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鼐和錢鍾書兩位先生的見面和認識是在1949年以后的事情了。他倆都任職于中國科學院和后來的中國社會科學院,一個在考古所,一個在文學所,因此有了熟識的機會。而夏鼐也在自己的日記中記下了兩人相識的點滴。
君子之交淡如水
錢鍾書這個名字第一次出現在《夏鼐日記》(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出版)中是1949年7月12日。暫時賦閑家中的夏鼐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閱錢鍾書《談藝錄》?!钡诙煲彩峭瑯拥挠涗??!墩勊囦洝?948年6月由上海開明書店初版,夏鼐讀到此書已經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
在1949年7月15日的日記則有了比較詳細的記載:“閱畢錢鍾書《談藝錄》(1~377頁)。此君天才高而博學,其文詞又足以發(fā)揮之,亦難得之佳作也,惟有時有掉書袋之弊,乏要言不煩之趣?!贝撕筮€有300余字的舉例說明,在此不錄。清華歷史系出身的夏鼐認為他這位外文系的學兄才高博學不假,但有“有時掉書袋”之缺點。夏鼐讀書極多,特別是上大學以后,幾乎是一本接一本地讀,而且范圍很廣,不限于歷史,這在《夏鼐日記》中有很明顯的體現。
值得一提的是,夏鼐還看過錢鍾書的《管錐編》。1982年5月9日的日記記載“在家閱錢鍾書《管錐編》第一冊”,5月25日則記載“下午在家,閱畢錢鍾書《管錐編》第一冊(1~400頁),其一生功力,俱見于此書中,不朽之名作也?!币虼耍m然這是日記中的隨手記載,但確是相當中肯之評價。
1950年7月,夏鼐進京就任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副所長;1949年錢鍾書任清華大學外文系教授,1953年到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工作。這才有了兩人的第一次見面。夏鼐在1953年11月6日的日記中寫道:“在鄭先生辦公室遇及錢鍾書君夫婦。”“鄭先生”即時任考古所所長的鄭振鐸。夏鼐到鄭振鐸的辦公室商談考古所1954年的工作計劃,見到了錢鍾書楊絳夫婦,但此后的交往是少之又少。
同在“五七干校”
1969年11月,錢鍾書所在的文學所作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先遣隊”下放到河南省羅山縣的“五七干?!?,不久轉到河南息縣的東岳公社,編為第二連。第二年5月,夏鼐所在的考古所也來到息縣“五七干?!?,編為第十連。他7月30日的日記記下了錢鍾書的一件趣事:
收到家信,即寫回信第十封。這里的東岳公社有郵局,各連有郵遞員,每日去郵局送取郵件。我連是武奪琦同志,聽說文學所是錢鍾書同志。據云,他幫助郵局里工作同志辨認難識字,尋出偏僻的地名,解決不少問題,所以很受優(yōu)待,常得茶水款待。這真是“大材小用”,他自己卻謙虛地說:“廢物利用!廢物利用!”
翻閱楊絳的《干校六記》,也有類似的記載:
默存(錢鍾書字)在郵電所,幫助那里的工作同志辨認難字,尋出偏僻的地名,解決不少問題,所以很受器重,經常得到茶水款待。當地人稱煮開的水為“茶”,款待他的卻真是茶葉沏的茶。
這證明此事是一個在“五七干校”廣為流傳的真人真事。才高八斗、喝過洋墨水的錢鍾書老先生在此地的用處是幫助郵局工作人員辨認難字。到了1972年3月,錢鍾書和楊絳一起回到了北京,而夏鼐則晚來早走,1970年10月即回了北京。1971年的五六月間,夏鼐奉命參與接待日本社會科學代表團,因外事活動頻頻見諸報端,還在“五七干?!逼D苦勞動、不知何時回京的學部同志們很是羨慕,但也不敢大發(fā)牢騷。錢鍾書后來告訴夏鼐說,他們不禁低吟吳梅村《圓圓曲》中詩句:“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
漢學大會同臺發(fā)聲
1978年9月,夏鼐和錢鍾書作為中國代表團的成員,參加在意大利舉行的第26屆歐洲研究中國會議(也稱歐洲漢學大會),因而兩人有了就近交流的機會,《夏鼐日記》里的相關記載也就多了起來。夏鼐在會上做了題為《近年來中國考古新發(fā)現》的報告,會議主席稱贊報告內容豐富,見解深刻。而夏鼐在9月5日的日記中也記錄了當天上午錢鍾書做報告的情形:
錢鍾書同志的《古典文學研究在現代中國》很受歡迎。報告完畢后,英國范登龍(Van der Loon)表示“希望不要忽視像報告中提及的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六朝文》的增訂工作”。法國于如柏(Robert Ruhlmann)詢問“古典文學中的形象思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能否介紹現代文學研究的現況”。由錢同志作答后,即暫告休會。
不像夏鼐的報告,錢鍾書是直接用純正流利的英語做報告,而且引用意大利作家的話時說的是字正腔圓的意大利語,在回答問題時也是不斷引用英國、法國和德國文學中的典故,語驚四座。值得一提的是,即使是初次在這樣的場合露面,錢鍾書對其他國家學者發(fā)言中的不妥之處,也是及時發(fā)問,提出異議。
當時的中國剛剛打開國門,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夏志清教授沒有參加這次歐洲漢學大會,但是講了會議期間發(fā)生的一個故事:“有一位意籍漢學家同錢初晤,覺得名字很熟,即拍額叫道:‘對了,你是夏某人書里的一個專章。遂即拿書給錢看。”錢鍾書這才知道夏志清已經將其列入《中國現代小說史》專章,并且粗略翻閱了這本書。而在1979年4月訪美前夕,錢鍾書致信夏志清,提到上年在意大利開會時“晤俄、法、捷譯者”,其指的是這三國譯者早就將《圍城》翻譯成了本國文字。這讓錢鍾書頗感意外,也喜出望外。
在代表團成員之間有空閑談時,錢鍾書說起在昆明西南聯大任教時的一件事情,夏鼐9月9日的日記是這么記的:
錢談起在昆明時,聞一多先生曾對他說起他的學生陳夢家在《平民》上發(fā)表文章,開頭說:“請教于聞師一多,師曰……余以為非也?!迸欣蠋?,抬高自己,拿老師的未成熟的口頭意見,作為靶子來攻,深致不滿,此與偷竊老師見解作為己見,為另一種利用老師的方法。
省略號所代表文字不知是當天的日記未記,還是后來整理出版時省略。不過這件事情也反映出陳夢家做學問的“獨特”方式,以及聞一多對陳夢家做法的不滿。夏鼐的這則日記記載似乎也可看出他和錢鍾書兩人對陳夢家的非議態(tài)度。
同時“榮升”副院長
夏鼐1950年擔任中國科學院考古所副所長,1962年升為所長,到1982年已經是年過古稀,將任名譽所長,該是退下來的時候了,沒想到中國社科院名譽院長胡喬木一項突然的人事安排打亂了他的退休計劃。這年6月2日的日記記載:“傍晚,梅益同志來電話,說喬木院長約我明晨去院部。”具體什么事呢?當時沒說,請看第二天的日記:
上午,應喬木院長之約,前往院部。下車便遇到錢鍾書同志,也是應約前來,不知何事。小會議室已坐上胡喬木、馬洪、梅益三位同志,坐下后寒暄幾句,胡喬木院長便單刀直入地提出,要我們二人掛名擔任副院長。
理由是社科院要借重兩位學者的大名,在對外活動中體現學術性,任掛名副院長但不用負責任何行政工作,以3年為期。錢、夏二位遭此突然“襲擊”,首先當然是推辭:
錢公推辭說,前一時期梅益同志代表院部幾次登門要求擔任文學所名譽所長,堅決拒絕,如果現在擔任副院長,豈不成為王安石“小官不做,大官不辭”了么?我也推辭說,仍是擔任名譽所長,事情可能少不了,不必再兼任副院長了。
1930年入學清華大學物理系的胡喬木院長一聽急了,一再堅求,他的這兩位清華校友才松口可以試任一年。當天夏鼐在日記里寫打油詩一首,奉贈錢鍾書學長,兼以自嘲:
伏案終期老未休,無端被召上高樓。
樗材聊作補丁用,時人錯認作封侯。
同任掛名副院長之后,夏鼐和錢鍾書的關系似乎更親密了一些。說起來,兩人除了是清華大學的校友,還是上海光華大學的校友呢。不過,夏鼐是1927年到1930年在光華大學附中高中部學習,而錢鍾書是1933年從清華畢業(yè)后到光華大學外文系教了兩年書,兩人無法交集。1983年4月12日,夏鼐收到錢鍾書的來信,提到“頃得滬友寄來剪報一紙,與兄皆金榜掛名,王先生于弟素昧平生,賜聯亦未知聞。渠似與兄雅故,聯語或已登記室矣,仍寄奉一粲。”
信中的“王先生”即王蘧常先生,是夏鼐高中時的國文老師,因此錢鍾書說他和夏鼐是“雅故”,指的是有師生之誼。剪報是3月27日王蘧常先生發(fā)表的《聯語偶存》,一共8聯,其中有兩聯是贈予錢鍾書、夏鼐兩位光華校友的。
一聯是“贈默存兄書”。上聯為“熔鑄百家,遠驚海客”,指的是《管錐編》海內外知名。下聯是“雕鎪萬象,獨得驪珠”,其中,“驪珠”見《莊子·列御寇篇》,指的是《圍城》等作品。
另一聯是“書寄夏鼐學弟”。上聯是“真積力久,終昭懋績”,“真積”見《荀子·勸學篇》,指的是夏鼐長于考古學,被英國聘為英國皇家科學院院士;下聯是“藏修游息,猶憶茅茨”,“藏修”見《禮記·學記》,指的是光華剛剛成立時,還是在茅草房里上課。雖然夏鼐年紀略長于錢鍾書,但畢竟是受教于王遽常先生,因而被稱為“學弟”。夏鼐去世后,王蘧常為這位過去的學生撰寫了挽聯“講授茅茨,早識茂才,天祝奈何先我去。通郵邃古,誰繼絕學,才難豈為一人哀?!豹q憶那茅屋講學艱苦而美好的歲月。
在1984年末日記的年終總結中,夏鼐先生提到與錢鍾書同任掛名副院長之事:
幸虧院中的事,雖掛名(第一)副院長,但是“有言在先”,堅持“三不主義”,即不上班(不要辦公室);不批閱公文,連畫圈也不畫;不參加會議(錢鍾書副院長是做到了,我仍參加了2月18日、3月28日—29日兩次院務委員會會議,實則這會今年也只開了兩次)。
在堅持“三不主義”方面,夏鼐認為自己不如錢鍾書,可見錢先生的原則性之強。第二年的6月17日,夏鼐在日記中寫下“上午坪井清足來所講演,談《日本的考古學》,由王仲殊同志主持,聽眾約……”至此戛然而止。當天下午,夏鼐先生在家中審閱《世界考古學大事年表》譯稿時突感身體不適,被送往醫(yī)院救治,兩天后即與世長辭,而他的3年掛名副院長之期屆滿。
這也給他與錢鍾書先生雖親密但不頻繁的交往畫上了一個句號。
(摘自廣東人民出版社《書中有故事》? 作者:葉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