物很多。數(shù)年下來,大智積攢的銅錢,竟達千余枚。足足串了兩大串。平日就藏在他的床底下,誰也不許碰。
敲鐘,是他的最大樂事。早上一次,晚上一次,推動粗大的木杵,將大銅鐘撞擊出一片聲浪來。大智有時雀躍,圍鐘而舞;有時陶醉, 閉目靜聽。也許他聽到了遙遠的鄉(xiāng)音,也許他聽到了佛祖的梵唱……敲完鐘,他會在鐘下面盤腿打坐一會,然后才慢慢返回禪房。
大慧尼姑
距南岳寺三百米處,有一座小小的尼庵, 歷史比南岳寺久遠多了。尼庵只有一間房子, 住著三、四個老尼。院子沒有圍墻,種滿了花草。有一棵百年以上的大桑樹,圓圓經(jīng)常偷偷爬上去采桑葉,拿回去喂他的蠶寶寶。
大慧就是這座尼庵里的尼姑。
大慧是棄兒,先天性癡呆。被當年尼庵的老尼收養(yǎng),掐指算來,有四、五十年了。
大慧不會念經(jīng),做事也不妥當,只能在廚房里撿撿菜,劈劈細柴——粗柴劈不開,她會去叫大智來幫忙。
她的唯一嗜好(或許也可稱為“功德”)是養(yǎng)貓。凡是病貓、棄貓,她見一個,撿一個。撿回來以后,細心打理,洗澡喂飯,將它們養(yǎng)活、養(yǎng)大、養(yǎng)壯。
庵里吃飯時,她不忙自己,先忙著喂貓。
貓吃飽了,她才去找點殘湯剩飯吃。
收養(yǎng)她的老尼在時,一味由著她。老尼死后,繼任主持十分不耐,不止一次喝斥她:飯是給人吃的。貓吃了,你那一份就沒有了。餓死你!
她依然我行我素,繼續(xù)她的“善業(yè)”。主持后來就不管她了,群尼吃完,剩一點殘湯剩飯,管她喂人還是喂貓。
這天,圓圓又去偷桑葉。剛剛爬上大樹, 就被發(fā)現(xiàn)了。主持尼姑拿著竹編長笤帚追出來,做勢要打。
大慧不知有意還是無意,跌了一跤,擋住了主持的去路。她豢養(yǎng)的十多只貓,“喵鳴”叫著,一齊圍將上來。
主持吃了一驚,停下腳步。圓圓趁機一溜煙跑了。
禪 逗
薄暮時分,南岳寺進來一個穿灰長衫的中年僧人。僧人高約一米六,面團團的,像是一個剛剝了殼的雞蛋。
大智走向前去,剛想開口詢問,被中年僧人笑瞇瞇地用手一撥,趄趄趔趔退了開去。
僧人直達方丈室。在門口站住,不念“阿彌陀佛”,不合雙掌行佛家之禮,僅打一揖手:師兄安在?
林傳師緩緩走出來,抬眼細看,并不認識此人。合掌問道:師兄何來?
僧人曰:從來處來。
林傳師又問:往何處去? 僧人回答:往去處去。
林傳師曰:去處不是此處。
僧人笑答:小住且佳。我來掛單。
林傳師再問:敢問師兄名號?
僧人回答:名號者,云煙也。游戲人間, 不落言詮。然如來有名,觀音有號。老僧名叫黃葉。黃葉飄零,一葉落而知秋也。
林傳師再合掌:原來是黃葉師兄。請師兄入室飲茶。
茶上,茶熱。泡的是騰沖清涼山茶,茶葉碧綠,纖毛微現(xiàn),清香四溢。
黃葉贊曰:好茶!
林傳師曰:只是人間一品。黃葉微微一笑:過于執(zhí)。
林傳師曰:請問師兄,何謂不執(zhí)? 黃葉詠道:
青山不管人間事,綠水何曾說是非。有人問我紅塵事,擺手搖頭總不說。
林傳師曰:師兄已在紅塵中,言什不說!? 黃葉喝一聲:咄——真諦言空,俗諦言有。
真諦言性,俗諦言相。師兄會意否?
林傳師冷笑:佛教入門,也來考較于我。黃葉微笑:只是映證而已。
林傳師便有些焦燥:師兄此來,欲禪斗乎? 黃葉大笑:非禪斗,乃禪逗也。師兄獨立
南天,一寺主持,頤指氣使,早已志得意滿。然去佛家本意,遠矣,遠矣!
林傳師想想,有些氣餒,自覺犯了三戒之“嗔”。低三下四:請師兄傳道。
黃葉正容:我佛入世,三千三百億種變化, 意在普度眾生。非急心、利心、功名心、一世心。佛祖智慧了知一切道理,離兩極而持于中道。超越一切文字語言,了知眾生想法,一瞬間可以理解世間萬事萬物。佛教雖由印度傳來,但早已在中國定根、定性、定緣。“中道” 之說,等同于孔夫子所說的“中庸”?!傲酥?乃中國人創(chuàng)造的禪宗。詩曰:
不纏埃塵不染灰,心無妄念立定根。
無所住者無所執(zhí),靈臺一現(xiàn)即本性。林傳師合掌:領(lǐng)教。
黃葉又曰:有容乃大。所謂清凈心,就是佛心,就是我心,無須外尋。佛性人人皆有。所以佛祖說:只要一心,草木土石皆可成佛。人應(yīng)該把心修養(yǎng)得如大地般廣大,如虛空般無窮盡,如大海般深邃。信心就是誠心,就是深心,就是歡喜心。亦有詩云:
阿彌陀佛笑微微,散敞衣襟自輪回。塵世多少骯臟事,盡被大肚一口吞。心有恒河沙萬數(shù),坦誠不隨垢言沉。林傳師佩服之余,開口曰:請教空論。
黃葉侃侃而談《:心經(jīng)》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人生一副臭皮囊,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死后一無所有,死后萬物成空。北宗神秀曰: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已經(jīng)入道,可入阿羅漢品。然而南宗六祖慧能更上一層樓,題句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佛性常清靜,何處染塵埃?”六祖乃南人。師兄與我,均為南人。都說北人剛決,南人粘滯。從六祖觀之,恰恰相反。吾亦有詩:
江濤不絕日夜流,有酒如花花如酒。
《壇經(jīng)》一部明鏡臺,亦無塵土亦無憂。袈裟南去渾無影,攀枝花好護六榕。
誰識灶下煙火土,竟是禪臺舊祖宗。
林傳師肅立:師兄教導(dǎo)得好。醍醐灌頂, 六根頓消。
黃葉曰:不好。
林傳師詫異:為何不好? 黃葉曰:仍落言詮。
林傳師低頭不語。
黃葉敦敦:空論一無所有。用今世之說評判,乃是徹底的唯心主義。有論者滯,無論者空。師兄出師五十載,仍余世心、機心、勝
心、爭執(zhí)心。一點機心,可焚世界。劫運不遠,望尚自珍攝。
長嘯一聲,老僧去也——
待林傳師追出去時,人已不見,唯遺清風(fēng)明月。清風(fēng)拂面,明月照水。水天一色,無風(fēng)波微浪,天地一片靜寂。
奇 變
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先破“四舊”。文廟里的儒書燒了。華嚴寺、城隍廟的土偶摧枯拉朽推倒了,經(jīng)書也燒了。
小學(xué)里的造反司令黃偉,帶著連圓圓在內(nèi)的百十號紅衛(wèi)兵(年齡太小,后來改稱紅小兵),直奔南岳寺而去。
南岳寺大門緊閉,門口塑的兩個泥胎—— 哼、哈二將,尚未漆染色。
黃偉一聲令下:砸!
泥胎被推翻倒下,砸成了一堆爛泥。
對著寺院的紅漆大門,黃偉又下令:開! 圓圓感嘆:這小子真是個人物。惜字如金,
不愧是當司令的角色。
大門被擂得亂鼓一般震響,然后巍然不動。紅漆門上鑲嵌著幾排明亮的黃銅鉚釘,藐視地眨著眼睛。
黃偉憤怒起來,指一指砸爛泥胎后露出的粗木杠子:用這個砸!使勁砸!敵人不投降, 就叫他滅亡!
砸了半天,紅漆脫落,銅釘凹陷,但大門就是不開。
黃偉領(lǐng)頭喊起了口號: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徹底破除封建迷信思想!打倒釋迦牟尼!
大門打開了。先露頭的是大智和尚,將頭探了探,迅速拉開兩扇大門,閃到一旁。
接著露面的是林傳師。臉更黑,眼光陰凄凄的,手拿一串檀香木念珠,不言不語,站在大門正中間來。
黃偉發(fā)令:沖!
林傳師兩腿分開,兩臂排開,堵住了大門,還是不言不語。
黃偉領(lǐng)頭背誦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卑阉_!
上去了 10 個人,又上去了 10 個人。20 個人吊在林傳師的手臂上、腳桿上。林傳師臉不變色,紋絲不動。
黃偉忙叫:六年級的上!六年級的上!拿杠子打他!
六、七根杠子打在林傳師身上。林傳師冷哼一聲,將所有的杠子抓住,輕輕一掰,全都斷成兩截。
林傳師眼中精光大現(xiàn),跨前半步,正要有所動作。
猛聽得大智喊道:戒……戒……三戒…… 戒嗔呀!
林傳師愣怔了一會兒,嘆口冷氣,將邁出去的腿縮了回來。身體陡然收縮,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歲。踉蹌著慢慢走到墻疙落蹲下。
紅衛(wèi)兵們沖進來。佛像全部拉倒,塵埃四起。又搬來藏經(jīng)閣上的萬冊經(jīng)書,在院子里焚燒?;鹧骝v空,燒化的經(jīng)書,化作黑色蝴蝶, 四處飄飛。
燒書時,黃偉命令林傳師在一旁站著,不準動。林傳師不但不動,連眼睛也閉上了,似乎入了定。
突然聽見大智慘呼:我的銅錢啊!
原來紅衛(wèi)兵在大智床下發(fā)現(xiàn)了他收藏的銅
錢,說是封建時代的遺物,要沒收。
大智不允,發(fā)生爭奪。拉來扯去,拉斷了棕索,銅錢撒了一地。大智去撿,紅衛(wèi)兵將他擋了回去。
大智聲聲慘呼,淚流如注。平時呆滯的面孔,愈加顯得丑陋。
林傳師想動,終于忍住。心心念念:劫。大劫!不動如山。人無,我無,天道無。色本是空,本是空??!黃葉呀黃葉,你有先見之明??!
乃至黃偉命人找來大鐵錘,“咚咚”幾聲,將寺里的大銅鐘擊得粉碎時,大智張開嘴,卻喊不出聲音來。人癱成了一灘泥,瑟縮在祭壇下,動也不動了。
涅 槃
佛語“:怨恨不能以怨恨止息?!薄澳鶚勈鞘篱g第一樂事?!?/p>
紅衛(wèi)兵走了。寺院一片狼藉。
林傳師看也不看,徑直走回臥室。盤腿坐在稻草編的蒲團上,泥塑一般。
大智退回他住的小黑屋子,卷縮在床隅, 眼淚一直淌個不停。間或喊 一聲:我的銅錢! 由嘶啞到譫語。后來只聽見“銅錢”地字。再以后,聲音沒有了。大智圓寂了。
林傳師一直不出房門。先是由小沙彌送點白粥進去,后來只喝清水。三個月后的一天,沐浴更衣之后,他將一眾僧人喚進屋里。念偈曰:
劫數(shù)已生,妄言救世。世無可救,惟殺癡人。
——咄!
此去靈山,三十六變。
天地清明,老僧再現(xiàn)。隨繼吩咐:散了。都散了?;厝シN地謀生。老僧去也——徐徐閉上雙眼。黝黑的臉上,似乎閃過一線微光。嘴角上翹,似在微笑。
圓圓放學(xué)路上,看到林傳師出殯。
一座佛龕,像是交通警察站崗的崗?fù)?,彩得有些俗。林傳師的尸身端坐在里面。由四個人抬著,繞寺一周,然后轉(zhuǎn)入寺后菜園。那里早就堆好了一大堆干柴。佛龕上置,舉人焚燒。一縷青煙,不晃不搖,直上云霄。青煙起處,馨香陣陣,冥中似有梵唱。
尸體焚燒以后,撿出骨殖、骨灰。其中竟有三顆舍利子,一顆晶亮,一顆五彩,一顆青灰。
焚尸處,建了一座小小的和尚塔。至今仍在。
南岳寺的僧人散了。被迫還俗回家。
尼庵里的尼姑也散了。剩下大慧一個人看門。
大慧還豢養(yǎng)著她的群貓。有了飯食,還是先喂貓,后喂人。本月的糧食吃完了,她到糧管所去坐守,要求買下個月的、再下個月的。買不到就不走。常常從清晨守到傍晚,直到如愿以償。
半年了,糧管所不可能照顧她了。
這天黃昏,大慧提著她打滿補丁的空口袋回到庵里,糧食沒有買到。群貓望著她,一聲不響。
五六天以后,過路人聽見庵里的貓叫個不停。長聲短聲,像笑又像哭,整整持續(xù)了一天一夜。
居委會的人打開庵門看,大慧死了。轟趕群貓,群貓不走。不久,也死了。
二〇二〇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