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黃任
01
在一個下午,應(yīng)該是我初中的第一堂數(shù)學課前,有位同學把我喊走,說語文老師找我,要我去女生宿舍談話。
我至今仍記得那位老師,是個身材瘦小、面善,且?guī)в袝須獾睦咸5敃r我對她還沒有建立起什么印象,老師們大多相近,友善里隱隱帶有威嚴。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呀!”我萬念俱灰,“這才剛?cè)雽W,前腳遇上一個不好惹的胖子,怎么后腳老師又要找我談話了呢?!”
我仔細回想從入學到軍訓以來這幾天的行為,似乎沒有犯什么了不得的錯誤。因為心里沒底,反而更覺得恐慌,所以當被老師領(lǐng)進女生宿舍里的時候,我想起了林沖誤入白虎堂。
“你叫……黃嘉豪?”走進一個寢室里,老師找到兩個凳子,她一個,我一個,我們面對面坐下。
“是的,老師?!蔽腋械阶约涸捰行┱f不利索了。
“你不要緊張,”她扶了扶眼鏡,“叫你來呢,是想了解一些情況。”
我咽了咽唾沫,等待她的下文。
“是這樣的,我們看了看你的報到材料,你的爸爸是叫汪國真吧?”
“對。”
“是寫詩的詩人汪國真嗎?”
“是?!?/p>
聽到這個回答,老師舒展眉頭,看起來是高興的,她笑了笑,跟我講了講爸爸過去做的事,其詩集如何暢銷,如何受歡迎云云,這些是我大致都知道的。
我想這位中學語文老師抒發(fā)完這些見解之后,可能會放我走,不過她意猶未盡,看得出來她對爸爸的相關(guān)話題很有興趣。
即使上課鈴打響了,她也沒有要放我回去上課的樣子,我想她之前可能已經(jīng)和班主任打過招呼了,也就不急著回班。
她跟我一路聊了下去,我們聊到我爸爸所在的環(huán)境,我從沒有去過他的工作單位,所以也只能從大木倉胡同—辟才胡同—教育部大院—西單這幾處地方講起。
就算這幾個地方,我也難免有現(xiàn)學現(xiàn)賣之嫌:我無非也只是在暑假頻繁地往那里跑過幾趟罷了。
02
“辟才胡同?這個名字很有意思,”不知為什么,老師對辟才胡同的來歷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既然叫‘辟才,這地方以前是不是經(jīng)常劈柴呀?”
我心里升起一陣苦笑,暗想“我怎么知道它過去劈不劈柴”,嘴上也只好答,“開辟的辟,才能的才,‘辟才不是‘劈柴。這么看,應(yīng)該不是的?!?/p>
接下來我們一直在圍繞“辟才”還是“劈柴”反復(fù)論證,或者說附會了十多分鐘。中間又聊了些什么,現(xiàn)在想不起來了,最后說到讀書上,話題接近尾聲。
“我平時喜歡讀像《論語》這樣的書,這種書能很好地熏陶人的情操,”老師頓了頓,補充道,“你爸爸的詩,格調(diào)向上,積極、陽光,能給人以鼓舞。我是很喜歡的,希望你也能多讀。你有一個值得驕傲的父親。”
“請您保密,別跟別人說。”
“為什么呢?這不是件不好意思讓人知道的壞事?!?/p>
“還是請您別說?!?/p>
“好吧。還有……”
下面她發(fā)出的幾個問題,這次我倒是答不利索了。
她問,你爸爸既然長居北京,你又為什么在鄭州上學?在北京考試,還算是適度競爭,若留在河南,那將來可真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了。
我答,我在北京出生,后來跟著媽媽來到鄭州,一直在這邊上學。
“哦?這么說來,”她語氣里多了些小心翼翼,“你是單親家庭嗎?聽起來你父母好像是離婚了。當然,如果你不方便說……”
“老師,這個我也不太清楚呀。”我這才想到,自己沒有仔細考慮過這個問題。
在當時的我看來,爸爸和媽媽是“分開了”,這確乎不錯。但是他們有沒有離婚,這層窗戶紙還從沒有被戳破過。
我想分開畢竟和離婚不同,分開就還有再見的可能,離婚聽上去就冰冷得多,充滿一刀兩斷的決絕。我于是就含糊其辭地回答老師,“應(yīng)該是分開了”,至于別的,實在無可奉告,因為我也確實不知道。
“哦,是這樣。那我就有件事想了解下了,你如果不方便,也是可以不說的?!?/p>
“請講?!?/p>
“你爸爸和你媽媽分開了,來看你的次數(shù)不多。你會恨爸爸嗎?”
“當然不恨了,為什么呢?”
“真的嗎?”
“真的。”
“你是個心胸寬廣的孩子。 去吧,多努力,向你爸爸看齊?!?/p>
我從女生宿舍里走出來,走到教室門口,班主任沒有說話,只示意我回到座位。我剛坐下,下課鈴就響了,中學第一堂數(shù)學課,就這樣錯過。
自此以后,我算是遭到了數(shù)學的詛咒,再沒把數(shù)學學好過。
03
我心里的恐懼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竊喜。自從上五年級時,我因為默寫錯誤,被罰抄爸爸的詩幾十遍之后,就不再讀了。
他本人也很少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想起他的次數(shù)不多;我進入初中之后,和他見面的次數(shù)依舊遠遜于平常父子。但他的影子、身形,已經(jīng)開始在我周遭顯現(xiàn),于是我受到鼓舞,即使爸爸遠在天涯海角,對此還一無所知。
和爸爸的讀者們不同,我的確是感受到鼓舞了,但鼓舞卻不是從他那些詩句里得來的。鼓舞與振奮來自他本人,即他的符號。
從私人關(guān)系的角度出發(fā),他是我的爸爸,不僅于此,他還是一個被眾多讀者喜愛的詩人,一個有名堂的出挑人物。
以前,從不會有老師單獨關(guān)照我、對我青眼相加并跟我促膝長談。在小朋友們的叢林里,我不過是一個半透明的小角色。
如今我依然是一個小角色,但也許在老師的眼里,因為爸爸詩人符號的加持,我開始存在,雖然是因為他而存在。
在那個生人環(huán)伺的軍訓基地里,我清楚地感受到,詩人爸爸的光芒輻射過來。
即使他依然遠在北京,或者其他我所不熟悉的地方,即使他看不到我,此時此刻我在哪里,做什么,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有怎樣的想法,他應(yīng)該也一無所知,但那一束光是實實在在地照過來了。
這束光,毫不夸張地意味著突如其來的狂喜、命運的垂慈和某種救贖。
到軍訓結(jié)束,乃至同學們相互認識的頭一個月,我偶爾是畏首畏尾的。
校園霸凌的危險陰霾貌似還是揮之不去,但我只要想一想爸爸,想想這個在我眼里、在成人們眼里都了不起的大人物,心里就會很快安靜下來。然后,從我思維的底端,會慢慢蒸騰起一團濃郁和強有力的情感。
我將它稱之為崇拜。
有一個問題我未及細想,它極重要,是繞不過的,我卻忽略了。就是語文老師那句奇怪的發(fā)問:
“你會恨你爸爸嗎?”
“當然不恨了,為什么呢?”
是啊,為什么呢?
與我的心量狹隘還是寬宏無關(guān),縱觀父子的二十年相處,我之所以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是因為我們的關(guān)系還沒進行到那里。
這個問題提出得太早,我答復(fù)得也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