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下午，我接到了學校精明強干的德育主任的緊急呼叫：“郭老師，請來某某班一下，一位家長正在教室里發(fā)飆……”

顧不得手頭正在準備的申報材料，匆忙走出辦公室，遇見了過來尋我的已經(jīng)被嚇哭了的年輕班主任。我問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有些艱難地告訴我：“因為孩子丟了兩個杯子，媽媽在教室大發(fā)雷霆?！?/p>

“兩個杯子就鬧成這樣？”我有些不解，“對孩子還是對老師發(fā)火？”我想了解一下還有沒有其他原因。

“她當著我的面上來就給孩子幾記耳光，然后就是破口大罵，罵得特別難聽?！泵利惖男±蠋熜挠杏嗉碌卣f著，估計她從來也沒有聽過那樣難聽的話吧。擔心小老師再度受到驚嚇，我就一個人來到了班上。

只見一位身穿黑衣的年輕女性殺氣騰騰地坐在教室里，薄薄的眼鏡片后面投射出兇狠的目光，拒人千里之外地兩臂交叉抱在胸前，正冷冷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孩子呢？則在教室里漫無目的地前晃后看、東翻西找。我知道，他正在找水杯，而這表情動作就是經(jīng)常被打罵之后的麻木和遲鈍。

可能是看見有人來了，原本安靜的教室里再次響起母親犀利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聲音：“昨天掉一個，今天又掉一個！你×××是來上學的啊，還是來掉東西的??？今天必須給我找出來，就是挖地三尺也要給我找出來！我×××真是受夠你了，這學校的學生難道都是小偷??？！……”

面對如此惡劣的情緒，我知道放孩子跟她單獨在一起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便帶著孩子去辦公室拿了兩個新杯子。在路上，從孩子口中了解到母親在家里確實是經(jīng)常打罵他，經(jīng)常發(fā)脾氣、跟家人吵架。但畢竟還是一年級的娃，很多事情他也說不清楚。

二

當我拿著新水杯再次來到母親面前時，她顯得有些意外，但稍加遲疑之后，又開始繼續(xù)發(fā)飆：“我不要這個水杯，我就要孩子丟掉的兩個水杯！今天必須給我找到，否則……”

我讓班主任暫時把孩子帶走，因為我也不確定接下來還會有什么情況發(fā)生，在母親情緒平穩(wěn)之前，最好孩子不要在她跟前。

等孩子離開，我提高了聲調(diào)對母親說：“你要杯子我給你杯子了，你現(xiàn)在又說非要丟掉的杯子，這就有點過分了。在你心中到底是兩個杯子值錢，還是你孩子的命更值錢??？你是想逼死他嗎？他去哪里給你找那兩個丟掉的杯子呢？”

可能是“哪個更值錢”的問題讓她開始有所思考，沒再開罵了。我繼續(xù)說：“其實我知道你并不是在乎這兩個杯子，你就是氣他整天丟東西，對吧？但我告訴你，一年級的孩子丟個東西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們要做的不是在這里痛罵，而是要教會孩子怎么合理保管自己的物品，這才是我們要教的事情?。『⒆犹焯靵G，正是說明我們沒有教會他呀?！?/p>

一聽這話，她又來理由了：“我天天教，天天教，都教了無數(shù)次了。從幼兒園開始就是這樣，上課外班也是這樣，不知道丟了多少東西，怎么說他就是不聽啊……”

“你都教了無數(shù)次還沒有效果，正說明你教得不好，教得不對，或者說你根本就不會教。這不是孩子的問題，是你的問題。”我直接打斷了她的話頭，語氣堅定地說著。

“那我該怎么辦呢？我實在沒有辦法啊?！彼蝗话l(fā)出了痛苦的聲音，“你不知道這個孩子有多讓人操心，我都要被他給氣死了，我真的要被氣死了。上幼兒園的時候就戳老師的屁股，成天惹是生非，害得我天天被老師找。我就在擔心他長大以后會去搶銀行被抓，會被當逃犯被通緝……”

聽到這些話我詫異極了——這難道是一個母親對兒子未來的定位嗎？“你住嘴！不可以這樣說孩子的！”我有點忍無可忍了，但我瞬間似乎又能理解母親那深深擔憂背后的濃濃愛心。

我說：“其實我看出來了，你是一個特別有愛心、特別有責任心的好媽媽。你想把孩子撫養(yǎng)好，讓他成為一個堂堂正正的好人，所以你才特別擔心?？吹剿F(xiàn)在有一點問題，你就會感到特別害怕;因為害怕，你就特別想去糾正他。而你又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發(fā)脾氣、生氣、打罵，對嗎？”

也許被我說中了心思，她開始流淚。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一個成年人都沒有辦法能幫助他，他一個一年級的孩子又能有什么好辦法呢？你這樣打罵能解決問題嗎？除了讓孩子緊張、害怕、恐懼、麻木，這還能帶給孩子什么呢？”

她的眼淚開始汩汩地往外流淌。

“你今天這么發(fā)脾氣，表面上看是生孩子的氣，實際上是你自己緊張、焦慮、害怕的一種表現(xiàn)。我估計，你在家里可能沒有幫手，是你一個人在獨自應(yīng)對這糟糕的局面……”

還沒有等我說完，母親幾乎是不受控制地開始哭泣，哽咽的聲音幾次都讓她不能把話說清楚。

三

原來，這位母親的原生家庭是不完整的，從小她就有深深的不安全感，經(jīng)常一個人待在冰冷的家中，沒有關(guān)懷，沒有溫情，沒有尊重。童年的生活經(jīng)歷讓她生命中充滿了恐懼與無助，內(nèi)心深處充斥著深深的自卑感和無能感。

這份自卑一直延續(xù)到她成年成家之后。內(nèi)心的恐懼讓她經(jīng)常會覺得自己是毫無價值的，是可以被隨意丟棄的，因此，她沒有勇氣和自信維持在新家的尊嚴和地位，以致在她和公公婆婆為教育孩子的問題出現(xiàn)不同意見的時候，居然會被他們合起來毆打，而且就當著年幼的孩子的面。這份羞辱讓她抬不起頭來，潛意識讓她通過更加強烈的打罵孩子來還擊和報復(fù)……

她說：“其實我和老公的關(guān)系也很不好……按說我不應(yīng)該告訴你這一切，咱們才第一次見面，但我覺得你是個好人。我知道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有很多問題，我真的是害怕啊……”

聽著她聲淚俱下的敘述，握著她冰涼的、渴望得到溫暖的手掌，我終于明白了這個孩子為什么會出現(xiàn)如此糟糕的狀況——是和母親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而母親為什么又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是和她的童年經(jīng)歷以及在家中的遭遇有著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

我輕輕地抱住了這個年輕的母親，任由她的眼淚流淌在我的肩頭。我知道，她太害怕了，她太缺乏支持了，她太需要得到溫柔的對待了;我知道，只有她的靈魂能夠安穩(wěn)下來，孩子才有可能有一個健康的童年。

我?guī)退寥パ蹨I，安慰她說：“別著急，孩子總會慢慢長大，會越來越好的。孩子成長中的問題我們會幫助你解決的?！蓖瑫r，我也提醒她：“你現(xiàn)在如此痛苦，肯定不希望孩子長大以后跟你現(xiàn)在一樣恐懼和害怕吧？那就請你好好地對待孩子，一定要控制好情緒，千萬別再打罵?！?/p>

她緊緊握著我的手，答應(yīng)了。一會兒，放松下來的孩子大腦神經(jīng)系統(tǒng)恢復(fù)了正常運轉(zhuǎn)，也想起來了水杯其實就放在教室后面的柜子里面，母親最后也含淚向班主任老師道了歉。

四

這場危機暫時過去了，但我們想想，有多少孩子每天默默忍受著來自父母的呵斥甚至打罵？在呵護和打罵中，他們的自尊與自信一天天在萎縮。我們很難想象，這樣的孩子會有其父母本來期待的幸福人生。

很多父母對孩子的惡劣態(tài)度應(yīng)該說有源于天性的愛。由于恨鐵不成鋼，他們情緒失控甚至失態(tài)。然而，我在這里不愿過多地指責這樣的父母，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很可能也是不幸者。自己都活不出幸福感的父母，又怎么可能養(yǎng)育出幸福的孩子呢？

善待每一個孩子（尤其是女孩子），不僅僅為了孩子本身，而且也是為了未來的孩子，因為我們眼前的每一個孩子，都是將來的丈夫和妻子、父親和母親。今天給孩子的恨，有可能會不知不覺地積攢成未來父母對其子女的“暴行”;而今天給孩子的愛，則會潛移默化地滋養(yǎng)未來父母的精神世界，最后轉(zhuǎn)化為對下一代孩子的真正的愛。

善待每一個母親，因為女人的狀態(tài)直接影響到婚姻的幸福，關(guān)系到子女一生的幸福，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家庭三代的幸福。被善待的母親，會更溫柔，更有愛。只有母親有了充分的安全感，孩子才能過上平安健康的幸福生活，并由此實現(xiàn)良性循環(huán)。

德國教育家福祿貝爾說過：“國民的命運，與其說是操縱在掌權(quán)者手中，倒不如說是握在母親的手中?！币虼耍瑸榱俗约汉⒆拥奈磥?，也為了全體國民的命運，請善待母親吧。當然，也請每一位母親善待自己。

（郭文紅，南京市芳草園小學，210036）

責任編輯：楊孝如