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唐 詩
20年前,王立新還是個賣發(fā)電機組的,就在107國道邊上一家叫做巨棱的貿易公司。他每天翻看一本很厚的黃頁,往福永街道周邊的工廠打電話,問他們要不要買發(fā)電機組,如果對方說不需要,他就會問對方是否要為已有的發(fā)電機組做保養(yǎng)。老板告訴他,到了夏天,每個轄區(qū)都會錯峰用電,毫不夸張地說,深圳的每家大型企業(yè),甚至是中小企業(yè)都會備一臺發(fā)電機組。這段經歷,他印象最深的是客戶摔電話的巨大聲響,先是啪的一聲,緊接著進入一陣令人精神緊張的嘟嘟聲。一天下來,他不知道被人摔了幾次電話,也不知道幾通電話順利地接通過,更不知道這樣的電話一直撥下去,他的命運到底會在哪里拐彎。
偶爾能接到一兩個需要修理發(fā)電機組的單,他與客戶約好某天帶工程師去看。如果是個大客戶,到了約定的日期,老板親自開車,載著他和工程師去拜訪客戶。這種情況微乎其微,通常情況下,他和工程師都會一人攔一輛摩托車去。自然是無牌照的摩托車,一些上晚班的流水線工人,白天只留給自己一點點睡眠時間,其余時間出來拉客。也有一些專門靠拉客為生的。多數(shù)是男人,騎著摩托車在人行天橋下、酒店,或是某個工業(yè)區(qū)的門口、車站守著。見到行人便蜂擁而上,車輪揚起灰塵,他們不管不顧,叉開腿,曬得黑亮的面皮蹭到人的胸前去?!办n妹,去哪里呀!”他們這樣喊,聲音高亢。也有無數(shù)次,王立新見到拉客仔圍著幾個美女怪叫:“小妹,我送你!上來!我送你,不要錢!”嚇得年輕的姑娘只管躲,往人多的地方躲,也有拔腿就跑的。拉客仔的哄笑一路尾隨著她們。
可以這樣說,王立新討厭拉客仔。他坐上摩托車后座,屁股挪來挪去心里很不是個滋味。碰到個沒話找話說的,問他一句,他“嗯”一句,沒別的話。討厭歸討厭,外出辦事,還是順手就攔一輛摩托車去。一來轄區(qū)摩托多,招手就來,不像等個的士,半天不見蹤影;二來拉客仔知道的地方多;三來車錢便宜。一些工業(yè)區(qū)往往掛著“禁摩”的宣傳橫幅,讓王立新覺得過癮,心里想著,總有一天,這拉客的摩托車就要從附近消失了吧。轉念又想:等沒有拉客的摩托車了,自己也該有輛私家車了吧。
插圖:包蕊
與劇和平這個拉客仔成為朋友是王立新從沒想過的。那是個被太陽無情炙烤的日子,劇和平額上汗如雨下,整個后背都是濕的,棉布襯衫緊貼著身體,沒有一絲風。摩托車開起來會有熱風,夾帶著沙塵,倒也令人舒暢,不至于口干舌燥。從工業(yè)區(qū)大門走出來,王立新一眼看見劇和平耷拉著腦袋坐在摩托車上,腳上穿著白色的運動鞋,胳膊半曲,隨時準備馳騁出去。他二話沒說,一抬腿跨上摩托車。劇和平將車發(fā)動,側臉問他:“去哪兒?”他回答說還去剛才來的地方,語氣像是對待一個熟識的朋友。一路上,兩個男人都神情疲倦。劇和平將油門踩得勤,急急忙忙去追趕什么似的。王立新盯著他的后腦勺,小板寸,能看見頭皮上細密的汗,一層又一層。他將目光移開,低頭去看旁邊的車輪:大卡車、貨柜車、小三輪、巴士……有那么一瞬間,他感覺劇和平是在賽車,跟誰較著勁。他想大聲讓他開慢點,張了張嘴,又止住了。
到了公司門口,王立新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拉開公文包的拉鏈,掏出錢來。他不慌不忙地跨下車,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往劇和平的耳朵上夾一根。這煙是他跟著老板去見客戶時,老板派給他的芙蓉王,他沒舍得抽,一根一根攢起來,放到一個空的硬裝芙蓉王煙盒里。就連這個硬裝芙蓉王煙盒也是老板剛放進廢紙簍時被他偷偷拾起來的。他想好了,去見客戶時總得裝裝大尾巴狼,閑聊時派支好一點的煙總歸是好的。除了見客戶,這煙只會派給可以當朋友的人。
“你的煙還是留著見客戶吧,一根一根攢著不容易。”劇和平說,面上沒什么表情。王立新咧開嘴笑起來,反問:“你憑什么說我是攢起來的煙?”劇和平瞇著眼睛掃他一眼,將摩托車熄了火。王立新笑得厲害了些,又重復問了一句。劇和平只管拿眼睛掃他,并不吱聲。他的態(tài)度讓王立新覺得有趣。
“你怎么還不走?”
“你還沒給錢呢?!?/p>
“上午我給了錢,你咋也沒走?”
“等著你繼續(xù)給錢呢?!?/p>
這簡單的對話讓王立新樂壞了。他何嘗不知道,想要在那個偏僻的工業(yè)區(qū)攔到一輛摩托車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何況在等他的那么長時間里,劇和平完全可以跑到熱鬧的工業(yè)區(qū)做成好幾單生意。
“留個電話唄?”
“那你下次出門可得坐我的摩托車?!?/p>
“那必須的呀?!?/p>
將劇和平的電話存到手機里,王立新轉身就走,到公司后才發(fā)現(xiàn)忘記給車錢了,撥通劇和平的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嘈雜不堪,嗓門大得嚇人。劇和平含糊不清地喊:“找你去要錢的那時間我還不如去多拉兩趟客呢!”
一如承諾的那樣,認識劇和平之后,每次出門要用到摩托車,王立新都會事先打電話預約。只要不是正在拉客,劇和平都是隨叫隨到。兩個人話不多,見了面,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與劇和平接觸多了,王立新發(fā)現(xiàn)他和別的拉客仔也沒什么兩樣,看見美女便沖過去吆喝,發(fā)出些難聽的聲音,講些無意義的調侃的話。王立新看在眼里,感覺到幾分別扭,奇怪的是并不覺得討厭。
劇和平撞傷腿那天,王立新正準備去客戶那里。連續(xù)撥了幾個電話沒打通,左等右等又不見他回電話,便覺著是出了什么事。劇和平拉客的時候和另外一輛摩托車相撞了,所幸對方沒事,對方拉的乘客也沒事。慘的是劇和平,他的摩托車幾乎摔得不成樣子,車上的女乘客摔成了腦震蕩。經過搶救,兩個人撿回一條命。女乘客昏迷了兩天,劇和平從病床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到她病床邊守著??粗菑埨p著白繃帶的頭,王立新有個奇怪的想法:劇和平就栽在這個女的身上了。果然,先是女的家屬要劇和平賠醫(yī)療費、精神損失費、誤工費,等到拆了繃帶,女的額上留下個一寸長的猩紅色的疤,又要求去做除疤術。劇和平有求必應。不管女方提什么要求,他都肯定對方提的要求很合理,他大聲說著:“好的好的好的。”無比誠懇地保證自己會對此事負責到底,直到那女的沖他嚷起來:“我變丑了,嫁不出去了。你說你要怎么負責?”他似乎早有準備,平靜地回答她:“那你嫁給我吧!”算是公開求了婚。那女的漲紅臉,憤憤地背對著他。她的家人發(fā)怔了好一會兒才會過意來,揪著這話不放,將家里的婚嫁禮節(jié)都搬出來,何時選黃道吉日,何時見雙方的家長,何時訂婚,辦喜酒應該在哪兒辦,要辦幾桌,禮金應該多少,都一一交代清楚了。再問劇和平是否辦得到。他回答得臉不紅心不跳:“能!”婚事就這么定了下來。
認識劇和平的沒有一個不說他對婚姻大事過于草率的。他自己爭辯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可他并不說自己是怎么考慮的,誰問也不說。王立新能理解他是出于什么心情下才做出這個決定的。參加劇和平的婚禮時,王立新舉著酒杯說:“我敬你是個男人?!蓖赖娜讼蛊鸷澹矊W著他的樣子端起酒杯,敬的卻是新娘,話也變成了:“我敬你像個男人?!痹拕偮洌履锢涞貙⒁徽t酒澆到了對方的頭上。整桌的人都傻了,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有點不知所措。劇和平看了王立新一眼,眼神懶散,帶著股自嘲的笑容將手中的紅酒潑到自己身上,這才說:“我老婆那兒的風俗是這樣啊,她往客人頭上潑紅酒時,我往自己身上潑紅酒?!闭f完,拉著新娘子走到另一桌去了。那個被潑紅酒的帶頭笑出聲音來。
劇和平婚后,禁摩的風聲更緊了,只有小學文化的劇和平不知道除了拉客自己還能做什么。找不到更好的活計,他削尖了腦袋想方設法去拉客。為了不被協(xié)警抓住,他專門到一些偏遠的工業(yè)區(qū)等待工人上下班,有意避開執(zhí)法區(qū)域。盡管這樣,半年內,他的摩托車還是被扣了兩次,每次都是交了罰款,寫了保證書才將車領出來。被抓的次數(shù)多了,多數(shù)拉客仔和協(xié)警熟悉得像朋友一樣。劇和平和其中一個協(xié)警特別聊得來,那協(xié)警見了他,不但不抓,反而稱兄道弟。兩個人偶爾相約著去潮州人開的鋪子吃一頓砂鍋粥,喝兩瓶冰鎮(zhèn)啤酒,炒一盤田螺,外加一份炒米粉。呼啦啦吃完,各忙各的。別的拉客仔撞見他倆在一起,取笑劇和平有后臺撐腰,這一輩子能靠拉客發(fā)家致富。劇和平并不惱,咧著嘴笑笑,不置可否。有個廣西的拉客仔將他拉到一旁,偷偷問他每次給多少好處費給協(xié)警?他愣半晌,無法解釋。越解釋人家越不信。可沉默也不是個事兒,他正在考慮怎么回答,對方伸手五根手指頭問他是不是這個數(shù),他搖搖頭。對方又伸出另一個手掌的一根手指。他還是茫然地搖頭。對方睜大了眼睛,一副驚恐不安的表情,又連續(xù)幾次伸出更多的手指頭。每次都難以置信地看著劇和平,一次又一次地搖頭,一次又一次的無法理解。那人的手指頭都快不夠用了,劇和平才從嘴里擠出一句話:“沒給他一分?!闭f完跨上摩托走就走。那人站在那里,舉著兩個巴掌,遠遠地沖著他的背影啐了一口痰。
最后一次和協(xié)警吃砂鍋粥,劇和平喝得有些醉。他聽見協(xié)警對他絮絮叨叨說起那些交通事故,都是些拉客仔造成的慘案。某個人拉著孕婦不小心撞到公共汽車了,一尸兩命。某兩臺拉客仔的摩托車撞到一塊,一傷一殘。某個拉客仔不小心撞了撿垃圾的老太太。協(xié)警復述的表情充滿悲傷,講得繪聲繪色。劇和平的眼前不斷出現(xiàn)那些血淋淋的畫面……劇和平買單的時候,覺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濕潤,他瞇著眼睛看了看外面暗下來的街道,像對協(xié)警又像是自言自語:“從明天起,不做拉客仔了!”
劇和平所在的菜市場常年有一個流浪漢,每天定時出現(xiàn)。說是流浪漢,穿著倒干凈,并不邋遢。天冷的時候,流浪漢披著一床棉被坐在菜市場某個攤商用來裝菜的麻袋上,幫人家臨時看一下攤鋪或者照看滿地跑的孩子。到了夏天,他搖著一把塑料圓扇,幫攤商趕蚊蠅。過了飯點,賣肉的會獎給他一塊帶骨頭的半肥半瘦的豬肉,賣青菜的挑一把不怎么發(fā)黃的青菜丟給他,賣雞蛋的塞給他一兩個雞蛋,也有人打發(fā)他兩根芹菜、蔥、蒜,或者還有別的什么干貨??傊@些食材足夠他一個人吃一天或者兩三天。流浪漢并不在擁有食物之后就消失不見,他像個朝九晚五的工人那樣,每天早出晚歸,給每個需要幫忙的攤商提供短暫的服務。
菜市場的攤商來自五湖四海。平日里見面,大家和和氣氣打招呼,同行之間也互相通個氣,物品的價格上下浮動不能超過多少,今天的價格應該定多少,明天過節(jié),價格應該全部上漲多少。沒人打亂這種墨守成規(guī)的東西。就連對待流浪漢這件事,大家也心照不宣。賣豬肉的達成共識:今天你給了肉,我就不給了,明天我給,你不用給;賣菜的也都如此。大家的這種默契讓流浪漢提前進入了小康生活,餐餐有適量的肉和青菜,營養(yǎng)均衡不過剩——無意間達到了富人們追求的養(yǎng)生狀態(tài)。
和王立新閑聊,劇和平總要說一說流浪漢:他鬧了個什么笑話;他怎樣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穿著清涼的女人;他刮了胡子,看起來年輕了好幾歲;他換了一套新衣服。形容流浪漢時,劇和平的眼睛看著立新湖兩旁三三兩兩的行人,聲音低沉。湖面有人扔了些方便袋子、一次性杯子進去,垃圾隨風舞動,帶著一種看不見的體溫。旁邊的人行道,地板磚莫名其妙就缺了一塊,道路變成高低不平。下雨天,原本看起來平整的瓷磚突然變身成具有攻擊性的活物,更像一把被人操控的水槍,趁你不備,張開鐵石心腸的大嘴,噴你一身一臉的泥水。劇和平最喜歡的是立新湖小區(qū)旁邊的參天大樹,道路兩旁的樹枝葉蓬勃生長,在空中纏繞在一起,互相搭撐,形成一個碧綠的樹拱門。夏天,飯后散步,劇和平喜歡走到樹拱門下去,聽風從耳畔吹過,類似響起一首又一首動聽的歌謠。他也隨風輕輕唱,邁著歡快的步子。好幾次散步,他在林蔭小路上撞見王立新,兩個人看著被樹葉遮擋的烈陽,相視一笑。王立新說:“這立新湖應該改建一下,鋪條綠道?!眲『推酱妨舜费?,聲音不大:“你叫立新,與這湖有緣,你鋪吧,鋪好了喊我每天早上陪你來跑步?!蓖趿⑿滦α诵?,他確實跟立新湖有不解之緣。他出生時,他媽堅持給他取名叫立新,說這個名字好,他一直不知道好在哪兒,直到南下打工,來到福永,住在立新湖邊上。夏天,他去湖里摸魚:“我一個猛子扎進立新湖,一下子就明白了我媽給我取名的所有意義了。”冬天,他在湖邊跑步,老婆就這么認識了:“多好的姻緣吶,不嫌我窮,不嫌我丑?!?/p>
受劇和平的影響,王立新也關心起流浪漢來。每次見到劇和平就習慣性張口問:“他還好嗎?”這個他指的就是流浪漢。
流浪漢抱走賣魚的老吳的兒子那一天,王立新特意去了一趟菜市場。這件事讓菜市場的人全部沸騰了。老吳是潮州人,菜市場有百分之八十的攤商都是潮州人,他們一呼百應。有人猜流浪漢是人販子偽裝的,說不定早將孩子脫手賣掉了;有人說看那流浪漢并不像壞人,估計中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有人提議到附近找一找,說不定就找到了。經過商議,大伙兒對漫無目的地找一名流浪漢沒什么信心,加上小區(qū)沒有圍合式管理,別說事發(fā)多時后找一個來歷不明的流浪漢,就算是及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偷、搶劫的,大喊一聲也沒那么容易抓到那個到處逃竄的壞蛋。最后還是選擇報警。辦案民警詢問了流浪漢的相貌特征,告誡大家以后要提高警惕,便讓老吳去派出所做筆錄。老吳臨上警車時站住了,回過頭伸手指著劇和平:“讓他一起去,他對那個流浪漢最好,說不定他會知道點什么?!?/p>
第三天晚上,菜市場快收攤的時候,流浪漢抱著老吳的兒子,像抱著一只珍貴的小貓小狗那樣出現(xiàn)了。他一出現(xiàn)立即被攤商團團圍住。劇和平只能在人群外看到他的后腦勺。流浪漢的后腦勺沒幾根頭發(fā)了,頭皮光亮。
流浪漢囁嚅半天,大家的拳頭就下去了,一拳一拳打得結實。劇和平看見那個后腦勺像被人猛不丁摘下的瓜果,扔到地上,只悶哼了一聲。完全制止不了失去理智的人群,劇和平臉上第一次有了除了冷漠以外的其他表情。他慌亂地往口袋里掏手機,手機拿到手里剛要撥號,一下子滑到了地上。他彎腰去撿,撿了好幾次才撿起來。等他抬起頭,人群已經散開。流浪漢躺在那里,小小的一堆,看不出有任何的生命跡象。他跑過去,慢慢蹲下身去,想了想,沒敢動流浪漢的身體。他回頭看著周圍那些越看越陌生的臉,然后跳起來:“你們干什么???他也是個人!”沒人回答他。他呆立著,等了一會兒,傳出一個冷冰冰的聲音:“你放心,命賤的人沒那么容易死?!彼匦露紫律眢w,對著眼前靜止不動的肉身顯得語無倫次,他嘴里喃喃地發(fā)著一個簡單的字音:“哎……哎……”
流浪漢被劇和平背到了王立新家,睡在王立新家的陽臺上。他的鼻息微弱,劇和平的老婆怕他死了,堅決不讓放家里,王立新不怕。每天早上,劇和平給王立新帶來新鮮的蔬菜和肉,其實他們并沒有說好要一起照顧這個生命垂危的可憐人。
此時,王立新已辭職在家專門寫起了小說,有時間看管流浪漢。劇和平要早出晚歸做小買賣,就負責提供食物。王立新給流浪漢熬了三天的粥,用雞肉、青菜、大米和鹽。第四天,流浪漢睜開了那雙混濁的眼睛,看到劇和平,他扯動嘴角的幾根肌肉,擠出一個干巴巴的笑容。劇和平記得第一次看見他笑,就是這樣的。
他們沒有主動問流浪漢為什么要抱走那個男孩,又為什么把孩子送了回來。流浪漢的傷好得差不多的時候,坐在床上,摸著落地窗邊新掛的窗簾,對王立新說他曾經也有過一個像樣的陽臺,他也曾想過要將陽臺整成四面都是玻璃的,收納陽光的書房。他說王立新真了不起,他做不到的事,王立新做到了。王立新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的嘴巴一張一合,不置可否。流浪漢的嘴唇上脫皮,像他頭上的頭屑一樣。說話的時候,他習慣用手摸一摸嘴唇上的死皮。間歇,又用粗壯的大手指用力扯,一扯就是一條小口子,滲出些血。光想這個畫面都會惡心,王立新微笑地看著流浪漢的手和手指甲里的黑泥,奇怪自己為什么不覺得這有多惡心。
這樣說了很久,流浪漢話鋒一轉,雙目炯炯:“我老了,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我真正需要的是一個小男孩?!?/p>
“一個小男孩?”
“對,一個小男孩!”
誰能責怪一名流浪漢想要一個小男孩的心呢!半年后,住在立新湖的一位盲人女按摩師在下班的路上聽見嬰兒啼哭,她將孩子抱回住處,又托人找到了流浪漢。
像是天上掉下來的,那位盲人女按摩師撿回去的是個男嬰。謝天謝地,那是一個除了聲音有點嘶啞外看不出來會有任何問題的小男孩。流浪漢欣喜若狂地接受了這個孩子,把他當作是上天的恩賜。他開始振作,發(fā)誓要為了這個孩子能過上好生活而找到一個像樣的工作。在這件事情上他表現(xiàn)出驚人的毅力。他像個女人那樣用布背帶將孩子捆在背后,去飯店應聘洗碗工,去物流公司應聘裝卸工,去工廠應聘清潔工。然而,他年老的面容、削瘦的身體以及背上那個嗷嗷待哺的孩子令所有貼出招工啟事的用人單位都將他拒之門外。他們用充滿同情又無能為力的目光打量他,最終堅定地搖了搖頭。熟悉他的人建議他重新回到菜市場去,只為他和他的孩子不必挨餓??伤憩F(xiàn)出了害怕,他害怕再看到攤商憎恨的神情。他覺得自己已經沒臉回去了。
有好幾次,他背著孩子在劇和平租住的那棟樓下徘徊。他想向劇和平或者他的朋友王立新求救,讓他們施舍一點東西給他,他知道他倆會幫助他??僧斔_出租屋的鐵門,一步一喘爬到他們居住的那層樓,站在門口,甚至有幾回都舉起了手要敲門,又將手放下了。他覺得他倆給予他的,他已經還不清了。那還有什么理由,再向他們提出任何要求呢?那些要求將多么不合理啊。這樣的想法讓他覺得自己不僅僅是個流浪漢,很快就要淪落成一個冷血的強盜了。在他的內心,他寧愿帶著孩子乞討也不愿意被人當成強盜或者竊賊。
幾年后,劇和平在車站附近看見領著孩子的流浪漢在掏垃圾桶里的東西時驚呆了。他身邊的男孩約摸四五歲,長得白白胖胖,除了身上的衣服有點臟,光看長相,像個營養(yǎng)過剩的孩子。流浪漢更老了,又黑又瘦,皮包骨頭,他一停下來,讓你覺得下一秒他的全身就要散架了。劇和平要帶流浪漢去餐廳吃飯,他不肯,口腔里像是含著糖,臉有些腫。經過一番推辭拉扯,他只同意去車站旁邊的一家快餐店解決中餐。他的孩子不講話,一進餐廳就用滿是油污的小手到處摸,對萬事萬物充滿了好奇的模樣。流浪漢講話的聲音小得像是對人耳語,氣若游絲。原本他想利用劇和平點餐的時間說說自己是如何得到眼前這個孩子的,又是如何走到這步田地,說了幾句,劇和平沒聽清,餐廳里聲音嘈雜。
從餐廳出來,流浪漢將劇和平拉到一個僻靜的小道,坐在樹陰下。他打發(fā)孩子到旁邊撿石頭玩,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粗麻繩綁住孩子的大腿,將繩子的另一頭攥緊在手心里。得知他并沒有為孩子辦理合法的領養(yǎng)手續(xù),劇和平答應替他再去打聽打聽,讓流浪漢三天后去他住的地方聽信。
三天后,劇和平在出租房里隱約聽見樓下有人喊他,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探出頭往窗外看又沒看見人。天黑的時候,他才記起來,流浪漢沒有出現(xiàn)。他不知道流浪漢遇到了什么事情,會不會像幾年前從他家里出去后就杳無音訊。一想到流浪漢以及自己答應替他辦的事,失落感便塞滿了心臟。“也許他不知道也好。”他自言自語,安慰自己。
已經鎖好門躺在床上看書了,王立新敲響了劇和平的門。和他一同來的還有流浪漢和他的孩子??匆妱『推剑骼藵h臉上生硬地擠出一個干巴巴的笑容,解釋說樓下的大門上了鎖,有人進出的時候,他想上來,人家又不讓。他朝樓上喊劇和平又沒得到回應。劇和平解釋說這座樓裝了門禁系統(tǒng),問流浪漢為什么不按響他家的門牌號,流浪漢說他不懂,他不懂什么是門禁。王立新告訴他,可以將門禁理解成防偷盜系統(tǒng)。流浪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只用半邊屁股占著沙發(fā)的一角。他小聲地感嘆:“這片兒變化大,我才幾年沒來,又新蓋了不少樓房。你住的這棟樓還裝上了防盜門,發(fā)展快啊?!眲『推饺粲兴嫉攸c了點頭,他看著流浪漢,有些不忍心告訴他,民政局的工作人員說孩子這么大了,他又沒任何憑證說孩子是撿的,沒辦法為他辦理合法的領養(yǎng)手續(xù)。又說他不是本地人,孩子沒法在深圳落戶。
幾個人干坐了一會兒,看著劇和平欲言又止的表情,流浪漢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緩慢地將孩子摟到懷里,生怕孩子飛了似的。劇和平臉上的表情復雜,他從褲子口袋里摸出兩根皺巴巴的香煙,丟一根給王立新,一根自己點上?!昂⒆友劭粗罅?,該上學了。”劇和平在煙霧中說。王立新附和了一聲,點燃了劇和平丟給他的那根煙。流浪漢看了看他們,用手捂著嘴巴,劇烈地咳起來。他的孩子靠著他的肩膀,貼心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兩個抽煙的男人對視了一眼,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走到陽臺上去。流浪漢不好意思地站起來,拼命想止住咳嗽。他越是這樣想,反而咳得越厲害。劇和平在流浪漢的咳嗽聲中掐滅了香煙。他皺著眉頭在客廳里來回走動。很多時候,他都會覺得自己的能力太小了。這樣的感覺讓他內心沮喪無比,他喃喃地說了一句:“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啊?!彼穆曇艉苄。趿⑿聟s聽得仔細,他的聲音從陽臺穿過落地窗折射進劇和平的耳膜:“你不是說你認識一個記者嗎?要不我們讓他們針對這個事寫個報道怎么樣?”
劇和平的眼睛瞬間亮了,他的聲音充滿希望:“我看行!通過媒體關注也許真能解決問題呢!”流浪漢也覺得這事靠譜,他說了一堆客氣的話,然后將自己蒼老的下巴掛在孩子的小肩膀上,眼睛里噙著淚。
令人意外的是,劇和平請記者采寫流浪漢的那篇報道不僅引起了媒體的廣泛關注,就連街道辦也派人找到流浪漢了解了詳細的情況,并將那個盲人女按摩師等人都找了出來。一夜之間,流浪漢成了轄區(qū)的愛心典范。好幾家報紙都派記者來采訪他,大家將鏡頭對準眼前這個沒有幾根頭發(fā)的老人,問各種他們關心的問題。
作為轄區(qū)的愛心典范,政府為男孩落實了戶口,還獎勵給流浪漢一套兩室一廳的商品房,就在立新湖小區(qū)。
孩子上學那一年,流浪漢讓孩子認劇和平做干爸,姓劇,取名叫福永,他希望孩子能在福永這塊熱土上狠狠地扎下根來。他教育孩子時總把類似的話掛在嘴邊:“你要懂得感恩,沒有好心人,沒有政府,我們就沒有房子住,你也上不了學?!?/p>
經人撮合,流浪漢和那個盲人女按摩師結婚了。流浪漢代替了她的導盲犬。白天,他替她引路,夜晚,她給他按摩。立新湖小區(qū)的人都認識流浪漢,從他的身上,大家都說看到了福報。小區(qū)里傳遞著積極、陽光、向上的正能量。后來,又有記者采訪流浪漢,問他生活有了怎樣的改變,他轉過頭去,背對著攝像頭,肩膀抖動得很厲害,激動得不能自已。他旁邊的劇福永對著鏡頭,咧開嘴笑得燦爛:“我們現(xiàn)在每三個月?lián)Q一次牙刷!以前聽我干爸說每三個月要換一次牙刷,我們現(xiàn)在能做到了?!?/p>
流浪漢一家不再流浪,徹底留下來了。也有人選擇了離開,劇和平最終選擇回到老家去。飛機起飛的時候,劇和平看著越來越近的藍天和白云,心里的失落感消失了一些,他笑了笑,靠到座位上,閉上眼睛。盡管他對未來還一無所知,可生活教會了他如何應對不可知的命運。他感到此刻的生活正如潮水退到不可預見的黃昏中,卻如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