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國華,河北阜城人,現(xiàn)居深圳。中國作協(xié)會員、深圳市雜文學(xué)會副會長。曾獲第五屆廣東省有為文學(xué)獎“九江龍杯”散文金獎、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第八屆深圳青年文學(xué)獎、第六屆深圳十大佳著獎。已出版《街巷志:行走與書寫》《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鄉(xiāng)》等二十余部作品。
深圳人嘴里的觀瀾河,實為觀瀾河濕地公園。漂亮。一望無際的美人蕉,高及行人頸部,粉紅的花朵,迎風(fēng)招展,小旗子一樣飄在綠色的枝頭。高大的美麗異木棉,花亦粉紅,比美人蕉略淺。風(fēng)車草的細(xì)葉組成一個一個傘狀車輪,幾乎淹沒了道路,一跺腳,隨時可以滾動起來。人行其間,聞著水的氣息和各類植物的氣息,看著羅非魚在河心游弋,心中動念:跳下去化作一條魚,鱗片在波紋里摩擦,亦是樂事一樁。
附近有小區(qū),有商場,人流不斷。進入河岸,心魂可暫時安定。倏忽彼,倏忽此。有此一園,不枉一個靜謐新世界。
但站在高處看,再高,再高,觀瀾河就成了一條彩練,細(xì)而長,前不見頭,后不見尾,這個公園只是彩練上系出的一個花花綠綠的綢結(jié)。河流躺在其中,時隱時現(xiàn)……
珠江并非一條江,而是一個水系。狹義的珠江,乃流經(jīng)廣州的一條96公里長的河流。廣義的珠江,則是由西江、北江、東江三條巨大的水系組成,發(fā)源地分別在云南、江西。而這三條大江也沒有真正交匯成一條大江。西江和北江在佛山三水一帶,倒有河水連接,名思賢窖?!敖选闭撸谀戏街负苄〉暮訙?。其實思賢窖非但不小,而且很深,河水流向不定,西江漲水,則流向北江,北江水高,則流向西江,乃兩條大江的黏合劑,也是調(diào)節(jié)器。不遠(yuǎn)處,東江亦有河流與之相連,誰也不是傲然獨立,仿佛從三個方向跑來的巨人,拉了拉手,然后各自繼續(xù)向大海跑去。大家殊途同歸。臨近大海時,三條大江又分成了若干個小叉,就像干燥的竹竿,劈成若干個小枝,至少有八個支流入海。八個入海口分別為虎門、崖門、磨刀門、蕉門、洪奇瀝、橫門、虎跳門、雞啼門。
整個珠江三角洲上,橫七豎八,大大小小或有百條河流。某種意義上,都屬珠江水系。所謂的珠江口,其實是這些河水入海時的總稱。
這些河流有的自行投海,有的串聯(lián)其他河流,分分合合,若即若離,仿佛沒有任何規(guī)則和條理,沒有理想和哀愁。如沒頭沒腦的蜈蚣一般,橫沖直撞,無所畏懼。但是走近了看,用你的臉貼近它們,用腳踩著岸上的泥,側(cè)著耳朵傾聽它們的流淌,會發(fā)現(xiàn)每一條或長或短或粗或細(xì)的河流,都有自己的理由,自己不可言說的心思。
再仔細(xì)看,河流們有的向東走,有的向南走,與這個星球上所有的河流步調(diào)一致。只有一條顯眼的水,它是向北流去,直奔東江。在潮濕的大荒之地上,掙脫了眾多河流的呼叫,長風(fēng)拽不住它,岸上那么多植物,嶺樹重遮千里目,伸手拉它,也拉不住。千年百年,萬物靜下來看它,滾滾向前。
這就是觀瀾河。
也許觀瀾河跟本文作者王國華一樣,是迷路了?我在北方時,一直自豪于辨別方位。一伙人一起出去玩,找不到方向,我只需站定,放眼掃一下四周,即可用手點指:那里!但到深圳后,這么多年了,經(jīng)常南北倒置,不識東西。確信是自己腦回路發(fā)生了變化。但看觀瀾河的樣子,似乎一點都不迷茫。這條發(fā)源于深圳市龍華區(qū)大腦殼山的河流,一路上接收了大浪河、民治河、樟坑徑河、牛湖水、白花河等一條條小水,遇溝則流,逢山則繞,邊走邊笑。
一友人對我說,觀瀾河是客家人的河流,兩岸都是客家人居住。而東江的源頭是客家人的故鄉(xiāng)。它是奔向自己的故鄉(xiāng)。
我根本不信。這明明是一條河啊,你這么說,不是把它看得局限了嗎。某一個上午,我從觀瀾河濕地公園出發(fā),順著河流出深圳,經(jīng)過東莞市的塘廈、樟木頭、清溪、常平等鎮(zhèn)區(qū),抵達(dá)其最下游——橋頭鎮(zhèn)世紀(jì)虹橋小學(xué)附近,觀瀾河(下游易名為石馬河)在此匯入東江。正是初春,兩岸的簕杜鵑和宮粉紫荊亦呈粉色。這個粉色的午后,我躺在盡頭的草地上,胸口起起伏伏。一座巨大的建筑,上面寫著“石馬河河口水閘”,閘那邊的水看著這邊的水,這邊的岸上有人在釣魚,有人在拿彈弓射魚。水流聲音很小。迷迷糊糊中,閉上眼,有點似睡非睡的狀態(tài)。風(fēng)一吹,身體里的血液似乎流動了起來。莫非我變成了一條河?嗯,就是那條觀瀾河。我小聲問自己,為什么一定要往北走……
其實我也不知道方向。誰說我選擇的是北呢。除了東西南北前后左右上下中,一定還有其他的方向,那個方向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當(dāng)下智慧生物的視野和理解。無數(shù)個指向,嗖嗖嗖,一去不回頭,讓你目不暇接,又不知所措。其實,我根本就沒有選擇。我就是走啊走,跟著本能走,不知道自己去那里。東江是誰,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我不在乎流淌是否是河流的唯一價值,也不在乎兩岸匯來的是雨水、污水還是地下滲水。我兩眼空空,心內(nèi)空空,誰知道我的心思?造物自有安排。明了我心思的那個事物,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我什么都不在乎,也許有愛有淚吧,但以他人有限的想象力,看不透這愛恨。如果有人自作聰明地說出來,我就會笑,哈哈,我是那樣的嗎?
我身上只寫著三個字:不知道。無欲無求,走啊走啊。 我是白紙, 我的水消散在空中,和萬物連接在一起,融合在一起。我不以為失去,亦不以為得到?!跋虮边€是向南”,其他河流無時無刻牽掛的這種大事,我全部超脫了。
無就是有,有就是無。還奔向誰,還找什么方向。我在旅途中,在變幻中獲得了自我,完善了自我,感覺自己在慢慢豐盈。我沒想象過自己將來是個什么樣子。也不需要想象。無意當(dāng)下,何以未來。
……
最終,我和東江交匯了。
河水抱著河水,堤岸接著堤岸。我被緊緊揪住了脖子,又被狠狠摁在地上。我一陣窒息,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身子下意識地扭動,尾巴猛烈地甩起來,在天地之間一上一下,啪啪作響。我的頭部貼著地面,鼻孔塞入了飛濺的泥土,無法動彈。那條比我更大更粗壯的河流,始終不肯松動一點兒。它是要害死我嗎,也許吧。但也許只是好奇或者緊張,把見到的每一個異物都死命地摁住。
我的每一次掙扎,闊大的地面上就砸出一條深溝。再擺動,換了一個地方,又是一條曲線。飛機、U盤消失了,我又回到農(nóng)耕社會的大荒,泥濘的茫茫的地面上,砸出一條條全新的河流。這一折騰,就是幾百年,直至我沉重而疲憊地窩在地上,再也無法起身。
珠江水系版圖上,百條河流的宿命都在這一刻顯現(xiàn)。死板的它們,此刻都活躍起來,流動起來。我側(cè)眼看著它們,聽它們漸漸鼓噪,一下子透視了自己的前世今生。那些都是我的分身。最初的大地上,的確只有我一條河流,我是不小心遇到了一條更大的河流(另外的自己),發(fā)生了一些事,才有了當(dāng)下的珠江水系。東流南流者向著大海的方向,多么正確啊,它們與我這條北流者卻有著剪不斷的關(guān)系。有意的順從者皆由無意的叛逆者所生。
我身邊出現(xiàn)的這一條條河流,再沒消失,由虛幻而落實。它們離我并不遠(yuǎn),我們彼此張望和打量。我仍抬不起頭,昏昏沉沉間,身子被風(fēng)吹冷。
……
醒來的王國華,注視著緩緩流淌的平庸無奇的石馬河,心說,這意味著什么呢,是觀瀾河造就了珠江水系?簡直笑話。觀瀾河北流,不是“為了”,全由造物安排。它雖然很累,但也是被動的,并未付出計劃和努力,世間事物的所謂殫精竭慮,不過是整個過程中因為一點小小的不舒服,做出的一點掙扎,對結(jié)果一點影響都沒有。
我伸了伸懶腰。心想,還是返回出發(fā)點吧,徜徉于花花草草的公園中,低頭嗅嗅美人蕉,以之為觀瀾河的全部。觀瀾河高興,我也高興,就當(dāng)一切都沒發(fā)生。
逆襲者
我想問后海河三句話:你是誰?你從哪里來?你到哪里去?
估計后海河只能回答出最后一個:到深圳灣。
后海河,名為河,實為住在這里的人憑空挖出的一條溝,大地上的豁口,收納雨水、兩岸排放的生活污水和補水。直接點說,就是一條排水渠。名河不是河,從哲學(xué)角度,難證自己到底是誰。它的起始點目前在海德三路,但既為人創(chuàng)造,自然受人修改,源頭隨時可以繼續(xù)向外擴挖,亦可填埋。“從哪里來”,確實說不準(zhǔn)。最后流入深圳灣,“到何處去”似確切,但也不一定。所始迷茫,所終亦不可測。
后海河夾在一條道路的中間。路名為“南山中心路”。河西岸的車輛由北往南開。對岸反之。兩岸是同一條路。友人老亨說,這將來會是深圳最漂亮的一條路,就為這一句話,我跑來好幾次。
車停路邊,沿創(chuàng)業(yè)路和南山中心路交匯處往下走,見一橋。橋下陰涼,鋪著被褥,上面躺一人,看不清年齡。還有一中年人坐在旁邊,短袖,短褲,乜呆呆發(fā)愣。天地之大,不過一間屋子,一個在臥室,一個在客廳,一個在洗手間。附近正施工,圍欄內(nèi)傳出巨大的令人不舒服的噪音,一下又一下,倒是有節(jié)奏。高大的腳手架上掛著的東西好像活了起來,左搖右擺。我擔(dān)心它掉下來,落在水中。
見一“溫馨提示”牌:“水深三米,謹(jǐn)防跌落?!币恍┕矆龊系奶崾?,多虛張聲勢,比如標(biāo)注“內(nèi)有猛犬,請勿靠近”者,其實里面趴著一只蠢萌蠢萌的小泰迪。但此處的提醒或有準(zhǔn)頭。一條瘦水,如果沒有深度加持,水的顏色不會如此厚重。一帶深綠的水,被風(fēng)催促著,不停歇地向前。許是風(fēng)大,那些波紋像巨型的魚鱗,一個挨一個,整整齊齊。水上浮動的落葉,一翹一翹的,帶著些莫名的風(fēng)騷。
同一條水,下移幾十米,便儼然一真“河”。高大的火焰木,舉著一團一團通紅的大花。低處,一棵挨一棵的洋金鳳,捏著清秀細(xì)致的小花給行人看。其他地方的扶?;ǘ酁榧t色,此處的扶桑也許是不愿撞衫,悄悄改成了粉白。一棵七扭八歪的菠蘿蜜,樹干上擠著四五個半尺長的果實,表皮青綠,疙里疙瘩。園林工人手持水管,這里噴一會兒,那里噴幾下,半空里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水的氣味兒。水柱散成一股股飛沫,在陽光下閃出一道若隱若現(xiàn)的彩虹。
整條路遠(yuǎn)望一片綠,走近了看,那綠極豐富,有層次有內(nèi)容,從左至右,依次為:路邊停車位、車道、人行道、樹木、斜坡上的灌木、岸底的花草、河水。黃葉和落花點綴其間。幾乎看不見土?;湓诓莸厣?,只為填補空白,見哪兒露出一點土,輕風(fēng)用手指點,花就跑過去。清潔工將火焰木花瓣掃在一起,裝了一蛇皮袋子,置于路邊,鼓鼓囊囊。樹上的花時時俯視,尋找空隙跳下來。
河流上面蕩起一只白鷺,多看它幾眼,它就展翅飛遠(yuǎn)。再走,看到的這只也許是剛才那只,也許不是。下游入海處立著一條不高也不寬的攔水壩,兩只白鷺在上面走。從這頭走到那頭,再從那頭踱回來。它們和水,都讓人想到一個字:飄。飄著的白鷺與不肯站住的水。將來若寫詩,當(dāng)把“我為白鷺狂”五個字加進去。
深圳灣的水不斷倒灌進后海河中,岸邊一股海腥味。漲潮落潮,后海河便與深圳灣海域進行了一次水體交換。本質(zhì)上,后海河是一條咸水河。它面向著大海,雖然河道不寬,卻堅定地呈敞開狀。吸納和呼出,不再限于雨水與排水。這樣一條不知來自何方的小水,因為大海而逆襲成一條正大光明的河流。
岸邊高樓林立,以天藍(lán)色調(diào)為主,與河水的綠有色差,卻互補。水面窄,約略四五米,寬處不過十米。高樓嫌其不匹配,干脆連個倒影也不給。河是河,樓是樓,一個清清爽爽向前走,一個干干凈凈停住不動。
沿街多為騎樓。騎樓乃一種近代商住建筑,建筑物底層沿街面后退且留出公共人行空間,相當(dāng)于路邊多了一個雨棚。騎樓普遍存在于南亞、東南亞各國以及我國的海南、福建、廣東、廣西等沿海地區(qū)。最直接的兩個好處:南方常年多雨、酷暑,人行其下,下雨避雨,無雨遮陽。另一個是增加安全度,萬一樓上掉下個東西,闊大的屋檐可以接住,行走的人聽到“當(dāng)”的一聲也不用害怕,繼續(xù)走。
這些建筑,有居民小區(qū)(名中常帶一個“灣”字),亦有辦公大廈和商業(yè)綜合體,細(xì)看其名號,個個都是媒體上經(jīng)??吹?,生活中經(jīng)常遇到的,國內(nèi)或者世界大公司的總部及分部。為免廣告嫌疑,不一一點名了。它們像一排精心打扮的伴郎伴娘,全部西裝筆挺,皮鞋锃亮,傲嬌又節(jié)制,把這一條路抬得很高。是的,這條路天然比其他地方高,明明海拔低,也顯得高,就是高就是高,沒有道理的高。
早晚有一天,這些公司中的一個(幾個)倒閉了,誰能一輩子不死呢。萬物一從誕生便注定了消逝的結(jié)局,沒誰會被豁免。一個好皮囊,卻可以獨立于內(nèi)核之外。只要這些高樓大廈還在,新的公司,新的員工就要不斷涌進來。它們有的成了被割了一茬又一茬的韭菜,有的卻異軍突起,真的站穩(wěn)腳跟,繼續(xù)這個城市的榮光。來來去去,時光黯淡,直至樓群漸漸枯萎,小小的河流改道、干涸,那時的深圳已成另外一個城市。
這些年深圳變化真大啊。以2021年5月17日為限,若真正走遍深圳,會看到很多地方仍葆有農(nóng)耕社會的痕跡,城中村里的祠堂和水井,山邊赫然站立的荔枝和香蕉樹。其面積,體量,比例并不小,尚存一絲野趣。這些,有別于外人眼中固化的深圳印象。是的,萬物仍在行進中。而以后海河為軸心的南山中心路,水、樓、道路、植物,一切都由人造,經(jīng)過了嚴(yán)格的規(guī)劃和演算。行人親歷親睹,一處渾然天成的美景。對于設(shè)計者來說,是嚴(yán)絲合縫的造價與施工,還要時時監(jiān)控,稍有差池,便將其扭回來。這條路與大風(fēng)中的大荒,大雨中左搖右擺的棕櫚樹相比,無法確定誰高誰低,誰好誰壞。
這一條路將深圳墊高。都市化的深圳,因它而成立。各種既定的標(biāo)簽因它而坐實。深圳之涅槃、升華,它是最先現(xiàn)形的,露在外面的頭顱。河流清瘦而緩慢,被風(fēng)一吹,忽忽悠悠,似乎像風(fēng)箏一樣飄走。高樓大廈趕緊按住它,說,不要走,你要做這一條路的主心骨。有了水,這條道路乃至這個城市才活起來。
后海河怎舍得離開。從無到有,從有到盛,它一定不滿足于當(dāng)下的境況,認(rèn)為自己還有更盛的資本。也許它想的是對的。它緊緊攫住當(dāng)下,把這個城市再往上拽,往上拽,而勝之后的衰,似乎與它無關(guān)。這樣想,也許還是對的。我站在遠(yuǎn)處,看到那條河歡快而結(jié)實地向前走。它和路上所有的事物綁定在一起,誰也不掉隊,誰都不后退。
源頭的那些腳手架,正漸漸變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