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若銘
一
木沖的清晨,是從外公推開堂屋門發(fā)出吱呀聲開始的。
微光從平凸山頂緩緩上升,天邊盡是黛藍色同紅黃色交織的美麗云彩。抬頭望去,遠山舒緩迷離,層次分明,偶有野物哞叫聲傳來。東南角上,數(shù)顆星子,掛在樹梢,還未隱沒。草木寂靜無聲,唯有微風(fēng)自山谷吹來,透過絲絲涼意。門前柚子樹掛著許多露珠,那一個個橙黃柚子,像極了夜光下的葫蘆,躲在枝葉間?;ㄘ堅谕馔嬉灰?,趴在窗臺睡著。外公開門驚醒了它,喵一聲,跳下來,伸了個懶腰。山下偏房中,雞鴨緩緩蘇醒,發(fā)出細碎聲響。外公披上衣,吸著煙頭,端一盆食料,朝它們走去。
村莊一天的勞作從此開始。清新與陳舊的混合氣息在空氣中彌漫。外公似乎早已習(xí)慣這黑夜和黎明交織的氛圍,并多年如一日地默默堅持。他是木沖的忠實守護者,熟悉木沖一切草木枯榮和人事興衰。長久地與一方水土交道,山川閉塞,于外界諸多事物,自然無多接觸,由此得來的,也必是上一輩傳下的古老經(jīng)驗,無甚新鮮。如今雖已是古稀之年,但對土地變化卻依舊敏感。農(nóng)事變更和村莊興替,在他心中也自有一份異于常人的道理。
外公在繁復(fù)耕作中體悟生命一切。除去多年來日常耕種的稻子同四季時蔬外,他還添種芝麻和油菜,并且信誓旦旦地承包了屋門前的魚塘。至于那幾十只雞鴨,則早已成為外公生活必要的點綴,年年飼養(yǎng),從不間斷。我時常驚異于外公的農(nóng)事安排,他往往能將一天或一季勞作布置得十分妥帖,且留有變更余地。如此一來,年末收成,也常讓外公在村人面前引以為傲。
二
木沖是個小屋場。數(shù)十戶人家,各自分散居住在大堂屋周圍。村人守法敬神,房屋落基,必得請風(fēng)水先生細細看過,經(jīng)一系列古老儀式后,方才動土。屋前山后常有多年長成的棗樹、苦楝樹、樟樹、竹林,每至春末夏初,草木繁盛,疏疏落落,自成風(fēng)景。村莊外圍,水庫、池塘、溝渠、古井橫布其間,位置恰到好處。若彎腰去尋,水中必有豐富魚蝦同張牙舞爪的大螃蟹。另有幾百畝肥沃農(nóng)田環(huán)繞山谷,養(yǎng)育數(shù)代子民,吸引白鷺棲息。這些風(fēng)物古什承襲百年,皆是老一輩開山墾地留下的財富。只是如今追逐進城的時代浪潮狂飆猛進,這個百年村莊也同諸多故土一樣,被甩入鄉(xiāng)人記憶的塵封中,不再有昔日的熱鬧與芳華。
隨著村人漸漸散去,村莊的聲音漸趨沉默,似乎進入了長久休眠期。僅有的十來戶人家,皆是獨自生活的老輩。兒孫多已在鎮(zhèn)上或縣城買房,自己不愿丟舍這一輩子跟隨的鄉(xiāng)土,依舊在此固守。下地勞作,于他們而言,更多是一種生命的消遣和靈魂的慰藉。村莊白天和夜晚一樣寧靜,除去幾縷炊煙、數(shù)聲鳥鳴,再無其他聲響。時間好像在此凝固了,只是機械地星月交替、日出日落。人們平靜地度過每一天,接受一切生老病死。
我在此地生長二十余年,山水草木氣息早已浸入我的血脈。我時常驚訝于土地對人悄無聲息地教育,它如春雨浸入植物根部一般,長久地影響一個人的思想行為。村莊里多年來的紛爭糾葛和運命纏繞,讓我對人生總多一份隱秘的感觸和期許,對世間萬事總多一些柔和的寬容和擔(dān)待。當(dāng)然,這其中,外公外婆對我的影響,無疑是最廣大最深遠的。
三
隆冬時節(jié),山中萬物皆靜,唯有無盡風(fēng)聲穿行在原野大地。各處樹葉早已凋落,樹干交錯繁盛,每個尖端都直入天空。孤絕,挺拔,又不失生氣。樹皮斑駁如神之眼,莊嚴古老,細看,似可見血脈流動。風(fēng)吹樹搖,嗚嗚有聲,極易讓人聯(lián)想到蒲公筆下多智多情的諸妖。各類鳥獸偃旗息鼓,除電線上留存幾只麻雀外,少有聲影掠過。屋頂房瓦,經(jīng)秋雨沖刷,已與天空同作青灰色。此時,各處光景皆單調(diào)素樸,無濃香氣味。人們順利干完一年活計,在家中踏實養(yǎng)冬。村莊在寒風(fēng)籠罩下,好像縮成一團,在一片寂靜肅穆氛圍中等待明年春天到來。
外公喂完雞鴨,炊煙開始在灶房頂上徐徐攀升。鍋里煮著剩飯或者面條,偶爾加一塊扣肉、一個雞蛋。外公單獨吃完后,我們通常還在被窩里。此時天已明亮,當(dāng)再次聽見堂屋門發(fā)出吱呀聲時,便知他已關(guān)好門,扛上鋤頭,吸幾口煙,大步朝田間走去了。
沖里農(nóng)田多已閑置荒蕪,翹首等待外公到來的,是幾塊方整碧綠的油菜地。外公秋收之后的諸多汗水,即揮灑在此。松土,播種,施肥,澆水,這些固定勞作重復(fù)多年,卻始終不曾疲倦。且說如今菜苗早已長成,無須過多料理,但外公還是得隔三差五來瞧瞧它們。除野草,觀長勢,檢查是否有蟲害,要說對農(nóng)作物細心程度,外公在沖里是數(shù)一二的。有時,他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去旁邊地里摘顆白菜、扯把蔥,那也得坐田埂邊呆上一陣。那神情,仿佛是欣賞一處風(fēng)景,又好像是在回憶一段往事。
外公常年耕作的土地,是在一個山谷里。此地四面環(huán)山,山間絕少樹木,多是青冢和白鷺,除了偶有老鴉發(fā)出寂靜之聲,便是東面京廣鐵路的轟鳴聲。村人外出謀生,田間少有人影,留給外公的,即是一個孤寂沉默的鄉(xiāng)野世界。兩面山坡上,埋葬著沖里幾輩過世先祖。老太公,年僅六十余歲,便在上世紀那場浩大饑荒中匆匆離去。而那位精明能干的太婆,在經(jīng)歷完運命攤派給她的一切苦難后,迎來了四世同堂的家族幸福,最后九十二歲無疾而終。
在另外某處山坡上,我的兩位從未謀面的年幼阿姨,長眠于此。當(dāng)年,外婆連生兩胎,都是女娃,這在當(dāng)時傳宗接代、養(yǎng)兒防老觀念深重的農(nóng)村,其中的心酸苦楚不言而喻。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fēng),兩個孩子都沒保住。第二個孩子,已年近十八歲,最后還是被突發(fā)腦膜炎奪去性命。外婆說,那年,天大雪,外公為了送女看病,背著女兒,穿山過嶺去鎮(zhèn)衛(wèi)生院,但最后還是沒活下來。后來,第三胎生下我媽,臨盆那天,外婆還挑了十三擔(dān)稻草。為了生育,外婆在那個缺衣少食年代,經(jīng)歷結(jié)扎、復(fù)扎等多次手術(shù),最終依舊沒能生下二老想要的兒子。并且,數(shù)次生育,讓外婆身體極度虧空,缺乏保養(yǎng),如今折磨她老年的腰腿疾病,皆是那時留下的病根。這些經(jīng)歷,讓外公外婆在沖里承受過無盡的冷言熱諷,成為他們心中永遠抹不去的傷痛記憶。
四
“不吃苦中苦,難為世上人?!边@是外公外婆最樸素的人生觀,也是他們幾十年鄉(xiāng)村生活的映射。多年勞作,讓外公明白,任何作物都需要打理,才有收成。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這個理,他堅信不疑。三年前,他已年過古稀,還信誓旦旦地包下家門前的一方魚塘。我本以為,他不會真當(dāng)回事,誰知,他第二天即從鎮(zhèn)上買來了漁網(wǎng)和水褲,正兒八經(jīng)地準備養(yǎng)魚。三年下來,外公對魚塘可沒少花功夫。每天打草喂魚自不必說,旱天缺水,去渠道引水過來,有時整夜沒覺睡。每年還要收網(wǎng)捕魚、賣魚,十分辛苦。在我看來,外公得來的那點錢,與他的勞動完全不成正比。可他從不在意,說在家閑也是閑,得一點是一點。這是他的實在想法,也可以說,是他的生存哲學(xué)。
外婆呢,當(dāng)家理事的本領(lǐng),是源于我早已仙逝的太婆。外婆從小跟她生活,那些自民國傳下的諸多古舊事理,得以在外婆身上顯露。做事莫虧良心。這是外婆常掛嘴邊的一句話。我跟隨外婆生活二十多年,世事人情,她多留有余地,不愿做滿。許多良善人事皆印在我年少心中,難以磨滅。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選擇回鄉(xiāng)工作,這是二老最滿意最開心的事。他們需要外孫陪伴,這是他們唯一牽掛。我?guī)г姺济恐苣┗啬緵_,二老的喜悅常常隱藏在飯桌上。周五晚上,一家四口,各坐一方,雖是尋常飯菜,卻也其樂融融。我們回來,外婆胃口是不一樣的,偶爾還會和我一起喝點啤酒。她有一回在桌上吃飯,邊吃邊說,晚上一般不想吃東西,你們倆回來,我就吃點,人老了,血壓高了,晚上有時也睡不著。于是,我便經(jīng)常買些牛奶放家里,給外婆晚上喝,既填點肚子,也促進睡眠。飯間,詩芳還會和外公外婆說起一周來外面發(fā)生的事情,這些新鮮物事,經(jīng)她精彩轉(zhuǎn)述,往往引來老人的一聲驚訝,或是一陣笑聲。這時,我只是一個觀察員,像觀察木沖一樣,看著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除了偶爾解釋一兩句,便只是笑著,看著,聽著,并且用力地,一點一滴地,珍惜著這尋常美好的幸福人生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