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陳素云,筆名媚子,祖籍陜西周至,深圳市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寶安文學(xué)》《伶仃洋》《西部散文選刊》。散文《秦腔,瓷實(shí)了如水的歲月》選入初中語文素養(yǎng)讀本叢書《風(fēng)與花的手稿》,散文《從流水線走向講臺》獲第四屆全國打工文學(xué)大賽銅獎,散文《被房號串起的日子》獲2020年深圳市睦鄰文學(xué)大賽“年度十佳”,已出版散文集《故鄉(xiāng)云》。
在北方,吃一碗面是件平常事兒,而生活在嶺南的北方人,能吃上一碗地地道道的面,實(shí)在不太容易,即使一碗清湯面,也時常令人心心念念。
我生于陜西,主要靠吃面條長大的。陜西人早晚喝稀飯啃饅頭,再加一碗涼拌漿水菜,中午就吃面食,祖祖輩輩都這么過來的。那年代,平常一年到頭難見幾塊肉,即使過年過節(jié)割幾斤,也是切成肉沫做臊子吃個三兩月。沒有肉,農(nóng)家人也挺會想辦法的,變著花樣做面食,干面、漿水面、糝子面、麻食、拌湯……看上去花樣不少,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部分時間仍以清湯面為主。清湯面在我們陜西也叫漿水面,做起來比較簡單,把手搟面切成寬面條,鍋里倒一碗漿水菜,再加些新鮮野菜,清湯利水的,吃時放些辣子,面湯紅盈盈的,辣子提味,又好看,挺惹人饞的。
那時候,若是家里要?dú)㈦u,我頭一天晚上就興奮得合不了眼,感覺像是要過年了,因?yàn)闅㈦u那天,會吃雞肉煮饃。幾張烙餅,掰成黃豆粒大的小塊,和撕下的雞肉一起煮,然后放些白菜、粉條,香噴噴的雞肉煮饃就成了。雖然農(nóng)戶家清苦,一年到頭還是會殺好幾只雞的。但殺豬就難得了,除非大戶人家操辦紅白喜事。在我們老家,人們都覺得豬通靈性,殺豬的前一天得把它喂飽,大人不讓小孩亂說話,不能讓豬聽到自己就快挨刀了,否則它會流淚。我覺得我們家的豬特別可憐,從來得不到被殺的消息,因?yàn)槲覐臎]見過豬流淚。
那年月,我們以面食為主,主要還在于米飯稀罕,一年半載難得吃一次。現(xiàn)在想起來,吃米飯挺有儀式感的,雖然母親不會弄七大碟八大碗的菜,但至少會整一鍋燴菜,燴菜里有粉條、豬肉、白菜、豆腐等,是下米飯最好的菜。那時我酷愛甜食,每次吃一碗燴菜下米飯后,還會再吃半碗白糖拌米飯,甜甜黏黏的米飯會一直甜到心底,第二天打個嗝似乎都有回甘。所以來深圳之前,我一直覺得米飯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那白開水里撈出來的清湯面,實(shí)在寡淡。記得上中學(xué)住校期間,許多同學(xué)從家里帶漿水或腌菜去學(xué)校拌面,我卻很少帶菜,因?yàn)槌詽{水菜吃怕了,不如放一口醋。醋吃多了,就有同學(xué)叫我“干部嘴”,愛挑食,這不將那不就的。
來深圳后,一日三餐都以米飯為主,偶爾吃點(diǎn)面條,像是生活的點(diǎn)綴,也吃不出家鄉(xiāng)的面味來。南方人的早餐也有饅頭包子,但腸粉、湯粉更常見。初來南方時,我挺喜歡吃炒河粉、腸粉,覺得入口特別軟和,漸漸就入鄉(xiāng)隨俗習(xí)慣了。但若碰到一家陜西面館,我就會兩眼放光,像是偶遇親人,興奮不已。其實(shí)呢,深圳很少有人把面做成陜西味兒的,我去吃,不過是想和陜西的食客或老板拉拉陜西話。
和先生談朋友那會兒,我們?nèi)ワ埖瓿燥垼33圆坏揭粔K。如果店里不賣面,他便吃他的米飯,我吃我的炒河粉,各自歡喜。河粉是大米做的,但形狀像面條,也算是愛屋及烏吧。陜西人到了南方吃面,會特別挑剔。南方的面食缺少彈性,佐料和配菜似乎也不地道,入口總讓人一言難盡,不知是這里的水不行還是食材不對,反正呢,即使不少陜西人開的面館,也難以做出家鄉(xiāng)面的味道來。懷上兒子時,我尤其愛吃自己做的餃子、面條,兒子的口味似乎也是從娘胎帶來的,至今對面食喜愛有加。
在南方生活了二十多年,盡管難以吃到正宗的陜西面,但我見過的面館,幾乎都試過,連重慶小面都不放過。附近的每一家面館,我都曾是???。當(dāng)然,若有客人,進(jìn)了面館也不一定只點(diǎn)面食。點(diǎn)餐時,東北餃子館的豬肉燉粉條、蔥油餅、餃子是我的最愛,蘭州拉面的炒刀削面讓我念念不忘,面點(diǎn)王的肉夾饃、涼粉令人垂涎欲滴。一直改不了飲食習(xí)慣,這沒少挨先生的批評。這個客家男人時常懟我:“你都來深圳二十多年了,為啥還不習(xí)慣吃米飯?人家許小萌她媽都習(xí)慣吃米飯了,你就作吧!” 每當(dāng)這時,我也不屑與他爭辯。但有一次,我也實(shí)在忍不住了,便懟了回去:“你都跟一個吃面的女人生活幾十年了,為啥改不了吃米飯的習(xí)慣呢?”這話確實(shí)有點(diǎn)蠻橫,但若被一個陜西人聽到了,定不覺得有多奇怪,因?yàn)殛兾髋藢γ媸车母星?,有時真的比丈夫還親。正如《山海情》中張嘉益所言:人的胃四歲時就定型了。我吃了二十多年的面,想改,你就先換掉我的胃吧。
當(dāng)然,我也不是絕對的怕吃米飯,在深圳家里,平時我們就以米飯為主。到了年節(jié)或我想吃餃子面條了,他說工序繁多,麻煩,不太高興的樣子??晌覍?shí)在難抗拒面條的誘惑,偶爾用心做一頓,他卻吃得很勉強(qiáng),吃藥似的,讓人突然就沒了胃口。除了做面,平時我下廚少,他做啥吃啥,倒也吃個省手飯。兒子去學(xué)校時,我倆在家常常各自為樂,一個米飯扒得津津有味,一個端碗清水面像是見到了老朋友。到了寒暑假,便是我和兒子自由快樂的時光。娘倆中午從來不做米飯,每天上午變著花樣吃,湯面、干面、涼皮、水餃、麻食等。我時常把握不住量,一頓面做兩餐的量,晚上繼續(xù)吃剩面,依然當(dāng)寶貝。
深圳的陜西人似乎不多,大家見了面說得最多的就是哪里又開了一家面館,味道如何等等,像是故鄉(xiāng)傳來了好消息。沙井大街有一家寶雞人開的西北面莊,味道比較正宗,周末我常帶著兒子穿過下沖路走過去,近半個小時,就為吃一碗面。那家店的生意很紅火,后來不知為何關(guān)門了,讓我遺憾了好一陣子。學(xué)校附近有一家西北面館,不用說我成了那兒的???。那家的涼皮味道挺不錯,同事們也喜歡吃,有時大家一起叫七八份涼皮外賣,老板心里樂開了花。此外,我還特別喜歡他們的油潑面,碗底放些黃豆芽,面上邊是菠菜和紅紅的辣椒面。坐在餐桌上,聽到油潑在面時“刺啦”一聲,我就莫名地感動。那每一碗面里,都盛滿了鄉(xiāng)情。當(dāng)然,在南方還有一個重要的面食品牌叫“面點(diǎn)王”,兒子小時,我們經(jīng)常去,他喜歡啃那兒的醬骨架。面點(diǎn)王做得成功,靠的是大眾口味,南北食客都能接受。
有一次,我和兒子去鳳塘大道吃面,車停在飯店門口。兒子說:“這條路要是被貼了罰單,應(yīng)該要一千塊?!蹦穷D飯我吃得十分不安,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貪嘴,不停地轉(zhuǎn)過頭去看,生怕被貼了罰單。不過運(yùn)氣還好,那天居然沒受罰,或許附近的交警都是喜歡吃面的北方人吧。
這些年里,每當(dāng)我回到陜西老家,嫂子都會做幾頓地地道道的手搟面,讓久居他鄉(xiāng)的我過足面食癮。去姨家、大姐家,也能吃上一碗充滿濃濃家鄉(xiāng)味的面條。我捧著碗,心便柔軟起來,不由得想起母親做的面條。無論湯面、干面,母親做的面條總是那么可口、合胃。一碗面,雖不及山珍海味珍貴,卻珍藏了我許許多多記憶。滄海桑田,許多東西都淡忘了,唯有母親做的面條讓我回味不盡。父親在世時,一輩子走到哪兒都離不開面,即使趕集,他也只吃一碗面。父親對面的執(zhí)著,像黃土地一樣親。他說,面是莊稼漢最好的食物。
沙井京基百納購物中心,是休閑娛樂的好地方,有兩家飯店讓我滿心歡喜。四樓的“九毛九”、五樓電影院對面的“老西安”。如果空著肚子到了樓下,這兩家面店如一針強(qiáng)心劑。“老西安”門口有許多秦腔臉譜,店內(nèi)風(fēng)格古樸,陜西味濃,生意紅火,我和兒子一起去的時候多。兒子和我一樣,對面條著迷?!熬琶拧钡陜?nèi)高雅簡約,每次去都賓客滿座,不但有面食,還有米飯、炒菜,我和先生去的時候多。兒子上大學(xué)的幾年里,我們的二人世界過得挺自在,每個周五晚上相聚在“九毛九”,一碟涼拌酸辣木耳、一碗炸醬面、一份水餃、一盤花菜、一碗米飯,幾乎是我們的標(biāo)配?!熬琶拧彪m不及“老西安”面味正宗,但能吃上餃子、面條,也挺不錯的。這些年,我們的生日都在“九毛九”過,那兒有長壽面,生日那天只要九塊九。
2020年疫情襲來,各行各業(yè)不同程度受到了影響,意想不到的是京基百納的“九毛九”和“老西安”雙雙關(guān)門了,這讓我很難受,像是誰在心上刺了一刀。開始還抱著僥幸心理,以為會遲些開門,結(jié)果等了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到現(xiàn)在依然沒開門。我一直想不明白,那兩家的生意曾經(jīng)都挺紅火的,每次去都滿座,卻因一場疫情倒掉了,真是無語。后來,我們學(xué)校附近的那家西門面莊也因疫情變成了巴蜀飯店,但那附近一景一物仍那么熟悉,時常令人記掛。如今在沙井,我僅知道京基北門口的小巷子里有一家“陜小二”,那兒的酸菜面和家鄉(xiāng)的漿水面味道差不多,實(shí)在饞了,倒也能過過嘴癮。但那兒的辣椒特別辣,如不小心放多了,會令人掉眼淚。
有一次,最近的一次,在“陜小二”吃面,我并沒放多少辣椒,但吃著吃著,想起一些人和事,居然也眼眶潤潤的。
物離鄉(xiāng)而親,遠(yuǎn)離故土,有時候能吃上一碗不那么地道的清湯面,也是莫大的安慰,因?yàn)?,我是吃母親做的清湯面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