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曉夢 程雅倩
明治維新被看作是日本從封建社會步入近代化的標志,在日本社會歷史發(fā)展進程中有著重要的里程碑意義?!恫蝗鐨w》的作者德富蘆花出生于明治元年(1868年)的一個世家家族,可以說日本近代社會的變化、資本主義的發(fā)展伴隨著他成長,滲透在他的人生歷程之中。該小說正是創(chuàng)作于這樣一個新舊時代交替的歷史大背景下。
雖作為一部家庭小說登場,但《不如歸》所描寫的川島武男與片岡浪子的凄美愛情故事直擊無數(shù)被時代所累、受封建家庭壓迫的青年男女的心,反映了明治時代的諸多黑暗社會現(xiàn)實,代表了大眾心聲,作者蘆花亦因此一舉成名?!恫蝗鐨w》與尾崎紅葉的《金色夜叉》齊名,被稱為明治文學的兩大暢銷書,在日本近代文學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一、悲劇文學的力量
“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作為列夫·托爾斯泰的名著《安娜·卡列尼娜》開篇首句,它是托翁借由安娜的悲劇一直擴展到所有家庭的幸與不幸中。無獨有偶,《不如歸》的故事發(fā)生在相似的背景下,由名叫浪子的女主人公承受著世間的一切苦楚,無論她身處何處、是何身份。悲劇文學總能夠帶讀者走進凄涼、悲苦的作品世界,或使人悲憤或令人傷感……但這樣的觀感并不影響大眾對悲劇文學的喜愛,正因它惹人無限遐思且飽含余韻,激起讀者心中的那一絲絲漣漪實則蘊含強烈的沖擊力,反而在世界文學作品的瀚海中占據(jù)著重要的一席之地。
同樣是悲劇文學,日本作品作為東方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卻有其獨特的色彩。即便是明治時期西方思潮涌入,也未能動搖日本幾千年來深受東方文化影響的根本。委婉、細膩的表達以及東方女性的內(nèi)斂、溫婉中無不透露著美好易逝的哀憐美,這正是日本傳統(tǒng)審美理念中倡導(dǎo)的“源于自然、融于心靈”的“物哀”。
德富蘆花生長于日本傳統(tǒng)世家家族中,從小受到底蘊深厚的家庭文化熏陶和東方文學的滋養(yǎng),《不如歸》中他時而凄美、時而鏗鏘、時而柔軟與冷硬兼收并蓄的文字以及人物刻畫無不令人動容,將這世間最真情亦悲切的“悲與美”發(fā)揮到了極致。
二、《不如歸》中的悲
(一)源自原生家庭的悲
明治年間作為新舊交替的社會轉(zhuǎn)型期,社會動蕩、階層不穩(wěn),最為苦難的莫過于社會底層的勞苦大眾。反觀女主人公浪子,她生于上流社會之家,父親是有名的陸軍中將,母親出身于官宦人家,理應(yīng)是無憂無慮的大小姐,但卻也難逃命運的捉弄。八歲母親因病離世,這本就在她幼小的心靈上鋪了一層陰霾,然而繼母的到來更將她推向了家庭的邊緣。
繼母留英歸來,追求西洋風習,個性自我,但心胸狹窄,見不得家中有前妻痕跡,甚至對家主片岡中將也事事評長道短,更別說她會善待前妻之子。
乖巧伶俐的浪子渴望母親的關(guān)愛和照拂,但換來的卻是繼母的排斥、猜忌,使得八九歲的孩子就無著無落。“不被愛是不幸的,不能愛更加不幸?!崩^母不僅對浪子懷有成見,還不允許周圍人與她親近,妹妹、父親,甚至家中女仆若略微親近浪子也會被認為是對她領(lǐng)域的侵犯。如此迫于繼母威懾的十年間,浪子壓抑自己的情感,不得不自憐自閉隱忍地活著,仿佛一朵生在陰暗處的花。
(二)愛情困境
繼母的壓迫使浪子對新婚和未來生活充滿了期待,滿心歡喜地步入了川島家。何其有幸,浪子能夠得一知心人,與丈夫互相愛慕,感情深厚,伊香保度假的悠然、春日草間采蕨的歡快、平日里的嬉笑打趣、武男出征的往來書信……無一不印證著二人真摯的愛。然而福禍總是相依相伴,浪子在夫家雖有武男的疼愛,但同時也有一位“不懂道理、氣度狹小、乖僻而極其任性”的婆婆。
武男父親性格暴躁,動輒鐵拳相向,其父在世時其母忍辱負重地在苦海中煎熬了三十年。待到其父病故,“川島家的寡婦忍耐了三十年苦痛的水閘……立刻開放,水一下子都流了出來”“開始向周圍人肆意地催索……” 仿佛要把之前的苦痛從周圍人身上討要回來,兒媳浪子正巧成為婆婆的被索取人。加之武男是川島家的獨子,與浪子越是親昵,越易招致婆婆的嫉妒與不滿。武男是海軍,征戰(zhàn)在外時日多,浪子與婆婆的相處也越發(fā)不易,她甚至覺得好像又回到了婚前的陰暗世界,但無論如何都極力委屈自己侍奉公婆。
不過一年光景,浪子意外染上了肺結(jié)核傳染性極強且治愈不了的絕癥,當時被認為足以毀滅家族的可怕疾病。小夫妻情深,婆婆見勸說兒子無果,遂趁武男出海之際不顧情理地強行將浪子遣回娘家。蟬能夠脫殼,人卻不能擺脫自己,浪子被離婚非二人所愿,薄情的婆母與無情的結(jié)核就像兩座翻不過去的大山橫亙在兩人之間,強大的外力將他們推入了愛情困境的深淵。
(三)對現(xiàn)世的無奈
“世間沒有像夢那樣自由,武男本確信兩人的關(guān)系是死也不能切斷的……卻不能不感到這區(qū)區(qū)的世間風俗慣例在企望和現(xiàn)實間筑著一堵不可超越的障壁。” 他出海歸來面對浪子被母親以他的名義逼迫離婚的結(jié)局是何其悲痛,見她、接回她竟成了“世間所謂的義理體統(tǒng)之下不能做而又辦不到的事”。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千百年來的封建傳統(tǒng)豈是明治維新伊始的一朝一夕可改變,任憑武男如何與母親爭辯,終抵不過所謂的川島家存亡與母親獨斷專行的家族權(quán)威?!拔乙?,要千年萬年地活下去?!边@吶喊聲源自浪子強烈的求生欲望,但肺結(jié)核宛如命運陷阱,不僅讓她毫無招架之力,更是那個時代所忌諱的死癥。生的欲望越是強烈,結(jié)核不治的絕望就越發(fā)凸顯,“要活下去”終不過成了一句空嗟嘆!
若說結(jié)核無情,封建家族制度的壓迫更是冷酷殘忍的典范,武男與浪子意欲抗爭,奈何難以沖破這意想不到的桎梏,徒留對世間無奈的悲切。
三、《不如歸》中的美
(一)落花般的瞬時美
緣何日本人對櫻花懷有特殊的情感?櫻花總是于滿開的最盛時期因小風、春雨而四散飄零,最能體現(xiàn)日式傳統(tǒng)審美情趣中的“瞬時美”,越是美好的事物越易消逝。作者通過浪子呈現(xiàn)給我們一個唯美、羸弱而哀憐的女主形象,文中多處通過細膩的自然描寫暗示浪子的一生如曇花一現(xiàn)、如櫻花飄零,終驟然消逝歸入塵土,然留予讀者無限的美感。
武男與浪子春日采蕨歸來時,“夕陽輝煌地照射過來……屹立在各處的孤松把長長的影子投射在草原上……舉目四望,見遠山靜靜地浴著夕陽?!蓖ㄆ蓄愃频狞S昏意境多次出現(xiàn)。黃昏是一天入夜前的最后一縷光亮,在文學作品中多以衰落、頹敗、哀愁的意象形式出現(xiàn),不論人物、事運……大多象征著命格或時運的末路。但夕陽余暉短暫的美和照耀卻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淡化悲涼之感,使哀婉的意境反增一絲溫情的余韻。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母親離世前的幼年時光、父親悄悄給予的愛撫、婚后與武男不到一年的相處,好比浪子悲哀的一生中瞬間的美好,也正是這短暫而零星的美好支撐了她的一生,終消逝在如花似玉的桃李年華。
(二)凄涼的孤寂美
浪子從新婚直至逝去不過匆匆三載,其間二人廝守的日子尚不足一年?!凹茸隽塑娙说钠拮樱嚯x別是意中事。然而新婚不久的別離,分外使人腸斷,好像失去了掌中的寶玉,空落落地幾乎手足無措?!?溫婉而低調(diào)的浪子在夫家謹言慎行,丈夫長年出航在外,縱有萬般不舍也默默等待他歸來。中篇里別墅療養(yǎng)期間,武男出海前最后一次探病離開時“但見一鉤殘月凄涼地掛在松樹上”,殘月掛松枝?!八伞迸c“待”在日語中發(fā)音均為まつ,借松樹一語雙關(guān),徒留浪子空寂地等待;殘月在東方文化中寓意不完整的美,此處正暗合了二人不得團聚的遺憾,孤寂之感借殘月得到升華。
離開前浪子三聲“早點回來”的呼喊成了武男出航在外縈繞心頭的慰藉,然而此次離別后的重逢竟成了奢望??稚仙n也可憐這對苦命的人,賜予武男奔馳的火車上最后再見一次浪子即將消逝的曇花泡影之身。
離別仿佛總與孤獨、傷感之間有一條看不見卻斬不斷的絲線?!皠窬M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在東方傳統(tǒng)中,渡口、關(guān)隘等常作為離別場所出現(xiàn)在各類文學作品中,近代以來,火車的大眾化讓車站逐漸取代了以往的離別場所。人多而繁雜的車站、車廂使私人的離別融入了大眾空間,車站擁擠喧囂的人流進一步烘托了別離二人的孤寂心境。武男與浪子生前最后一面就發(fā)生在不經(jīng)意間交錯而去的兩列奔馳的火車上,發(fā)狂般撲出窗外的上身、揮動的絳紫色手帕、淹沒在火車轟鳴聲中的叫喊……無一不印證互相思念的心,無奈二人帶著傷感和苦恨隨著南來北往的滾滾車輪擦肩而過、漸行漸遠。
(三)時代的呼聲美
通篇小說給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武男與浪子真摯的愛,以及在封建家族制度壓迫下陷入愛情困境終至抑郁身亡的慘劇。在那個黑暗陰冷、殘酷的舊世界,人微不足道,尤其女人聽任自己微不足道,這是時代的悲哀,但作者提倡人道主義精神,主張民眾自由。
浪子意圖跳海自盡未果,被海邊婦人清子所救,清子向她講述了自己艱難困苦的人生歷程,并向她推薦了《圣經(jīng)》,期望給她生的希望和力量?!白x著讀著,仿佛山中迷路的人聽到某處的雞鳴聲,又仿佛漆黑的晚上從某處射來一道微光”,清子作為基督教徒的人設(shè)暗含了作者意圖借助西方思想的力量拯救現(xiàn)世,以及對女性大眾苦難遭遇的嚴正抗議。作者通過作品站在文明開化的立場上鞭笞了腐朽封建制度的不公,作為近代暢銷小說,希望借此能激起大眾心底對現(xiàn)世的不滿,激發(fā)女性意識的覺醒和新時代女性對個性解放的追求,這必將是時代的呼聲,是社會前進的力量。
四、結(jié)語
時代的呼聲雖美,但文明開化的進程非一朝一夕可以推進,封建制度對人思想的禁錮也非三年五載可以解放,整個社會從外到內(nèi)、從物質(zhì)到思想的開化必是循序漸進展開的。浪子的故事雖然凄美,但唯愿她如浮萍一般短暫而飄零的一生和無處安放的靈魂到此為止,絢爛之后的生離死別不再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